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輪明月升起來,幾點星星散得很亂,一點兒也不扎眼。四周獸脊般的山梁明晃晃的。地上沒一縷潮氣。燥熱。
村莊在鬧騰著,山卻很靜。
太陽毒得厲害。耐旱的柳葉卷了邊,聽不到知了叫,挺好。大伙一覺睡到日頭偏西再上工,一口氣干到天擦黑。垠山和大家一樣,頂著最后一絲夕陽回來,一連喝下四碗稀飯,邊喝邊收聽路遙的小說《平凡的世界》,末了,嘆一口氣。
十八歲的農(nóng)家少年垠山已經(jīng)是一個六口之家的頂梁柱了。天旱了兩三個月,因為村里的小電站缺水,已經(jīng)有一個月沒放過電了。先前,渠水流進冒煙的地里了,漸漸地水少了,為爭水人們打破了頭,砍傷了腳。不久,渠干了,枯了,魚蝦渴死了,螃蟹鉆進了石縫里,沒幾天也被小孩捉光了。渠死了,人們也不打仗了。打和被打的人也都不吱聲了,看著土地裂開了嘴,一樣地皺著眉頭,一樣地嘆氣。
垠山望著黑洞洞的門發(fā)呆。每人一兩的計劃煤油早被娘收拾碗筷時耗光了。他看不成書,更動不了筆,快一個月沒寫日記了。
遠處響起沉悶的鼓聲,他煩躁地罵一句什么,起身朝村頭的打麥場走去。
他光著膀子,只穿件短褲頭,村里人除了小孩,沒人敢穿那么短的褲頭。時間久了白皙的大腿都曬成了棕色。平常從人群中過時,嫂子們學壞,趁其不備,直取襠間,他急忙護住,罵:“想吃還是想喝!”
“想看!脫了嫂子們看看!”她們喊著就要上來動真的,嚇得他忙逃了。
村子好長。大樹下,渠沿上,很少再有男女納涼。更多的人搖著扇子往麥場趕。繞過那棵古槐樹,他也擠進麥場上黑壓壓的人堆里。
入麥場的路口,有用新砍的楊柳枝搭成的一方雨篷,篷內(nèi)設(shè)一八仙桌作香案,案正中敬放一支玉瓶,瓶口用紅紙封了,內(nèi)插一根松香。每家戶主來,跪在香案前,點一封松香,燒一刀黃表,燃一掛鞭炮,再叩三個響頭,作三個長揖,念叨一番方離去。站在看場中央的漢子們開始敲鑼打鼓。鼓聲震天動地,對面的山谷應(yīng)起亢揚的回音。
滿子是條四十多歲的壯漢,舉一副三十斤上下的大鐃撞得正酣。他一只腳跨前半步,后腿微屈,上身向后傾斜,圓鼓鼓的肚皮在月光下亮閃閃的。
這銅器是村里的祖?zhèn)鲗氊?。大人們說,咱村的人是窮快活,過去的日子苦,但只要渡得性命不死,便要活個痛快。每年臘月交半,村里就鑼鼓震天響,直到來年的龍?zhí)ь^方罷。舊社會趕廟會用它,跟龍王爺求雨用它,老老少少的人排成擁擠的隊伍趕熱鬧。小妹妹情哥哥熱鬧中暗送秋波,最終結(jié)成鴛鴦。后來不興這些了,要破“四舊”,鄉(xiāng)里鄉(xiāng)外的古樂器都被沒收了,扔進小高爐化成了銅湯鐵水。牛皮鼓也架火燒了,那糊焦味兒在村子里繞了七天七夜,風也刮不去。老漢們目睹慘狀,大罵孫子不肖。偏偏村里有不怕王法的,牛棚上藏一面鼓,土窖里埋一副鐃,山洞里塞一兩副镲、一面鑼。后來這個村子憑著這些破爛玩意兒很是輝煌:人們敲打著上街表演傳統(tǒng)節(jié)目,豬八戒的大肚子隨著鑼鼓節(jié)奏一顛一顛的,更使村里人名聲大振??上且惶准沂矊嵲跉埰撇豢傲恕_@幾年,人們的日子稍過好些時,便有出頭的倡議家家捐款,二塊三塊,六塊五塊不限,集資六百多,由出頭人翻過巍峨的老界嶺,赴洛陽城,購回新的一套。運回村子的那天下午,幾乎所有人聞風涌進那三間保管室。須發(fā)蒼蒼的老五爺摸著油膩膩的黃銅,濁淚盈盈。
也有年青人輕蔑地說:“這破玩藝兒!哪如買臺電視機來?”只是不敢大聲嚷,若被老者聽到,必罵個狗血噴頭,逃也逃不及的。老輩人慨嘆說: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的確,這小一茬的,就知看電影呀,唱咚咚響的歌曲呀,沒幾個喜愿摸鼓槌的。垠山跟別的小伙不一樣,他也弄不清楚,咚咚震天的喧鬧,竟能聽出滋味來。于是羨慕,于是伸手想學,久之,居然也能操一兩樣家伙了。
上午,他就很是氣派了一陣子。
“走哇,走,祈雨去!”
