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我靜心獨處時,我記憶的河流清清淺淺地在流淌。這時,我看見一條魚兒游進我水草豐滿的岸邊,那就是童年、少年里記憶最深的一個叫作“牛院”的地方。
在我們伏牛山麓,汝河流域的豫中、豫西農(nóng)村,牛的發(fā)音其實是吽(ou),而不是牛(niu)。
我把“吽院”從記憶的河流捕捉出來,它已經(jīng)停止了躍動。我看到的,其實就是農(nóng)村里一個時代即將消失的一個語言體系。
當我沿著記憶的軌跡走進“吽院”,七十年代以前的那段歷史即刻暗流涌動。這時的“吽院”就成為一個動詞。一切靜止的場景都活靈活現(xiàn),“吽院”也恢復了往日的喧囂與嘈雜。
這時,我會看到童年的我和我的爺爺、娘親以及我們生產(chǎn)隊的社員們聚集在吽院。有抱著孩子的婦女,有納鞋底的新媳婦兒,有年逾古稀的老人,也有像我這樣才四五歲的小孩。而在人群的中央,是生產(chǎn)隊的會計啃澀柿子一樣在讀《紅旗》雜志,或者是領著社員們學習毛主席的老三篇。
這是我對吽院場景最早的記憶中的一個片段。
因為我奶奶從不參加會議(奶奶是我們家里唯一的小腳女人)。我大(父親)在外鄉(xiāng)教學,我姐和我哥在學校上學。所以在吽院的大小事務都是爺爺、娘親和我一起參與的。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前,平頂山還沒有劃市,我們寶豐縣歸許昌專區(qū)管轄。趙莊鎮(zhèn)還沒有建鄉(xiāng),當時我們木中營大隊歸商酒務公社管。
那時的鄉(xiāng)鎮(zhèn)不叫鄉(xiāng)鎮(zhèn),而叫人民公社。村不叫村而叫大隊。村民小組叫生產(chǎn)隊。
那時的生產(chǎn)隊是集體化編制的最基層單位,但它的實力卻是非?!靶酆瘛?。生產(chǎn)隊的核心人物有政治隊長、副隊長、會計、記工員、保管員,等等。生產(chǎn)隊里這些核心人物的活動場地大多是在吽院。而這時的吽院便擔負起了生產(chǎn)隊的政治、文化、娛樂(那時不叫娛樂,叫宣傳。娛樂是資本主義的東西)、經(jīng)濟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我們大隊的十六個生產(chǎn)隊中,每個生產(chǎn)隊都會有一個這樣的吽院。
小時候,我和本家大哥家運正、二哥家的運通和三哥家的現(xiàn)通幾個小伙伴幾乎是天天都去吽院里玩。所以對吽院里有幾棵樹、幾頭吽幾個吽板兒(飼養(yǎng)員)都了如指掌。哪個吽板兒對我們好,哪個吽板兒對我們兇。我們都知道。
吽院除了飼養(yǎng)幾頭牛以外,還有油坊、豆腐坊、磨坊,造紙廠等隊辦企業(yè),還有保管農(nóng)機具和糧食的倉庫、農(nóng)民夜校、煙炕(專門炕煙葉的房子)。
每到秋冬季節(jié)。我們常常在夜里去油坊玩。特別是冬天,油坊屋里總是熱氣騰騰的。因為靠油坊東山墻用土坯壘著一個大鍋臺,大鍋臺上的鐵鍋里經(jīng)常冒著熱氣,是用來蒸碾碎的芝麻或者菜籽的。油坊外面架著一個大鐵鍋,每隔幾天會炒些菜籽或芝麻。麥收之后炒菜籽的多。秋收之后炒芝麻的多。炒好的原料還要送到油坊旁邊的碾坊里用石碾碾碎,才能放到油房里的大鐵鍋里蒸。蒸好的油料還要專人做成餅狀。
