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君
(故宮博物院故宮學研究所,北京 100009)
張百熙(1847—1907),字埜秋,一作冶秋、野秋,號潛齋,謚文達,湖南長沙人。同治十三年(1874)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光緒二年(1876)散館,授翰林院編修。光緒五年任山東鄉(xiāng)試副考官。光緒七年十月,任山東學政。光緒十五年,任四川鄉(xiāng)試正考官。光緒十七年九月,入值南書房。光緒二十年四月,升翰林院侍講。光緒二十二年三月,任國子監(jiān)祭酒。二十三年六月,任江西鄉(xiāng)試正考官,八月任廣東學政,十月旋即任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十一月仍留任廣東學政,倡設時敏學堂。甲午戰(zhàn)爭時,張百熙曾積極參與彈劾李鴻章誤國。戊戌變法時,因曾舉薦過康有為,遭革職留任處分。《辛丑條約》簽訂之后,朝廷推行新政,張百熙相繼出任工部尚書、刑部尚書。光緒二十七年十二月,任管學大臣,主管京師大學堂與全國教育工作。光緒二十九年,與榮慶、張之洞等人聯(lián)合制定《奏定學堂章程》(又稱《癸卯章程》)。光緒三十三年官制改革,改任郵傳部尚書。在近代中國教育史上,張百熙影響甚大。著有《退思軒詩集》六卷、《補遺》一卷,共收詩三百余首[1]。其子張瑞蔭編有《張文達公遺集》四卷[1],今人編有《張百熙集》[2]。
翁同龢(1830—1904),字叔平,號松禪,晚號瓶生,又署瓶廬,江蘇常熟人,體仁閣大學士翁心存第三子,咸豐六年(1856)狀元。歷任工部、戶部尚書,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光緒年間,兩次擔任軍機大臣。曾先后入值弘德殿與毓慶宮,教同治帝與光緒帝讀書。光緒二十四年(1898),因議行新政被革職。宣統(tǒng)元年(1909),詔復原官,后追謚“文恭”。
學界對張百熙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他晚年任管學大臣,推動教育改革方面,代表性的論文有張希林、張希政二位先生的《恢復重建京師大學堂的張百熙》[3], 譚承耕先生的《中國近代杰出的教育改革家張百熙》等[4]。 對張百熙與翁同龢的關系,基本沒有涉及。謝俊美先生的《翁同龢人際關系與晚清政局》一書,探討翁同龢的復雜人際關系,但沒有將張百熙收入[5]。 聶紅珍女士的《張百熙改革思想研究》學位論文,專門設立一小節(jié),說明張百熙的人際關系,但也沒有涉及翁同龢[6]。 張淑賢女士的博士論文《晚清國子監(jiān)祭酒研究》,對張百熙任國子監(jiān)祭酒時的施政作了概括式評價[7]。 故宮博物院所藏《張百熙等書札冊》,系20世紀60年代名醫(yī)蕭龍友先生的子女按其遺愿捐贈,冊內收錄有張百熙致翁同龢的信札5通。這些信札,因未公開發(fā)布,所以不為學界所知?,F(xiàn)以時間為序,結合《翁同龢日記》(以下簡稱《日記》)等文獻材料,將其進行簡單的整理考訂,以期為相關領域研究提供一份基礎材料。
叔平年世伯大人函丈:
敬啟者,南學肄業(yè)生空缺不少,同人酌議,于本月廿七日續(xù)行招考。擬取試卷,屆時再呈審定。先此奉聞。本監(jiān)咫尺宮墻,理應嚴肅,據(jù)廳堂司員所陳,屢有西酋窺探文廟,業(yè)經(jīng)三次阻禁矣。忽于初六日午前,有二酋肩輿而至,徑行入廟閑游,阻之不及。同人慮彼相率踵至,議嚴門禁,囑侄面陳長者。晨間入值,知樞府事繁,未能請見,謹并俙聞,敬叩藎安。
侄百熙頓首,十三日。
按:此函應作于光緒二十二年(1896)二月十三日,是張百熙向翁同龢請示國子監(jiān)招考學生及外國人進入文廟參觀事宜的。翁同龢時任戶部尚書、軍機大臣、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管理監(jiān)事大臣,兼管國子監(jiān)事務。張百熙當時雖未被正式任命,但因前任祭酒王懿榮丁憂離職,他已在主持國子監(jiān)日常工作。此時南學(1)雍正年間,把毗連國子監(jiān)街南的官房改為宿舍,讓國子監(jiān)肄業(yè)生居住,稱為“南學”,由六堂教官統(tǒng)一管理。學生缺乏,國子監(jiān)要招考新生,按例需向管理監(jiān)事大臣匯報,此札即是請示信[7]。
甲午之后,中國門戶洞開,西方人來華旅行者甚眾。對這些游歷者來說,祭祀先師孔子的文廟與國家最高學府國子監(jiān),無疑是極其神秘的地方,都想一探究竟,于是出現(xiàn)了信中所言 “西酋窺探文廟” 的情況。張百熙留給后人的印象,是一位廢科舉、辦學堂、定學制,建立起現(xiàn)代大學教育制度的改革者。但從此信內容來看,此時的張百熙看待西人游覽文廟時,還秉承傳統(tǒng)士大夫“夷夏大防”的理念。翁同龢雖在總理衙門任職,負責與洋人交涉,但從他留下的《日記》來看,他對西洋人的看法,與張百熙頗有共通之處。
叔平年世伯大人函丈:
南學卷共四十四本,逐加審校,可錄者不及十卷。擬先從寬錄取十五卷,復試時再行淘汰,茲將擬取及未取各卷封呈鑒定,候示遵行。專肅敬叩臺安。
侄百熙謹啟。初二日。
按:此函應作于光緒二十二年(1896)三月初二日。是繼上函的考前請示之后,將考試整體情況匯報給管理監(jiān)事大臣。張百熙為同治十三年(1874)進士,此科會試正考官為禮部尚書萬青藜,萬青藜為道光二十五年(1845)進士,翁同龢長兄翁同書亦為是科進士,兩人為同年。由座師萬青藜而論,張百熙是翁同龢的晚輩,故尊稱翁氏為年世伯,自已以侄謙稱。
叔平年世伯大人函丈:
兩次叩謁,未獲升堂為歉。此次招考南學,佳卷寥寥,擬取十五卷,已屬勉強。謹呈鑒定,乞于兩日內發(fā)還。廿一堂期,須放榜也。龍芝生前輩函詢前件,是否可行?求諭知,或于入值時詣領面示。肅叩道安。
年世愚侄張百熙謹啟。十八日
聞已有條陳算學者,似可不必再奏。
按:此信作于光緒二十二年(1896)三月十八日,內容為張百熙請翁氏就南學招考擬錄取試卷進行復查。三月初七日至十七日,翁同龢一直跟隨光緒帝在西北郊辦公,并不在京城內[8]。故張百熙兩次到翁宅“叩謁”,未能謀面。因為要趕在三月廿一日放榜公布,故請翁氏復查試卷,審定名額。龍芝生,指龍湛霖(1837—1905),字鮑軒,號芝生,湖南攸縣人,同治元年(1862)進士,翁同龢門生,曾任國子監(jiān)祭酒,時任江蘇學政。其函詢之事,可能與引入西方教學方式、培養(yǎng)中西兼通的人才有關,詳情有待進一步考訂。算學,為國子監(jiān)下屬機構,設助教一人。同治年間,為與時俱進,在經(jīng)學的基礎之上,國子監(jiān)先后添設算學、地理、洋務等科目[9]。
