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士義,李世堯
秦宓生年不詳,卒于蜀漢建興四年(公元226年)?!度龂尽で劐祩鳌份d:(其)“少有才學(xué),州郡辟命,輒稱疾不往。奏記州牧劉焉,薦儒士任定祖……”[1]971可知其成名不會晚于劉焉入蜀?!度龂尽匪d動亂,“益州逆賊馬相、趙祗等於綿竹縣自號黃巾,合聚疲役之民,一二日中得數(shù)千人,先殺綿竹令李升,吏民翕集,合萬馀人……旬月之間,破壞三郡。相自稱天子,眾以萬數(shù)”[1]866,直接波及了秦宓的家鄉(xiāng)綿竹。而劉焉徙州治所至綿竹后,興平元年(公元194年)又“被天火燒城,車具蕩盡,延及民家。焉徙治成都”。這兩次變故都在秦宓家鄉(xiāng)綿竹發(fā)生。秦宓曾作《遠游》詩一首,或為此時避難成都所作。
劉備入主西川后,秦宓應(yīng)辟為從事祭酒。劉備稱帝,秦宓因反對伐吳而下獄,在諸葛亮的幫助下脫險。建興二年(公元224年)諸葛亮領(lǐng)益州牧,秦宓被諸葛亮辟為別駕,不久拜左中郎將,長水校尉。吳蜀再度通好時,面對吳使張溫詰難,秦宓一番雄辯,盡展“益州學(xué)士”之風(fēng)采。后官拜大司農(nóng),卒于任上。秦宓現(xiàn)存之詩文作品共有5篇,其中,《奏記益州牧劉焉薦任安》《答王商書》《與王商書》《報李權(quán)書》等4篇見于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另有五言詩《遠游》1首,見于丁福?!度珴h三國晉南北朝詩》。本文擬從現(xiàn)有材料出發(fā),探求蜀中文士秦宓入仕前后的政治理想和用世態(tài)度。
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漢武帝設(shè)十三刺史部,益州為其中之一。東漢沿襲之,其主體為巴蜀地區(qū),包括今四川、貴州、云南及陜西漢中盆地。《風(fēng)俗通》中記載了益州命名來源:“益之為言隘也,言其地隘險,亦曰疆壤益大?!保?]3098巴蜀之地資源富饒,地理條件優(yōu)越?!蹲x史方輿紀要》引《益州記》言:“水旱從人,不知饑饉,沃野千里,世號陸海,謂之天府也。”[2]3134秦宓家鄉(xiāng)廣漢郡又是其中之寶地?!度A陽國志》載:“益州以蜀郡、廣漢、犍為為‘三蜀’。土地沃美,人士俊乂,一州稱望?!保?]163可是,隨著漢末風(fēng)云激變,諸侯紛爭,益州不再是昔日的模樣。通過秦宓的《遠游》詩和《與夏侯纂論》,可以看到秦宓出仕前后的思想轉(zhuǎn)變。
秦宓《遠游》詩,刻畫了主人公遠游時凄涼孤苦的內(nèi)心體驗:
遠游何所見?所見邈難紀。
巖穴非我鄰,林麓無知己。
虎則豹之兄,鷹則鷂之弟。
困獸走環(huán)岡,飛鳥驚巢起。
猛氣何咆厲?陰風(fēng)起千里。
遠游長太息,太息遠游子。[4]