做餅是最有講究的技術活。我們生產(chǎn)隊油坊做油餅的師傅姓陶,單名一個令字。論輩分我管叫他令伯。他以前可能在民國的時候在油坊當過學徒。我好幾次認真看他做油餅那種嫻熟的手法和認真勁兒,好像油餅在他手里不是打油用的,倒像是一件藝術品。他用兩個鋼圈上下重疊,里面墊上油浸過的稻草,然后倒上剛蒸的冒著熱氣的原料,用手抹平,再上去用腳一下一下地踩實;又把上面的鋼圈往上多提一點,哪里不平再倒上一些料,再踩實,之后再鋪上一層油浸過的稻草,一個等待裝機的油餅才算做成,接連做了幾個,摞在一起,才稍微休息一會,活動活動身體。
那個年代,還沒有通電。社員家里用的都是煤油燈或者是老鱉燈。而馬燈在油坊屋里也算是高檔燈具了。
油坊屋里掛著兩盞馬燈卻依然有些昏暗,因為屋里太熱,那些大人們穿著油漬漬的衣服,甚至只穿一條短褲打油。那些打油的漢子是生產(chǎn)隊里精心挑選出來的體格健壯的勞動力。他們輪番使用一個大鐵錘,隨著“嗨”的一聲,那個掄起來舉在半空的鐵錘重重地砸在打油機上的木楔子上。木楔子隨著大鐵錘的壓力,進去有一寸那么多。一聲聲“嗨”的形神相合,一次次錘擊的輪番打壓,這時,油會順著木槽不停地流入地下的油缸里。
我們看著大人們打油,也看這打油的機器。
打油機顯然是木頭做的,我們更好奇于這木頭做的打油機是怎么流油的。而且不止一次地仔細看它,研究它。那時候沒有用上電,我們只能借助馬燈的亮光看,經(jīng)過我們幾個小伙伴認真的觀察、激烈爭論,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它是一棵我們?nèi)齻€人牽著手都抱不住的大樹,鋸成兩個大人接在一起那么長的樹段,上面、下面都做成平面。把中間掏空,兩頭和兩邊都是用鋼板固定的,看起來很結(jié)實。中間的模子可以放十多道做好的油餅,然后用一拃(大人們拇指與食指伸開丈量的距離大約六寸)厚的模板擋起來,模板與打油機橫梁之間的空檔要放一排尺寸相同的方木樁子。然后在方木樁子之間再放一排尺寸相同的木楔子。打油的時候用力地把錘輪流掄在木楔子上。等一排木楔子完全和方木樁子打平之后,再把木楔子取出來,換成尺寸厚一點的木楔子,繼續(xù)打。如此重復,一直打到木槽里不會流油為止。再重新裝一鍋餅,繼續(xù)錘打。
到現(xiàn)在我還對那時的原始打油工具和打油工序記憶猶新。
說實在的,我們那時去油坊里玩。并不是去看晚上加班打油的大人,也不是去看那座最原始的木頭做的打油機,更不是去聽那壯漢“嗨”的一聲打樁的聲音。我們其實是為了貪嘴才去的。因為我們可以在芝麻餅重新打碎回爐的時候會吃到一塊很香很香的芝麻餅。我們不是大口大口地吃,芝麻餅的硬度(原始打油機的芝麻餅是圓型的,像小洗臉盆那么大,很硬,用鐵錘才能敲碎)也不允許我們大口大口地吃。我們用牙齒一點點地刮下來吃,吃得津津有味、滿口生香,那時候的感覺,比現(xiàn)在吃一塊牛肉還要香。這種香的滋味只有六零后以前那些吃糠咽菜的人才能體味得到。
有時候我們還會到豆腐坊去玩。豆腐坊管磨豆腐的只有三個人,一個是我本家大哥,也就是我小伙伴運正的父親;一個是我本家三哥,也就是我小伙伴現(xiàn)通的父親;再一個就是我遠房本家的一個叔叔。
關于家族的稱呼我在小時候一直弄不清楚。比如說叔叔和“大(讀上聲)”的區(qū)別。
那時候農(nóng)村還沒有爸爸的稱呼,對長輩只有伯、爹、大、叔的叫法。比如說,我大在他們幾個老弟兄中,排行老六。我稱呼比我父親年長的哥們一律叫伯,大伯、二伯、三伯、四伯、五伯,我管我父親叫大。對女性長輩則叫母。大母、二母……最后我管我母親叫娘。