鈞教謹悉,卷二束收到。方慚差繆,乃荷獎許,尤深愧悚。午間由樵野侍郎頒到湘振捐冊,廉泉百斛,潤比西江。謹為湘上嗷鴻頓首以謝,容即轉交匯寄也。肅復敬叩叔平年世伯大人道安。
侄百熙謹啟。
按:此信緊接上一封信,應作于光緒二十二年(1896)三月十九日。翁同龢接到國子監(jiān)試卷之后,復審后立即返還。同時,還“以百金助湘振,由樵野轉交張野秋”[8]。把自己給湖南災區(qū)的捐款,通過總理衙門的同事張蔭桓,轉交給湖南籍的張百熙。張百熙復函,對此善舉表示感謝。
叔平年世伯大人函丈:
奉讀鈞示,敬審一一。洋務書一節(jié),已遵飭所司檢查書目,擇取十余種別錄呈覽。是否照單咨取,候示遵行。副管學吳助教(傳綺)已截取同知,將以十一日呈請離署,同人議以李永鎮(zhèn)接管,未識吾伯以為何如?并求賜示,以便尊辦。敬叩道安。
侄百熙頓首,初五日。
按:此信應作于光緒二十二年至二十三年(1896—1897)張百熙任國子監(jiān)祭酒期間,具體月份待考。信中主要講了兩件事,第一件事是張百熙將國子監(jiān)所藏部分與洋務有關的書籍進呈給翁同龢。翁同龢尋求洋務書籍,一是他此時在總理衙門任職,需經(jīng)常與洋人交涉,洋務書籍可作參考;二是他有可能是為光緒帝尋找洋務書籍。經(jīng)過甲午慘敗的刺激,光緒帝此時正熱心洋務,希望從中尋求強國之方。翁同龢曾在毓慶宮教授光緒帝讀書,此時雖然書房已撤,但他是軍機大臣,有條件每天與光緒帝見面,或是光緒帝提出要求,或是自己進獻,均合情合理。
第二件事涉及國子監(jiān)的人事變動,助教吳傳綺調離,張百熙推薦由李永鎮(zhèn)接任,故向翁同龢請示。助教是國子監(jiān)屬官,從七品,負責教學與管理。吳傳綺,安徽懷寧人,光緒十五年(1889)副榜,先后任國子監(jiān)學錄、助教,此次調離后,升任湖南直隸永綏廳(今湖南花垣)同知[10]。 李永鎮(zhèn),字愷人,四川華陽(今屬成都)人,光緒戊子(1888)舉人,接任吳傳綺為助教,后升任安徽池州府知府[11]。
清代十分重視國子監(jiān)教育,除天子親臨講學之外,從雍正三年(1725)開始,特命以親王、大學士、尚書、侍郎等兼管國子監(jiān)事務,稱管理監(jiān)事大臣。這不僅表明了皇帝對國子監(jiān)的重視,而且因主管者級別高,使得國子監(jiān)公事不受掣肘,效率提高,辦事也更加順暢[12]。同治年間,翁同龢曾擔任過國子監(jiān)祭酒,且頗有作為[7]。從光緒七年(1881)正月開始,翁同龢又被委派為管理監(jiān)事大臣[13]。直到光緒二十四年(1898)五月,因翁同龢罷職還鄉(xiāng),此職才由徐郙接替[14]。翁同龢管理國子監(jiān)事務,前后長達17年。不過,作為管理監(jiān)事大臣,他只參與重大事務的決策,日常事務則由國子監(jiān)祭酒直接負責。
張百熙擔任國子監(jiān)祭酒之職,是在光緒二十二年(1896)二月到光緒二十三年六月期間。據(jù)惲毓鼎記載:“光緒二十二年(1896)二月二十六日,引見講官,四點鐘至景運門朝房,七點鐘乾清宮引見。張野秋年丈當頭,是日適得祭酒,旋圈旋開?!盵15]張百熙之前的祭酒,是同樣在南書房行走的陸潤庠與王懿榮,他們二人一位回籍養(yǎng)親、一位丁憂,故由張百熙緊急出任。光緒二十三年六月十三日,張百熙出試差,任江西鄉(xiāng)試正考官,國子監(jiān)祭酒改由南書房行走的同僚吳樹梅署理[16]。 張百熙的祭酒生涯,前后加起來共計一年零四個月。在此期間,翁同龢一直以戶部尚書的身份擔任管理監(jiān)事大臣,是他的直接領導。
