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快起床??!”
早晨六點半,漢水市旅游局長張云子還在打著響鼻鼾,妻子李曉蘭大聲叫喊。云子“嗯嗯”兩聲又睡了。她只好使出絕招,用手捏住他的鼻孔。呼吸的通道被堵死,他終于睜開沉重的眼皮。曉蘭松開手,他卻像個似醒非醒的嬰孩,仍在迷茫中逗留。一氣之下,她揪住他的右耳朵,喊:“光頭,今天有會!你不怕遲到就睡吧!”聽到有會,云子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揉著雙眼,急忙下床。
云子謝頂,前面寸草不生,只有后頭還給他留了點面子,有一片希望的草地,也很稀疏,因此,妻子在家里管他叫“光頭”。云子恐會,特別是早晨開的會。但凡市里有早會,他必然給妻子曉蘭和司機小王叮囑,提前叫醒他或者催他出門。這叫內(nèi)、外雙保險。車改后,沒司機了,曉蘭依然是她的兼職秘書,但是雙保險缺了最緊要的一環(huán),他常常提心吊膽。
這天上午,市里開半年總結(jié)會。八點的會,曉蘭六點半叫醒他,夠早。云子上大學,因此大事小情他都精打細算,特別習慣掐準時間辦事。那天早晨,他的時間規(guī)劃是充裕的,半小時洗漱,外加蹲廁所;半小時過早;然后還有半小時趕往會場。從家到會場路途順利只需一刻鐘,遇見堵車,也最多耽誤十來分鐘,無論如何也不會遲到的。
可是,人倒霉的時候,喝涼水也會塞牙。七點半,他本來已走到樓下了,突然感到肚子咕咕作響,只好又回轉(zhuǎn)蹲廁所,這一蹲就花了七八分鐘。不過,余下的時間也夠,只是他心里有些急了,默默祈求路途順當。
云子的臉上架著一副六百度的近視眼鏡。他出門就見小雨朦朧,水霧迷茫,他的眼睛也有了些許迷幻。云子急沖沖鉆進剛買的那輛奧迪A4二手轎車,啟動、加油,沖進雨霧中的楚山大道。這是漢水市的一條景觀道,直通會議中心。這條路雙向六車道,平時并不擁擠,只是上下班高峰期,才會出現(xiàn)堵車囧相。今天也不例外,云子一上楚山大道,就看到一起兩車相撞的事故,心里一陣發(fā)緊。過去都是司機駕車,他在后座閉目養(yǎng)神,從沒擔心過路途的安全?,F(xiàn)在,他拿到駕照剛滿月,每次開車盡管眼睛睜得溜圓,還是擦破了幾回車身。
云子有些急躁了。楚山大道限速五十碼,他踩著壓在限速底線的油門,走到一個紅綠燈路口。雨霧中他看見是綠燈,臨近橫線卻變成了紅燈,慌忙中他一個急剎住,只聽見車后一聲“嘭”的撞擊,他忍不住大喊一聲:“媽呀!”他急忙換擋到P位,拉開車門出來,只見后面車里一個高高胖胖的小青年已站在他的車后。他走到兩車之間,看到自己的奧迪左尾燈裂開了口子,后面皇冠車的左前燈面目猙獰。云子判斷這是典型的追尾,于是對胖子說:“我們私了,你給五百算了!”胖子抖動著臉上的平滑?。骸按笫?,你這也太要多了吧,三百,一口價!”云子覺得不夠,就說:“小伙子,我們來個折中,四百!不再說了,我還急著去開會呢!”胖子一聽,馬上變臉:“??!搞半天你是個領(lǐng)導,想走?沒門!乖乖賠我五百!”說完,就一把抓住了云子的白襯衣領(lǐng)子。云子有點莫名其妙,掏出手機給局辦公室主任打了電話,同時也報了警。辦公室主任帶著司機小王,幾乎與交警同時趕到。小王指著云子對交警說,這是我們旅游局的局長,前面的車是他的,局長要趕去開會,這里由我們主任全權(quán)代表。交警瞄一眼現(xiàn)場,心里有了底數(shù),見胖子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拽著云子不松手,就大吼一聲:“放開!”一雙胖乎乎的大手不情不愿地松開了。小王拉起云子的手:“局長,快走,車在后面!”
盡管小王火急火燎地趕路,進會場門時,云子抬腕看表,還是遲到了一刻鐘。
他像個上學遲到的小學生,在門口瞄準了十排靠右邊自己的座位,深深地躬著身子,到了自己的座席。此時,市長在講話,書記趙洪同兩只大眼目視著會場。云子進門他看得清楚,抬腕掃了一下手表,隨即按下麥克風的開關(guān),用他高分貝的大嗓門喊道:“張、云、子——!”前面一字一頓,后面那個“子”用了拖腔,由低到高,最后戛然而止。市長驚愣了一下,停下講話,全場靜默,目光齊刷刷瞟向云子,趙洪同的嗓門大是出了名的,他做報告可以連續(xù)半天不喝一口水,依然聲如洪鐘。因此,跟他親近的人就直接喊他“洪鐘書記”,意即聲如洪鐘。他聽了毫無反感,還覺得是自己身體好的一塊招牌。
“你為啥這時才來,遲到了、整整、整整一刻鐘!”趙洪同問。他把“整整”兩次加重,里面飽含了他的憤怒情緒。
“堵、堵、堵、車?!痹谱拥椭^,吞吞吐吐地答話。他本來想說撞了車的,又怕人笑話,再說一句兩句又說不明白。
“堵車,這多人都沒堵,就你一個人遇見鬼了,?。俊壁w緊逼不放,云子不好再回答,低下的頭顱,算作認錯。哪知,書記又來了一個急轉(zhuǎn)彎:“從今天開始,開大會設(shè)遲到席,就叫暈子遲到席,以張云子大名的諧音冠名,暈暈乎乎遲到的,坐最后一排!”
趙洪洞說完看一眼坐在最左端的市委秘書長,那位領(lǐng)導大幅度地連點三下頭。
“你坐下!”趙洪同對蔫頭耷腦的云子說,又示意市長繼續(xù)講話。這個插曲雖然只有一分多鐘,但對于云子來說恍若隔世,會場的人也是深受震撼,沒想到書記這樣較真,他到漢水市履新不到半年,這是他第一次在大場合批人,而且讓人臉面全無。
二
李曉蘭燒好了飯在家等云子午餐。
她是電視臺的當家主播,大學時就是?;ǎ墙鹩刮鋫b小說里“明艷不可方物”的那種美女。有幾個年輕的富二代曾窮追不舍,放話如果娶到她,就供在家里請人伺候,讓她開豪車,住豪宅,但她嗤之以鼻。后來她選擇了老家在農(nóng)村的窮小子張云子,那時他還有滿頭油光水亮的黑發(fā),雖然個子不高,但看上去干凈帥氣。他們是一個鎮(zhèn)子里的高中同學。云子是班長,一直是尖子生,她是文藝委員,小他三歲,是班里最小的同學。上大學時他們都在北京,一個在經(jīng)貿(mào)大學,一個在外語學院,常有往來,彼此關(guān)照,心有所托。后來二人又都打道回老家,在漢水市經(jīng)過考試入職。一個做了公務(wù)員,一個進了市電視臺。曉蘭不僅人長得水靈,而且還是賢妻良母,她除了上班就是待在家里,燒飯帶兒子做家務(wù),樂此不疲。許多朋友同學說,云子前世修得好,這輩子撿了個寶。云子說,我難道不是一塊金子?他的才智與勤奮,是征服曉蘭的兩道光芒。想想,一個農(nóng)家子弟,能夠在一個中等城市干到局長的位置,也算是麻雀堆里的喜鵲了。
云子散會到家時已是下午一點多了,曉蘭燒好飯菜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等他,不知不覺中睡著了。見老公回家,她端出飯菜,擺好碗筷一說:“光頭,餓壞了吧!這個會怎么開得這晚呀?”云子面無表情地回答:“沒餓。你吃,別管我?!眱鹤釉谑〕巧洗髮W,他們平常的日子就是二人世界。曉蘭發(fā)覺云子有些異樣,就去拉他上飯桌:“光頭,你今天是咋的啦?心里肯定有事,說說吧,別急壞了身子??!”
云子擺擺手,悶聲看著手機,發(fā)現(xiàn)他們“四人團”的微信群有十幾條消息。這個微信群是云子建的?!八娜藞F”的四個人在省委黨校脫產(chǎn)學習兩個月時,建了群。如果來個梁山好漢排序,排在首位的是五十二歲的常先勝、市委組織部的常務(wù)副部長。他逢人打哈哈,滿臉堆笑,讓人從臉上就能辨識“干部娘家”的招牌,別看他整天“哈哈”,可從不亂說一句,口風滴水不漏,綽號“哈哈先生”。排第二的是老資格的梅大業(yè),市招商局局長,東北人,五十六歲,已經(jīng)在四個單位做過一把手,會寫詩。老梅說話辦事不會拐彎抹角,他有句口頭禪,“我大爺?shù)模@是咋的啦”,綽號“犟牛”。老三叫敖不敗,五十六歲,移民局局長。他從人多勢大的農(nóng)業(yè)局,調(diào)到僅僅六個人的移民局,自己都覺得是在坐過山車。他大腹便便,綽號“聯(lián)合收割機”。云子在四人中算是最年輕的一個,五十歲,從經(jīng)貿(mào)大學畢業(yè)后考到市委辦,后來下到縣里當過管工業(yè)的副縣長、回城做了市經(jīng)信局副局長、旅游局長。他心思縝密,肯賣命,舍得下力氣。從省委黨校結(jié)業(yè)很多年了,他們一直抱團,雙休日打小麻將、喝酒,遇到喜憂一同高興,一道解難,就像長在一窩的竹子,根須互盤,形影不離。
云子翻看著微信,除一條是在深圳的大學同學丁一九發(fā)來的之外,其余都是“四人團”的:
常先勝——“哈哈,你是不是抱著主播睡忘了呢,今后在溫柔鄉(xiāng)里少待些時候?。 ?/p>
梅大業(yè)——“我大爺?shù)?,這是咋的啦,你咋敢遲到那長時間呢,這根本不是你的風格呀!”
敖不敗——“居然搞了個命名的席位呀,跟那些名垂青史的大科學家一樣牛啊!別慪氣啦!”
梅大業(yè)——“我大爺?shù)?,這是咋的啦,微信也不回,真傻逼了?晚上我請喝酒,都到?。 ?/p>
......
晚上,他們聚在了一起,大業(yè)做東,拿了兩瓶五糧液。通常情況下,常先勝坐上席,而且不會放開喝酒,最多喝二兩后就在一旁打“哈哈”。除非市委書記在場,否則任何人跟他勸酒都是白費口舌。酒量最大的是梅大業(yè),北方人的豪爽基因不差分毫地遺傳到了他的血液里,加上他是招商局局長,喝酒的頻次高,八兩不會醉,拼起來了,喝個一斤也不會“現(xiàn)場直播”。云子也有些酒量,一般不會亂喝一氣,控制在半斤以內(nèi)。敖不敗胃部出過血,有點酒量也不敢造次。這晚,大家為了給云子解憂,開始還有些扭捏作態(tài)。梅大業(yè)見狀來氣了:“我大爺?shù)?,這是咋的啦,都裝逼呀!知道啵,咱哥仨,是來陪云子喝酒解悶的!”這話一說,不喝肯定說不過去。常先勝說:“哈哈,誰說不喝了,你急啥呢。來吧,哈哈哈。”他舉起了酒杯,喝到了最高點二兩;敖不敗這幾日又在吃胃藥,也喝了三兩,云子很感動,眼睛有些潮濕地喝過了自己的警戒線,整六兩,剩下的梅大業(yè)一滴不剩地包攬了。四人邊喝邊聊。梅大業(yè)對云子說:“我大爺?shù)?,這是咋的啦,你這是個冤案呀,出了車禍,能怪你嗎?還整出個啥暈子席!真他媽的邪門兒!”敖不敗說:“依我看,你去找書記談?wù)剬嵡椋兴o你正名!”他們說一段云子喝一口,一言不發(fā)。這時,常先勝開腔了:“哈哈,趙書記沒到任時,會風會紀好差呀?,F(xiàn)在,是該整整了啊!云子吃了點小虧,就沒必要找書記了吧。啊,哈哈哈。”不知不覺就過了十點半。因為明天上午要聽市委中心組(擴大)學習的講座,請的是省委黨校的常務(wù)副校長主講,肯定是書記主持。常先勝就提醒大家,快點回家,要早睡早起,切不可坐到“暈子席”??!