游子題材,在《古詩十九首》中十分常見。如《去者日以疏》:“去者日以疏,來者日以親。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白楊多悲風(fēng),蕭蕭愁殺人。思還故里閭,欲歸道無因?!薄秳C凜歲云暮》:“凜凜歲云暮,螻蛄夕嗚悲。涼風(fēng)率已厲,游子寒無衣……”《孟冬寒氣至》:“孟冬寒氣至,北風(fēng)何慘栗!愁多知夜長,仰視眾星列……”凡此種種,寫盡了游子之苦、之悲、之愁、之憤。這與秦宓所寫《遠游》,出于同一時代,同一背景,同一心境,可以互為參考。
秦宓《遠游》,開篇“遠游何所見?所見邈難紀”兩句,緊叩詩題,設(shè)問作答。含蓄蘊藉,啟人耳目,發(fā)人聯(lián)想?!板恪保h也。“紀”,記也。一個“邈”字,說明游子在外漂泊時間之漫長。“難紀”二字,又說明在漫長的漂泊生涯中經(jīng)歷之多,苦楚之深,難以言表,感慨深沉。“巖穴非我鄰,林麓無知己”兩句起興,象征自己的客居身份與“無知己”的孤獨?!盎t豹之兄”至“陰風(fēng)起千里”六句,運用多種意象,極寫“巖穴”“林麓”陰森可怖的險惡環(huán)境:與豺狼虎豹為伍,與鷹鷂飛禽結(jié)伴;困獸奔繞,飛鳥驚鳴;狂風(fēng)怒吼,陰冷砭骨。寫陰森可怖之景,意在抒孤獨凄涼之情。詩人滿腹哀怨,不言而喻。結(jié)尾“遠游長太息,太息遠游子”兩句,自嘆遭遇的不幸?!伴L太息以掩涕兮”,可見感慨之深,哀怨之烈。全詩通過漂泊異鄉(xiāng)遠游的敘寫和險惡環(huán)境的描繪,抒發(fā)了生不逢時、“有志不獲騁”的哀怨,從而譴責(zé)了時代的黑暗。這不僅是秦宓作為一個儒學(xué)士人對時局喪亂的感懷,更是一個益州人對家鄉(xiāng)變故的哀嘆。
因此,秦宓選擇了隱逸生活。“州郡辟命,輒稱疾不往”。劉璋時,同郡王商以隱居“貧賤困苦”為由,以“卞和衒玉”設(shè)喻,欲請秦宓入仕,秦宓作書回絕:
昔堯優(yōu)許由,非不弘也,洗其兩耳;楚聘莊周,非不廣也,執(zhí)竿不顧。易曰“確乎其不可拔”,夫何衒之有?且以國君之賢,子為良輔,不以是時建蕭、張之策,未足為智也。仆得曝背乎隴畝之中,誦顏氏之簞瓢,詠原憲之蓬戶,時翱翔於林澤,與沮、溺之等儔,聽玄猿之悲吟,察鶴鳴於九皋,安身為樂,無憂為福,處空虛之名,居不靈之龜,知我者希,則我貴矣。斯乃仆得志之秋也,何困苦之戚焉?。?]972-973
秦宓用清新飄逸之氣,描寫了一幅隱士怡然自得、安貧樂道的生活畫卷。但同時也能看到秦宓內(nèi)心的孤寂與遺世獨立的邈然。劉焉到任前,蜀中有以黃巾為號者作亂。劉焉上任后,又誅殺士族?!度龂尽⒍羵鳌罚骸白櫵職⒅葜泻缽娡跸獭⒗顧?quán)等十馀人,以立威刑?!保?]867此事在《華陽國志》中的記載愈發(fā)體現(xiàn)劉焉其事之無理:“枉誅大姓巴郡太守王咸、李權(quán)等十馀人以立威刑?!保?]340后文會談到,李權(quán)曾向秦宓借書。既有書信往來,二人必是相識。友人李權(quán)遇害,對于同是“首族”的秦宓而言,無疑是一次打擊,秦宓對劉焉這一外來政權(quán)產(chǎn)生了懷疑。其子劉璋,又“性寬柔,無威略,東州人侵暴舊民,璋不能禁,政令多闕,益州頗怨”[1]869,加上巴蜀之地相對閉塞,本土之人具有一定的保守性與排外性,使得秦宓選擇隱居來尋求人格之獨立與精神的解脫。
