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友林
(聊城大學 文學院,山東 聊城 252000)
“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有怨”(下文簡稱“女子難養(yǎng)”)一語出自《論語·陽貨》,為孔子所言??鬃拥乃枷胍匀收邜廴藶楹诵模@就與“女子難養(yǎng)”章可能蘊含的對女性的歧視產(chǎn)生了矛盾。因此,學者們,特別是近現(xiàn)代以來的學者們對于此章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或批判,或辯誣。但由于《論語》語句多是只言片語,具體語境缺失;同時,孔子關于女子的論說少有其它材料;因此學者們的解說往往五花八門,但缺少堅實的證據(jù)支持。在此種情況下,把探討的視角轉向古人對此章的闡釋可能更有意義。古人的這些闡釋多是在家國這一政治文化視域下進行解讀的。清人劉寶楠曾說:“此為有家國者戒也?!雹賱氶?《論語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709頁。這種家國視域與孔子存在更多的一致性,因此古人的闡釋更具有針對性和目的性。同時,梳理古代學者的豐厚的闡釋遺產(chǎn),厘清其發(fā)展脈絡,可以讓今人明曉繼承與發(fā)展、接受與啟發(fā)的闡釋學意義。
據(jù)現(xiàn)有材料,兩漢時期還沒有對“女子難養(yǎng)”章的專門釋讀?,F(xiàn)在能看到的多是有關政見中對此章的明引或暗用。而這些明引暗用也滲透著人們關于此章的理解。
東漢安帝永寧二年(121年)鄧太后崩,安帝乳母王圣等嬖幸恃寵放恣,擾亂天下。于是楊震上疏言事:
《書》誡牝雞牡鳴,《詩》刺哲婦喪國。昔鄭嚴公從母氏之欲,恣驕弟之情,幾至危國,然后加討,《春秋》貶之,以為失教。夫女子小人,近之喜,遠之怨,實為難養(yǎng)?!兑住吩?‘無攸遂,在中饋?!詪D人不得與于政事也。②范曄:《后漢書》卷五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點校本,第1761頁。
楊震指出,婦人干政之害,古已有之,《書》有牝雞牡鳴之誡,《詩》有哲婦喪國之刺,《春秋》有姜氏亂鄭之譏;并暗引“女子難養(yǎng)”章,以明戒備之意,反對婦人干政。
東漢桓帝(146-167年)時爰延針對客星經(jīng)帝坐這一特殊星象,上封言事,指出星辰運行有序與否,皆在天子動靜是否合禮;針對桓帝親幸讒諛之人,力陳邪臣亂妾的危害。他說:
臣聞之,帝左右者,所以咨政德也。故周公戒成王曰“其朋其朋”,言慎所與也。昔宋閔公與強臣共博,列婦人于側,積此無禮,以致大災。武帝與幸臣李延年、韓嫣同臥起,尊爵重賜,情欲無厭,遂生驕淫之心,行不義之事,卒延年被戮,嫣伏其事?!俺蓟缶瑏y妾危主,以非所言則悅于耳,以非所行則玩于目,故令人君不能遠之。仲尼曰:“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鄙w圣人之明戒也?、俜稌?《后漢書》卷四十八,第1619頁。
爰延以史為鑒,指出君王親幸邪臣亂妾,終致惑君危主之禍;并引“女子難養(yǎng)”章,指出圣人對此早有明戒,勸諫帝王要正確處理與其左右親近之人的關系,遠離邪臣亂妾,親近正直之臣。
東漢末期思想家荀悅(148-209年)也曾引用此章,分析了女子小人難養(yǎng)之因:
夫內(nèi)寵嬖近、阿保御豎之為亂,自古所患,故尋(指李尋)及之??鬃釉?“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毙圆话灿诘?,智不周于物,其所以事上也,惟欲是從,惟利是務;飾便假之容,供耳目之好;以姑息為忠,以茍容為智,以技巧為材,以佞諛為美。而親近于左右,玩習于朝夕,先意承旨,因間隨隙,以惑人主之心,求贍其私欲,慮不遠圖,不恤大事。……其為害深矣,其傷德甚矣。是以明主唯大臣是任,唯正直是用,內(nèi)寵便辟請求之事,無所聽焉。②荀悅:《兩漢紀》上冊《漢紀》,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493頁。
荀悅指出,自古內(nèi)寵嬖近多為亂,皆因其性不安道,肆欲重利;智不周物,沒有遠慮;巧飾佞諛,傷德害世。告誡人主當任賢使正,勿聽內(nèi)寵便辟之所請。
上述東漢時期的這些明引暗用,多是從國家治亂危亡的角度,分析了女子干政之害,并提出相關對策?;跉v史的考量,他們把批判的矛頭指向了世間的婦人女子;而東漢時期的外戚宦官亂政的現(xiàn)實,其批判的矛頭更多指向了宮內(nèi)的內(nèi)寵嬖妾。同時還分析女子之性,不安于道,智不周于物。對于內(nèi)寵嬖妾,人主當心存戒備,自覺遠離。
魏晉隋唐時期對于此章也多是明引或暗用,但也出現(xiàn)了專門的注釋;同時對此章的解讀呈現(xiàn)多樣化。魏曹植(192-232年)在《黃初五年令》指出,包括女子在內(nèi)之人,難知而無信:
夫遠不可知者天也,近不可知者人也?!秱鳌吩?“知人則哲,堯猶病諸!”諺曰:“人心不同,若其面焉!”“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有怨?!薄对姟?云:“憂心悄悄,慍于群小?!弊允篱g人從,或受寵而背恩,或無故而入叛。違顧左右,曠然無信。③曹植撰,丁晏纂:《曹集詮評》,北京:文學古籍刊行社,1957年,第127頁。
這里曹植抒發(fā)了人之難知的慨嘆,并引孔子之語為同調(diào),認為包括女子在內(nèi)的世間之人,多無信而難知,或受寵卻背恩,或無故卻入叛。曹植的這種慨嘆值得注意,他不僅批判了女子,而且把批判的矛頭指向了世間之人這一更廣泛的群體。
東晉的杜預(222-285年)秉承兩漢時期的理解視域,認為人主對女子應當自覺遠離而勿聽。《左傳》僖公二十四年,周襄王為感謝狄人,打算把狄君之女納為王后。周大夫富辰反對,認為“女德無極,婦怨無終”。對此,杜預注解說:
婦女之志,近之則不知止足,遠之則忿怨無已。④杜預注,孔穎達疏:《左傳正義》,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1818頁。
杜預暗用孔子“女子難養(yǎng)”章,解釋女德無極,認為女子難以相處,近之遠之,易生禍端,最終會危害王室。
南朝梁皇侃(488-545年)著有《論語義疏》,對此章作了專門的釋讀:
女子小人并稟陰閉氣多,故其意淺促,所以難可養(yǎng)立也。近之則不遜者,此難養(yǎng)之事也。君子之人,人愈近愈敬;而女子小人,近之則其承狎而為不遜從也,遠之則有怨者。君子之交如水,亦相忘江湖;而女子小人,人若遠之則生怨恨,言人不接己也。①何晏集解,皇侃義疏:《論語集解義疏》,《叢書集成初編》,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第484冊,第254頁。
皇侃首次明確地從道德屬性看待女子,把女子看作與君子相對的一類道德低下之人。并從人的稟性氣質(zhì)作了分析,認為女子多有陰閉之氣,故其德行心志淺薄,近之則生狎侮不敬之心,遠之則生怨恨之情。
唐代學者在引用孔子此語時,多強調(diào)女子的穢德惡行。如唐釋道世(596-683年)說:
書云:“仲尼稱難養(yǎng)者小人與女子。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已?!笔且越?jīng)言:“妖冶女人有八十四態(tài)。大態(tài)有八,慧人所惡:一者嫉妒,二者妄瞋,三者罵詈,四者咒詛,五者鎮(zhèn)壓,六者慳貪,七者好飾,八者含毒。是為八大態(tài)?!笔枪逝硕嘀T妖媚。②釋道世:《法苑珠林》(上),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0年,第348頁。
釋道世引孔子之語,認為女子難養(yǎng)源于女子的妖媚,具體而言,即在于女子有嫉妒等八大態(tài)。
皮日休(約838-約883年)在《陵母頌》一文中,也分析了女子的奸詐暴亂之惡:
孔父稱“惟小人與女子為難養(yǎng)也”。夫女子之忠貞義烈,或聞于一時。小人之奸詐暴亂,不忘于一息。使千百女子如小人奸詐暴亂者,有矣。使千百小人如女子忠貞義烈者,未之有也。③皮日休:《文藪》,《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1083冊,第190頁。
皮日休《陵母頌》主要頌揚了漢代安國侯王陵之母,認為其忠貞義烈,世間少有。開首引用“女子難養(yǎng)”章,認為世間女子多奸詐暴亂,從而突出王陵之母忠貞義烈之難得。顯然,皮日休所理解的女子絕非全稱,而是存在特例。當然,這并不妨礙他對女子之惡的總體評價。
唐于義方在其《黑心符》家訓一書中,歷數(shù)女子擅家據(jù)國的穢惡德行,敘說娶繼室之害,以戒子孫。他說:
一妻不能御,一家從可知。以之卿諸侯,一國從可知。以之相天子,天下從可知。蓋夫夫婦婦而天下正,正家而天下定矣?!拔┡有∪藶殡y養(yǎng),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論語》之教也?!v文姜,喪軀而幾亡魯;高祖畏呂氏,召亂而幾亡漢。文帝牽制于獨孤,廢嫡長,立致大業(yè)之傾。高宗溺惑于武媚,故失威權,階大周之僭。萬乘尚爾,況庶人乎?又況講再醮,備繼室,既無結發(fā)之情,常有扶筐之志,安得福祥?免禍幸矣。④陶谷:《清異錄》,《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47冊,第848-849頁。
于義方認為,丈夫要善于御妻,如此才能家正而天下定。但實際上正如孔子所言,女子難養(yǎng)。上至天子,下及庶人,難免女子之禍;揆諸往古,觀于今世,多是如此。
上述魏晉隋唐時期的學者除從國家治亂危亡的角度指出女子之害外,有的從家庭和諧角度闡明女子之禍。對于女子所指,有個別學者并不否認有特例存在,但人們的批判所向更多的是指向女子這一群體的。
漢唐學者多從女子的穢德惡行方面加以批判指責,告誡遠離。兩宋時期,這仍是一個重要的解釋路向;而在探討時,往往從女子本性說起。如北宋時期的邢昺、侯仲良、陳祥道等。
邢昺(932-1010年)著有《論語注疏》,對此章作了如下疏解:
此章言女子與小人皆無正性,難畜養(yǎng)。所以難養(yǎng)者,以其親近之則多不孫順,疏遠之則好生怨恨。此言女子,舉其大率耳。若其稟性賢明,若文母之類,則非所論也。⑤何晏集解,邢昺疏:《論語注疏》,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2526頁。邢昺首先從女子稟性角度解讀了女子難養(yǎng)之因,認為女子不遜順及好生怨恨,皆是因為沒有中正之性。此外,邢昺首次對女子所指作出了回應,認為這里的“女子”只是大率言之,不是全稱,也有如文王之母這類稟性賢明者。
再如侯仲良、陳祥道(1053-1093年)指出,女子之性多不安分,不知禮義:
侯曰:女子小人不安分,故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①朱熹:《論孟精義》,《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98冊,第386頁。
女子小人不知禮義者也。不知禮,故近之則不孫;不知義,故遠之則怨。②陳祥道:《論語全解》,《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96冊,第212頁。
在某種角度上兩人的解釋基本是一致的。女子不知禮義,即不安守其分,故近之遠之而生不遜、怨恨之情。
對女子之性的探討,往往指向女子之惡及其對家國的危害。如羅泌(1131-1189年)說:
子曰:“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狈蛐∪伺右唤躁庮?,其肅殺之氣中于人也,如商飈素雨,受其害者日深月慘,皆不得而知之。自外視之固有似柔脆不能以自立,而其為患則莫之御也。③羅泌:《路史》,《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83冊,第560頁。
羅泌引用孔子之語,認為女子與小人一樣,其性陰類,含有陰寒肅殺之氣;其為害往往日深月慘而使人不自知,故其為患甚深。
再如李樗、黃櫄把批判的矛頭指向女子的嫉妒之心:
孔子曰:“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狈蛭┢淠茉古c不遜,則夫處深宮之中擅寵幸之榮者,安能使其心之無嫉妒也?蓋女無美惡,入宮見妒,自古以來莫不皆然,人情所在,況于婦人女子乎?如漢之二趙、隋之獨孤、唐之武氏亦足以見矣,而其禍皆至于亡國?!蛞圆贿d與怨,皆嫉妒之所由生也。④李樗、黃櫄:《毛詩李黃集解》,《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1冊,第44-45頁。
李、黃二人特別指向處于深宮中的女子,認為其性嫉妒,從而導致其難養(yǎng)的局面及亡國的危險。
女子難養(yǎng),還在于她們富有心機,善弄手段。對此陳善曾說:
孔子以女子小人為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此固中才庸主之所無可奈何者。然彼小人女子亦自有固寵之術。⑤陳善:《捫虱新話》,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69頁。
陳善舉漢武帝寵妃李夫人為例,指出這些宮內(nèi)女子智過君子,玩弄手段保全自己受寵的地位。而中才庸主往往對這些人無可奈何。孔子此語正道出了中才庸主的這種無奈。
女子難養(yǎng),攝主即是其例。蘇軾(1037-1101年)曾對此撰文論述攝主之事,認為攝主皆是“弟若兄弟之子次當立者”,但自秦漢以來多母后攝政,從而導致禍端。他說:
自秦、漢以來不修是禮也,而以母后攝??鬃釉?“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笔古c聞外事且不可,曰“牝雞之晨,惟家之索”,而況可使攝位而臨天下乎?女子為政而國安,惟齊之君王后,吾宋之曹、高、向也,蓋亦千一矣。自東漢馬、鄧不能無譏,而漢呂后、魏胡武靈、唐武氏之流,蓋不勝其亂,王莽、楊堅遂因以易姓。⑥蘇軾:《蘇東坡全集》下,北京:中國書店,1986年,第252頁。
蘇軾引用孔子之語,以明女子為政之不可取;并以史為鑒,指出雖有女子攝位而國安者,但也是鳳毛麟角,多數(shù)是不勝其亂。
女子難養(yǎng)而好亂政,對于女子一定要戒備,加強控制。陳舜俞(1026-1076年)曾上書英宗皇帝,由女子之禍論述人君權術:
上好之則下有寵榮之望,非所望而望者,亂之所由生。上惡之則下有死亡之畏,非所畏而畏者,禍之所自起。故孔子曰:“惟女子小人為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贝撕脨褐罱湟病3脊试幻芤圆赜?,以此臣前所謂神以行權者。①陳舜俞:《都官集》,《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96冊,第442-443頁。
陳氏指出,上之好惡往往會引起下之禍亂,而“女子難養(yǎng)”章即是戒人主之好惡。上有好惡,下有所望所畏;若非所望而望、非所畏而畏,則會生出禍亂之事。因此,人主當“密以藏用”,“神以行權”,使己之好惡不可知見,從而一切皆控于己。
兩宋時期也有學者在探討君子與女子相處之道時,雖然也強調(diào)對女子的遠離,但開始從心性角度重視自身的修養(yǎng)。做出這種轉變的是北宋時期的二程及其后學。如:
范曰:女子小人之情惟圣人知之,自古及今不能易也。故君子以為戒而不近焉。
謝曰:此君子所以不惡而嚴也。
楊曰:《易》之《家人》曰:女正位乎內(nèi),男正位乎外,故男女有別而不相瀆?!哆q》之象曰:君子以遠小人,不惡而嚴。夫如是則不孫之與怨遠矣。
尹曰:是以君子遠之,不惡而嚴。②朱熹:《論孟精義》,《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98冊,第386頁。
范祖禹主要強調(diào)了對待女子要保持警惕,不要輕易接近。楊時、謝良佐、尹焞則強調(diào)對待女子不用惡聲惡氣,自身威嚴,人必知敬畏。
上述的解釋源自二程。二程沒有對“女子難養(yǎng)”章作過專門解釋,但也有相關的闡釋蘊含著對此章的關照。如程頤(1033-1107年)曾說:“人主一日之間,接賢士大夫之時多,親宦官宮妾之時少,則可以涵養(yǎng)氣質(zhì),而熏陶德性?!雹壑祆?《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32頁。程頤主張人君當少親近宦官宮妾,同時要涵養(yǎng)自己的心性。只有涵養(yǎng)心性,才能做到“不惡而嚴”?!吨芤住みq》卦:“《象》曰:天下有山,遯,君子以遠小人,不惡而嚴?!背填U《伊川易傳》解釋說:“遠小人之道,若以惡聲厲色,適足以致其怨忿,唯在乎矜莊威嚴,使知敬畏,則自然遠矣?!雹艹填U:《伊川易傳》,《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冊,第282頁。這里雖談的是與小人的相處之道,但也包含著對女子的思考。程氏對女子小人的這種理解,無疑為其后學和其他學者所秉承。如上文的謝良佐等。再如后來的呂祖謙引用“女子難養(yǎng)”章,也認為涵養(yǎng)性情、“不惡而嚴”是對女子小人的正確相處之道。⑤呂祖謙:《麗澤論說集錄》,《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03冊,第314頁。程氏雖然對女子強調(diào)不惡而嚴,但不能據(jù)此說程氏對女子是貶斥的。程頤說:“家人之道利在女正。女正則家道正矣。夫夫婦婦而家道正,獨云利女貞者,夫正者,身正也;女正者,家正也。女正則男正可知矣。”⑥程頤:《伊川易傳》,《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冊,第295頁。這里程氏闡釋齊家治國的理想模式,即女正則家正,推衍開來,家正才能天下正。這一解釋為后來的楊時所化用(見上文)。后來的耿南仲(?-1129)也吸取了這種看法,他由女子之難養(yǎng)闡發(fā)正家的關鍵在于女子之正。⑦耿南仲:《周易新講義》,《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冊,第672-673頁。這些闡釋賦予了女子在家國中更多的責任義務,也表明了女子的重要性,這為后來闡釋路向的轉變提供了內(nèi)在機理。