回到家里,云子才給丁一九回了微信。他在深圳辦有南方制藥公司,想到內(nèi)地擴大產(chǎn)能,是云子完成招商任務(wù)的“救命草”。一九說,一周內(nèi)來漢水談項目。云子回復:熱烈歡迎,盡早成行??!
這天夜里梅大業(yè)沒睡好。酒喝多了,加上過兩天市里要開招商引資半年督辦會,回到家里他醉迷迷地看了兩個多小時的材料,快一點了才洗澡上床,夜里還起來吐了一次。第二天早起,梅大業(yè)精神萎靡,神智恍惚,急沖沖開車到會議中心。進門找到座位,他就有點黑色心理暗示:7排7號。他嘀咕了一句:“我大爺?shù)?,這是咋的啦,拐拐吆!”
坐定,講座就開始了。趙洪同主持,省委黨校的常務(wù)副校長張之強開講《黨的純潔性與黨員的自律自強品德》。他是個博士,在漢水市當過市委副書記,現(xiàn)任的很多局長他都熟悉。他講課的水平高,普通話字正腔圓。大家都聽得認真,會場出奇地安靜。大約二十分鐘后,會場傳出一陣響亮的鼾聲,那鼾聲忽高忽低,扯到高八度時,像年豬被宰時的尖叫,可以蓋過報告的擴音器,頓時引發(fā)會場一陣竊竊笑聲。出于對曾經(jīng)的市委老領(lǐng)導的尊重,老趙一直坐在臺上做筆記。往常主持這樣的報告會,他只開頭和結(jié)尾在臺上例行公事,不會陪坐到底。他第一時間尋聲望去,一眼就看到梅大業(yè)歪著腦袋在打鼾。旁邊的人把他打醒了,他翻一下眼,又閉上,鼾聲再起。趙洪同忍無可忍,打開主持話筒,用手示意張之強暫停。他用粗獷的男高音喊道:“梅大業(yè),梅、大、業(yè)!你回家去睡!睡好了,來交辭職申請!”梅大業(yè)夢中聽到書記叫他名字,嚇得瞌睡全跑光,醒來正好聽到趙洪同第二個一字一頓,且?guī)Ц袊@號的“梅大業(yè)”,他的背心溝里一下子驚出一片汗水,又聽到書記的訓斥,才知這不是夢,是活生生的嚴酷現(xiàn)實?!澳阒缽埿iL今天講的主題嗎?《黨的純潔性與黨員的自律自強品德》。你自己好好對照一下吧!”趙洪同說完這些,張之強沒急著講課,他非常熟悉梅大業(yè),知道他資格老,不是個懶散之人。于是,他問了梅大業(yè)一句話:“大業(yè),記得你是個自我約束力很強的人,昨晚是不是又開夜車了?。俊泵反髽I(yè)站起來感激地點點頭,眼眶都濕潤了。他知道,這是老領(lǐng)導有意給他搭建的一個臺階,為的是替他消解難堪,也是對趙洪同的一種暗示:事出有因,不必過重處理。
當天下午,市委秘書長找梅大業(yè)談了話,問明了情況, 說只要他給書記交份檢討,下不為例。梅大業(yè)聽了,像只老公雞啄米,連連點頭。
三
這天中午云子回到家,臉上掛著隱忍的笑意。曉蘭問他,今天有啥喜事呀?他立馬大笑:“哈哈哈,大業(yè)開會打鼾,被書記點名批評,好難堪啦!哎呀,哈哈哈!”曉蘭說:“大業(yè)平時精神飽滿,怎么可能在會場打瞌睡呢!”云子搖搖頭,忍不住又笑:“哈哈哈,鼾聲好大,書記把講座都叫停了!”
曉蘭聽到這里似乎想起什么來,就問:“光頭,你昨天開會回來滿臉愁容,為啥?”云子從背后兩手推著她的雙肩進廚房,說:“老婆,我餓了,快端飯菜,邊吃邊說,行啵?”曉蘭麻利地端出兩葷一素一湯。云子三下五除二扒拉完一大碗飯,喝罷一小碗湯,才一五一十地把昨天被人追尾,開會遲到被書記叫住挨批,還“賺”了個“暈子遲到席”的命名權(quán),都給曉蘭說了。她聽完,連說了兩個,“怎么會這樣呢?。
這天晚上,云子請遭受“打擊”的大業(yè)喝酒解憂,常勝、不敗作陪。兩個陪客都一口應(yīng)允了,主客大業(yè)沒答應(yīng),說:“我大爺?shù)?,這是咋的啦,安慰我呀!我他媽晚上還要寫檢討呢!好熱的天啦,改天吧!”云子跟他約定:明晚。
漢水市處在中國的中部,四季分明,酷暑嚴冬格外突出。熱的時候跟火爐重慶、武漢有一比,冷的季節(jié)又不亞于北方的感受。因而,北方人夏天到這里出差,說漢水是南方;南方人冬季來這里走親訪友時,又冷得不敢出門,說這里是北方。只有這座城市的居民才清楚,這里不北不南,不東不西,就是個任性的自我,是個不偏不倚的中部。這幾天進入盛夏,盡管漢水背靠青青楚山,門前有漢江流淌,但是,最高溫度依然達到38℃。中午,那種熱的感覺,就像是走近了鍋爐的灶膛口,大街上似乎有一膛熊熊燃燒的火,跟著你在烤,讓你的汗水情非得已地往外冒。曉蘭一早起來提著一只小竹籃,優(yōu)雅地來到附近的菜場,精心挑選了一把芹菜,三張豆皮,一條桂花魚和一把上海青。她步履碎小,回到家還是香汗淋淋。因為太熱的緣故,穿著一向比較守正的她,今天破例換上了云子給她買的吊帶裙,她修長的身材和凸凹的曲線得到完好呈現(xiàn)。走進臺里侯梯的大廳,小妹妹們紛紛贊她,曉蘭老師,美美噠,棒棒噠!電梯里,男士們的目光也齊齊聚焦曉蘭,有的還大膽地盯她凸出的胸以及深陷的乳溝。她已經(jīng)是47歲的人了,但是,天生麗質(zhì)抵擋住了歲月,衰老遲遲不敢靠近這個花一樣的女人。她的膚色和氣質(zhì),看上去充其量就是個三十出頭的少婦。她本來學的是英語專業(yè)畢業(yè)的,那年,漢水電視臺公開招考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大學剛畢業(yè)的她抱著試試看的心理,沒想到闖過了一關(guān)又一關(guān),以總分第一的驕人成績被臺里錄取。入職后,她內(nèi)外兼修,在省臺和央視組織的多次業(yè)務(wù)比拼中拿過大獎。她一直在播《漢水新聞聯(lián)播》,是臺里不爭的一姐。省臺幾次要調(diào)她,她為了不遠離丈夫都婉拒了好意,歷任臺長都尊稱她“李老師”。這天上午,臺辦公室主任陳小車通知她,晚上有個非常重要的客餐,臺長請她參加。她說:“不管多重要,你得給我說清楚,否則,我是不會去的?!蹦贻p的小車" 聽了曉蘭的話,恭敬地回答:“李老師,我懂的,這只是預(yù)通知,等會臺長會親自請您的!”曉蘭擺手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不用勞駕臺長的,我是給自己把關(guān)而已!” 中午在食堂午餐,臺長朱由之特地與她同桌而食,他小聲地告訴她:“李老師啊,下午趙書記要來臺里審片,我想留他到我們山上吃頓飯,借這個機會請書記幫臺里解決點設(shè)備購置費,你晚上能去陪一下嗎?”曉蘭知道臺長說的山里,是指楚山,就在城郊。楚山漢水,是漢水市的兩大寶貴資源,綠水與青山,讓漢水市成為中部的一塊綠色寶石,也讓這座城市聲名遠播。楚山之上風景優(yōu)美,有投資五千萬元新建的廣電發(fā)射塔。塔名楚山啟明星,高聳云天,環(huán)顧城市。廣播電視臺在這里建有一個小食堂,除了供應(yīng)發(fā)射臺職工的伙食,還裝修了一個大餐廳,用來接待貴客。李曉蘭是個知道輕重的人,一聽到要給臺里解決經(jīng)費,就馬上表態(tài):“我去,我一定去,只要是給臺里解決經(jīng)費,不管是誰,我都奉陪!”朱由之聽罷,給曉蘭鞠了一躬。曉蘭急忙起身回敬鞠躬禮:“臺長,你折煞我了!”他們兩人的互相恭敬,把臺里在場吃飯的人都看蒙了。有的說,是臺長在禮賢下士;有的說,是“一姐”在恭維臺長;還有的干脆說,他們兩個都有神經(jīng)病,好好的吃個飯,居然行起了大禮。
朱由之十分看重書記今天的晚餐,安排陳小車駕車專送曉蘭。他自己陪書記和宣傳部長吳安良坐了臺里的商務(wù)車上山。趙洪同要求一切從簡,連司機和秘書都打發(fā)回家了。
此時,楚山一片黛色,只有發(fā)射塔華燈齊放,波浪式的霓虹燈,由底座一層一層地變化色彩,赤橙黃綠青藍紫迅速傳遞到塔尖,又由高向低波及底座,如夢如幻,似天上仙境。趙洪同站在塔前,仰視吸睛的變幻不禁感嘆:“哎呀,真是一顆爽亮的啟明星呀!”
李曉蘭才和陳小車最后趕來。曉蘭進到餐廳,見趙洪同、吳安良和朱由之正圍坐在餐桌上說話,便不好意思地打招呼說來遲了。她今天照樣化了淡妝,一襲黑色吊帶裙,讓白皙端莊的她更靚。她一進門,小餐廳仿佛亮起一盞大燈,炫目得叫男人們不敢正視。一向嚴肅的趙洪同也有些把持不住地驚問:“這位美女同志是?”朱由之趕忙起身介紹:“她叫趙曉蘭,我們臺里新聞聯(lián)播的主播。”趙一邊點頭,一邊贊嘆:“啊、啊,電視里好像還沒這漂亮呢!好好好,入座吧!”曉蘭微微頷首,順勢坐在了下席位置。“曉蘭啦,席位給你留著呢,坐書記旁邊吧?!眳前擦荚谒ü蛇€沒挨著咖啡色真皮椅時,用右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她有些不太情愿,朱用眼狠狠盯了她一下說:“快過來吧,過來服務(wù)呢!”聽到這話,她不再猶豫,來到趙的左手空位坐下。她第一次近距離見到這位新書記,握手的間隙,認真看了一眼,高挑的身材,額上有歲月深刻的川字紋,兩道濃眉,一雙大眼,臉上最出眾的是鷹鉤鼻,就像臉的臺面上歇落了一只小鷹。曉蘭喜歡這種鼻子,知道也叫猶太鼻,據(jù)說長鷹鉤鼻的東方人,一般愛察言觀色,有反叛精神,不按常理出牌。
端著架子坐在那里的趙洪同,從曉蘭落座身旁開始,臉上就像吹來一陣春風,開出了滿坡的花,說笑不斷,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別看趙洪同平時不茍言笑,他其實是個有血有肉的漢子。他在部隊服役多年,官至副團,回地方在行政的路上就像爬梯子,從縣里到市里,一級一級地爬,一梯都沒冒過。人直率,敢拼敢打,批評人往往狼牙棒舉得很高,但很少落下來。五十有五的人了,漢水是他從政跑道上的最后一段。省里還有兩年換屆,能到人大、政協(xié)謀個副職,算是光宗耀祖了,他當然想最后一搏。
趙洪同堅持不喝酒。朱由之說:“我從家里拿的,您看,這是塑料桶裝的散裝酒,您嘗嘗吧!”吳安良在一邊幫腔:“您到漢水來了,宣傳部門還沒請過您,您就嘗點吧!”
