四月，花兒噼里啪啦都開了，香氣在鼻尖裊繞，聲音在空氣里脆響，撓得人心里直癢癢。清明節(jié)剛過，就籌劃著去洛陽看牡丹。

這次一定得把老母親帶上，她都嘟囔好幾次了，年年說去，年年也沒有成行。

一

洛陽離我們縣城六十公里，開車不過四十分鐘車程，去一趟就像串門兒。

只是偏偏得在四月，偏偏得趕上牡丹全盛的二十多天，偏偏還得趕個周末，再湊個好天氣，幾個偏偏加在一起，交集越縮越小，稍不留神就錯過一年，又錯過一年。

這幾年母親腰疼，除了晚上去體育場散散步之外，輕易也不出門，連她心愛的小孫子二豆也不敢抱，只能拿眼神愛，走哪看哪兒。

我對母親說：今年去洛陽看牡丹吧，你的腰能行不？

母親竟然爽快地說“好”，又補充一句，把大豆也帶上吧，車能坐下不能。大豆是弟弟家的老大，一直跟著父母吃住，上小學(xué)，母親去哪都離不開。

我說，那讓弟弟也開著車去吧，大豆二豆都帶上，娟兒也去。母親興奮地連連點頭，說“行，行，行”。娟兒是弟媳，我總覺得母親見娟兒比我這個閨女親。不過偏心這種事放在長輩身上都存在，誰讓心臟長在左邊而不是正中間呢，何況母親也不承認(rèn)，她總說都是身上掉下來的肉，哪個也心疼。

撿個周末就出發(fā)。天氣微冷，也不礙事，怕又錯過。

花兒年年會開，母親卻一年和一年不一樣。前年腦梗，說話不太利索。去年胳膊疼，抬不起來，最喜歡的廣場舞都不跳了。今年又多了腰疼，走路總得扶住點什么，稍微走一會兒就得歇半天。仿佛冥冥中有只看不見的手一直從母親身體里向外抽絲，今天抽一點，明天抽一點，我怕母親有一天會被抽空了。

說好八點半出發(fā)，高速路口集合，九點弟弟才開著車趕到，母親從半降的車窗里探出頭說：剛才去買水和蘋果了，路上吃。隔著車窗，能看見兩歲的二豆正在父親身上歡騰。母親出門總是備下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一樣不少，像是準(zhǔn)備走十萬八千里取經(jīng)一樣，說過多少次也不改，我敢肯定弟弟汽車的后備箱里塞滿了東西。

我讓母親過來坐我們的車上，母親說她得和父親一起照顧二豆，讓大豆坐我們車。大豆正想和小女兒毛妞一起玩，急忙跳下車換了過來，終于出發(fā)了。

兒子開著我們家的車在前面帶路，他去年才考的駕照，車卻開得熟練且飛快。不張揚不少年，我和老公早已學(xué)會三緘其口，何況導(dǎo)航比我們貼心多了，限速，攝像頭，靠左靠右等路況信息提醒得一清二楚，我正好可以和大豆還有毛妞坐在車后排玩游戲。老公坐在前面，和兒子聊著考研的事情。

大豆比毛妞大四歲，一個上小學(xué)，一個還在學(xué)前班，小時候倆人在一起玩，常打架，現(xiàn)在反而融洽多了，倆人一會猜謎語，一會唱歌，一會玩木頭人，讓我當(dāng)裁判。聲音太吵時兒子就會在前邊溫和地說：你倆小點聲，哥哥聽不見導(dǎo)航的聲音了。兩個小家伙會稍稍收斂一下，對這個在外面讀四年大學(xué)，輕易不見面的大哥哥，他們還是有點陌生和忌憚。

二

洛陽隋唐植物園門口一下車，大豆就追著毛妞玩，倆人像兩只風(fēng)箏一樣倏忽之間飄得好遠(yuǎn)。

父親抱著二豆，大聲招呼著兩個孩子不要跑，母親讓弟弟打開汽車后備箱，開始指揮著往外搬東西。綠茶一人一瓶，裝在一個塑料袋里。蘋果一人一個，裝在另一個塑料袋里。二豆的飲料、零食、玩具又裝了一袋，還有二豆的外套、遮陽帽也塞在里面，最后又從后備箱里拉出一輛手推車。