垠山剛從田地里干活回來,正在拿毛巾沾水抹身子,聽見老滿叔在大門外朝他喊。娘正把一籃子麥往外?著曬,很有興致地說:“去就去哩,人多不?”
“多!一家一個,快到場上集合,要走啦!”說著走向另一家,仍是破著喉嚨喊。
垠山開始有些不耐煩:祈什么雨?雨也是能祈來的么?但隨即他就不這么想了,因為這話也是想說卻說不得的,說了會遭村人罵的。他差不多已經(jīng)很現(xiàn)實了,不想惹一身騷氣。祈雨?老輩人講那是件很紅火、更玄乎的事。他倒想見識見識究竟靈驗不靈驗。于是他答應(yīng)了娘,帶上草帽出了門。
綠裙挎了一個籃子迎面走來,問他:
“垠山,你干啥去?”
“祈雨去?!?/p>
“祈雨也戴草帽嗎?尋著讓老五爺罵你的吧?!?/p>
垠山摸摸草帽,有些不相信。綠裙看著他嘻嘻的笑。
“別哄我。綠裙?!臂笊秸f。
“哄你是鬼。你去看看誰帶草帽了?!本G裙說完 ,又沖他笑笑,就走了。
梅二嫂抱了個三歲的妮子坐在柿樹下的碾盤上,天氣熱得她敞著懷,兩條肥碩的奶子曬成泥巴色,坦蕩地垂到腰間。她怪笑著看著垠山走來,說:“敢是你娃子不懂這里邊的規(guī)矩吧。聽嫂子的,你要趕在日頭最毒的時候去祈雨,還不準帶帽子,曬流汗了不準叫熱。還有,俺娘們沒那個身份……”看垠山走近她,便猛地騰出一只手來抓垠山的大腿?!霸琰c做求事的不學學這規(guī)矩——”垠山機靈一閃,一拍她亂如草蓬的頭發(fā),急急地走開了。
到的還算早。老五爺說: “娃!會操家伙不?操一樣!”垠山便提了副镲。不多時聚了幾十條漢子。太陽快正頂了,四面陰陽大旗前面開路,鑼鼓鐃镲依次排開,續(xù)上眾人,浩浩蕩蕩匯成一支威風的隊伍,在公路兩旁婦孺老幼滿含期盼的目送下,開向黑龍?zhí)?。公路上行駛的貨車、客車、小汽車的窗口,不斷探出驚奇的腦袋和眼神。
過去的黑龍?zhí)妒敲逼鋵嵉暮邶執(zhí)?。夏天霧森森,冬天幽暗暗。溪水從數(shù)十丈的石壁上淌下,散亂似珠。發(fā)大水時展開成一簾雪白的瀑布掛在石棱上,飛出千萬朵白花,跌入墨綠的黑龍?zhí)?。日久年深,石棱下面生出奇形怪狀的水滲石。兩年前村里修簡易公路,要從半崖上經(jīng)過,就炸出一條路來,石塊把幾丈深的潭填平了。炸路的人說,那一天,一炮掀掉半個崖頭,他們躲在遠遠的山上,看見從澗里騰起一團濃霧,接著一條粗長的黑影裹了那霧鉆進云端里去了。老五爺痛心不安地說:“去的是龍身,留的是靈魂,黑龍爺還在哪!”人們也就這么信他的了。
隊伍來到了黑龍?zhí)?。老五爺指令著架好鼓,接著四處尋找雨眼。早年的雨眼老五爺記得很清楚,可正被石塊深埋在地下了,氣得他抖著胡須罵了一陣村干部,只得找一方凹槽權(quán)作雨眼,恭恭敬敬放上玉瓶,然后命令光膀子光頭的漢子們跪下。那漢子們沒有一個人不敢從命的。剎時間亂石棱中規(guī)規(guī)矩矩跪倒一片。
滿子從衣袋里摸出兩枚磨得閃亮的銅錢,遞給老五爺,說:“老五爺,卜兩卦!”