我大伯年齡最長,他們的兒女,也就是我本家大哥和三哥,稱呼比我大伯年齡小的弟弟們一律叫大,二大、三大……一直到叫我父親六大。而對自己的父親則叫伯,對母親叫娘。稱呼比娘小的長輩女眷叫二嬸兒、三嬸……最后管我娘叫花嬸兒。花嬸兒在這里也可能是小嬸兒的意思。這個“花”字相當于四川、貴州一帶的“幺”字,也相當于青海寧夏一帶的“尕”字一樣,都代表“小”的意思。
我三伯家的兒女們對比自己父親年齡大的統(tǒng)統(tǒng)叫伯包括自己的父親,大伯、二伯,稱自己的父親叫伯。而對比父親小的長輩又叫大。四大、五大、六大。對比自己娘年齡大的女性長輩則叫大母、二母。管自己的娘叫娘。比自己娘年齡小的又叫四嬸兒、五嬸兒、花嬸兒。花嬸兒就是我娘。
在家族稱呼中也能分出遠近,比如說緊自己(沒出五服的本家)、比自己父親年齡小的叫大,而遠自己(出了五服的本家)、比自己父親年齡大的長輩和鄉(xiāng)鄰們的叫法一樣都叫伯。但會在伯的前面加上名字。比自己父親年齡小的就叫叔,而且在叔的前面加上名字。
后來我捋清楚這些繞口令一樣的稱呼,我知道,稱呼大比稱呼叔要更親一些。
但是那個管磨豆腐的叔對我們也很好。他叫趙合。我叫他合兒叔。他們?nèi)齻€則叫他合兒爺。
那個年代,幾乎所有的工具都是笨重和原始的。磨坊使用的磨是石磨,拉磨用的都是驢。如果用馬拉磨,說不定誰要是碰到馬屁股,馬就會踢套,甚至傷到人。
我們每次去豆腐坊,都會看到一頭驢拉著石磨在屋里轉(zhuǎn)圈。我們感到奇怪的是驢的雙眼老是蒙著一塊黑布。一次,俏皮的運通趁沒人的時候故意把蒙在驢眼上的黑布拿下,正在走著的驢突然“咯噔”一下停住,我們?nèi)齻€人怎么轟怎么打它都不會挪動一步。還是合兒叔進來,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對我們說:這驢是邪性,你們把“暗眼”去掉,它就不走。說著,又把黑布蒙在驢的雙眼,還真是的,合兒叔照著驢的屁股輕輕拍一下,吆喝一聲“打”,那驢很聽話地又轉(zhuǎn)起圈來。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蒙驢眼睛的黑布叫“暗眼”,吆喝驢前進的口令是“打”;不像吆喝牛前進的口令是“駕”,左轉(zhuǎn)是“獵獵”,右轉(zhuǎn)叫“打打”。
我們最有口福的是豆腐腦剛剛出鍋還沒有倒入壓豆腐模子時。這時我們會喝到一小碗滾燙的豆腐腦。當然是在沒有人的時候。那冒著熱氣的豆腐腦一股腦下肚,感覺渾身上下的毛孔都張開,特別是冬天,那種舒服的滋味可真得勁兒!
我那時是十一生產(chǎn)隊的小社員,以前的幾個隊長我沒有記憶。而給我記憶最深的現(xiàn)任隊長,他是我的本家二哥,也就是我小伙伴運通的父親。
初夏的風吹過芒種時節(jié),泛黃的麥子開始成熟。當它們搖曳著那帶芒的沉甸甸的麥穗時,隊長會把掛在大口井旁邊的老柳樹上的那個鐘敲響。說是鐘。其實是一個廢棄的吽車輪子。以前的雙套吽車都是鐵輪,所以他可以掛在樹上當鐘敲。而它掛的那棵老柳樹是在副隊長李疙瘩家門前,離我家和我二哥家不遠。
人們聽到鐘聲,都會不約而同的來到吽院?;蛘?,或坐,或蹲。離吽院近的社員干脆端著飯碗到吽院聽隊長派活。
這時的隊長,就像指揮千軍萬馬的元帥一樣,站在人群中央。把袖子挽起老高,唾沫飛濺地給社員們分派活:明兒前半晌,所有社員都到西地李家墳割麥,大伙兒早點起來,趁涼快。五點到地里集合。
召伯,松林叔,場操好沒有?