我說，媽，不要帶那么多行李，咱們是去玩呢。

母親說，不妨事，掛在二豆手推車上，我推。

父親把二豆往手推車?yán)锶?，二豆兩條小腿快速踢騰著，哇哇大哭，抱著父親脖子不松手，父親只好又抱起二豆，二豆立刻像橡皮泥一樣粘在父親身上，破涕為笑。娟兒把三個塑料袋掛在手推車的扶手上，手推車一個趔趄，差點向后翻倒。我趕緊取下裝蘋果的塑料袋放在車筐里，毛妞和大豆又把他們的外套風(fēng)一樣脫掉，扔在手推車上，手推車嘟嘟嚕嚕，儼然一個小型購物車。

母親要推，我說，我推吧。

兒子和弟弟去地下停車場停車，我們在植物園門口等候，一轉(zhuǎn)身卻不見毛妞和大豆，連母親也不見蹤影了，打電話母親也不接。

母親的電話平時也不接，不是聽不見，就是沒帶在身上。父親有點焦急，抱著二豆四下轉(zhuǎn)身搜尋，仿佛母親就消失在以他為圓心的某個圈里。我連忙安慰父親，打發(fā)兒子去周圍找找。

不一會兒，就看見大豆嘻笑著跑過來了，一只手里拿著一個玩具汽車，另一只手里舉著一大串糖葫蘆，毛妞也跑過來了，也是一手芭比娃娃，一手糖葫蘆，母親一臉得意地跟在后面，敢情她帶倆孩子去買零食了。母親走過來卻不無遺憾地扭頭對兒子說：可惜我這個大外孫長大了，啥也不要。

兒子一臉羞赧地說，我都大學(xué)該畢業(yè)了，姥姥。母親滿臉疼愛地看著兒子，嘴上說著：還是我大外孫最優(yōu)秀。

人好不容易聚齊了，老公一看時間，已經(jīng)快十一點了，提議就近先吃飯，再進(jìn)園，這樣時間充足，可以多玩一會。

母親一聽，連忙說：對，對，對，先吃飯，娃們一會餓了，到園里沒啥吃的。

一行人拖兒攜女，浩浩蕩蕩，開始找飯店。植物園對面就是步行街，街兩邊門店林立，幾家小吃店里已有顧客進(jìn)進(jìn)出出，也有飯菜香味如小鬼，勾勾搭搭牽引著人的鼻息。母親看見一家米線肉夾饃店，說大豆愛吃肉夾饃，就這家吧。大豆和毛妞已先跑進(jìn)去，店里人不是很多，我叫來服務(wù)員，說看看吃什么，大家都報一下。母親按住我的肩膀說，你坐下，今天老媽管飯?？粗鴫ι系牟藛螌Ψ?wù)員說，每人一碗米線，一個肉夾饃，一個鹵蛋，外加一瓶汽水。

我說，媽，吃不了那么多，我和毛妞吃一個肉夾饃就行。母親說，大豆一個人都能吃一個，毛妞也能吧。說完用眼神鼓勵毛妞。

毛妞果然順桿爬，大聲說我也要一個肉夾饃。我用眼睛瞅毛妞，她根本不看我，有父親和母親給她撐腰，她有恃無恐。

米線剛端上來，毛妞說，姥姥，我要上廁所，哧溜一下從座位上滑下來。大豆說，我也要去，放下手中的筷子，也從座位上跑出來。二豆見狀，也從父親懷里掙脫下來，從桌子下邊鉆出去，去扯大豆的衣襟。

我恨得牙根直癢癢，大聲說：毛妞，就你事多，吃好飯再去。毛妞看都不看我一眼，雙手抱著屁股，跺著腳說：姥姥，我憋不住了。大豆也學(xué)著毛妞的模樣，在地上跟風(fēng)跳著腳。二豆看著大豆和毛妞，咧著嘴傻笑。