“好!”老五爺接過銅錢,捂在雙手里,上下左右的晃一陣,猛甩在地上。
“喜卦!”他啞著嗓子喊。
人群一陣躁動。
“又是喜卦!”他再喊。
人群又一陣躁動。接著好久不見他回音,有人問:
“老五爺,這一卦……”
“哎哎!這一卦錢掉石縫里了。等我掏它出來!出、出——來!還是喜卦!”
人群里響起了熱烈的喧嘩。一連三次都是銅錢的正面朝天,喜得老五爺收起銅錢,捋著稀疏的白胡須。
一片淡云飛過來,遮住了太陽,深澗里立即陰暗下來。
“陰啦!陰啦!雨來了!”沉不住氣的后生大聲喊起來,不覺都站直了身子,被老五爺罵了個臭死。人群復(fù)又靜下來,聽老五爺演說:“這世上,你說誰最厲害?我說還是神最厲害!那幾年不興敬神,我就說,祖宗們一輩一輩幾千年都敬了,你們禁得了神?這不又敬起來了?去年趕在種麥的節(jié)骨眼上鬧大旱,俺幾個老漢偷偷燒香祈雨,為的不還是咱莊稼人?可不知哪個王八孫子匯報了,說我搞迷信。鄉(xiāng)里書記來我屋陪著笑臉探問,我說,祈了,咋著?他說不咋不咋,就趕緊走了……我連門口送都沒送他——俺快八十歲的人了,怕誰?這回別說鄉(xiāng)里書記,就是縣里領(lǐng)導(dǎo)來,只要敢說我迷信,我敢當面日罵他!”
眾人大笑不止,老五爺激動地喘著氣。
不覺過了兩刻鐘,時辰到了。老五爺念叨了好一陣,在衣襟上揩揩手,小心地從玉瓶中抽出了那根香。奇跡出現(xiàn)了:插入瓶中的那頭濕了一指多深。咦,玉瓶明明是干的,哪來的水呢?面對眾人的驚異,老五爺笑得更神秘了。
人群中爆發(fā)出野性的呼喚,漢子們重重地扣了三個響頭,呼啦啦躥起來,架起牛皮鼓打出了足足一個整套長慶。只震得崖上的碎石嘩啦啦往下掉。
莊重、渾厚而古老的音樂,聽得垠山禁不住鼻子一發(fā)酸。他被父老兄弟的虔誠震撼了,被自己的虔誠震撼了。他揮舞著手中草帽般大的镲,喉嚨里一陣陣哽咽,兩眼淚水蒙蒙……
回來時頭頂?shù)奶?,仍是那么的毒?/p>
喧鬧的金屬撞擊聲震得垠山兩耳發(fā)木。他揉揉耳朵,慢慢離開人群。
二
月光從老槐樹稀疏的枝葉間瀉下,碎碎的散了一地白銀。小路清醒地躺著,很靜,沒有一個人。
綠裙收拾好碗筷正匆匆往麥場上趕。她一眼看見晃過來的垠山,便叫他:“垠山,你咋不看熱鬧哩?”
“綠裙?!臂笊搅⒆枺骸澳闳ツ膬??”
“看熱鬧去。”
“有啥看的,別去了?!臂笊秸f,“悶得慌,香翠她們剛才喊我過去呢。”
“別去。”垠山堅持說,目光直直地看著她。綠裙覺出他有些反常,沉默了一會兒,試著說:
“垠山哥,你,怎么啦?”
“沒什么。我不要你去。那里吵死了?!?/p>
“我悶得慌?!?/p>
“咱們?nèi)ズ舆呑??!?/p>
“我怕人看見?!?/p>
“沒人看見的,都在熱鬧。走?!臂笊讲挥煞终f,扯了綠裙的手就走。綠裙也不猶豫,跟著他,繞過古槐樹,沿一條彎曲不平的小路往鸛河灘上走去??粗迩f漸漸遠了,綠裙緊走幾步跟上垠山。
“垠山,你不怕嗎?”