南宋時期學者的闡釋不是單純地對女子小人進行遠離,而是講求包容,并轉向?qū)ψ陨淼膬?nèi)在審視。開其端者是理學家朱熹(1130-1200年),他對此章作了如下闡釋:
此小人亦謂仆隸下人也。君子之于臣妾,莊以蒞之,慈以畜之,則無二者之患矣。⑧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182頁。這里朱熹將女子與小人并提,歸于“臣妾”這類仆隸下人。對此,朱熹還曾作過專門解答:“或問二十五章之小人,何以知其為仆隸下人也?曰:‘若為惡之小人,則君子遠之惟恐不嚴,怨亦非所恤矣。諸家說皆失其旨也’”①朱熹:《四書或問》,《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97冊,第499頁。道德品行低下之小人,君子遠之唯恐不及,何曾近之?因此,這里的女子是身份之稱,而非道德之詞;非全稱泛指,而是特指。朱熹的這種闡釋具有開拓之功,他沒有像以前的學者那樣認為女子在道德品行上存在先天不足,一味地強調(diào)其惡而戒備遠離;而是提出對待臣妾等仆隸下人,應當恩威并重,即莊蒞與慈畜這種善養(yǎng)之道。
張栻(1133年-1180年)與朱熹的看法相近,也強調(diào)恩威并重。他說:
女子陰質(zhì),小人陰類,其所望于人者常深,故難養(yǎng)。知其難養(yǎng)如此,則當思所以待之之道,其惟和而有制與夫不惡而嚴乎。②張栻:《論語解》,《通志堂經(jīng)解》,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6年,第14冊,第454頁。
張栻從女子的秉性說起,認為女子為陰質(zhì)之人,難以相待。對待女子當和而有制,不惡而嚴。這大約是糅合了皇侃、二程甚至是朱熹的看法。
上述的說法,特別是朱熹的莊蒞慈畜之說真正啟發(fā)了人們對“近之”“遠之”的反己內(nèi)省的解讀。如朱熹后學輔廣說:
此等雖有難養(yǎng)之情,君子則有善養(yǎng)之道。莊以蒞之,則禮有以消其不孫之心,慈以畜之,則仁有以弭其易怨之意,莊慈其不近不遠之中道乎?、酆鷱V:《論語集注大全》,《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05冊,第492頁。
在這里輔廣把朱熹的莊慈之說指向仁與禮等道德內(nèi)涵,君子對待女子的善養(yǎng)之道即在自身的仁禮的道德講求。持類似看法的還有戴溪(1141-1215年)、錢時(1175-1244年)等:
戴溪:圣人察于人情之際亦微矣。上而宦官宮妾,下而家人臧獲,皆是物也。遠之不可,近之不可,則亦難乎。其為養(yǎng)也,不求諸家而求諸身,得其所以養(yǎng)矣。④戴溪:《石鼓論語答問》,《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99冊,第99頁。
錢時:不必專言仆妾,凡女子小人皆然也。近之既不孫,遠之則又怨,將安所處乎?夫子此語正是欲人就其中思所以處之?!吧聿恍械?,不行于妻子”,反己而求,庶乎其可矣。⑤錢時:《融堂四書管見》,《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83冊,第667頁。
戴溪、錢時對女子所指有不同的理解。戴溪秉承了朱熹的仆隸下人的看法,而錢時卻認為這里的女子是泛指全稱。但是他們把與女子的相處之道都指向自身,即在于“求諸身”“反己而求”。這種解釋是一個明確的轉向,即由外在對女子的苛責轉向?qū)ψ陨淼牡赖聦徱暋?/p>
元代對此章進行闡釋的主要有胡炳文的《論語通》,朱公遷的《四書通旨》,他們基本依朱熹之說立論。此外,還有趙采在其《周易程朱傳義折衷》中引孔子之語,襲程氏之說,認為女子正之與否,關涉到家國天下之治。另有胡三省對楊貴妃忤旨被趕出而又被召回受寵愛之事,化用孔子之語,認為對于難養(yǎng)之女子,英明之君當遠離而棄之;否則女子恃寵而驕無所不至。⑥司馬光撰,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08冊,第788頁。
明代學者仍多依朱熹之說進行闡釋,但解說更為豐富,此其一。其二,明代也有一些學者襲漢唐諸儒的解說,強調(diào)對女子的戒備與遠離。其三,有個別學者認為此章與女子無涉。下面分述之。
明代學者多沿朱熹莊蒞慈畜之說,在情與義之間加以申發(fā)。如理學家蔡清(1453-1508年),從待人之常道說起,推揚君子之道。他說:
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養(yǎng)猶待也。近之則玩狎矣,遠之則疏斥矣,二者皆非君子所以待小人之道。近則失之不及,遠則失之太過。莊以蒞之,不近之也。慈以畜之,不遠之也。蓋此等雖有難養(yǎng)之情,君子則有善養(yǎng)之道。自其近不遜、遠則怨言之,固見其難養(yǎng);自其莊以蒞、慈以畜言之,則無難養(yǎng)者矣。圣人言此以見常情,非近之則遠之,二者人所易犯,而示人以當思待之之道,使不至不遜而怨也,非特患其難養(yǎng)也。①蔡清:《四書蒙引》,《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06冊,第379頁。