母親趕緊說，好，好，我?guī)銈內(nèi)ァ?/p>

我說，我?guī)麄內(nèi)グ?，還得上外面找找，附近不知道有廁所沒有。

娟兒起身說：二豆回來，你不要去了。二豆一聽趕緊躲到大豆身后，撩起衣襟往自己頭上蓋。

服務(wù)員說，外面有一家超市，超市里有廁所。母親怕飯涼，非讓我和娟兒先吃飯，她帶三個孩子去。父親不放心也跟去了，二豆像個小猴精，趁人不注意到處亂鉆，母親帶不了三個猴一樣的孩子。

老公和兒子，還有弟弟，三個人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著，低頭吃米線，喝汽水，呼呼嚕嚕的聲音，節(jié)奏絲毫不亂。唉，男人不知道是眼小，還是心大，但凡孩子的事情，要么看不見，要么看見了不往心里去，泰山崩于前也不變色。倒是女人，十月懷胎，即使分娩時剪斷了臍帶，這一生卻再也剪不斷和孩子的牽牽絆絆。

三個孩子上廁所回來，我和娟兒已經(jīng)吃好了，我招呼毛妞吃飯，娟兒喂二豆吃飯，大豆自己吃。母親和父親這才坐下來，安心吃飯。老公已經(jīng)吃好了，低頭隨意拔拉手機(jī)，弟弟和兒子站在飯店門口，拿眼睛向外搜尋，商量著去找一家彩票店買幾張彩票。

弟弟這幾年迷上了買彩票，天天買，有時夢里也能夢到號碼，睡眼惺忪就趕緊爬起來記到本上，第二天加倍買那幾個數(shù)字，總想著哪天中個大獎，過上一勞永逸的生活。以前父親和母親也勸過弟弟，不讓他買，后來說多了，也不聽，便不再管了。

普通如我們這樣的家庭，每個月拿著屈指可數(shù)的工資，想過上富足無憂的生活，何其難也。人生風(fēng)景都看遍，只是一句歌詞罷了。其實，許多風(fēng)景普通人沒有機(jī)會看，還不如允許他們做個小小的夢，在一張自己填寫的彩票上，偶爾憧憬一下這輩子也許都不會過上的生活，或許以后會活得更起勁。兒子踴躍地跟著弟弟去買彩票了，也想試一下手氣，我沒有攔他，只是看著一胖一瘦兩個身影從我的視線里快速走出去。

兒子今年大四，身高已經(jīng)超過弟弟了，他和弟弟一樣，有著細(xì)長秀美的眼睛和靦腆的笑容，只是弟弟這兩年有些發(fā)福，體格更壯實一些，原本英挺的鬢角和清秀的臉也被歲月磨出了圓潤曲線。許多時候，我會混淆兒子和弟弟，叫錯他的名字，兒子每每笑著糾正：是我。

兒子現(xiàn)在連說話的聲音都和弟弟越來越接近了，不再輕易發(fā)怒，溫順，偶爾沉默，這是他長大的標(biāo)志之一吧，漸漸有了容錯和修正的力量。

等兒子和弟弟捏著幾張彩票興沖沖回來時，娟兒也喂完二豆最后一口飯，午餐總算結(jié)束，看看表，已經(jīng)十二點了，終于可以進(jìn)園看花了。

三

四月的洛陽城里，萌動著一股鮮猛的氣息。

那是一種地氣大開的氤氳、蒸騰，那是一種花香襲人的裊繞、纏裹。

當(dāng)你一腳踏入這座城池時，當(dāng)你對牡丹尚一無所知時，你已暗自驚懼，因為迫不及待的呼吸里，四面八方的軟風(fēng)里，迎面而來行人迷醉的表情里，你已感覺到一種危險在悄悄逼近。是的，那是一種美麗的、駘蕩的、無可抗拒的，能讓你分分鐘和這座城市一起淪陷的危險力量，你正在一步步接近某種真相。