“不怕?!?/p>
“你知我說甚來?”
“知道?!?/p>
“你好聰明?!?/p>
“你好聰明。”
“我不聰明。我很傻,他們都說我傻?!?/p>
“他們說你傻,就是說你不傻。你真的不傻?!臂笊秸f。這時已來到堰壩上?!皝?,咱們坐這石頭上吧。”說著自己先坐了。綠裙遠遠地站著。
“你站著干嗎?嫌石頭熱嗎?”垠山說。綠裙就在身邊的石頭上坐下,離他六七尺遠。
“你怕我嗎,綠裙?”垠山輕聲地問。
“怕,又不怕?!本G裙說。
“怎么講?”垠山笑了一下。
“不講給你?!?/p>
“不講我也知道。你是怕我的。”垠山斂了笑容說。
“不對,怕你還會跟你來這沒人的地方?”綠裙忍不住說,似乎很委屈。
垠山盯著綠裙看,好久,才緩緩地說:
“你今晚真好看,你的裙子是綠顏色的嗎?”
“不,是紅顏色的。”
“怎么沒見你穿過?!?/p>
“白天沒敢穿,夜里穿,你咋得見。”
“這怪了。買了裙子不敢穿,偷偷地穿,可憐。”
“你不知嗎?俺們六七個姐妹都有呢,沒一個敢白天穿的。香翠膽子大,那天上街趕集穿了,咱村有人看見,說給他哥,說街上的人都圍來看她大腿了。回來他哥就逼她脫下來,一剪子一剪子給剪了?!?/p>
“真有這事?”垠山不信似地問。
“哄你不成。香翠姐直哭了一天一夜哩。”
“混蛋!”垠山罵,“他們懂什么?”
月亮快升到正頂了,掛在河邊的柳樹上。鸛河成了條衰老的青蛇,疲軟地彎曲著,喘著微弱的氣息。
小小的一陣風吹來,綠裙的長發(fā)滑到了眼前。她用手往后攏了攏,一張明月般端秀的臉袒露出來,在柔和的月光下熠熠閃亮,更顯出幾分如花的嫵媚。
“綠裙,你過來?!臂笊捷p聲說。
“不。”綠裙說。低了頭,不安地擺弄著裙子的下擺。
“過來?!臂笊綀猿终f,“我不惹你的,過來吧?!?/p>
綠裙猶豫了一會兒,終于站起來,走過去立在垠山身旁。垠山拉過她的小手,輕輕一帶,綠裙掙扎著,還是跌落到垠山赤裸的懷里了。一跌進懷里,綠裙就不再動了,由垠山兩條樹桿般有力的胳膊緊緊地摟著。
“你不該怕我,”垠山說,“我會好好待你?!?/p>
“我不怕……你的心跳得很快呢?!本G裙說。
“你看這樣多好……你的頭發(fā)好香?!臂笊洁恢皇謸崦G裙的秀發(fā)。綠裙在他懷里扭動一下身子,把臉轉(zhuǎn)向他懷里。垠山雙手托住她的臉,端詳了許久,說:
“綠裙,你很美呢?!?/p>
“你哄人。哪比得上你們那洋學生?!?/p>
“她們算什么!”垠山激動地說,“你要像她們那樣打扮,強她們十分呢。你是鳳凰,她們是麻雀?!?/p>
綠裙又說了句“哄人”,卻感激地摟住了垠山的脖子,垠山趁機在她光潔的額頭上親了一口,又扳過她的臉,咬住那雙濕潤的甜甜的薄唇。許久許久,綠裙才掙脫開,罵道:
“你壞!跟電影上的一樣壞!”
垠山嘆了口氣,說:“這怎么算壞呢?我欺負你了嗎?”
綠裙找不出什么話來說,捂著嘴笑起來。垠山也笑起來,說:“綠裙,把外衣脫下來。穿這么厚,不熱嗎?”說著,他的手無意間觸碰到她的大腿,他呆住了——
“怎么,還穿著長褲呀?”