“嘗點?”趙洪同歪著腦袋問曉蘭。
“那當然,這是朱臺長私人的酒,但喝無妨!”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
趙聽了笑得很開心,吳安良跟著大笑,但比書記少兩個“哈哈”,朱由之不敢僭越部長,笑聲調(diào)門減弱且又少了兩個“哈哈”。
陳小車在一旁服務(wù),拿了三個一兩容積的杯子,給領(lǐng)導們擺好,李曉蘭面前只有一個茶杯。
“小伙子,山上差酒杯呀?!壁w洪同眼尖,一絲兇光直逼小車。
“沒有、沒、沒有!”小車說著,手不自覺地抖起來。他用求救的眼神看看朱由之,又瞄瞄曉蘭。
“擺上,我今天豁出去了,敬書記三杯酒!”平時滴酒不沾的曉蘭,居然鬼使神差地甩出了這話,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快去拿杯子!”朱由之似乎怕曉蘭反悔,急切地催。
趙洪同又打了幾聲大“哈哈”,吳安良在一旁跟笑。
四
那天晚上,曉蘭和云子各自回到家里,都爛醉如泥。
云子坐莊請“犟牛”喝酒解憂,他和“哈哈先生”、“聯(lián)合收割機”反復勸大業(yè)別放在心上。沒想到“犟牛”說,他今天就跟云子多干幾杯,酒醉愁消。云子哪是他的對手呢,跟著他走到半程就迷糊了,后來又被他灌了兩杯,就不曉人事了。接著他又發(fā)瘋似地找“哈哈先生”和“聯(lián)合收割機”連干幾杯,一人敵三,除了云子大醉,剩下的也都暈了。敖不敗給云子在市紀委辦當主任的弟弟張雨迪打電話,跟他一起將云子抬上車,又抬進屋,放在了床上。第二天早晨起來,云子對自己是如何回的家,怎么進的門,哪樣上的床,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曉蘭晚回來一步,一向愛干凈的她,沒洗澡沒卸妝,就倒頭栽上床,直到第二天八點半才醒過來。她給臺長打電話說,不能上班呢,頭暈得很!
朱由之滿口答應(yīng):“放心,你昨天建了大功!今天盡管休息。”
曉蘭躺在床上,慢慢回放昨夜的酒局場景,不敢相信這個酒席完全是由她操縱的。
當時剛開席,她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端著滿滿一杯酒,沒等臺長或部長提議,就站起來對書記說:“趙書記,我是從不端杯子的,今天我給您敬三杯!”老趙一聽,先是一愣,后有些得意地望著她:“好啊,謝謝美女主播的美意?。 睍蕴m接著表白:“這第一杯,請您今后多關(guān)心臺里的發(fā)展,現(xiàn)在廣播電視受新媒體的沖擊,舉步維艱。敬您!”她望一眼另外兩個男人,說:“請吳部長、朱臺長贊助一杯!”
趙洪同是從軍中走出來的,很欣賞這個漂亮女主播的男人氣概,二話不說地用力與曉蘭碰了杯:“干!”另外兩個男人,按曉蘭的意思爽快地“贊助”了。
放下酒杯,趙洪同抿了一下嘴,似乎知曉了酒的滋味。他扭過頭問:“曉蘭同志,你說這是什么酒?”
曉蘭喝下一整杯,頭有些暈乎了,膽子似乎也大多了。她琢磨書記的問話,如果直接回答是白酒或散裝老酒,肯定不對。記得上山之前,她問過朱由之,晚上喝啥酒,他說,從家里帶了兩瓶茅臺,怕書記嫌貴,等會要偽裝一下的。曉蘭說,我問的意思,若是紅酒我可以勉強喝一點的,白酒不敢沾。
想到這里,曉蘭對趙說:“書記,如果我猜對了,您自罰一杯酒!”
“好,沒問題!如果你說錯了,就該罰你喝了!”
“行!”
趙洪同料定一個從不喝酒的女子,怎么也不會猜出這酒的名堂的。偏偏這個不信邪的女子接了招,他感到有些好笑。
“這是我第一次喝白酒,啥酒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我猜,這塑料小桶裝的肯定是非常之物,里面是——”
“你說!”趙催促。
“你快說!”吳著急。
“你快說呀!”朱更急。
“我當然要說的,書記可要說話算數(shù)?。 ?/p>
“當然,算數(shù)!”
曉蘭就像捶進一顆釘子,還要回一個頭扣住、鎖牢一般。
“是——,茅——臺!”曉蘭緩緩地給出結(jié)論。
“你們兩個說呢。”老趙明知故問。
吳、朱默默點頭。他起身一仰脖子,酒不沾唇,抽杯直倒肚里。喝完酒,他心存疑惑,問:“你老實告訴我,你是怎么知道的?”曉蘭笑得直拍巴掌:“蒙的,哪曉得竟然蒙對了!”
酒已下肚,老趙不再深究。
她給書記盛了一碗野甲魚,接著敬第二杯酒:“這第二杯酒,是想請您給我們臺解決一筆設(shè)備購置費。臺里的播出設(shè)備嚴重老化,這是隱形風險,隨時有停播的可能??!”老趙聽了,有些驚愕地問,有這事?吳、朱都說,一點不假。老趙一拍桌子,虎著臉說:“這是大事,為啥不早說!要多少錢?”來之前,朱由之跟她合計過,她回答:“總共需要八百萬,先解決一半也行!”趙洪同低頭想了幾秒鐘,說:“你們寫個八百萬的報告,我給市長打個電話,報告要提交市人大常委會討論,爭取一次解決!”
沒想到書記如此爽快,曉蘭舉起杯,吳安良、朱由之端杯跑來,圍住趙洪同,他起身舉杯,照樣是一仰脖子抽了。
曉蘭給書記用公筷夾了一塊鱈魚,坐下,沒提議第三杯,而是插進一個喝酒的話題,她“將”了吳安良和朱由之一軍:“親愛的部長、臺長先生,你們兩個大男人把小女子推在前面,像話嗎?書記今天表的態(tài),解決了你們的一大塊心病,難道不該敬酒言謝嗎!”聽了這話,趙在一旁嘿嘿地笑。吳、朱又趕忙站起,雙雙再次走到書記跟前,吳說:“我來漢水當宣傳部長六年了,天天擔心電視的播出設(shè)備出大問題,年年給政府打報告,您這一發(fā)話,我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敬您!”朱由之眼睛濕潤了,跟了一句:“敬您?。 崩馅w站起來說,這是大事,拖不得,話音未落,酒已進肚。
話說吳安良與趙洪同,那可是出生在一個村子里的兩個大人物,他倆過去就常有往來。吳安良從團省委副書記的位置下來當宣傳部長,在副廳的位置已經(jīng)干了九年,聽到老趙到漢水市當書記的消息,他高興得一夜未眠。
接下來,曉蘭要進第三杯了。此時,老趙已喝下四杯酒,有了些許醉意。她站起來對他說:“書記,這杯酒我為一件私事敬您,為我老公?!壁w問,你老公是誰?朱由之代替作答,說是旅游局局長張云子。老趙震驚地瞪大雙眼,他不敢相信,那個幾近禿頭的家伙,居然有這等美妻。瞬間,他恢復常態(tài),問:“你為云子敬啥酒呢?”曉蘭說:“請您為他正名,您以他的名字命名了一個遲到席,他那天是駕車遭遇追尾,被一個無賴纏住,才遲到的!他大學所學專業(yè)是工業(yè)經(jīng)濟管理,辦事嚴謹,開會從不遲到。我替他敬您!”老趙明白了究里,鎮(zhèn)定地回復她:“他遲到一刻鐘,沒冤枉他。我看,正名就不用了,給他正正位,倒是可以考慮的。他應(yīng)該到經(jīng)濟主管部門任職?!壁w洪同對那個不懂經(jīng)濟的市經(jīng)信局長不太滿意,一直在尋找合適的人選。曉蘭的一席話,提醒了他。吳安良對曉蘭喊話:“還不快敬酒!”她已喝下兩杯,頭腦暈暈乎乎了,站起來身子開始搖搖晃晃,她靠在了趙的右肩。老趙站起來,迷迷糊糊地右手端杯,左手順勢摸一下她裸露而滑膩的右肩,然后握住她的左手說:“你一個看似秀氣的女子,還真是個綿里藏針的女漢子呀!”說完,他放開曉蘭,指著吳、朱:“你們兩個家伙起來一起干!”四人干完杯,老趙說:“醉了,再不喝了!”朱由之怯懦地對書記說:“我提議一杯,您看行、行啵?”老趙擺擺手,恰在此時,他接了一個電話,是夫人秦小娟打來的。別看他在外面風光無限,但在家里卻像只圍著主人打轉(zhuǎn)轉(zhuǎn)的小貓咪。老趙低眉順眼地說了兩次“好好,回家”,推了一下椅子,站起來提議:“我來回敬你們一杯,結(jié)束!”
離開山頂之前,他對吳安良說:“我兩個月后到美國華人圈招商,你給我認真選個翻譯!”朱由之立馬替部長回答:“書記,我們臺里有個優(yōu)秀翻譯!”老趙問:“誰呀?”朱喝下半斤酒,不再恐趙,笑答:“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是她!”他用右手食指點著曉蘭。他說,曉蘭是英語專業(yè)的高材生,兩次在外交部當見習生。趙聽后笑嘻嘻地說:“啊,意外收獲呀,你舍得放行嗎?”又轉(zhuǎn)頭問曉蘭:“你愿意赴美嗎?”朱由之連說:“愿意,愿意放行”曉蘭瞇著一雙醉眼說:“我、我會、考慮的?!彼匾饨o自己留下一點余地,是想征得云子的同意。其實,她做夢都想去美國看看。
最后告別,老趙先與曉蘭握手,用的是一手握住她的手心,一手拍打她的手臂之法,這是他最親昵、隆重的握別式,一般只用在特別瞧得起的人手上。最后,他又特別摸了一下她裸露的左肩說:“被你整醉了啊!”
曉蘭搖晃著,沒有作答。她本想躲閃,可是醉意朦朧,身不由己,只好任由他撫摸。她寬慰自己不就是一個肩膀和一只手嘛,再說,作點皮毛的犧牲,換來臺里解困,丈夫正位,也值。
......