劉備初定益州,任命夏侯纂為廣漢太守。夏侯纂欲“請宓為師友祭酒,領(lǐng)五官掾,稱曰仲父”[1]974,秦宓稱病不往。于是,夏侯纂率功曹古樸前往秦宓府第宴飲交談,“宓臥如故”。夏侯纂問道:“至於貴州養(yǎng)生之具,實絕馀州矣,不知士人何如馀州也?”秦宓就勢縱論益州歷史:
蜀有汶阜之山,江出其腹,帝以會昌,神以建福,故能沃野千里。淮、濟四瀆,江為其首,此其一也。禹生石紐,今之汶山郡是也。昔堯遭洪水,鯀所不治,禹疏江決河,東注于海,為民除害,生民已來功莫先者,此其二也。天帝布治房心,決政參伐,參伐則益州分野,三皇乘祗車出谷口,今之斜谷是也。此便鄙州之阡陌,明府以雅意論之,何若於天下乎?[1]975
首句引用古蜀民謠,《河圖括地象》:“岷山之精,上為井絡(luò)。古蜀謠云:汶阜之山,江出其腹,帝以會昌,神以建福。”[5]由此可知,汶阜山即岷山也?!渡袝び碡暋罚骸搬簫蠹人嚒?,《史記·夏本紀》中“岷”作“汶”,可證之。岷山是巴蜀之地的圣山,傳說是天帝聚會眾神,共商降施福祉之地[6]。秦宓在此處援引神話,正言益州來源之不俗,亦合人杰地靈之理;其后言禹生于此,“為民除害,生民以來功莫先者”,是對大禹好生愛民之德的崇高贊譽;最后言及益州之分野與阡陌,“何若于天下”照應(yīng)前文。這里提及了大禹、天帝、三皇等先圣神明,可以看到秦宓心中對上古淳樸清明之社會的追慕。神話中,地理上,歷史上益州之地可堪為九州之天府。西漢以來,蜀地就成為一個富庶安定的地域。揚雄《蜀都賦》:“郁乎青蔥,沃野千里”;《漢書·地理志》載:“巴蜀有江水沃野,山林、竹木、蔬食、果食之饒……民食稻魚,亡兇年憂,俗不愁苦。”[7]1645所謂“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秦宓作為一個土著居民,對外地人夏侯纂有一種天生的自豪感,身處物華天寶之地,自然心中有遠大政治理想與抱負。
秦宓其實是在等待一個時機。畢竟儒家是主張積極入世的,而況對于秦宓這樣的“州之俊彥”,不可能做一個真正的隱士。因此,即使是隱居期間,他也關(guān)注現(xiàn)實,參與世事,渴望有朝一日能逢著賞識自己這匹千里馬的伯樂。于是,有人詰難他:“足下欲自比於巢、許、四皓,何故揚文藻見朅穎乎?”秦宓回應(yīng)道:
仆文不能盡言,言不能盡意,何文藻之有揚乎!昔孔子三見哀公,言成七卷,事蓋有不可嘿嘿也。接輿行且歌,論家以光篇;漁父詠滄浪,賢者以耀章。此二人者,非有欲於時者也。夫虎生而文炳,鳳生而五色,豈以五采自飾畫哉?天性自然也。蓋河、洛由文興,六經(jīng)由文起,君子懿文德,采藻其何傷!以仆之愚,猶恥革子成之誤,況賢於己者乎![1]974
此文一方面,可以看到秦宓對于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見解,即須有文采,“采藻其何傷”;另一方面,可見秦宓作為士人心懷天下的社會責(zé)任感。因為“事蓋有不可嘿嘿”,故而該當為之發(fā)聲。講求辭藻,更不是為了刻意鋪張揚厲,炫耀文才,是因為“文不能盡言,言不能盡意”。秦宓以“虎生而文炳,鳳生而五色”作喻,亦可見其邈然超世的自信。試想,如此一個看重自己,腹有詩書氣自華之人,會選擇終身不仕,隱逸山泉嗎?