綠裙笑起來,把裙子撩起,露出挽得很高的長褲。
“俺們都這樣。沒人敢像城里的妞們,只穿裙子?!?/p>
“真有意思。”垠山說著感到好笑起來,動手動腳地把綠裙的長袖襯衫脫了,剩一件緊身的短袖內(nèi)衣。綠裙豐滿的身材和波浪般起伏的胸脯更坦蕩地顯露出來。垠山不等她平靜,便猛一把將她攬在懷里,緊緊地摟著,粗糙的雙手在后背和肩頭顫抖地撫摩著,急切地尋找那雙同樣火熱的唇,然后緊緊地吻在一起。子歸鳥在河對岸的山坳里孤零零地叫一聲,又叫一聲,卻沒有一聲回音。夜仿佛是死掉了一般。
三
蠻子打完一曲,已是大汗淋漓。他抹一把額頭上的汗,罵一聲天,又掃一眼周圍的人群,突然心頭一愣:他看見聾子正伸了腦袋朝這邊傻呵呵地看。聾子矮瘦不堪,不足四十歲卻已滿臉皺紋,像個五十歲的老頭。這樣的人卻是個十足的戲迷,看懂看不懂,聽清聽不清,只要隱約聽見鑼鼓響,便往人堆中鉆,湊個熱鬧。他那很有女人味的婆娘常因此黑喪著臉罵他:“也不撒泡尿照照你個鱉形兒,也配站在人前!”他只是呵呵幾聲,忙走開去。
滿子又瞥了眼聾子入迷的樣子,心里更癢得難受。他把手中的大鐃塞給旁邊一個漢子,說:“二哥,接著,我去去就來?!北阈敝蜃訌娜巳褐袛D了出去。
村里也有瞧不起這場面的,劉金鎖就是一個。他三十來歲,人很精干,三年書沒讀完就被爹吆喝回來放牛掙工分。他常說,要不他準能考上大學,這會兒最小也弄個鄉(xiāng)長當當。這話倒也可服信幾分。他這幾年倒騰生意發(fā)了財,干脆連地也不種了,自家留了幾分水澆地,旱地全租出去,也不收租子,只要錢。他說:“要糧食做球哩!這年頭,有錢多方便!”村里人都恨他:“媽的,劉金鎖成了地主老財?!卞X是人的膽,有了膽說話嗓門就粗,村里人聽不慣,都不理睬他,說話也陰陽怪氣地譏諷。他倒也不在乎,一天三頓白饃照樣吃,一塊多一包的香煙照樣抽。他婆娘是垠山的二姐,柳眉細腰的一個女人,兩年前突然暴死。中年喪偶是一大悲事,劉金鎖倒不大在乎,一年沒過就娶了個二十出頭的黃花閨女。雖說也細皮嫩肉的,但外人看來哪有第一個順眼?但劉金鎖心疼得寶貝肉似的。這大旱季節(jié),村里哪個人不愁得發(fā)燎焦,獨他優(yōu)哉游哉,日子過得賽神仙。
晚飯后,他故意跟大家對抗似的,放一張桌子在大門外,搬來那臺全村獨一無二的雙卡四喇叭收錄機,電門開得十足。曲劇《卷席筒》《李豁子離婚》《小寡婦上墳》,一個接一個地唱。他的院落正在路邊,路過的人中有按捺不住的,猶豫了半天,對一塊兒走著的人喃喃道:“您先去吧,我有些頭疼,在這兒清靜清靜?!比缓笠涣餆煹剿鹤永锫爲騺砹恕?/p>
已是十一點的光景了,天仍悶得進不去屋。劉金鎖靠在椅子上,瞇著眼醉醉地聽戲,突然他機敏地睜開眼,見滿子大步走過來。他旋小了電門,起身招呼道:“老滿叔,抽支煙!”
滿子想推手不要,見是支帶把的,也就接了,心里罵:“闊你個蛋!”面上卻笑:“你他媽成財神爺了,連龍王爺也不敬了!沒良心羔子!”
“龍王爺算個屌!他不下雨,三年兩季困不死咱金鎖子!”劉金鎖財大氣粗地說,推開氣體打火機給滿子點了煙。滿子猛吸一口,噴著煙霧笑罵道:
“別你媽的張狂,總有你用著老天爺?shù)臅r候!”罵完斜了一眼那機子,紅綠燈一閃一閃地,像女人的媚眼。他禁不住又說:
“這機器,沒電也能唱?”