曉蘭回想著昨天的故事,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醒來已是十一點感覺清醒了許多。她急忙起來給云子做午飯。
午餐,云子和她互相復盤昨夜喝酒的遭遇。曉蘭做了大致描述,云子才知她是在陪書記喝酒,而且整出那大動靜。他從內(nèi)心佩服妻子的勇毅。他對曉蘭說,平時小瞧你了?。?/p>
幸虧曉蘭省略了一些細節(jié)。
五
丁一九帶著人馬來到了漢水。云子帶他到開發(fā)區(qū)看了工業(yè)用地,也粗略地講了優(yōu)惠政策。晚飯后,他要云子留下,提議探討一下重資產(chǎn)招商。他們兩個學經(jīng)濟的高材生,在房間深談三個多小時,最后達成共識:漢水市作為甲方,替乙方丁一九的南方制藥公司建好廠房并購置設(shè)備,他只拎包入住,保證每年繳納稅金一個億。云子負責說服市委主要領(lǐng)導,促成此事落地。
夜里,云子回到家愁眉緊鎖,曉蘭還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等他。她問:“你怎么陪了老同學回來,像個冤大頭了,愁啥呢?”他給她講了與一九合作的事,說這事必須書記定奪,可是他不敢約請那個兇刁刁的趙洪同會見丁一九。曉蘭聽了,輕松一笑說:“我以為是多大個事呢,我馬上給你辦。”云子頓時兩眼大放光彩驚呼:“老婆,你行嗎?”曉蘭不語,只顧低頭撥弄手機,她給老趙發(fā)了條短信:書記,能否給個面子,明早陪深圳來的客商過早?此人是云子的招商對象。不到一分鐘,老趙回復:好的,告訴我酒店餐廳,我七點準時到。曉蘭把短信遞給云子看了,他豎起大拇指,告訴她酒店餐廳。
第二天早餐,趙洪同在餐廳第一眼看到丁一九時,就感到此人非凡夫俗子。他中等身材,圓臉寬額,架著近視鏡的眉眼間透出精明之氣。見面握手很有力量,談吐直率不失涵養(yǎng),一開口就能抓住你的心:“聽說趙書記是軍官轉(zhuǎn)業(yè),為人率真,處事果決,今日得見,果然英氣勃勃,有大將風范!”他們倆談得很投機,老趙非常欣賞他們兩個鼓搗出的重資產(chǎn)招商新理念。當即表態(tài)全力支持,這次就在漢水與政府草簽合同,下次到深圳考察后簽正式合同。
早餐后,趙洪同和云子到會議中心開招商引資半年督辦會,丁一九繼續(xù)在高新區(qū)考察。
全市招商引資的基本面基本崩潰,市直單位基本沒完成任務(wù),縣市區(qū)基本沒兌現(xiàn)目標。這是對趙洪同求勝心切理想主義的一擊重錘,他坐在主席臺中央,心底直竄的火苗,已經(jīng)在黑著的臉上暴露無遺。臺下的人看得清楚,都曉得他這只火藥桶今天必爆,就只差一絲火星引燃,大家都低垂著頭,大氣不敢出,唯恐觸發(fā)大爆炸,讓自己粉身碎骨。
會上,僅僅只叫10個表現(xiàn)力最差的市直單位作說明,挑明了就是檢討。梅大業(yè)的招商局也被列在發(fā)言名單里。他的局指標完成了,可是全市的情況哀鴻一片,書記說他難辭其咎,要作說明,他感到比竇娥還冤。平時,他的局只是服務(wù)、統(tǒng)計、通報,寺廟和尚不念經(jīng),不怪方丈怪小和尚,這是哪門子道理?這頭犟牛的犟勁又上來了,他帶著情緒在會上檢討,說了一段被書記揪住狼尾巴的話,也成了火藥桶的引線。他振振有詞地說:“這招商引資,就像農(nóng)民種莊稼,春上種子撒下去了,要到秋后才見分曉。現(xiàn)如今還在長苗子呢,就得出歉收的結(jié)論,是不是為時尚早呢?”
下午四點,老趙開始講話。本來研究室熬通宵,給他趕寫了一萬多字的報告,他卻丟開稿子,揪住梅大業(yè)的話,握了一把宰牛的刀,直點殺口:“老梅說結(jié)論尚早,請問沒完成的單位和地區(qū),你的田里有苗子嗎?請問梅大業(yè),你看到的豐收景象在哪里?女媧補天是等天塌下來了再補,還是發(fā)現(xiàn)漏洞,就及時用五彩石修?我提醒有些同志,不要給不作為找說詞,不要給慢作為找理由,不要給衰敗唱頌歌。你的黨性,何在?你的職責,何在?你的臉面,何在?”
趙洪同的男高音震得人耳膜發(fā)脹,沒完成的單位主官們,每聽一句他摔在地上的狠話,心尖就會被揪一下;他每拍一下桌子,大家的身子就會跟著微微顫抖一下。只有梅大業(yè)仰著頭、板著臉,面如豬血浸泡過一般,挺直腰桿坐著,就像臺風中心的一座塔,他的身前身后都是倒伏的樹木。
老趙在會上特別表揚了云子,說他創(chuàng)新招商方式,推出的重資產(chǎn)招商非同凡響,并介紹了南方制藥公司的項目。他信心滿滿地揮著手說:“今后要把重資產(chǎn)招商作為爆破點,在全省出奇招,全國造影響!”
散會后,大業(yè)第一時間給云子打電話,要他安排喝酒。他不接電話,只回短信:在組織部有事。
當晚的酒沒喝成,因為第二天一早要開改善營商環(huán)境動員會,常先勝和云子都要在會上發(fā)言。
這個會有些蹊蹺,市直單位發(fā)言的代表,有兩位出乎大家意料。一位是市農(nóng)業(yè)局局長尤建奎。敖不敗背地里叫他“尤見鬼”,這人是他原來的副手。他的舅舅是漢水市走出去的幾個屈指可數(shù)的大官之一,在國家一個部委做副部級官員,他還有個大學同班同學在省財政廳當廳長;敖不敗的農(nóng)業(yè)局局長位置只干了兩年就被他取代了,他當時莫名其妙,后來才有人點醒他。當時,尤建奎剛好干滿兩年副局長,有了提拔的資格。敖不敗十分瞧不起“尤見鬼”,他是溜須拍馬的高手,滿嘴“跑火車”,沒幾句實話,也不辦實事。知曉內(nèi)情后,他曾經(jīng)與“尤見鬼”短兵相接,他腆著個大肚子指著尤的鼻子說:“你這人太不地道,我瞧不起你!”尤一點也不把他當老領(lǐng)導看,狠狠反擊道:“你瞧不起我,我可以要你靠邊站!”敖不敗氣得臉色發(fā)青:“你的本事小了點,我就等著瞧!”
還有一位發(fā)言的,就是張云子。 一般在這種大場合“正面出鏡”,應(yīng)該是有些深意的,梅大業(yè)突然想到了云子昨天的那條短信:在組織部有事。莫非那小子有啥好事?
那天的大會發(fā)言,輪到尤建奎上臺,敖不敗一萬個不想聽,就假裝上廁所,出去抽了支煙,尤發(fā)言完了他才進來。等到后面幾個人講完,趙洪同要作報告了,敖卻憋不住真的要拉尿了。他慌慌忙忙跑出去一趟,進門時,趙已開始講話,他瞟眼看了一下剛落座的不敗,就抬起頭來問:“敖不敗,你出去干啥了?”敖站起來恭恭敬敬回答:“報告書記,我上廁所!”老趙圓瞪雙眼說:“兩個小時的會,你上兩次廁所,你就這樣尿頻尿急嗎?啊?”他接著對大家說:“開會就要專心開會,進進出出的,這里不是農(nóng)貿(mào)市場!”
下面響起唏噓之聲。大家有了一種心理戒備,今后開會上廁所都要禁了,要向書記看齊,他在臺上一坐就是三四個小時,有時拖堂達五個小時,從沒見他上過廁所。他有話講話,沒事就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像尊泥菩薩。
這天散會后,四人團微信群一片死寂。常先勝和張云子在會上作表態(tài)發(fā)言,是正面典型。梅大業(yè)昨天開會出了大狀況,敖不敗今天挨了狠批,兩人都當了反面靶子。四人各懷心事,不好在微信上說話。
大業(yè)約上不敗喝酒,兩個落寞的人,頻頻舉杯,相互安撫受傷的心。
酒至半酣,梅大業(yè)說了一段話,就突然落下淚來:“我大爺?shù)模@是咋的啦?我這個老格(老資格)一下子成了他媽的丑角,真的是走霉運了??!霉大業(yè)啊,霉大頭啊!”。
敖不敗望著落淚哭泣的大業(yè),想起這些年的“走麥城”,一下子觸發(fā)淚腺的閘門,淚流滿面,連鼻涕也帶出來了:“兄弟,我不敗也是節(jié)節(jié)敗退?。 彼┮话驯翘?,抽下一杯酒,又哭:“我前朝的老祖宗啊,怎么把霉運傳得這么老遠、老遠啦,連我這第二十幾代玄孫都跑不脫?。 ?/p>
梅大業(yè)怔怔地望著不敗,止住了流淚,他勸道:“我大爺?shù)?,這是咋的啦?兄弟啊,如此說來,你比我更慘呀,這霉運都延續(xù)幾百年了!”說完,他竟然破涕為笑,拉著不敗連抽了兩杯。
常先勝和張云子其實也記掛著他倆。到了夜深人靜時,他們不約而同地在微信群留言:“哈哈,犟牛、聯(lián)合收割機,別難過,明天一起喝酒?。 ?、“犟牛、聯(lián)合收割機,看開點,明天一醉解千愁!我請!”
大業(yè)沒回,不敗也沒理。
六
云子摟著曉蘭困覺,說要告訴她一個好消息。她催,啥事快說。他說,你獎勵我一次,我就說。云子年過五十后,曉蘭與他約定:每月房事兩次,不準多??墒牵矚g酒后亂性。曉蘭好裸睡,他每次喝了酒,見到美如仙女的妻子赤裸地躺在床上,就想與睡美人追加一次。這個時候,曉蘭就放蕩地說:“人家說禿頭癮大,你個家伙果然是?。 逼鋵?,云子的“追加”也是心懷雜念,因為老婆長得太漂亮,怕別人勾引,他就整天記掛著要把她喂得飽飽的。曉蘭是有涵養(yǎng)的,但是,她的美又太過張揚,不得不令云子擔憂。這晚云子沒喝酒,無非是欣逢喜事,想找個理由,跟美妻快活。
完事了,他告訴她,組織部長找他談話,征求意見想調(diào)他到經(jīng)信局任局長,問他愿不愿意。他答,跟我學的專業(yè)對口,當然愿意。曉蘭聽了并不驚訝,知道這是老趙在兌現(xiàn)承諾,她沒說破,只是摟著他說:“恭喜老公啊,終于學有所用了!”
她話音剛落,云子已經(jīng)起了鼾聲。
窗外一輪滿月,將清輝灑滿燥熱的夜,朗照灰暗的地。小區(qū)里像螺螄殼子一樣,密密麻麻趴在每棟房子的空調(diào),都在呼呼運轉(zhuǎn),消解暑熱,催眠疲憊。自從來了趙洪同,漢水市的行政干部就沒日沒夜地跟著這位“工作狂”玩命,就像這酷夏的空調(diào),幾乎沒停下的機會。
明天市委、政府又要開會,搞兩月一次的工業(yè)園區(qū)建設(shè)、重點項目落地現(xiàn)場拉練,安排用時三天,兩日到縣市區(qū)參觀,然后再坐下來開一整天的會。會上,每個縣市區(qū)要用視頻匯報、市直搞得好的單位作典型發(fā)言。這個會給人傳遞的壓力非常之大,特別是縣市區(qū)的主官。因為要打分,要排名通報,大家都不想甩尾,也都怕當?shù)箶?shù)第一。這不僅涉及到一個地區(qū)的聲譽,還牽連到縣委書記和縣長的升遷,萬萬小看不得。過去每季開一次,趙洪同來了,改成了雙月會,頻次增加,壓力更大。這次的拉練,是他來漢水市后搞的第三次。老趙已經(jīng)聽到很多反映,說會議本來就多了,拉練會又改成雙月,太密集,但是,他不想采納。他在會上加大分貝講:“園區(qū)和重點項目建設(shè)的拉練,那是會嗎?主要是看現(xiàn)場呀,后面一天也只是碰碰情況?!彼械接行╇y以自圓其說,就索性闡明自己的觀點:“即便是會,也是必開的會,這是抓經(jīng)濟發(fā)展的會。請問,這樣的會不開,開那樣的會呢!”梅大業(yè)聽了書記的話,聊發(fā)了他的詩人性情,順手就在四人團的微信里寫了一段順口溜:
拉練是會不是會,越描越黑越見鬼。
一拉就是三整天,夜里難入睡,
白天跑斷腿,坐下照開會。
發(fā)言還用視頻吹,比開大會還遭罪。
趙洪同到任之后,工作節(jié)奏陡然加快,會越來越多,越開越長,工作催得越來越緊。他提倡解放思想,發(fā)明了頭腦風暴會,逢會就讓人講新思路。他講話的新思路、新觀點、新詞新調(diào)特別多,常常像剝一個新鮮的洋蔥,一層又一層。大標題之后還有一級標題,依次還有二級、三級、四級、五級子題。
他喜歡剪貼報刊,喜歡買新書,在高鐵站飛機場都喜歡見空買書讀書。他要把所學的新詞匯新信息新知識,都曬到會上,唯恐人家說他知識儲備不夠。
一次,他在會上講“區(qū)塊鏈”時,媒體上還沒宣傳,下面做筆記都交頭接耳,不知道這三個字如何寫,他卻一口氣講了一個多小時。
趙洪同是個急性子,他的軍人作風時刻叫醒著他有些疲沓的中樞:不許拖拉,安排下去的事只能提前。上面三令五申要求壓縮會議,他就創(chuàng)新辦法開會,實際是鉆會議的空子,比如開套會,幾會合一,這樣雖然減少了時間,但是,上午集中開了套會,下午還是分塊塊繼續(xù)開,并沒減輕負擔。他主張多開電視電話會,一直開到鄉(xiāng)鎮(zhèn),說是減了下面的負,免得跑來市里開,實際讓下頭更難受。市里講了縣里講,縣里講完鎮(zhèn)里還要講,市里講完十一點半,縣里講到一點,鄉(xiāng)鎮(zhèn)開完就差不多兩點了,下面的同志直喊累。趙洪同要求多開現(xiàn)場會,但是準備現(xiàn)場又變味,助長了“面子工程”。
梅大業(yè)這幾天心情特別差,但凡開會,他就編一段順口溜發(fā)到四人團微信群。
我是會癡子,你是會痞子,
他是會瘋子,還有一群會販子。
現(xiàn)場會,開得貴。
面子好,里子碎。
大會套小會,小會照開會。
會套會,會連會,暈頭轉(zhuǎn)向還是會。
梅大業(yè)還煞費苦心,為這不該形成的會海,寫了一首題為《海,不見形色》的現(xiàn)代詩:
它是海,不著邊際,也看不見形色。
有波峰浪谷,怎也見不到一滴水。
岸上,一面大旗揮舞,
那是填平這海的號令。
偏偏有些人,還在跳進海,
他們樂此不疲
......