這時,有人在人群中說,他倆正喂吽哩。離飼養(yǎng)室近的人跑進去又出來說:操好了,可以進麥了。
好!隊長說:明兒后半晌,吽板兒們把吽車套上,開始往場里拉麥。老江(副隊長)叔,你和心貴叔后半晌把吽院里的這幾個水缸裝上吽車,先把缸拉到場里再去拉麥。前半晌大隊開會還在說這事兒,這防火問題公社很重視,縣里也很重視,哪個生產(chǎn)隊出了問題哪個生產(chǎn)隊負責。開會批斗,游街事小,甚至會抓去坐牢。疙瘩兒(大名李六松,副隊長),你后半晌派幾個人去裝車,再派幾個人到場里專門卸車,把麥子垛好。等西地老菜園、桐樹墳、常家墳的麥子割完就開始碾(場)。令奇伯(副隊長陶中堂的父親),你還去場里看場。中堂哥!你明兒領著大家割麥。天才叔來了沒有?沒有,心貴叔回去給他學一下。這幾天抓緊把芽子(水稻秧苗)澆好。場打完就開始栽秧(栽種水稻),可不能到時候耽誤事兒。四爺,你還割草吧。你割的草馬愛吃。那兩匹馬得喂好。將來耙水地要出大力。它比牛耙地跑得快。
四爺是我爺,在他的老弟兄中排行老四。但我們生產(chǎn)隊與我同輩份的鄉(xiāng)鄰們也都叫他四爺。
說完,隊長看看手表說:好了,這兩天忙,就先不學《紅旗》雜志了。都回家把鐮找找,磨得快一些。明天好割麥。隊委會留下。其他人散會!
第二天,天還不亮,“吃杯茶”就開始叫。我跟著娘到地里,看到麥地里已經(jīng)有好多人站在地頭。大家打著哈欠互相打招呼。等大家都聚齊了,陶隊長(大家習慣把副隊長也稱呼隊長)問:大家都到齊了沒有?眾人回答:都到齊了。陶隊長說:到齊了開始割吧,每人把六垅麥,挨著排。說話間,社員們都爭先恐后地割起麥來。我那時還小,拿不動鐮刀。只能聽見鐮刀收割麥子的“嚓嚓”聲和社員們一起一伏的身影。一伏一起處,身后的麥子就多了一鋪(一摞子)。我跟著娘,她割一鋪,我跟一鋪。天太黑,娘不讓我走遠。當我們快到地中央的時候,天才亮起來。霞光從村子那邊灑過來,照著金黃金黃的麥子。我這時才看清,麥田里的男女老少雁字一樣呈曲線排開,年輕的姑娘們領著頭割在前面,年齡偏大的老頭們則落在后面,我們的位置大概屬于中間。我數(shù)著地里有幾個人,數(shù)著數(shù)著我的上眼皮和下眼皮開始打起架來。娘看我有些瞌睡,就把一鋪麥子鋪平,讓我躺在麥子上,脫下小夾襖蓋在我身上。早上七八點鐘的太陽,暖暖地照在我的身上。很快,我進入夢鄉(xiāng)。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覺得有人推我,我睜開眼,是娘在喊我。我從麥子上翻身爬起來??匆姾枚嗳硕纪飞献?。娘說收工了,咱們回去。我還沒有完全清醒,娘扯(牽)著我,我一步一踉蹌地往外走。
那年,我五歲。這是我記憶里最早的集體勞動。
三夏大忙總算忙完了,娘說,過一個麥天脫層皮。我那是不知道娘說這話的意思,后來我高中畢業(yè)回鄉(xiāng)務農(nóng)的日日月月里,才終于理解娘說這句話的含義。
收了麥,栽了秧(水稻),上了公糧,終于開始分麥了。忙碌了一季的社員們聚集在吽院里,伸長了脖子等待掌握著生殺大權的生產(chǎn)隊會計公布每戶的分糧斤稱。當然是那些掙工分多的莊戶人家聽了公布后面帶喜色,掙工分少的缺糧戶愁眉苦臉。而我家年年屬于后一種。按生產(chǎn)隊公布的賬單推平每人應該分糧一百一十斤,而我家六口人(我大是教師,屬于非農(nóng)業(yè)戶口),應該分麥六百六十斤,可我們只能分到三百二十斤。因為我們還差三百多斤麥子的工分。聽到會計喊到我們的分糧斤稱時的我看到娘的臉“唰”一下變得蒼白。娘忍了好大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為了能多分糧食,娘不得不低三下四找那些余糧戶兌賬。就是讓他們把我們欠的工分先抵上,等分了糧食以后我們再拿錢買他們的工分。娘找了好幾家余糧戶,有的說不想兌賬,有人說我們家是永遠填不滿的窮坑。娘含著淚又找了幾家,才有一戶余糧戶答應。他是我們遠自己的本家趙懷有,娘叫他懷有叔,我該叫他懷有爺。