“玩干電池嘛,沒電照常放。滿子叔,你坐下聽一會子?!?/p>
“常聽!常聽!”滿子眨巴著眼,忽又詫異道:“玩干電池?那要多少錢哇!”
“不瞞您說,光天黑這會兒快玩二十節(jié)電池了?!眲⒔疰i不在乎地說,滿子嚇了一跳,說了聲:“你真他媽舍得!”急忙走了。
沒電,路燈不亮,滿子覺得挺合適。又怪月亮太明了,照見他的影子在地上,他由不得縮了脖子,做賤似的急急地走。他心里正罵劉金鎖,隱隱聽見村長家里傳來劃拳聲:
“四季發(fā)財!”
“八抬你坐!”
聽見劃拳聲,他就想起了酒,想起酒,就仿佛聞到了那股香氣,比女人身上散發(fā)的更醉人的香氣,他嗓子眼就發(fā)干。他恨不得一頭撞進村長家里,搬過瓶子飲他媽半斤八兩。但這會兒,他只是咽了口唾沫,心里狠狠地罵:“驢日的村長!媽的天天喝,老子不得沾……”猛然發(fā)現(xiàn)一個人立在面前,抬頭冷驚一看:是村長。村長三十歲剛出頭,是他孫子輩,當然是隔了很遠的門房了??匆姶彘L,他就想起了村長婆娘。
村長娶了個俊婆娘,水靈靈的掐一指甲就流水。滿子四十多歲的人了,見了她由不得兩眼發(fā)直。村子習俗,非近親的爺孫輩興鬧玩笑。逢年過節(jié),滿子喝得醉如昏鴉,瘋子一般在村里鬧騰,他的遠房孫子媳婦們約了三五個一起上,將他按到,往褲襠里裝一只雞,塞一把稻草,撒幾把沙土,然后一哄而散。盡管有時候弄得滿子臉上骯臟不堪,像個扒灰頭;褲襠里塞了蒺藜刺,拽也拽不掉,扎的那玩意兒難受,但他也從不惱。因為他自有他的樂趣:打鬧中,他可以毫不避諱地揉一下這個侄媳婦的奶子,捏一把那個孫媳婦的大腿,甚至撲一個肥婆娘壓在身下,拍著肥肥的屁股罵。那么多媳婦差不多都跟他瘋過,獨獨剩下村長那一位,引也引不來,卻又出落得那般機靈吸人,直把滿子恨得直咬那幾顆硬邦邦的黃板牙。
“奶奶的!嫩綽的娘們老子沒沾一個!”他婆娘又瘦又小,看著沒勁,吃著沒味,他就常在心里狠罵。
“老滿爺,哪里去?”村長立在大門前,像是要出來撒尿。他打了個酒嗝,遞過一支煙。
“屋里來個客,娃子喊我回去?!睗M子不自在地說,接過煙?!皨尩?,又是帶把的!”滿子站住。他比村長高半個頭。
“那邊熱鬧吧?”村長問。
“還用說?!睗M子斜了他一眼,教訓似地說,“你娃子如今當村長了,也該支持支持。龍王爺落了透墑雨,不也是你的福?共產(chǎn)黨再好,又不能吩咐老天爺……你說是不是!”
村長不搭話,只是嘿嘿笑。
“笑個球!”滿子有些惱,“大小做個官都他媽的日怪,連笑都陰陽怪氣的,你說咋?爺說的不對?”
“嘿嘿……要是能落透墑雨,嘿嘿……我!我私人掏腰包再續(xù)上三天大戲,把縣劇團請來!可惜,可惜……嘿……嘿……”
“都像你他媽這般沒誠心,龍王爺有雨也不會便宜你這龜孫!”滿子說著火氣真的上來了。他想起劉金鎖,想起縮在角落里聽戲的混蛋二球貨,還有只知看紅火不知操正心的王八羔子們,氣就不打一處來。便又罵:“日你媽都是些沒良心的,風調(diào)雨順才過了幾天好光景,就不要神了!手里有幾個臭錢,張狂個蛋!老天爺大旱三年不收成,看你們吃風喝沫去!”他罵上了興,村長有些慌了,忙賠笑說:
“好啦好啦,老滿爺!您敬!您祈!沒人管得著!好啦!走,進屋喝幾盅去?!?/p>
滿子住了罵,心頭有些濕濕的,但剛才話已出口,不好再改,更重要的是他有更美氣的事要做,便拍拍村長瘦削的肩膀,罵罵咧咧走開了。
跳過一條小溝渠,他揀陰暗的地方走,七拐八拐,鬼一般摸到聾子的院子里。院門虛掩著,他側(cè)了身子進去,幾步跳到低矮的窗前,伸手在窗欞上敲了三下,立即從床上折起一個人,疾步走出來,邊開門邊罵: “死鬼!咋才來!”