蔡清認為,這里的養(yǎng)是待之意。對待女子,或近而玩狎之,或遠而疏斥之,此種常情,人所易犯。但這卻不是君子所為。君子待人之道即是莊以蒞之,慈以畜之。在這里,蔡清把待女子之道劃分出常人之道和君子之道,這種闡釋客觀上消解了對女子的歧視,把不遜與怨歸結為人們的或近或遠的不正確的待人之道所致。蔡清還把這種君子之道概括為“永貞”:“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近之則不遜,故須永貞?!舱煞蛑谄捩司诔枷?,官長之于左右,皆不可褻也。”②蔡清:《易經(jīng)蒙引》,《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9冊,第240頁。對待難養(yǎng)之臣妾下屬,應當保持貞正,不當褻慢。
再如焦竑(1540-1620年)、郝敬(1558-1639年)、王圣俞等沿著朱熹的仆隸之說和莊慈之義,強調(diào)對待女子勿任情而當存恩義:
焦竑:此女子是婢子,小人是仆隸下人。養(yǎng)猶待也。近之則不遜,是近之也難;遠之則怨,是遠之也難。養(yǎng)之以禮,自能消其不遜;養(yǎng)之以仁,自能弭其怨恨,善養(yǎng)之道如此。③焦竑:《焦氏四書講錄》,《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62冊,第188頁。
郝敬:女子小人家國俱有,仆婢臣妾之流也。難養(yǎng)非無可奈何之謂,儆人善處,勿玩視而任情也。恩義之間必斟酌其可。先云近而后云遠,先云不孫而后云怨者,貴恩以懷之也。《易遯》卦之六三曰:系遯,蓄臣妾,吉。言系戀之私恩,以蓄臣妾則吉。養(yǎng)猶養(yǎng)不才之養(yǎng),含容之也。④郝敬:《論語詳解》,《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53冊,第410頁。
王圣俞:此論御臣妾之難在御之有道。蓋女子小人多忽之而不知其難養(yǎng),故夫子提出示人,使人知養(yǎng)之之道。又曰近是比昵,與慈不同,遠是疏斥,與莊不同。⑤陸隴其:《四書講義困勉錄》,《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09冊,第475頁,第474-475頁。
他們均認為此章是關于對待女子的善養(yǎng)之道。焦竑認為這里的養(yǎng)是對待之義,并承襲了宋輔廣的仁禮之說。而郝敬更是指出女子存在的普遍現(xiàn)實,即家國俱有;這里的養(yǎng)指含容之義,認為對于女子不能遠棄之而應含容之,并舉《易經(jīng)》為證,說明對女子當斟酌于恩義間而加以含容的積極意義。這種解釋含有對女子的重視之義。同時,郝敬還進一步指出,女子難養(yǎng)在于人們的玩視任情;這種闡釋實際上否定了女子之難養(yǎng)源于女子自身。而王圣俞則指出,近是比昵,遠是疏斥,皆非善養(yǎng)之道,是任情的表現(xiàn)。
郝敬的任情之說及女子難養(yǎng)非在女子自身之說,響應者甚多,并從中闡揚個體的自我修為之義。如方應詳(1560-1628年)、沈守正(1572-1623年)、劉宗周(1578-1645年)、孫肇興(1583-1661年)、張彥陵等:
方應詳:人待女子小人往往任情,故嘗以近而得不孫,則近之心難制也。嘗以遠而得怨,則遠之心難持也。難固在我,養(yǎng)之者不當徒咎女子小人。⑥陸隴其:《四書講義困勉錄》,《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09冊,第475頁,第474-475頁。
沈守正:所以難養(yǎng)者,不在女子小人,謂我所以待之者誠難也。近之遠之,此便是病。善養(yǎng)之法亦不是不近不遠之間,正身以率之,寬嚴皆是。①沈守正:《重訂四書說叢》,《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63冊,第665頁。
孫肇興:君子能馭下在修身,不在用情。近之遠之皆就情上作用,故難養(yǎng),非不能養(yǎng),則所以持于不孫與怨之先者可知矣。②孫肇興:《四書約說》,《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64冊,第99頁。
張彥陵:俱著君子一時用情,言其本源在修身不在用情。③陸隴其:《四書講義困勉錄》,《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09冊,第474頁。
劉宗周:女子小人難養(yǎng)自古皆然,知此便須得反身正物之道,區(qū)區(qū)謀所以養(yǎng)之之術,鮮克勝者。④劉宗周:《論語學案》,《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07冊,第688頁。
方氏直言,女子之難養(yǎng)咎不在女子,而在于養(yǎng)之者或人主自己。這是因為人主待女子往往任情而難持其心。方氏的這些闡釋更詳見于其制義之文“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之中。文中,方氏承朱熹“臣妾”之說,把女子稱作是“幸人”;又承漢以來幸人亂政之說,告誡人主要加以提防。但方氏沒有把這些危害看作是幸人的本性所致而簡單地屏蔽或遠離,而是認為幸人中也有“思貞于行而廉于色”、“知發(fā)乎情止乎禮義”者;幸人之所以為害,更在于人主行事的不當不正所致。對于消除來自女子小人的危害,方氏吸收朱熹的莊慈之說,認為首在于人主的修為,即“持性命之正而導陰陽之和”“能中喜怒哀樂之節(jié)”“無溢情,亦無不及情”,如此則會遠近偕中,也就沒有不遜與怨之情。⑤方苞編:《欽定四書文》,《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51冊,第248-249頁。沈守正也如方氏直言女子難養(yǎng)不在女子,而在于“我”在近之或遠之過程中存在著許多病痛,此種病痛實是方氏等所提出的任情之說;因此,真正的善養(yǎng)之道在于正身。正身才能正物,因此劉宗周說此章須人們識得“反身正物之道”。孫肇興、張彥陵也從用情說起,認為馭下之道在于修身而不在用情。