娘的臉上這才有了笑模樣。娘把分到的糧食一袋一袋地扛回家。
我回家把那些余糧戶說的話跟姐姐和哥哥說了,他們很生氣。后來,為了不讓娘受氣,不讓娘看別人的臉色,正在讀初中的姐姐輟學回家。
后來,哥哥在商酒務公社高中畢業(yè)回村當了教師。再后來我也高中畢業(yè)后回鄉(xiāng)務農(nóng)。我們家終于從缺糧戶變成了余糧戶。
入冬之后,也就農(nóng)閑了,地里沒有啥活路。隊里就會請一個說書人。在吽院說書,說得好聽的話,幾個生產(chǎn)隊就輪流說。我們社員們今晚在這個吽院聽,明晚到哪個吽院聽。
每年的農(nóng)歷十月二十五日,是我們村的老古剎會,也就是現(xiàn)在說的廟會。方圓幾十里的人都會來趕廟會。那年,廟會上來了一班子安徽的雜技團。在云水寺前的操場上搭臺演雜技。領班的大家都叫他侯師傅。侯師傅教出來的徒弟個個都像猴子,“叼花”,“騎單輪車”,“爬老桿”,好多精彩的節(jié)目把趕廟會的男女老少都看呆了!
輪到收錢的的時候,大家都傻眼了。因為囊中羞澀,只有少數(shù)人給了錢,大部分人趕廟會買東西都是有計劃的。還有一部人袋子空空,純粹是來閑趕會的。大伙兒就是有那份心,也是無能為力。一場廟會表演下來,倒也沒有多少收入。
俗話說“屋漏偏逢連陰雨,行船卻遇頂頭風”,就在他們第二天準備返程的時候,天不作美,一場雨連下了三天,一場雨阻隔住了似箭歸心,把侯師傅愁得著急上火,差點病倒。別說走了,十幾個人的吃飯都是問題??粗@些人怪可憐的,當下就有社員給侯師傅出主意,說你們遇到難處了,怎么不找大隊?
與雜技班結(jié)伴同來的,還有一個姓嚴的說書藝人,他就和侯師傅一起去到大隊部,把困難如實說了。最后說,就是現(xiàn)在回去,沒有路費不說,十幾個的吃飯都沒錢,現(xiàn)在一天只能吃一頓飯。大隊部里幾個人一聽這情況,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在扯閑話時,聽說老嚴會說書。大隊書記趙振說:你們先回去,這個問題我們大隊幫你解決。
上午倆人去的大隊,下午廣播上就通知各生產(chǎn)隊隊長到大隊開會。在會上,支部書記趙振說:今年二十五會,來了一班子安徽的雜技團。沒掙錢不說,現(xiàn)在連回去都回去不成,吃飯錢都沒有?,F(xiàn)在遭難了。咱得管,咱不能讓安徽的老鄉(xiāng)餓肚子!今天召集大家來,就是想想辦法,怎么幫他們。說完,下面的隊長們議論紛紛,有的說給糧食,有的說給錢,眾說紛紜。大隊書記趙振擺擺手說:現(xiàn)在也是農(nóng)閑季節(jié),地里沒活,我打聽一下,他們雜技團有一個說書的老嚴,咱們就請老嚴給咱們說說書。不管說得好聽不好聽,一個生產(chǎn)隊輪一場。一場給五十塊。幾個雜技團的小孩兒,一個生產(chǎn)隊分三個,吃派飯。頭幾天,先從幾個大隊干部家開始輪。
傍晚時分,大隊廣播開始廣播:社員同志們請注意,今天晚上有說書的,地點在一隊吽院。社員們有空可以去一隊吽院聽說書,明天是二隊吽院,后天是三隊吽院。
那時候大家雖然都用上了電,但還沒有電視機。群眾的文化活動十分匱乏。一聽說有說書的,大家都來了精神。當晚我們就去了一隊吽院。聽老嚴說書,一場下來,說得隊長們、社員們聽了還想聽。十六個生產(chǎn)隊說完,隊長們就私下里商量再輪一圈。結(jié)果一說就說了一個多月。有的生產(chǎn)隊輪了三圈。我們聽完《兩黨斗》,再聽《上海風云》,聽完《上海風云》,再聽《解放上?!?。最后還是接上級指示,掀起《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高潮,搞深翻土地。大隊這才收了各小隊的錢,又額外拿出一千塊錢送安徽的雜技團離開了這里。