滿子撞進門去,迫不及待地一把摟了女人,說:“貴賤脫不開身哇……”說著抱起女人往里間走。女人推了他一把,罵:
“沖沖身子去!汗膩膩的,惡心人!”
滿子只好放下她,哪里會有水沖身子?只用濕毛巾抹了抹臉和胸脯。他抱起女人,放在床上。
嘻嘻地笑著,自己已爬上床來,在女人身邊躺下。
媽的,老天爺不長眼,這雨總不下,急得人真夠嗆!”
“劉金鎖又販回來了一車面粉。他知道糧店里面粉空了,就垛起來一兩也不賣。奶奶的!今兒一開價就要五毛,硬是一斤漲了一毛多!”滿子憤憤地說,“你拎了幾袋沒?”
女人說:“聾子是個沒本事人,不吭不響的。我湊錢拿了一袋?!?/p>
“一袋中屌用!”滿子說,“老天爺再有十天不下雨,秋季是完蛋啦!我今兒才從磚廠領(lǐng)回八十塊工錢,明兒給你三十,再拎他幾袋,防備那鬼精再漲價——幾時有了幾時再還我。你那幾個娃子們還小哩,不管到啥地步,肚子不能不填飽!”
“俺不能再要你錢了,你一家子人哩,掙個錢不容易?!迸苏J真地說。
“沒球事,俺能掙!”滿子豪爽地說。
女人還要說什么,沒說出來。
月亮有些斜了,月光灑進窗子,映得床上的景物影影綽綽。
四
村子里的喧鬧終于平息下來。垠山靜靜地坐著,綠裙在他懷里睡著了。鸛河水沒一點兒聲息,對面山坳里那只孤單的子規(guī)不再凄鳴了。稻田干裂開的大口子可以松松地塞下一只腳,地皮硬邦邦的,麥場一樣干燥。青蛙們不知是死了,還是躲到哪里去了,一聲蛙鳴也聽不到。
他推了推甜睡中的綠裙。綠裙說著囈語,迷迷糊糊地更摟緊了他的脖子。
“綠裙,綠裙……”他喊,板起她的額頭吻了下,綠裙醒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睜開眼定定地看著垠山。
“你冷嗎?夜有些涼了?!臂笊秸f。
“我不冷。你沒穿衣服,你冷吧?”綠裙說。
“不冷。”垠山說,嘆了口氣?!耙箾隽?,三天之內(nèi)不會有雨了?!?/p>
“你也信這鄉(xiāng)里的老土話嗎?我想你們讀書人不信呢。”綠裙笑著說。
“我不信。但我盼想著下雨啊?!?/p>
“誰不想下雨?!本G裙說。
“三個月沒見著雨了,玉米苗干在地里了,紅薯秧焦了,秧苗黃了;下地的黃豆、綠豆、芝麻、高粱,發(fā)不了芽,抽不了葉;抽不了葉,開不了花;開不了花,結(jié)不出果,咱們莊稼人就得餓肚子。大家的汗白流了,白流了還得餓肚子,餓肚子還得流汗,流更多的汗……
垠山握著綠裙的手,呆呆地看著對面茫茫的山野,喃喃地念著,不知說給天聽、地聽,還是自己聽。
“垠山哥,你別愁,仔細愁出病來了。大伯的病好些了,你的擔子就輕些了。大家熬得過去,你也熬得過去。你別愁。”綠裙疼人地撫摸著他瘦得烙人的肩膀,柔聲地安慰他。
“好,我不愁?!臂笊绞栈啬抗?,看著她說,