上述學者的探討,已從女子轉移到君子的個體修為,并對情欲和道義作了反思,具有時代特色。這些探討暗含著近之遠之是不正確的待人之道,與莊、慈相對,是任情的表現(xiàn),強調(diào)修身以正物。但在現(xiàn)實中,修身未必能正物。歷史上的女子之“惡”往往促使人們加以警覺。因此在明代也有一些學者承漢唐諸儒的解說,強調(diào)女子之惡,加強戒備。如明代思想家湛若水(1466-1560年)曾歷數(shù)周幽王嬖褒姒任奄人,漢安帝親宦官溺乳母,唐敬宗狎昵群小,終致禍亂;并引孔子之語,闡明人主御臣妾之道:“孔子曰:‘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必莊以蒞之,慈以畜之,明以斷之,斯為得御之之道矣?!雹拚咳羲?《格物通》,《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16冊,第358頁。湛若水承朱熹莊蒞慈畜之說,同時還指出要善于明斷,提防戒備。
再如馮從吾(1557-1627年)也從女子之惡說起:
“近之則不孫”二句遠近字不可說壞。近是家庭之常,當如此。遠亦是主仆之分,當如此。只是這樣人,但近之不曰家庭之常當如此,而曰主人近我也如此便不孫;但遠之不曰主仆之分當如此,而曰主人遠我也如此便怨。如此真是難養(yǎng)。若以褻狎為近如何去近他,嚴厲為遠如何去遠他,則主人先待的差了便說不得他難養(yǎng)。⑦馮從吾:《少墟集》,《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93冊,第75頁。
馮從吾指出,這里的遠和近“不可說壞”,即不是或褻狎或嚴厲的任情而為;其實這里的近之遠之皆是主人待下的常道常情。不過,雖是常道常情,但作為仆妾之女子卻常常以主人近我遠我而生出不遜與怨恨來。在這里馮從吾把女子這些仆隸下人視為道德品行不端者,蘊含著對女子的輕視。不過馮從吾又把難養(yǎng)對象普遍化。他說:
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女子小人真是難養(yǎng)。至于士君子有招之而來,麾之而去,澄之而清,淆之而濁者,是亦近之不孫,遠之則怨之類也。夫以士君子之身誤為女子小人而不察,亦足羞矣。①馮從吾:《少墟集》,《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93冊,第75頁。
馮從吾指出,有士君子之人自身不察而有近不遜、遠有怨者,實與難養(yǎng)之女子無異。這樣“難養(yǎng)”也就不是專門針對女子而言了。這種看法類同于魏時的曹植(見上文)。
黃陶庵(1605-1645年)強調(diào)人君對女子的控制和約束。他說:
圣王知其然也,嚴未然之禁。太宰得以制宮中燕游,得以親正士,故有樊噲周昌,則籍孺戚夫人不足患也;有申屠袁盎,則鄧通鄭夫人不足患也。②陸隴其:《四書講義困勉錄》,《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09冊,第475頁。
黃氏主張要加強宮中燕游的管理,親近正直之士。持類似觀點的還有天啟年間進士何楷,他在對《周易》剝卦解釋時暗用此章,并提出加強對后妃宮妾的管教和約束,防止她們擅權為亂。③何楷:《古周易訂詁》,《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6冊,第123頁。
此外,還有學者如葛寅亮(1570-1646年),認為此章與女子無涉。他說:
此專為小人發(fā),而女子特以相形,故兩項不并舉,中間加一與字。蓋陰柔之性,彼此正同。《易》以女壯比小人,亦即此意。養(yǎng)謂畜養(yǎng),此必情分有關而不容棄絕,如癭之在體,只得要養(yǎng)著他。④葛寅亮:《四書湖南講》,《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63冊,第319頁。
葛氏認為,此章只是針對小人而言,與女子無關。由于女子與小人同是陰柔之性,故說小人而連及女子;但下文所言的近與遠非對女子而言,故女子與小人之間加一“與”字來標示,此即“兩項不并舉”。
清代學者的闡釋大致與明代學者相近,或承朱熹莊蒞慈畜進行申說,或認為女子亂國當戒備遠離,也有個別學者認為此章與女子無關。
明末清初的學者多感于時事而進行反思,從國家危亡的角度強調(diào)女子之惡,加強戒備與遠離,約束與控制。如顧炎武(1613-1682年)、王夫之(1619-1692年)、王揆(1619-1696年)、呂留良(1629-1683年)等:
王夫之:為人上者,……唯妾媵之女子與左右之小人,服勞于上下之所養(yǎng)也,而養(yǎng)之難矣。蓋其人安于卑賤而不知名義,近于君上則妄自尊高,而抑旦夕所不能無,禍患所不勝防,欲使畏我而懷我,難也。……其惟清心寡欲以無待于彼,而恩自不溢,威自不妄,庶可以畜臣妾而無咎乎?、萃醴蛑?《四書訓義》,《四庫未收書輯刊》,第2輯,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13冊,第421頁。
王揆:師傅保母既掌后妃之教,而下逮嬪御,亦為之正其服位、禁其奇邪,而統(tǒng)之以內(nèi)宰世婦之官,則侵竊惑移之患絕;宮正宮伯尊以大夫之秩,而賤及閽寺,亦為之選其德行、考其道藝,而領之以冢宰小宰之職,則左右近習之士端。嗚呼!此所謂女子、小人養(yǎng)之得其道。近之亦可,遠之亦可,而有以防無形之患者也。⑥方苞編:《欽定四書文》,《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51冊,第770頁。