俗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集體化走了三十年。我們該走河西的路了。
那年,我剛好二十歲。
十八歲那年,高中畢業(yè),回鄉(xiāng)務農(nóng),隊里評分。我是個七分的老力。隊長派活的時候,老是把我和婦女們派在一起。當然,婦女們的工分都是七分,永遠都沒有男勞力的工分高。同樣累了一天,男勞力是十分,女勞力是七分。
熬了兩年,終于由七分熬上十分,并且可以和其他男人一樣在麥場上打場撂垛(把麥秸整齊堆放成一丈多高的麥秸垛,作為牛入冬的草料。這是只有壯勞力才能干的活)。生產(chǎn)隊卻要分地了。這是副隊長李疙瘩在我們撂垛休息時說的。他還說,聽說安徽、四川那邊正在搞試點。我們聽了,半信半疑。
麥秸垛上好,秧也栽上了,場光地凈。
農(nóng)閑的時候,去公社開會的大隊書記回來在廣播上喊隊長們開會。隊長開會回來敲鐘召集社員們到吽院開會。隊長依然站在人群中,但似乎沒有以前開會的氣勢。隊長說為了貫徹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我們要搞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明天上午隊委會幾個人開始到地里丈地,丈好后在抓鬮分到各戶。
地終于還是分了。分給一家一戶種。有人說,這還怪美哩,干活沒人催了,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誰也沒人敢說你。隊長咋著,書記咋著?以后和我們一樣,他們不種地照樣吃?不成。隊長們這以后就不燒(威風)了!以后就是不聽你了,燒?哩不輕。
又過了些時日。生產(chǎn)隊許久不響的鐘聲又響了。人們懶懶散散地來到吽院。
大家一看,吽院里擺滿了生產(chǎn)隊所有的家當,幾個隊委會的人正在忙著把吽院里生產(chǎn)隊倉庫里的農(nóng)具水泵,叉、耙、掃帚、?;\嘴一應擺出來。包括榨油機,拖拉機,還有吽、馬等。都做成價,標上號碼。那時的分配要求的是絕對公平。
這是真的要分了!好多在集體時間久了的人心里說不出那種滋味與難受。幾個喂慣了吽的吽板兒,也要與吽分開了,心里更是不忍。畢竟喂了幾十年,與這些牲口有了感情。有倆吽板兒還為此難過得流了淚。
主持分東西的是副隊長李疙瘩和會計、保管員幾個隊委會成員。隊長沒有來。有人見他敲了鐘之后回了家,再也沒有出來過。
又過了幾年,寶豐縣劃給了平頂山市,趙莊也建起了鄉(xiāng)所在地。我們大隊也改了稱呼,叫木中營村。生產(chǎn)隊由兩個生產(chǎn)隊合并為一個,叫村民組。我們村十六個生產(chǎn)隊合并成八個村民小組,組長也都換成了年輕人。
后來,我在學校當老師,接著又是出去打工,就沒有再去過吽院。
再后來,聽說吽院被村里賣了,蓋成了住房。吽院也就從此成為我揮之不去的記憶。
作者簡介:
趙國璽,筆名紅雨。男,河南寶豐縣人。曾發(fā)表小說《老屋》《絕味》,詩《春的旋律》《家》《父親》《愛過之后》,作品多次獲獎。其中小說《絕味》2013年榮獲中國小說學會“中國當代小說獎”。出版有長篇小說《紅月亮》。現(xiàn)為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奔流文學院第十二期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