這5通信札,均作于張百熙任國子監(jiān)祭酒期間。信札內容主要是張百熙就國子監(jiān)的重大事務,向翁同龢進行匯報請示。具體內容可分為三類:
一是就西洋人擅自進入文廟參觀一事匯報。甲午戰(zhàn)敗之后,中國國際地位急劇下降,國門大開,西人來華日多。這些西洋游客,可能是出于好奇之心,“闖入”文廟參觀。本來是極平常的事,若上升到保護儒家文化尊嚴的角度,就大不相同了,故須“嚴門禁”。除管理國子監(jiān)事務外,翁同龢當時還擔任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的職務,負責與洋人溝通,特殊的雙重身份,使他成為處理這一棘手問題的最佳人選。從信中的態(tài)度來看,此時的張百熙還是反對西洋、維護中華傳統(tǒng)的,但幾年之后,他出任管學大臣,就能順應潮流,開始參照西洋的方式,制定全新的京師大學堂章程,大刀闊斧地開啟了中國現(xiàn)代大學教育的先河。其思想轉變之軌跡,值得我們去關注。
二是南學學生的入學考試。甲午之后,受到強烈刺激的中國人,民智漸開。對讀書人來說,科舉固然很重要,但已不是唯一出路,不少人開始留洋,去國外尋求救世良方。加上國子監(jiān)監(jiān)生肄業(yè)后銓選之路越來越難,人多崗位少,長期處于壅滯狀態(tài)。長此以往,勢必影響到生源。另外隨著捐納監(jiān)生的增加,使國子監(jiān)生源質量下降,教學工作也受到影響,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奏響了廢除科舉的序曲。
三是國子監(jiān)內部的人事問題。對國子監(jiān)助教這樣的屬官任命,作為管理監(jiān)事大臣,翁同龢是不會親自過問的,完全可以由祭酒自己做主,張百熙的匯報,只是禮節(jié)性地例行公事而已。
目前學界對張百熙的研究,多集中在他晚年改革學制方面,對他早年仕宦履歷的研究,成果還很少,此文正好是一種補充。張百熙雖幾次擔任學政與鄉(xiāng)試考官,可真正擔任與管學大臣類似的職務,只有國子監(jiān)祭酒這一年多的時間。而在此位置上積累的寶貴經(jīng)驗,對他后來管理京師大學堂,一定是非常重要的。
從私人關系來說,張百熙與翁同龢的交往并不是很多。光緒十七年(1891)九月初十日,張百熙開始入值南書房[17],與在毓慶宮書房的翁同龢成為同僚,但觀看翁氏《日記》,兩人的私下往來很少。光緒十八年(1892)十一月廿二日,張百熙曾以詩稿請教翁同龢[8]。張百熙曾作有《南園畫馬為翁尚書題》一詩,收錄于《退思軒詩集》卷六[2]。 這是目前僅見的兩人交流的記錄。翁氏交游的主體,主要包括江浙同鄉(xiāng)、科第同年、部院同僚、父兄及自己的門生等,張百熙是湖南人,在科第上與翁氏也無直接的交集,進入南書房又較晚,故兩人交往不多。希望通過這些信札的發(fā)掘,能為研究翁、張二人這種非同鄉(xiāng)、非同年的晚清官場關系,提供一種新的視角。
總之,希望通過這些信札的刊布,能為研究晚清國子監(jiān)的運作、張百熙早年仕宦經(jīng)歷,以及張百熙與翁同龢的關系等方面,提供一份基礎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