本來這些順口溜和詩歌,只發(fā)到了他們的小圈子里,按說不會生出事端,特別是謹小慎微的常先勝還在群里提醒:這樣的段子和詩歌寫不得,更不能傳出去呀!梅大業(yè)在群里說:我大爺?shù)?,這是咋的啦,我只是諷刺過多過濫的會議,能有啥事呢!
偏偏就有好事者,把這個婁子捅大了。
心情沉郁的敖不敗,看了梅大業(yè)的段子,覺得都是真話,解恨。那天晚上,他在家里喝了幾杯老酒,酒精作祟,翻看微信時又仔細讀一遍大業(yè)的段子,覺得真是“公車上書”般的好東西。一股熱血直竄胸口,手指一點,那幾段東西就轉(zhuǎn)到了他的“漢水同窗”微信群。這個群里都是他的大學同窗,有一個局長,一個市委辦副主任,一個婦聯(lián)副主席。
很快,梅大業(yè)的段子,在市直單位流傳開來,組織部長看到后嚇了一跳,第一時間轉(zhuǎn)給了趙洪同。
趙給他打電話說:“這個人不講政治紀律,你是管干部的,你看著辦!”
組織部長放下電話,深刻領(lǐng)會書記的三句話:這個人不講政治紀律,——是對梅大業(yè)寫段子的定性;你是管干部的,——自己有責任,要快處理;你看著辦,——要拿出意見報告。
當晚,組織部召開緊急部長辦公會,針對在市直單位泛濫開來的段子潮,研究危機公關(guān)策略。
老趙帶著一路人馬到深圳考察招商引資的意向企業(yè),行程三天,其中一天是在南方制藥公司看生產(chǎn)車間,然后簽訂正式合同。云子和老趙的夫人隨行。三天行程結(jié)束,趙洪同夫婦臉上都堆滿笑意。老趙對丁一九的項目大加贊賞,十個億的重資產(chǎn)合同簽訂。丁一九的妻子陪著秦小娟逛了名貴服裝店和珠寶店,丁家出手大方,趙太太滿意而歸。
七
長江兩岸的梅子熟了,梅雨在炸雷和閃電的護送下,開始掃略長江中下游。
漢水市屬長江流域,處在梅雨帶,幾乎每年的六、七月份都會有一段淤積的雨天。今年更甚于往年,這半月里大雨、中雨、小雨像打群架,交替上場,太陽難以招架不知躲到了何處。人們就像悶在潮濕房間里的被褥,渴望見陽光,渴望暴曬,渴望除卻一身霉氣。梅大業(yè)沒想到自己的幾段順口溜,會惹出這么大動靜。他知道自己闖禍了。他的心里壓著一塊磨盤,焦躁得有些悶疼。他完全沒有心事顧及公務(wù),上班時把自己關(guān)在辦公室里,站立窗前,望著淅瀝的雨幕,傻傻地自言自語:我大爺?shù)模@是咋的啦,太陽老天爺,你幾時才得出來啊?
常先勝替梅大業(yè)捏著一把汗,他要盡快處理好大業(yè)的段子事件,免得繼續(xù)發(fā)酵。按照市委安排,組織部召開市直單位分管機關(guān)的負責人會議,他在會上講得十分嚴厲:各單位負責人回去后立即開機關(guān)大會,刪除這些段子,不準任何人外傳這些段子,否則問責一把手;各單位要嚴管微信群,嚴守政治紀律、政治規(guī)矩。
機關(guān)畢竟是機關(guān),此會一開,只一天功夫,所有微信群便干干凈凈,風平浪靜。
兩天后,梅大業(yè)受到黨內(nèi)警告處分。常先勝替他擔心的那只“靴子”落地了,那塊磨盤清除掉了。但是,對于梅大業(yè)來說,心里卻永遠留下了磨盤的陰影。
處理了梅大業(yè),有了“殺雞儆猴的效果”,沒人再提會多的意見。市里的會議依舊是一個接一個。
最近一個月里,漢水市幾乎連天連夜地開會,讓不少人得了會議病,一批局長住進了醫(yī)院。
云子自從用他的名字冠了遲到席后,就患上會議失眠癥,只要是第二天早晨有會,他就通宵難眠。盡管有曉蘭喊叫,他依然放心不下。到后來他不得不叫司機小王去醫(yī)院開了安定,吃了藥才能稍微安穩(wěn)地睡去。這一段,幾十天幾乎每日早晨有會,他的會魔癥更重。覺睡不好,他整個人像個沒有魂魄的木偶,兩眼無神,行為呆癡。曉蘭給他到市一醫(yī)辦了住院手續(xù),他住進醫(yī)院不再開會,當天就呼呼大睡,第二天就恢復如初。不過,曉蘭沒給他辦出院手續(xù),讓他在醫(yī)院鞏固十天,躲會。
敖不敗也住院了。他的病很奇葩,因有重度脂肪肝,一個同學建議他每天早晨喝兩大杯涼開水,包他不治而愈。果然,堅持半年脂肪肝不見了。但是因為早晨喝水多,開會的中途必須拉尿,可他又是反面典型,他不敢再為一泡尿惹來書記狂批。一次會議,他的膀胱脹得失去知覺,散會一滴也拉不出了。他急得渾身冒冷汗,急忙往市一醫(yī)跑。泌尿科醫(yī)生告訴他,這叫尿潴留,有可能是心理壓力和精神壓力過大所致,長時間膀胱充盈,導致膀胱肌肉不能收縮,就出現(xiàn)了尿不出的病灶。也有可能與尿道感染有關(guān),它也可以導致尿不盡、尿不出。敖不敗憋著一泡大尿,脹得難受,就不耐煩地對醫(yī)生喊:“別給我上課了,快點啦,快點幫我把尿整出來!”醫(yī)生這才動筆給他開了入院手續(xù),叫他到住院部用導尿管把尿?qū)С?,再住院作系統(tǒng)檢查。
梅大業(yè)患了神經(jīng)性皮炎,后頸和屁眼一圈,皮膚成一大片灰色,奇癢難忍。他的一個東北老鄉(xiāng)在市一醫(yī)當副院長,告訴他,這與精神壓力過大有密切關(guān)系,勸他干脆辦個住院號,邊治療邊上班。他聽了同學的話,辦了住院手續(xù)。
他們都被安排在特優(yōu)干部病房,每天上午十點左右掛完針后,就會集中到梅大業(yè)的病房聊天,后來又加進了商務(wù)局局長和財政局局長。商務(wù)局局長是個小妹妹,才四十二歲,看長相一派秀色,一張嘴卻口無遮攔爆粗話。她自報,兩三個月不來例假了。接著,就放開講到,那天晚上,她在床上抱著老公撒嬌,叫他以后別搞她了,沒月經(jīng)了。后來她的老公給她強行辦了個住院號,治療月經(jīng)不調(diào),這樣就可以不開那些雷人的會了。
財政局局長訴苦,他是血壓超高才住院的。老趙來了,天天開會,到處點火,招商引資重資產(chǎn)投入陡然大增,城市建設(shè)貸款翻幾番,他這個提錢袋子的,感受到了從沒有過的壓力。書記或者市長開會要一回大錢,他的血壓就升高一次,他捂緊錢袋子,反對給一回錢,就要遭到書記狠批一次,血壓就要往高竄一截,最后達到120—200。妻子強行將他押到醫(yī)院住下治療,他也確實感到站不穩(wěn),要倒下了。
那天召開提高城市能級建設(shè)督辦會,幾個住院的局長都沒到,名單擺在書記、市長面前,趙洪同說:“這么多局長病了,是這段太累了,還是這些中層干部的身體太差呀?”市長趕緊肯定地回答:“是太累了,太累了啊!”
老趙到漢水市大半年了,他基本熟悉了這里的地盤、這里的風物、文化,當然還有干部。他準備調(diào)整幾個局長的位置,擬好一份名單,市委五人組織人事小組作了商量,準備提到市委常委會上通過。
常先勝列席了五人小組會。
一周后,四人團里的三個人都出院了。周末晚上,常先勝與他們?nèi)思s好,說由他坐莊,慰勞大家。席間,梅大業(yè)和敖不敗低頭喝悶酒,常先勝先敬大業(yè)一杯:“哈哈,犟牛, 不要把那處分記心上。興許壞事變好事,對你的人生也是個轉(zhuǎn)折。啊,哈哈哈!”梅大業(yè)抬起頭來說:“我大爺?shù)?,今天咋的啦,哈哈先生這話里有話呀,我還能轉(zhuǎn)到哪里去呢?兄弟,哥倆整兩個!”說完,他連續(xù)干下兩杯,放下杯子又死逼著先勝干了雙杯才罷休。常先勝一般不做東,當主人請客時,不會矜持,一般都會醉倒。他給敖不敗敬酒時已有幾分醉意,說:“哈哈,聯(lián)合收割機呀,人最終要圖個清閑,來干了!啊,哈哈!”這次梅大業(yè)的段子事件,敖是推手,紀委和組織部門都掌握在案,只是趙洪同沒同意擴大化處理。敖不敗也學一回梅大業(yè)的派,揪住敬酒的哈哈先生的衣袖,說:“感謝哈哈,你莫名其妙的勸詞我聽不懂!哥們,一視同仁,干兩個!”沒辦法,常先勝勉為其難地又喝了。最后給云子敬酒時,他說:“哈哈,兄弟啊,你是學工業(yè)經(jīng)濟管理的,搞旅游,有點大材小用,啊,哈哈哈!”云子摸著前面的光頭:“哈哈先生啊,今天是怎么啦,這么婆婆媽媽的呀!是不是也整兩杯呀!”先勝歪著身子來到云子跟前,左手摸一下他的光亮頭皮,右手舉杯,喊:“哈哈,干干干,兩杯!哈哈哈!”常先勝連干了六杯,遠遠超出了他喝酒的本事,他躺在沙發(fā)上,一個“哈哈”都打不出來了。梅大業(yè)說,這小子今天心里揣著個明白,說了一堆啞語。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肯定是為我們幾個的進退喝的。敖不敗將幾個盤的一些剩菜趕在自己碗里,邊吃邊說:“嗯,對頭!”