然后，你果然看見了它們。

或者說，不是你先看見它們，是它們搶奪了你的眼神，順便屏住了你的呼吸，定格了你的表情，還有一剎那揭開謎底的顛狂與心跳。

牡丹，果然是王者之花，不發(fā)一言，它的美已咄咄逼人。在素凈的人行步道兩側(cè)，大片牡丹花海洶涌在平闊的地面，一邊紫紅，一邊純白，青綠的硬挺的枝葉，巨手般輕托著碩大如碗口的花朵，在春日的艷陽下，平靜如一千斤烈酒，奢侈如十萬畝錦繡。它的香氣闊綽，款款撲面，不幽曲不隱匿，大大方方奪走你的心。

喜歡牡丹的霸氣，給和討都不由分說，你完全沒有理由拒絕。更喜歡它們的名字：錦云紅、玉板白、粉藍(lán)珠、鴉片紫、黑緞裹金、冠世墨玉、火煉金丹、綠幕隱玉、重樓點翠、虞姬艷妝……這哪里是花名，分明是源自大唐的詞牌，每一個名字背后，仿佛都藏著一段幽深而旖旎的情事。又分明是一劑誘人的毒藥，誘導(dǎo)你走近每一朵花，去看那紅如何似錦云變幻，紫如何似蝶讓人沉迷，綠幕隱玉里是否藏著玉一般的翩翩少年，虞姬艷妝是否在濃烈里端著一份決絕。看著想著，果然就中毒了，眼里再看不見其他的花兒。

植物園里有一塊大石頭，上面刻寫著宋代大文豪歐陽修的《洛陽牡丹記》里的一段話，果然印證了我的想法：“洛陽亦有黃芍藥、緋桃、瑞蓮、千葉李、紅郁李之類，皆不減它出者，而洛陽人不甚惜，謂之果子花，曰某花某花; 至牡丹則不名，直曰花。其意謂天下真花獨牡丹，其名之著，不假曰牡丹而可知也，其愛重之如此。”

洛陽人毫不憐惜地把黃芍藥之類稱為果子花，說到牡丹時，則不稱名稱，就直接叫花。意思就是，天下真正的花兒就洛陽牡丹一種，足見洛陽人對牡丹的偏愛和珍重。

我這個外地人也不例外，看了牡丹之后，忽然想到一個哲學(xué)概念：花兒之所以叫作花兒，是因為它包含了所有花兒的特點，在牡丹身上，色、香、形、態(tài)，我看到了許多花兒藏在其中。

園里的看花人熙熙攘攘，忙著湊到花兒邊上拍照，各種親狎，各種擺拍，像遇見自己的好姐妹。我雖然知道這是一個極錯誤的決定，就像拉上美人合影，喧賓奪主是必然的結(jié)局，可還是忍不住和她們一樣，拉著母親，左一張，右一張給她拍照。畢竟母親出來一趟不容易，“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愛美是人類共通的情緒，何況我還有一種自私的想法，想把這些美麗永遠(yuǎn)留在母親身邊。

無奈母親照相總忘不了叫上大豆二豆還有毛妞，她的魂兒好像被這三個小娃娃分走了，只要他們聚在她身邊，她立刻眉開眼笑，每條皺紋里都延展著笑意，手摸著他們的頭，各種擺拍都愿意，滿意又滿足。要是她一個人拍照，立刻左顧右盼，局促不安，四下里拿眼睛找孩子們，魂不守舍的樣子，那些國色天香的牡丹，任是怎樣楚楚動人，何曾上了她的心呢。

我喊來父親，讓他和母親合影，二豆立刻上來抱住父親的腿，像攀樹一樣抱著不松手，大豆和毛妞也嬉皮笑臉地湊過來，擠在父母中間。我只好喊來娟兒和弟弟，連哄帶騙帶走三個孩子，才給父母親照了一張牡丹花叢邊的合影。