呂留良:女子小人非獨其性質(zhì)難化也,彼實有學問傳頭作用派頭,使人主出他手不得。漢唐之末足以觀矣,讀《灼中志》更有甚焉者。獨怪時皆英君,身受嬖妾之害,而即位也復以嬖妾自戕,親定宦寺之難,而其后也仍用宦寺致亂,豈非難養(yǎng)之明驗與?⑦呂留良:《呂晚村先生四書講義》,《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65冊,第529頁。
呂氏認為,嬖妾這類女子性質(zhì)難化;其中有學問的女子有時能夠控制人主而為亂。王夫之指出,妾媵等仆隸下人不知名義,妄自尊高,覬覦權勢,造成弒逆禍患;并指出,人君當清心寡欲,遠離女子,減少對她們的依賴。王揆認為,內(nèi)宰世婦之官要加強對女子的管理,正服位、禁奇邪;冢宰小宰選德行,考道藝;如此,來自于女子的禍患自可消除。而顧炎武則強調(diào)國之大防,說:“孔子曰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顰笑有時,恩澤有節(jié),器使有分,而國之大防不可以踰,何有外戚宦官之禍乎?”①顧炎武著,黃汝成集釋:《日知錄集釋》,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0年,第20頁。認為對難養(yǎng)之女子,當待之有節(jié),不可使突破國之大防,否則會有禍亂。
除明末清初的學者外,還有一些學者如王闿運(1833-1916年)、戴望(1837-1873年)、宦懋庸(1842-1892)等也強調(diào)女子之惡及對女子的戒備、控制:
王闿運:但可治御,不可恩養(yǎng)。②王闿運:《論語訓》卷下,《湘綺樓全書》本,《無求備齋論語集成》第12函,臺灣:臺灣藝文印書館,1966年,第71頁。
戴望:女子以形事人,小人以力事人,皆志不在義,故為難養(yǎng)。養(yǎng),使也。禮,君疾顧命不在側,其營衛(wèi)疾者皆臣子;婦寺不得與,以防亂也。魯僖公薨于小寢,絕于婦人之手,則《春秋》非之。③戴望:《戴氏注論語》,《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57冊,第230頁。
宦懋庸:女子小人其禍一身一家者小,其禍天下國家者大,上下千古,無代無之。其變雖各有不同,而要不出不遜與怨兩端。侍仆妾者當知所警矣?、芑马棺聭逍W?《論語稽》,《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57冊,第404頁。
王闿運認為此章意在加強對女子的控制。戴望指出,“養(yǎng)”是使之義;宮內(nèi)的女子重視形貌,志不在義,故難使;并以史為戒,強調(diào)對女子須加以戒備?;马挂詺v史的眼光,告誡人們對待女子不能放松警戒。
在清代,更多的學者以朱熹的莊蒞慈畜為說,把難養(yǎng)之情指向人主的道德修養(yǎng)。如孫奇逢(1584-1675年)、江永(1681-1762年)、戚學標(1742-1824年)沿朱熹的解釋,強調(diào)御下之道:
孫奇逢:女子小人不在養(yǎng)之有恩,而在御之有道。有道,則近之遠之無不可。⑤孫奇逢:《四書近指》,《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08冊,第753頁。
江永:此論御臣妾之難,在御之有道。……養(yǎng)之本在修身,不在用情。近之二句合看方見其難。莊以蒞之則禮有以消其不遜之心,慈以蓄之則仁有以弭其易怨之意。⑥江永:《四書按稿》,《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66冊,第174-175頁。
戚學標:女子小人不能不養(yǎng),養(yǎng)之不外近遠,而非不孫即怨,所謂養(yǎng)之之難。則所以使無不孫不怨者,固有道矣,非酌量于不近不遠間也。⑦戚學標:《四書續(xù)談內(nèi)編》,《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69冊,第25頁。
他們認為,此章不是在近遠之間講究御下之術,而是在近或遠中有道。江氏把這個道與情分離,指向自我的修身;其對修身之道的闡發(fā)則是沿襲了宋輔廣的仁禮之說。
汪紱(1692-1759年)、方祖范在解讀時也突出了禮的作用:
汪紱:此言修身齊家者不可一事之可輕,一物之可慢,毋謂仆妾微賤,可以惟我所使,而忽以處之也。安上治民莫善于禮,而禮必本于身。以惠愛之心,行天澤之禮,亂本弭矣,所謂莊以蒞之,慈以畜之也。君無禮讓則一國亂,身無禮讓則一家亂。女戎宦之禍天下,仆妾之禍一家,皆恩不素孚,分不素定之故也。⑧王肇晉:《論語經(jīng)正錄》引汪紱《四書詮義》,《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56冊,第754頁。
方祖范:南軒張氏……但說得遠之一面。女子小人素不讀書,不知定分,故一與狎暱,最易不孫。近與遠皆為不可,所以難養(yǎng)。……原本君身,注義為尤得其要領,文之亦保亦臨,武之作箴主敬,莊以蒞之也。周南之逮下,立政之知恤,慈以畜之也。⑨方祖范:《四書解瑣言》,《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70冊,第266頁。
汪氏吸收朱熹莊蒞慈畜的說法,認為對待微賤之仆妾不可任意而使,而應遵禮而行。而家國講求禮讓,則恩孚而分定,自無禍亂之事。方祖范承宋學者從女子本性說起,而又從后天解說,認為女子平素不讀書,故不知禮義職分,是為難養(yǎng);而善養(yǎng)之道重在自身的修養(yǎng)。
舉人焦袁熹(1661-1736年)干脆把女子難養(yǎng)歸于人主的自身修養(yǎng)。他說:
尋常人家此等情事多有,學者修身齊家于此最為切務,何必指定宦官宮妾耶?當與“易事難說章”一例看。近之必有狎暱之意,所以致不孫。遠之必是己甚之為,所以致怨。難處不干女子小人之故,仍是自己正修工夫做不到。①焦袁熹:《此木軒四書說》,《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10冊,第619頁。
焦氏認為,此處的女子應是全稱泛指,而非專指宦官宮妾,因為這種事情尋常人家多有。這一點與朱熹不同。焦氏還指出,難養(yǎng)之情不在女子,而在自家修養(yǎng)功夫還未做到家,或狎以近之,或遠之過甚。后來清高宗乾?。?711-1799年)在其《<家人>上九“有孚威如,終吉”論》中,引用此章,也以齊家治國重在修身立論,把朱熹的莊與慈釋為威與誠,認為“以威御之……以誠待之……此又反身之要,而治家者所宜先也”,如此自會無怨無不孫,家道昌而國治。②清高宗弘歷:《樂善堂全集》,《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00冊,第293-294頁。
清代也有個別學者認為此章與女子無涉。如康有為(1858-1927年)曾注解說:
“女子”本又作“豎子”,今從之。……豎子謂仆隸之類。小人謂人之無學術行義者,兼才臣昵友而言。③康有為:《論語注》,北京: 中華書局,1984年,第273頁。
康有為以別本為據(jù),認為此處“女子”當作“豎子”,是仆隸之類。這種解釋撇清了此章對女子的歧視嫌疑。
綜上所述,對《論語·陽貨》“女子難養(yǎng)”章,歷代學者在家國視域下作了多層次的解讀。首先,從國家治亂危亡的角度,把批判的矛頭指向女子的穢德惡行,闡明女子之禍;告誡人們對于女子當心存戒備,自覺遠離,或加強約束與控制。這種解讀首開于東漢,后來的歷代學者時有強調(diào)或側重,表現(xiàn)出不同的時代特點。東漢時期,學者對此章的明引暗用包含著對女子之惡的總體評價,但基于外戚宦官亂政的現(xiàn)實,其批判的矛頭更多指向了宮內(nèi)的內(nèi)寵嬖妾。魏晉隋唐時期對女子所指,雖認為有特例存在,但這并不妨礙他們對女子這一群體的總體判斷和評價。同時,也有學者把難養(yǎng)對象普遍化,指向了世間之人這一更廣泛的群體。這一時期思想多元,也有釋氏學者運用此章批評女子之惡。同時,對家族門閥的講求,也有學者從家庭和諧角度闡明女子之禍。對女子的這些評價有學者開始從其稟性出發(fā),分析女子之惡的本源。至宋代,學者也多從女子本性探討女子之惡。對女子所指,有學者首次作出了回應,認為這里的“女子”只是大概而言,并非全稱。而在具體分析時,多從國家的治亂危亡,把批判的矛頭更多指向了包括仆妾在內(nèi)的宮內(nèi)女子。明清時期受朱熹影響,多把女子看作是仆妾之類,但同時又賦予其道德之意,把她們看作道德品行不端之人,故難養(yǎng)而好為亂。而明末清初的學者激于時事,多把批判的矛頭指向?qū)m內(nèi)嬖妾等女子,告誡人君加強戒備、約束。此外,也有學者把難養(yǎng)對象普遍化,而不僅僅指向女子。
其次,從修身齊家的角度,闡明與女子的相處之道,思考的重點不再局限于女子本性及其危害上,而是轉向自身的心性修養(yǎng)。如二程及其后學雖也強調(diào)對女子的遠離,但開始從心性角度重視自身的性情涵養(yǎng);同時也賦予了女子在家國中更多的責任義務,這為后來闡釋路向的轉變提供了內(nèi)在機理。南宋時期朱熹提出對待臣妾等仆隸下人,應當恩威并重,即莊蒞與慈畜這種善養(yǎng)之道。朱熹的解說直接影響了人們對此章的理解。首先,對女子所指上,多接受了朱熹的仆隸下人這種身份特指,雖也有學者認為女子是泛指全稱,但不再指向女子之惡這種道德屬性,因此學者普遍講求對女子的包容。其次,啟發(fā)了人們對“近之”“遠之”的反己內(nèi)省的解讀,把與女子的相處之道指向自身,即“求諸身”“反己而求”。這種解釋是一個明確的轉向,即由外在對女子的苛責轉向?qū)ψ陨淼牡赖聦徱?。元明清時期學者基本都是在朱熹之說基礎上作進一步的闡釋。如明代學者沿莊慈之說,在情與義之間加以申發(fā),對近之遠之作了批判,認為近之遠之是任情的表現(xiàn),是人易犯之常情,而非君子之道。真正的君子善養(yǎng)之道在于修身以正物,而不在用情任情。因此,女子難養(yǎng)并非在女子自身,對待女子勿任情而當存恩義。這種闡釋客觀上消解了對女子的歧視,把不遜與怨歸結為人們的或近或遠的不正確的待人之道所致。這些闡釋對情欲和道義作了反思,具有明代的時代特色。清代學者對此章的闡釋多同明代,把難養(yǎng)之情指向個體的道德修養(yǎng),而又突出了仁禮的作用。
最后,明清時期也有個別學者認為此章與女子無涉,從而撇清了對女子的歧視之義。
從上述可以看出,古人的這些闡釋大致有這種路向:治國——齊家——修身。從國或家治亂危亡的角度,對女子多充滿著批判和歧視,甚至是敵視和戒備。至宋代開始從修身正己角度,對女子多是充滿著包容,甚至是重視;而把批判的矛頭指向了與女子相對的個體之自我修為,甚至有個別學者力圖撇清此章與女子的關系。當然,我們還不能據(jù)此說女子受到重視而地位提高了。其實不論是哪個層面上的理解,都是立足于男權之上的。上述對女子的包容或重視,至多不過是男權社會的一種恩賜,而不是基于一種平等地位的自覺認同。真正對女子地位的自覺認同只是到了近現(xiàn)代,一批開明學者基于對封建制度的反思才有的認識。如晚清進步學者宦應清在校注其父宦懋庸《論語稽》時說:“古之為君者其宮廷皆用宮妾閹人,惡習相沿,已數(shù)千年。今廢除之矣。民間女子為設女學,亦可自立矣。然則所謂難養(yǎng)者,實政體之不良為之也?!雹倩马棺聭逍W?《論語稽》,第404頁。這里把批判的矛頭對準了封建制度,并提出通過設立學校,接受教育,才能真正使女子獲得自身的獨立。
總之,古人對此章所進行的多層次的釋讀,豐富了“女子難養(yǎng)”章的內(nèi)涵,同時在中國文化史上也留下了豐厚的思想遺產(chǎn)。而后人的解讀,也基本上沿襲著古人的這些解釋,而又作了不同層面的申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