這天夜晚,先是刮起大風,而后雷聲隆隆,天空上時不時扯起耀眼的電弧,就好像有個電焊工,在加班焊修天頂一般。又一場大雨在電閃雷鳴的合奏下降臨。他們?nèi)齻€把常先勝塞進小車,抬回家門,個個淋得透濕。好在是夏天,只當沖了一個痛快的涼水澡。
第二天市委常委會召開,人事調(diào)整公開,常先勝的啞謎應(yīng)驗了。市接待辦的美女主任茍艷麗接手梅大業(yè)的招商局局長,梅大業(yè)到市人大常委會當常委;云子當了經(jīng)信局長;敖不敗到市政協(xié)任常委。
消息傳開,市人大常委會有兩名副主任給梅大業(yè)打電話,無非是說歡迎他到人大常委會履職。這兩位副主任是與他在同一張紙上任命的局長,關(guān)系一直不錯。可是,人家已經(jīng)在副廳的位置干了一屆半了,他呢,不僅沒進步,反而還背著個處分,掛個“常委”來與人家相會,想想,真是命運捉弄人啦。好在他是個大大咧咧的東北漢子,這些對他來說只有一時的不快,他相信自己過不了多長時間,就會慢慢忘掉的。他已經(jīng)安排好了近期行程,利用這絕好的空閑回老家東北一趟,那里有自己的爺爺奶奶和大伯大媽,還有兒時的許多玩伴。他要回白山黑水的故鄉(xiāng)多待一段時日,喝幾頓大酒。
敖不敗對自己的官階一步一步往下滑,心存羞愧,有時甚至會有“烏江自刎”的極端想法,特別是想起“尤見鬼”贈與自己“靠邊站”的惡毒詛咒,心里更是吃不消。他的老婆在北京帶雙胞胎孫子,聽老敖說了卸任局長的消息,高興得直拍巴掌:“太好了,太好了,快來北京幫我?guī)O子呀,包你天天快樂!”敖不敗放下電話,疼痛的心燃起一絲亮色。
八
十一月下旬,趙洪同赴美考察招商。行前,曉蘭給老趙發(fā)短信:書記,請速幫丁一九落實五個億的設(shè)備購置款。老趙回復:知道了。他親自出馬,帶著政府管金融的副市長和財政局長,到省國開行以政府財政擔保的形式,辦好了五億元的貸款。
設(shè)備款到賬,丁一九的新項目神速推進,云子為同學高興,心情愉悅地給曉蘭放行,讓她隨書記赴美當翻譯。
按規(guī)定六人八天三個城市:芝加哥、華盛頓、紐約。安排在芝加哥和紐約開洽談會、小型酒會,華盛頓主要是參觀和訪問客人。趙洪同帶了兩位美女,李曉蘭和新上任的招商局長茍艷麗。茍是從鄉(xiāng)鎮(zhèn)黨委書記干上來的,泥土氣息重,說話放得開。圓臉、倆小酒窩,膚古銅色,是朵黑牡丹。她比曉蘭小三歲,但論面貌,卻顯得老相一些。一行中還有市委和政府的幾位隨從。
抵達芝加哥的當天晚上,趙洪同安排了一個小型酒會,宴請五位美籍華商,他們的故里都是漢水。年歲最大的老企業(yè)家趙楷弢,已經(jīng)八十高齡,身體尚好,走路腳下生風,說話雖然斯文,但聲音清亮,若是在電話里聽,會認為是個中年人,看上去也只七十掛零的樣子。老先生除了辦有方舟康養(yǎng)集團,還專心研讀李白詩詞,并有多本著述。趙洪同平日里也喜好李白的詩,從中學到大學,他一直研讀,能背下一百多首李詩。晚餐,很自然地成了他與趙楷弢談詩誦詩的文化夜宴。這也讓曉蘭對他刮目相看,茍艷麗更是在現(xiàn)場不斷尖叫。
趙洪同先自謙地說:“今天請到趙前輩和在芝加哥的各位漢水鄉(xiāng)親,是我等三生有幸。趙老先生潛心研究李白及其詩作,成果豐碩,晚輩敬佩不已。晚生也好讀李白詩詞,今日機緣難得,還望老先生不吝賜教?!壁w老先生聽罷洪同一席話,擺手道:“趙先生過謙了,老朽不才,略通太白詩詞,所學膚淺,愿與先生共勉。”洪同接過老先生的話說:“后生有一問題討教老前輩,竊以為李白最著名的詩有十首:《靜夜思》《贈汪倫》《早發(fā)白帝城》《獨坐敬亭山》《望廬山瀑布》《送孟浩然之廣陵》《行路難其一》《將進酒》《渡荊門送別》《望天門山》,不知先生是否認同。”趙老先生說:“太白先生詩作冠絕古今,被后人敬為詩仙。您說的這十首詩,的確是他浩繁卷帙里的上品佳作,但是,倘若非要選出十首為最好,也不盡然。先生一生留下來的詩作有九百多首,連詩圣杜甫都贊其‘落筆驚風雨,詩成泣鬼神’,所以,他的詩最好的何止十首呢?”
洪同說:“您真是博學,說得對,晚生領(lǐng)教了!”他話鋒一轉(zhuǎn):“李白的《靜夜思》,想必各位鄉(xiāng)親都熟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我這里代表漢水鄉(xiāng)親敬一杯薄酒,期望各位先生回故鄉(xiāng)投資發(fā)財!”
曉蘭也喜歡讀李白的詩,喜歡他的豪放、大氣、灑脫。這時,她主動站起來說:“趙老先生研究李白,我就借此機會,把李白的那首霸氣而暢快的《俠客行》獻給大家?!彼_始幾近完美地誦吟——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這時,趙老也搖頭晃腦跟著她小聲吟誦:
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
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
趙洪同一直在擊掌,到了最后三句,他參與了吟誦:
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jīng)。
三人吟誦完,贏得一片掌聲。這時,趙洪同端起酒杯說:“我借杯中酒給趙老先生和各位助興,朗誦一首《將進酒》: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
趙洪同的嗓音洪亮,趙老先生聽到這里,又閉目晃腦跟著吟誦: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
誦到此處,趙洪同已經(jīng)沉浸在詩的情景里,他舉起紅酒杯示意大家干了此杯。喝完酒,他繼續(xù)誦吟。
到詩的最后兩句,他的激情如洪濤般奔涌而至: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他將最后的“萬古愁”重復一遍,并拖了一個長腔:“萬古愁,萬古愁——哇——!”。
趙楷弢老先生帶頭鼓起掌來:“不容易。不容易呀!趙先生公務(wù)繁忙,能流暢誦吟這首長詩,真不容易!我提議,為趙先生干杯!”
老先生置身鄉(xiāng)親鄉(xiāng)情場景,很是感動,接著,他站起來說:“我就不多說了,就借太白先生的《贈汪倫》,來表達此時的心境?!彼院裰氐臏嫔8泻屠铣傻膫鹘y(tǒng)吟誦腔博得大不同的反響,他誦吟一句大家就鼓掌一次。誦完他說,特別感謝洪同先生一行,感謝故鄉(xiāng)的深情。
大家再一次鼓掌,再一次端起酒杯。
席間,老先生答應(yīng)回漢水老家投資一億美金修建健康養(yǎng)老園,包括一座醫(yī)院。同時投資三千萬美金修建國學館,傳承國學?,F(xiàn)場,草簽了合作協(xié)議。老先生承諾一個月后回漢水簽訂正式合同,并選址,一年內(nèi)建成。
趙洪同首站告捷,心里滿溢喜悅。酒會散后,他給曉蘭發(fā)短信:到密西根湖散步,有工作談。馬上現(xiàn)在!
她也替他高興,便回了個“嗯”。
密西根湖叫著湖,而實際如海一般闊大無邊,有五萬多平方米,湖深八十多米,這里有海軍碼頭,天高水藍,湖鷗翔集,船帆游動,但凡到芝加哥旅游的客人,一般都不會錯過散步湖邊觀湖景的機緣。
他們兩人來到了湖邊,趙洪同興奮地說,今晚的飯是一頓文化大餐,也是收獲頗豐的物質(zhì)大餐。曉蘭說,恭喜書記旗開得勝啦!他話鋒一轉(zhuǎn),曉蘭,今后,沒人的時候能不能就喊我趙洪同呢。曉蘭停下步履說,這怎么行呢,我不敢,這對您這個大領(lǐng)導不恭?。±馅w說,我這分分秒秒都當個領(lǐng)導,你說我累不累呀!他逼近曉蘭,一口酒氣噴在她臉上,從今晚開始,沒人的時候,你就喊我趙洪同!或者老趙!曉蘭并不作答,只莞爾一笑。老趙不容分說地拉起她的手,一把將她扯進懷里,猝不及防地吻住了她濕潤的嘴唇......
他還在貪婪地深吻,她推開了他。
她的心情很復雜,就像眼前大湖里拍岸的浪濤,拍了岸線,退回去,再沖上來,又返回去。她對眼前這個男人越來越有好感,覺得他是個很了不起的男人,但是,他又不能做對不起云子的事。她極速地思慮著。她借著酒勁放膽地說:“那、那個啥,老趙,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角色呀!你竟然敢調(diào)戲良家婦女??!”他在一旁“嘿嘿”兩聲,說:“喝了酒,失控,你不也配合了嘛?!彼挚拷怂?,她沒躲閃,說:“你就像這湖,究竟是湖還是海,我還沒看清白啊,你這樣我,我有點難受!”老趙知道做這種事,對像她這樣正經(jīng)的女人來說,的確很突兀,沒拒絕算是給了大面子。他有些悔意地說:“我向你說聲對不起!”曉蘭半晌沒說話,他們走了一段路。她想到一個可以基本保全自己的解決方案,就對他說,我只做你的藍顏知己。他問,此言怎講。她說,通俗地講藍顏知己,就是只陪說,也可以稍微放開一點。但是,褲帶子就是高壓線,褲帶以下是禁區(qū),你休想觸及。
正說時,茍艷麗給老趙打來電話,說是想到他房間匯報明天的安排。曉蘭問是誰,他說小茍,她“啊”一聲,然后笑著說,她可能是主動上門的“紅顏知己”。他牽住她的手說:“你看你,這話說的,人家找我真有工作呢!”曉蘭反擊道:“那你剛才喊我來,還不是說有工作談?!币唤z難堪從老趙臉上倏忽閃過,他笑著說:“你這個藍顏知己我交定了。至于當不當紅顏知己,以后一切聽你的!”
曉蘭按出國前與云子約定的,每天給他發(fā)一條微信,這天晚上,她心情怪異地發(fā)了如下內(nèi)容:今晚酒會是頓文化餐,招了一個文化商人。晚上漫步密西根湖,這湖很大,像海。我迷失在這似海非海的岸邊,面向汪洋,不知所措。老公我想你!