照片上，父親眼含笑意，眼角皺紋叢生，目光像是越過重重障礙從下垂的眼皮掙脫出來，又越過盛放的牡丹看著母親。母親手撫牡丹碩大的葉片，笑瞇瞇地看著鏡頭，帶著假牙的牙床，露出一圈干凈的瓷白。他們中間，是一枝蔥蘢高大的粉牡丹，名字叫遲蘭。

遲蘭，是時間遲了，還是蘭花晚了，我看著父親的眼睛和母親臉上的笑意，恍然看見了他們暮年的愛情。人老了，愛情都變成親情了吧，可那株遲蘭作證，當(dāng)繞膝的子孫和喧囂的世事都退后，只剩他們兩個人互相對望的時候，有愛從他們的眼睛里跑了出來。

四

二豆忽然被一聲奇怪的叫聲吸引了，拉著父親的手要去看，原來是一個小小的動物園，大豆和毛妞已經(jīng)搶先跑進(jìn)去，扒在鐵絲網(wǎng)上，看園里一只壯碩的綠色孔雀拖著大扇子一樣華麗的尾羽，旁若無人地來回走動。

據(jù)說會開屏的都是雄孔雀，他們開屏是為了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面，吸引異性。我喜歡這種坦蕩蕩的示愛，傾其所有，不卑不亢，沒有人類世界的算計、陰謀和各種權(quán)衡，便也湊近了看孔雀。

想起電影《孔雀》編劇李檣說過的一句話：“我們每個人都像孔雀，身上長滿故事，一生中經(jīng)歷的愛恨情仇，如同色彩各異的羽毛長滿人生?！蔽艺龑χ侵幻利惖木G孔雀感慨之際，老公走過來，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顧頭不顧尾。我想了想，又看看孔雀，忽然笑了，他一定看見了孔雀絢麗尾羽后面光禿禿的屁股。這個好面子的男人，永遠(yuǎn)深思熟慮，永遠(yuǎn)不會做顧頭不顧尾的事情，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做不了孔雀，我也不知道他拿什么吸引的我，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一定不是另一只孔雀了。

普通人的一生，大多都像麻雀吧，沒有色彩絢麗的羽毛，也沒有大起大落的故事，不過為了一日三餐兒女子孫，來這煙火人間忙碌一遭罷了。

孔雀園的邊上，是一排低矮的柵欄，柵欄里有一圈圍墻，長相溫厚俊美的羊駝，把蓬松的頭從圍墻里伸出來，等待人們喂它。大豆和毛妞看見有小朋友端著小盆，用夾子夾菜葉喂羊駝，立刻鬧著也要喂。母親趕緊從口袋里掏錢，一人給十塊，買了兩小盆菜葉，進(jìn)到羊駝圈里喂它們。

老公在圈外看了一會兒，給毛妞和大豆拍了幾張照，就開始低頭看手機(jī)了。他今天實在已經(jīng)貢獻(xiàn)了不少耐心，讓我暗地吃驚。若在平時，他哪里是肯在花花草草前駐足半步的閑雅之人呢。兒子也開始掏出手機(jī)站在一邊打電話，肯定是和那個白凈又文雅的女孩聯(lián)系，我能看懂他臉上的笑，劍眉彎成寬柳葉，全是甜蜜。

小推車已經(jīng)交到了弟弟手里，他一路推著，任勞任怨，沉默不語。不過據(jù)娟兒揭露，他走路都在想彩票，別看人跟著來看花了，心卻在彩票室呢。這話我信，專注的人才沉默，只是他視而不見的態(tài)度，對不起這開得如濤如怒的牡丹了。

好不容易喂完羊駝，毛妞又鬧著吃東西，大豆也說餓了，坐地上不走。母親趕緊讓弟弟從手推車?yán)锬贸鎏O果，大豆不吃，毛妞也不吃。我狠狠瞪了毛妞一眼，沒想到她一頭扎到母親懷里，哭得涕淚俱下，仿佛有人掐她擰她一樣。母親百般哄勸，用衣襟替她抹了淚，又拉著她的手說，走，姥姥帶你買吃的。卻忽然用手托了腰，站定，不走了。