而劉備入主西川,恰恰是秦宓入仕的大好機會。據(jù)《三國志·先主傳》記載:“先主復(fù)領(lǐng)益州牧,諸葛亮為股肱,法正為謀主,關(guān)羽、張飛、馬超為爪牙,許靖、麋竺、簡雍為賓友。及董和、黃權(quán)、李嚴等本璋之所授用也,吳壹、費觀等又璋之婚親也,彭羕又璋之所排擯也,劉巴者宿昔之所忌恨也,皆處之顯任,盡其器能。有志之士,無不競勸。”[1]882-883劉備采取的是兼容并包,開放寬厚的人才政策。連劉璋的婚親、親信及其所排擠的人都能委以重任,秦宓見此,“良禽擇木而棲”,故欣然入仕。到后來諸葛亮主政時,“榮恩并濟,上下有節(jié)”[1]917,有效凝聚了益州士族。諸葛亮對秦宓亦是敬愛有加,這不僅是因為秦宓乃綿竹首族的身份,更是對他學(xué)識廣博、機敏雄辯的肯定。秦宓入仕后,史書并未過多記載其為政舉措,但從其入仕前的理想抱負觀之,斷不會碌碌無為。
選賢舉能、任人唯賢,是秦宓“以儒濟世”政治抱負的重要表現(xiàn)。漢末清議之風(fēng)逐漸盛行,品評人事成為一時風(fēng)尚。許劭評價曹操“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成為千古不朽的佳句。劉焉到任后,秦宓就向他舉薦了大儒任安:
昔百里、蹇叔以耆艾而定策,甘羅、子奇以童冠而立功,故書美黃發(fā),而易稱顏淵,固知選士用能,不拘長幼,明矣。乃者以來,海內(nèi)察舉,率多英雋而遺舊齒,眾論不齊,異同相半,此乃承平之翔步,非亂世之急務(wù)也。夫欲救危撫亂,脩己以安人,則宜卓犖超倫,與時殊趣,震驚鄰國,駭動四方,上當天心,下合人意;天人既和,內(nèi)省不疚,雖遭兇亂,何憂何懼!昔楚葉公好龍,神龍下之,好偽徹天,何況於真?今處士任安,仁義直道,流名四遠,如令見察,則一州斯服。昔湯舉伊尹,不仁者遠,何武貢二龔,雙名竹帛,故貪尋常之高而忽萬仞之嵩,樂面前之飾而忘天下之譽,斯誠往古之所重慎也。甫欲鑿石索玉,剖蚌求珠,今乃隨、和炳然,有如皎日,復(fù)何疑哉!誠知晝不操燭,日有馀光,但愚情區(qū)區(qū),貪陳所見。[1]972
此文開篇,舉百里奚、蹇叔、甘羅、子奇為例,得出“選士用能,不拘長幼,明矣”的結(jié)論;然后批評當下察舉的弊端良莠不齊,湮沒大才,告誡朝廷勿“葉公好龍”;接著便贊揚任安之仁義與賢才,希望能效法“湯舉伊尹”,成一段佳話。此文短小精悍,言簡意賅,論證有力,結(jié)構(gòu)嚴整。陳壽贊秦宓“專對有余,文藻壯美”[1]977,由此可見也。
自古以來,薦賢士就是儒者秉行之美德。所謂“外舉不避仇,內(nèi)舉不避親”。薦賢的目的,正如《禮記·儒行》所言:“君得其志。茍利國家,不求富貴”[8]。真正能從國家和人民角度薦賢,使得賢良之才為國為民服務(wù),既是賢良之幸,也是國家人民之福。根據(jù)《益部耆舊傳》記載,任安“究極圖籍”[1]972,是蜀中大儒,劉焉到任時,任安年過花甲,“還家講授”[1]972,可謂德高望重。秦宓舉薦任安,既是對這位同郡前輩的敬畏,更是自己對“選賢舉能”之世的向往。每一位滿腹經(jīng)綸的飽學(xué)之士,都希望能嶄露頭角,濟世安民。但現(xiàn)實是“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9]。因而,此文不僅是品評人事的佳作,更是秦宓人才觀的反映。
崇禮敬道,鄙棄殺伐,體現(xiàn)了秦宓儒術(shù)治國的重要理念。出身益州世家的李權(quán)曾向秦宓借閱《戰(zhàn)國策》,其信曰:“仲尼、嚴平,會聚眾書,以成《春秋》《指歸》之文,故海以合流為大,君子以博識為弘?!鼻劐狄鄨笾詴?/p>