云子回微信說:你的文筆越來越好了。
他沒想到妻子的字里行間掩藏了心事;更不會想到自己心懷感恩的大領(lǐng)導,居然惦記他這個屬下的盤中餐。
在美利堅的每個夜晚,老趙都會約曉蘭外出散步,她不拒絕,只讓他在“藍顏知己”的許可圈子動手動腳。第八天早晨他們要回國了,登機前,老趙靠近曉蘭說,美好的旅程只是告一段落,我們不會劃上句號的。
他的話音剛落,茍艷麗就嘟著嘴巴走來了。她對趙洪同表情異樣地說:“老趙、啊書記,跟美女主播相談甚歡啦!”曉蘭聽罷一愣,一臉蔑視地扭頭朝登機口走去。
九
云子到經(jīng)信局履新后,感覺自己找到了沖浪的海灣。他夙興夜寐搞調(diào)研摸底數(shù),思考漢水工業(yè)的出路,動筆給市委、政府寫出漢水工業(yè)改革發(fā)展報告,獻出的錦囊妙計被悉數(shù)采納。市長稱贊他,抓工業(yè),人才難得。書記看在眼里,喜在心頭。曉蘭更是為老公高興,當然,她對趙洪同的伯樂識馬也心存感激。
轉(zhuǎn)眼到了年底,市委批準了人大、政協(xié)“兩會”開幕的時間,上上下下開始緊鑼密鼓籌備會議,包括人事動議。趙洪同到漢水市工作近一年,沒怎么研究提拔干部的事,這次準備動一批,其中有四個副廳位置空缺。原市委副書記提拔到省民政廳任廳長,位置空缺半年;市人大常委會一位副主任上半年退休,市政府分管工業(yè)的副市長肝癌晚期,九月份就遞交了辭呈,市政協(xié)一位副主席十月份退休了,四個副廳的空缺需要報省委批復后,開干部大會推選;后面三個位置還需兩會選舉。
市委提的人選,市委副書記由宣傳部長吳安良接任、人大副主任人選尤建奎、副市長人選張云子、政協(xié)副主席人選是市紀委的常務(wù)副書記。尤建奎和張云子的提拔,有些意外,但是也在情理中。張云子能力強,抓工業(yè)一將難求;尤建奎也是夠硬條件的,沒破格。一切按照市委意愿順利推進,省委很快批復,市里的干部大會推選,除了尤建奎票數(shù)壓線外,都得了多數(shù)票。兩會如期召開,候選人都按市委的意圖當選。尤建奎有三十多張反對票,也算涉險過關(guān)。
緊接著,廣播電視臺的班子也有變動。李曉蘭被提拔為副臺長,她在臺里推薦時得了全票。
幸福來得太突然,兩會閉幕的當晚,云子和曉蘭大半夜都在興奮中,他問,老婆呀,我們該怎樣感謝恩人趙書記呀?聽說有的人提拔副廳是要送重禮的。我這分文沒送,像做夢一樣的,就撿了個副市長!曉蘭說,是的,真像做夢,是得想辦法感謝老趙呢!云子聽到這里,立即捂住曉蘭的嘴,你怎么敢喊‘老趙’,你這樣,對得起恩人嗎曉蘭在美國時,背著人喊慣了“老趙”,云子大驚失色地反應(yīng),讓她猛醒過來,連說,這是昏了頭,再不敢了!”
曉蘭為了重塑云子形象,把他帶到假發(fā)店里,給他選了個六千塊錢的發(fā)套,他一試戴又像回到了大學時期,一頭黑發(fā),遮住光亮,重回英俊??墒牵谱铀阑畈豢弦?,說,戴了這發(fā)套,就不是我了,人家會議論的。曉蘭細聲慢語地勸導,慢慢適應(yīng)吧,先休息、出門開會時戴上,再坐辦公室戴,然后開大會戴,日久自然習慣。云子勉為其難地點點頭。她還建議,把司機小王調(diào)到身邊服務(wù)。因為小王是云子把他從臨時工轉(zhuǎn)成事業(yè)編的,還走門子,把他在農(nóng)商銀行基層支行工作的愛人,調(diào)到了分行機關(guān)做事。小王對他感激萬分,即使云子調(diào)到了經(jīng)信局和當了副市長,他也隔三差五到家里看望他,幫助做家務(wù)。云子覺得曉蘭的提議很對。
第二天晚上,云子約四人團的伙計們喝酒,三人都答應(yīng)了。以前,都是常先勝坐上席,這次不同了,云子一下子當了副市長,另外兩人又有些倒霉,反差大了,氣氛也變了,相互間客套起來。云子說:“還是老規(guī)矩,哈哈先生坐上首吧?!毕葎倭ⅠR反對:“哈哈,這哪里行呢,你現(xiàn)在是市領(lǐng)導,我不能壞了規(guī)矩,啊,哈哈?!苯┏植幌?,云子只好自己坐了。其實,這次補選幾個職位,書記找先勝談過,勸他不要有想法,明年換屆多的是機會呢,只是個時間問題。有了書記這話,常先勝心里平復了許多。這天云子拿了三瓶茅臺,喝了兩瓶多,犟牛和聯(lián)合收割機都喝醉了,常先勝不多不少還是老二兩,只有云子保持了清醒,因為明天上午有會,他要講話。
市里兩會結(jié)束,過不了幾天就是省里開兩會。趙洪同正在準備赴省開會的材料,他叫秘書在政府賓館拿了一個房間,不接待任何人,安安靜靜看兩天材料。第二天下午一大摞材料基本閱改完畢,他叫來秘書,讓他立即到附近的大商場,買件女式紅色呢子大衣,并告訴他大致身高,說是要送給一位女首長。一小時后,秘書送來了一件考究的紅色呢子大衣。他在房間立馬給曉蘭打通電話:“到賓館我房間來一下,有工作談呢!”曉蘭在電話里笑了笑,爽快地答應(yīng)了。他倆從國外回來后再沒見過面,一個多月了,這是第一次。曉蘭進屋就喊:“哎呀,好暖和呀,你真會享受??!”說著她脫掉鵝黃色呢子大衣,里面是一件緊身的小蠶絲襖,她的曲線暴露無疑。老趙站在一邊欣賞著風景,接著說了句:“恐怕還要脫,你看我穿了多少?!睍蕴m這才顧得上打量眼前的男人,他只穿了一件白襯衣。她說:“這里多熱乎啊,索性我就在這洗個澡吧!”他拍著巴掌說:“那真是太好了!”曉蘭馬上說:“你想啥呢!”他說:“我無非是想、想那個什么而已。”其實,她早就有思想準備,她想了很多種報答他的方式,她知道都不會遂他所愿,唯有自己的身體才是他垂涎欲滴的目標。她說:“你怎么變得結(jié)結(jié)巴巴了。那你到外面套間坐會吧,讓我先洗個澡,可以嗎?”他連說可以可以,知趣地退到外間看電視。
不一會,她喊道:“老趙,你可以進來了!”他心里像揣著一只活蹦亂跳的兔子,進了里間。但見曉蘭只穿了一件賓館的白色睡衣,坐在床上。他已經(jīng)等得太久了,直愣愣地看著她。曉蘭喊怎么啦,不認識我了?他從癡迷中醒過來,走近她,不由分說地將她抱起,親著吻著,慢慢放到床的中央。她輕輕地呻吟著,如同一盤大葷,被他這個盯了很久的苦力,囫圇地爆食......
離開房間時,他把那件紅色呢子大衣拿了出來,并打開細心地給她穿上。曉蘭對著穿衣鏡正面、側(cè)身,看了又看,很是滿意。這次,是她主動抱著他不舍地深吻。
云子任副市長后,分管工業(yè)和招商引資。他智勇雙全抓重資產(chǎn)招商,進展神速。趙洪同覺得可以出經(jīng)驗,也多次過問,時間不長就鋪滿了一個集中度很高的重資產(chǎn)工業(yè)園,省政府來漢水開了現(xiàn)場會,不少市州來觀摩學習。老趙在四大家聯(lián)系會上表揚云子,說:“當干部不僅要有能拼的狠勁,還要有會拼的巧勁,云子就是這樣一個人,大家要學習他!”
丁一九在漢水的新項目落成后,很快投產(chǎn),市場訂單像臘月里的飄雪,紛紛擾擾飛進公司。其實,漢水市的重資產(chǎn)招商,三分之一死掉了,三分之一半死不活,只有三分之一是健康的,丁一九的項目是個幸運兒。他對書記和老同學云子心存感激,給他們二人各買了一套西服,并塞進一張銀行卡到上衣口袋。趙洪同的卡里有四百萬;云子的有三百萬。丁一九把兩件西服都給了云子,請他轉(zhuǎn)交書記。說西服不貴,只是一點心意,還特別提示,上衣口袋里有張購物卡。云子說:“西服可勉強收下,購物卡就算了。”丁一九立即說,西服三千多,購物卡也只幾千塊錢,總共也就幾千塊,別推了,權(quán)當請書記和你吃了頓飯。云子聽一九這么說,覺得這不是啥大不了的,也該感謝一下勞苦功高的書記,反正加起來只幾千塊錢,犯不了大錯,就收下了。
云子成了書記的紅人,書記辦公室他可以無拘束地隨便進入。這天,他進門就對老趙說:“書記,丁一九給買了件西服,還給了張購物卡?!壁w洪同立即說:“不能收!”云子把剛才一九說給他的一段話,說了。老趙說:“我不再給你扯這些閑事了,你的重點企業(yè)首季開門紅動員會,幾時開呀?”云子答:“下周一。”他叮囑:“我原本周一到省里辦事的,我就推遲一天去,參加你的會。”云子聽了拍響巴掌:“那太好了!謝謝書記!”與老趙告別時,他說,那件西服我交給您司機??!趙洪同不置可否地揮揮手,算是送他出門。云子知道,他這是默許了。
回到家,他把西服交給曉蘭,說里面有張購物卡。曉蘭將西服掛到衣柜里,掏出卡一看,就喊:“云子快來啊,這可是建行的龍卡呢!”他跑進房間看了,就說,這可不能要的。曉蘭說,別慌,我明天到銀行看看里面有多少錢再說。第二天中午,曉蘭回家告訴云子:“里面有三百萬??!”云子沒轉(zhuǎn)過彎來,問:“你這說啥呢,什么三百萬、三千萬的?”曉蘭戳了一下他腦袋:“看你這記性,就是丁一九給的卡,有三百萬呢!”云子一下子嚇傻了:“我的媽呀,這不是要我的命嗎?快退回去,退回去?!睍蕴m這時出奇地冷靜,她說:“你慌啥呢,兒子后年要出國留學了,差的是錢,這錢是同學給的,怕啥?!痹谱诱f:“你不怕,我可怕坐牢?!彼χf:“看你這點出息。這樣吧,我把它掛在衣柜里,不穿也不動卡,若干年后再說?!痹谱勇犃?,再沒吱聲。
趙洪同的司機把西服交給了秦小娟。
秦小娟收到那套西服,瞟眼一看就知道價格很一般,不像是送給書記的禮物。她想,衣服里肯定有埋伏,果然在口袋里摸出了一張建行龍卡。她到附近建行查了一下余額,愣了一下,四百萬元。回到家里,她給司機小馮打了電話,后來又問云子,才弄明白送禮的主人是丁一九。他多次接老趙和她吃飯,餐桌上每次都說要重謝厚待之恩,老趙都說,不用,不用。沒想到這次,他動了真情,放了大招。秦小娟對如何處理這顆燙手的山芋思慮了半天,后來拿定主意。
老趙晚上回家,她把西服的事說了。他說:“我知道不就是幾千塊錢的西服嗎?你送給哪個親戚算了?!彼p輕地說:“還有張建行卡呢?!彼仡^問:“不是購物卡嗎?怎么變成了建行卡?多少錢啦?”她答:“四百萬?!彼舐暫暗溃骸斑@不是要我的老命啦,趕快叫云子退回去,堅決退回去?!彼缴嘲l(fā)上,沉穩(wěn)地說:“你別著急,我慢慢說給你聽。兒子在北京買房只交了首付,我們每月要還兩萬大幾的房款,我跟你的工資差不多都還了這錢,每月當房奴,你說我們過得叫啥日子呀!”他抬眼望望她,眼里流露出一絲困頓和難為情。她接著說:“這衣服和卡,我們能不能就原封不動地掛在衣柜里,若有風吹草動,我就立馬退給云子,跟他說,我們根本就沒接受過。反正,那個丁一九是他要好的同學,你對云子恩重如山,他還能出賣你不成?”趙洪同想了想說:“這事太大,不妥、不妥。我總感覺是顆定時炸彈啦!”她說:“就你膽子小,哪個像你,當官這么多年,連到北京買套房都發(fā)愁?!彼麚u搖頭:“唉,我不管了,反正我不知道這事,行了吧。”
她連連點頭:“嗯嗯嗯。”
十
趙洪同在漢水干滿一年后,研究室把他的講話稿編輯成冊,不編不知道,一編嚇一跳,三十萬字一本的《趙洪同選集》有了五本。研究室主任成小山把書記的五卷本整齊地碼放在自己的文件柜里,后來惹出了不小的麻煩。
翻過年的春季,老趙被安排到中央黨校學習兩個月。家里的會減了大半,市長在家只開非開不可的會,上上下下都像卸掉身上的沉重盔甲,一身輕松。一天,幾個縣委書記在市委開完會,路過車小山的辦公室,見門是開的,就進去與他打個招呼。有個書記眼尖,看到了柜子里的《趙洪同選集》,就說,媽呀都五卷本了,我買幾套吧,回去組織常委們學習,其他幾位書記也起哄說要買。車小山說,這是非賣品,我給你們每人兩套吧,書記、縣長各一套。你們別急,下次來拿。這事,后來就這么落實了。夏季,省委巡視組來漢水市巡視,趙洪同喜歡開會且講長話的事,很集中地反應(yīng)到了巡視組,證據(jù)還有他的五卷本選集。巡視組組長曾江山,是省委農(nóng)辦的一位老副主任,也是趙洪同的老領(lǐng)導,他當縣委副書記時,曾江山是縣委書記。巡視結(jié)束后,老人家把趙洪同叫到房間敲著真皮沙發(fā)的扶手說:“你真糊涂啊,把上面精簡文山會海的要求不當回事,會議成災(zāi),怨聲載道。一年功夫,講話都編了五卷,聽說還流到了縣市區(qū),你這是想自毀前程嗎?”