我知道母親的腰又疼了，趕緊扶住她，找個地方讓她坐下。娟兒見狀，忙拉著大豆和毛妞買吃的去了。

五

兵分兩路。

母親和父親原地休息，我們帶著孩子繼續(xù)在園里轉(zhuǎn)。大豆和毛妞吃了玉米和烤腸，喝了奶和飲料，又開始到處亂竄，像山澗里兩股調(diào)皮的小溪。兒子要給我拍照，可我怕毛妞和大豆跑丟，也和母親一樣心不在焉的，即使挑了最優(yōu)雅的紫牡丹做背景，眼神卻四處流連，兒子連連說我不在狀態(tài)。

娟兒本來抱著二豆，二豆卻非要掙脫下來自己走，一轉(zhuǎn)眼竟然看不見了。娟兒立刻慌了神，大聲叫著二豆，二豆，身子在人群里焦急地來回轉(zhuǎn)動著，我們也趕緊在附近的人群里找，終于看見二豆了，他蹲在地上尿呢，小小的人兒，一蹲下就被人擋住了，讓我們虛驚一場。

我心有余悸地看著毛妞和大豆，眼睛再也不敢離開他們半步。

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個高臺，一層層種了各色牡丹，周圍水汽裊裊，宛若仙境，臺子中央一塊長條不規(guī)則牡丹石，上面有大書法家趙樸初老先生的題字：洛陽牡丹甲天下。臺子周圍觀賞的游客，紛紛就著巨石上的題字和周圍蓊郁的牡丹合影留念，還有許多背著像機(jī)，吆喝著快速成像的攝影師，也趁機(jī)游說客人照相，然后快速洗出來留作紀(jì)念。

我和弟弟兩家人也擠過去合影留念，仿佛這樣才能為此行做個了結(jié)一樣。照片很快洗出來了，攝影師居然巧妙地避開了擁擠的人群，背景只有牡丹、石頭和我們，兩家人表情輕松，孩子們笑得很開心，看似一個完美的句號。

忽然聽到人群里有人在說這塊石頭，是一塊牡丹石，全天下只此一塊，無價之寶。我趕緊掏出手機(jī)百度了一下，原來牡丹石是一種天然形成的奇石，產(chǎn)于洛陽市偃師寇店鎮(zhèn)五龍村的山里。石上有花，狀如牡丹，或白或粉綠，隨意分散在黑色的大理石中，渾然天成，妙趣橫生。洛陽牡丹甲天下，牡丹奇石也出自洛陽，這種奇特的文化對應(yīng)，也算是一種天作之合吧。

我想到父親和母親，應(yīng)該讓他們也過來看看，合影留念。找到園里租車的地方，租了一輛車，打發(fā)兒子和弟弟去接父母，結(jié)果三個孩子都要往車上擠，最后只好安排二豆和毛妞坐在最前排，抱著玩具方向盤，兒子和弟弟坐在第一排分別蹬車，大豆坐在第二排，負(fù)責(zé)吆喝路上的行人讓路，他們一行人就在春風(fēng)中大張旗鼓地出發(fā)了。

接父母照了相，三個孩子還是不下車，兒子和弟弟就載著他們一路走，一路看，笑聲灑了一地。我和老公還有娟兒，推著手推車，慢慢跟在后面。

夕陽如金，微風(fēng)若涼，車上的孩子和父母，還有路邊的花兒，都籠罩在向晚柔和而稀薄的光里，此刻，我們仿佛并肩而行的伙伴，一起走向不遠(yuǎn)處的某個春天。

一次去看母親，閑聊中說到了洛陽之行。我對母親說：明年咱們還去洛陽看牡丹，不帶孩子們了，只帶你和我爸。

母親說：今年看得都很好，帶上娃們熱鬧。

我知道，母親心里，孩子們比花兒好看多了。

作者簡介：

范江華，女，筆名華之，河南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散文選刊》《當(dāng)代人》《安徽文學(xué)》《牡丹》等雜志，出版有散文集《穿行》《夢回雅宋》，現(xiàn)就職于澠池縣文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