但他怎能不愁呢?他要養(yǎng)活一家老小六口人呵。莊稼要是都旱死了,就要挨餓。不挨餓要有錢買糧食,可他沒錢。爹有病,奶奶癱在床上,小弟小妹要上學,都要錢。他只有十七歲,眼巴巴活生生的就失學了。他得伺候莊稼,還拼命掙錢,可他一個人怎能顧得周全?去年春天,他把后山的二畝薄地種上了藥材桔梗,買種子欠了二百多的債。藥苗長勢很好,兩年后能賣兩千元,卻遭天旱了。他每天擔水澆,一擔水上去,汗衫都能擰下水來。老天爺并不可憐他,仍是旱。眼巴巴看著綠蔥般的桔梗苗兒蔫了、黃了、枯了,他眼淚也流不出,那眼淚水兒早化作汗水流干了。這時候,姐夫劉金鎖對他說:“垠山,你那桔梗不行啦,刨了吧,埋在土里小心遭蟲嗉?!臂笊秸f:“沒小拇指粗,誰要?”劉金鎖說:“咱不是外人,不會眼睜睜看著你老本賠凈。一塊錢一斤,我包了!”垠山當時還挺感激的,不久就知道,他轉(zhuǎn)手倒賣,以次充優(yōu),一斤凈賺一塊八……劉金鎖是他二姐夫,更是個生意人,這些心酸事他怎好給綠裙說呢?
他又深深嘆了口氣,惆悵的氣息沉重地蕩在綠裙臉上。綠裙一只小手溫柔地扳住他的肩頭,撫摸著扁擔壓出的深深印痕,哀哀地說:“你別愁,俺知道你很苦。有學上不成,想讀書又讀不成,家里這么重的擔子壓你一人身上。不過垠山哥,凡事慢慢來,都會好轉(zhuǎn)的,你不愁了,???垠山哥……”
聽綠裙這么小聲的安慰,垠山不禁動情地摟緊了她,盯著那似乎淚水盈盈的亮亮的眼睛,輕柔而急切地喊:“綠裙,綠裙,你愿意嫁給我嗎?”
綠裙溫熱的軀體猛地抖動了一下,頭在他懷里埋得更深更深。
“綠裙,你不愿意嗎?嫁給我!我買綠裙子給你穿。你穿綠裙子,紅裙子,我一定不會拿剪刀一刀一刀地剪。綠裙,你不高興嗎?”
綠裙說:“你不是有人了嗎?干嗎哄人呢?!?/p>
“我沒有人,真沒有人?!?/p>
“去年夏天來咱村的那一個,白白的、高高的,那個洋學生,那個穿漂亮連衣裙的洋學生,不是你相好嗎?”
“別提她。我不要你提她?!?/p>
“她有學問,你也有學問,多合適。”
“識字的人靠不住,我不要,我要你?!?/p>
“我不好,看不下書來,字也寫得不好。我只會做飯做針線,我不配你,垠山哥?!?/p>
“字寫不好沒關(guān)系,你心靈手巧,字也會寫好的,書也能看下的。你會比她們強十倍,你什么都能學會的。你說不是嗎,綠裙?”
綠裙不作聲。
“你心眼好,能吃苦,咱們會過得很好的……綠裙,綠裙,你怎么不說話呢?”
“你一定要娶我嗎?”綠裙說。
“我一定要娶你?!臂笊秸f。
“娶我一輩子嗎?”綠裙說。
“娶你一輩子?!臂笊秸f。
綠裙不再說話了。她伏在垠山的肩上嚶嚶地哭了。滾燙的淚水從垠山的肩頭流下來,流到結(jié)實的胸脯上,滲進皮膚里,匯入他的五臟六腑里,化成血液了。
垠山拍著綠裙柔嫩的肩頭,像安撫一個溫柔委屈的孩子,他說:“綠裙,綠裙,別哭了。你看那顆星星落下來了,老天爺就要下雨了,旱季就要過去了。綠裙,綠裙,咱們起來吧,咱們一起回家吧……”
作者簡介:
笑塵九子,本名王笑塵,字知秋,號野云齋主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出版新詩集《為你煮好一生的青茶》、古體詩集《前世》、文集《因風的薔薇》等?!赌赣H六記》獲第二屆《奔流》文學獎;《把靈魂安放在故鄉(xiāng)》獲2019年度中國十佳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