趙洪同聽完老書記的訓斥,出了一身冷汗。他恭恭敬敬站在房間,對老首長說:“您批評得太及時了,我改!”
回到辦公室,他對車小山發(fā)了一通大火,說他是典型的幫倒忙,是在要他的命。小山嚇得屁滾尿流,立即開車到幾個拿了書稿的縣委書記那里,一本不留地收回了文選。
自此而后,老趙再不敢亂開會了,全年會議壓縮三分之二。年底,省兩會召開,他榮升省政協(xié)副主席。
半個月后,尤建奎來看他,塞給秦小娟一個信封,里面裝著一張銀聯(lián)卡,卡上有三十萬元余額。秦小娟推推搡搡地說:“來看老趙可以,東西不能要的!” 尤說:“一點小意思,只夠請書記和您吃頓飯!”聽了這話,她不再推了。
尤建奎走后,秦小娟對老趙念叨:“那個張云子怎么沒來感謝你,你可是提拔了他們兩口子呀!”趙洪同不經(jīng)意地說了一句:“他們用別的方式感謝了?!彼龁枺骸吧斗绞??”他支支吾吾地說:“不就是,那個什么,拼命干活嘛?!?/p>
老趙現(xiàn)在清閑下來了,他請了一位書法家教習書法,注重養(yǎng)生,飲食起居十分講究,享受著副部級的好日子??墒?,他沒想到的是,一些擔心的事,會真的像再厚的紙也包不住火一樣,竟然在短時間內(nèi)就被點燃燒穿。
丁一九與他的合伙人、管財務(wù)的副總因為分紅的事鬧翻了臉。那位副總將兩件西服的事,實名舉報給了中紀委和省紀委。丁一九被市紀委帶走調(diào)查,云子得到消息像螞蟻掉到了熱鍋里,感覺末日來臨,日里夜里擔心紀委來抓他,不到半月人就瘦了一圈。一個周末,弟弟張雨迪得知丁一九供出云子和趙洪同的信息,他估計報市委批準后,專案組馬上會對哥哥動手。雨迪把云子叫回父母家里,遮遮掩掩地說了一些話暗示他。云子是個聰明人,聽了雨迪的透氣后,如驚弓之鳥,第二天,他便跑到省城給趙洪同匯報。老趙皺著川字眉說,如果紀委留置你,你就說那套西服至今沒送出。我馬上叫秦姐拿來還你。你要記住,就是死你也不要害我啊,我把你提拔成副市長,花了多大的心思呀!
云子站起來低著頭表忠心:“您放心,我一人承擔,就是去死也不會連累您的。”聽了這話,老趙臉色由陰轉(zhuǎn)晴,笑說:“也不至于去死吧,主動交出去,就是個雙開而已,或者判個緩刑,我再到國企給你找份拿年薪的事做。”
云子點點頭,拿到那套西服,他下意識地捏了一下上衣口袋,感覺那卡還在。第二天返程漢水,一路上他想,如果抓進去,絕不會只判個緩刑,起碼十年以上實刑,而且進去了肯定扛不住,就會把書記的事供出來,想來想去只有一死了之,這樣既可免受身心之累,又可盡保全恩人之義。
回到漢水,他喪魂落魄,但是,見了人立即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特別是在曉蘭面前。晚上,他把書記退回西服的事說了,只是沒講老趙對他的囑咐。他說:“兩套西服要趕快交給紀委啊?!睍蕴m提醒:“都快一年了,丁一九也招供了,現(xiàn)在交紀委就會真的沒事了嗎?”她這一問,戳到了云子的痛處,他幽幽地說:“唉,閻王爺本本上的賬不好銷啊。”
云子已抱定必死的念頭。第二天下午兩點四十分,他獨自爬上西山的攬勝樓。這樓一共九層,加上塔頂通高五十九米,在這里可以一攬漢水市的全貌,以及西山林木繁茂、萬鳥撲騰的美景。攬勝樓是上任書記動議修的,拖到去年底才竣工。開樓的那天,是他就任副市長的首日,市政府秘書長特意安排他出席開樓儀式,作為首秀,他于是在一群人的前呼后擁之下上了山,還激情飛揚地講了五分鐘的話。
沒想到世事無常,今天他又揣著一顆破碎之心來到這里,形只影單,喪魂落魄。他要看這樓最后一眼,然后與山下吵吵嚷嚷的人世訣別。
云子在攬勝樓第九層的窗口站定,眼前突然飛落一群老鴰,他知道它們的學名叫烏鴉。他的心一陣疼痛,然后斷崖式地沉沒:烏鴉啊,你這死的信使真的來了呀,我真的要被你們帶走嗎?
他任由淚水流淌,鎮(zhèn)定地將打好腹稿的幾條短信分別發(fā)了出去。
第一條短信是給市紀委書記的:丁一九給的兩件西服都是我收了,準備送給趙書記的沒送出去,都在我家衣柜里掛著,請組織相信我。
第二條是給曉蘭的:蘭,我親愛的老婆,你的光頭要出趟遠門,你要堅強,要把兒子照顧好,把兩邊的老人孝順好??!
第三條是給兒子的:兒子,今后要好好聽媽的話,好好讀書,好好做人,不要做官。
他還給在漢水城里工作的兩位要好的高中同學發(fā)了短信,請他們下午三點到攬勝樓碰面,散步聊天,然后下山喝酒。兩人痛快答應(yīng)了。最后他給弟弟雨迪發(fā)了短信,叫他下午三點約上司機小王到攬勝樓來接他回家,說有事商量。
最后他還給四人團微信群發(fā)了一句話:你們今后再喝酒時,給我準備一份放我席位上??!
然后他摘掉假發(fā),脫掉皮鞋,取下眼鏡,爬上窗口,閉上雙眼,夢幻般地滾下窗去。
一群老鴰騰空飛起。
附近幾位游客驚見這一幕,嚇得大叫一聲,媽呀,這是怎么啦?其中有兩位是漢水市剛退休的機關(guān)干部,他們走近一看,立即大叫:“媽呀,這不是張云子副市長嗎!”恰好此時,云子的兩位高中同學和弟弟雨迪、司機小王趕到,他們聽到叫聲,知道大事不好。小王立馬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他抱起云子,同時給120撥打電話。雨迪一陣眩暈,兩位同學急忙將他扶住,同時打電話報警,并通知市政府辦公室。
120來后,醫(yī)生就地做了象征性搶救,宣布:已無生命體征。公安民警拉起了警戒線;法醫(yī)拍攝、采集了必要的證據(jù)。副書記吳安良和政府的常務(wù)副市長,接到惡訊第一時間趕到現(xiàn)場。他們迅速向書記、市長報告云子跳樓死亡的情況,并說經(jīng)與其胞弟協(xié)商,遺體立即送殯儀館。
曉蘭是在殯儀館見到云子遺體的。當時一看到云子她就大哭大喊,亂抓頭發(fā),在地上打一會兒滾,又爬起來大聲傻笑,滿屋亂跑,不斷地喊:云子,你個光頭騙人,你騙人,你沒死,你就是想睡懶覺,你個光頭,快起來!快起來呀!
整個半天加半夜,她一直如此。
雨迪與家人商量,嫂子打擊太大,精神失常,只有先送精神病院治療,等哥哥入土為安了,再接她出來。
四人團的三人在云子逝世三天后,在云子的墳前聚了一次,他們給云子帶來了茅臺酒。梅大業(yè)寫了一首詩,燒給了他:
欲了未了的沉痛
你活著的時候
仕途順風順水
官至決策層,副廳一枚
口碑,幾乎聽不到差評
渾身,似乎看不到瑕疵
那個陰郁的下午
你爬上西山,
在攬勝樓窗口飛身而下
你以為像嫦娥奔月鴻雁掠空
可以甩掉重壓剪斷煩惱
可是,你的身后
整個城市都在議論
像一鍋開水沸沸揚揚
為什么想不開
為何要跳,為誰跳的
這個燥熱的夏天
有了沒完沒了的話題
你好糊涂,你如此輕看生命
如此拋下我們和愛你的親人
你以為你可以用命的金箔
封住一切,可是它太薄太薄
你身后的問號都要找到答案
你啊,欲了未了
市紀委辦案組在云子安葬后的當天,從他家衣柜里取走了那兩套衣服和兩張建行龍卡。
趙洪同得知云子跳樓后,三天不言不語,不吃不喝,也不理秦小娟。他在房間供上云子的靈位,不讓秦小娟進房,日夜為他焚香。
一個星期六的早晨,老趙洗漱完畢,吃了早餐,心情有了些許平復,他準備到單位去轉(zhuǎn)轉(zhuǎn)。正準備出門時,接到一個陌生電話,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接了。里面?zhèn)鱽硪粋€熟悉的聲音,是吳安良,他告訴他,兩個到漢水搞城建項目的老家鄉(xiāng)親被紀委抓了,說是有人實名舉報涉嫌圍標。老趙一聽半晌沒出聲,最后沉重地說了句,知道了,便掛斷電話。
被抓的老鄉(xiāng)是他從老家?guī)淼膬蓚€堂弟,專門承接市政工程建設(shè)的。記得去年春節(jié)他倆來家里吃飯,給秦小娟各留了一張300萬的銀行卡。
他感到滅頂之災(zāi)就要來了,他的血壓陡升,秦小娟立即與司機將他送進了醫(yī)院。在醫(yī)院留觀期間,中紀委派來的兩名同志,來到病房將趙、秦夫婦一并帶走。
他倆在留置期內(nèi)交代了很多,包括收受丁一九銀行卡、叫云子替他們背鍋的事。
云子白丟了一條性命。
尤建奎被市紀委留置,涉嫌行賄。
曉蘭出院后,依然精神恍惚,生活難以自理。雨迪幫她辦了病退手續(xù),妹妹和妹夫搬到她家暫時住下,照顧她的生活。她整天嘀咕:光頭,你下班了,怎么還不回呀,你回來呀?回來呀。
她把那件紅色呢子大衣從衣柜里取出來,每天用剪刀剪了撕,撕了剪,剪成了小塊,又狠狠地剪成碎片。
她的妹妹疑惑地問:“姐姐,好好的衣服剪爛了干啥呢,這是為的啥呀?”她一臉木然,雙目無神,只機械地做那些。妹妹于是說,姐姐像是在夢游。
一切就像做了一場夢。
夢醒的時候,太陽高掛在天上。
作者簡介:
吳成義" 男" 畢業(yè)于湖北大學中文專業(yè) ,筆名大義,做過多年記者,新聞高級編輯,后從事行政管理工作,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長篇報告文學 《山城的咆哮》、散文集《抒情是血》,另有少許詩歌見諸報刊。主題散文集《長湖謠》參加全省120多部作品的競選答辯,被納入省作協(xié)20部“家鄉(xiāng)書”出版計劃,已結(jié)稿,年內(nèi)可望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