書非史記周圖,仲尼不采;道非虛無自然,嚴平不演。海以受淤,歲一蕩清;君子博識,非禮不視。今戰(zhàn)國反覆儀、秦之術(shù),殺人自生,亡人自存,經(jīng)之所疾。故孔子發(fā)憤作《春秋》,大乎居正,復(fù)制《孝經(jīng)》,廣陳德行。杜漸防萌,預(yù)有所抑,是以老氏絕禍於未萌,豈不信邪!成湯大圣,睹野魚而有獵逐之失,定公賢者,見女樂而棄朝事。若此輩類,焉可勝陳。道家法曰:“不見所欲,使心不亂?!笔枪侍斓刎懹^,日月貞明;其直如矢,君子所履?!逗榉丁酚洖?zāi),發(fā)於言貌,何戰(zhàn)國之譎權(quán)乎哉?。?]973-974
《華陽國志·先賢士女總贊》稱:“蜀之有宓,猶魯之有仲尼也?!保?]567這等贊譽實是無上,可見秦宓之人格與本土的影響力。由是則不難理解秦宓對儒家道德模式與理想的繼承。李權(quán)借書,提到孔子與嚴君平二人,希望能博覽群書,豐富學(xué)識。說明李權(quán)已經(jīng)敏銳地感覺到漢末群雄割據(jù),猶如戰(zhàn)國之世,縱橫術(shù)將是在叢林法則中安身的策略。秦宓回信,見招拆招,也從孔子與嚴君平二人談起,闡釋自己的思想:“君子博識,非禮不視”。子曰:“非禮勿視?!笨v橫便是權(quán)謀,“殺人自生,亡人自存”,與民本禮義思想大相徑庭。最簡單的道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己不希望被人消滅,為何就要主動消滅別人呢?當劉備稱帝商議伐吳時,秦宓因反對而“下獄幽閉”。這種反戰(zhàn)的思想,可以說貫穿秦宓之一生。文章接著談到孔子作《春秋》,制《孝經(jīng)》“居正”“陳德”,成湯定公之事,皆為仁德禮義說法?!豆騻鳌る[公三年》:“君子大居正”[10],縱橫術(shù)偏離正道,不可為之。
《老子》有言:“不見可欲,使心不亂。”[11]雖有一字出入,但秦宓所引當為此句。老子強調(diào)的是心靈淳樸,無欲則心正。照應(yīng)開篇所說“道非虛無自然,嚴平不演”。權(quán)謀殺伐,皆系人為,不合原道。秦宓總結(jié)道:“是故天地貞觀,日月貞明;其直如矢,君子所履。”《易·系辭下》:“天地之道,貞觀者也。”[12]152朱子云:“貞,正也。觀,示也?!保?2]152秦宓是今文經(jīng)學(xué)者,同時蜀中作為道教的發(fā)源地,也深受道家文化影響。上至嚴君平,下到張魯傳教,故秦宓言“道”與“自然”,并不意外。文末以“《洪范》記災(zāi),發(fā)於言貌,何戰(zhàn)國之譎權(quán)乎哉!”作結(jié)?!逗榉丁烽_篇言五行,只有懂得天道自然的運行規(guī)律,才能治世安民,不重蹈鯀的覆轍?!逗榉丁酚洖?zāi)異亦是此理,天人感應(yīng)反映的正是從“尊鬼重天”到“重人”的轉(zhuǎn)變。出現(xiàn)災(zāi)異,乃君主不仁,有違天道所致?!把悦病闭蔷女犞械摹拔迨隆?,馬一浮認為“五事”疇便是指的“德”,即樸素的“崇德”思想[13]。
縱覽全文,我們可以總結(jié)出如下觀點:其一,縱橫之術(shù)損人利己,不禮不義,不足學(xué)也;其二,縱橫權(quán)謀因欲而生,有違自然;其三,天人感應(yīng)有跡可尋,災(zāi)異之事循道則免,“戰(zhàn)國之譎”非若是也。因此,面臨亂世,秦宓希望重建禮樂,教化世人。倘若人人崇禮敬道,鄙棄殺伐,則天下安康。在討論立祠問題的《與王商書》中,亦可見秦宓對文翁、司馬相如教化蜀人,制禮作樂的景仰和欽慕:
疾病伏匿,甫知足下為嚴、李立祠,可謂厚黨勤類者也。觀嚴文章,冠冒天下,由、夷逸操,山岳不移,使揚子不嘆,固自昭明。如李仲元不遭《法言》,令名必淪,其無虎豹之文故也,可謂攀龍附鳳者矣。如揚子云潛心著述,有補於世,泥蟠不滓,行參圣師,于今海內(nèi),談詠厥辭。邦有斯人,以耀四遠,怪子替茲,不立祠堂。蜀本無學(xué)士,文翁遣相如東受七經(jīng),還教吏民,於是蜀學(xué)比於齊、魯。故地里志曰:“文翁倡其教,相如為之師?!睗h家得士,盛於其世;仲舒之徒,不達封禪,相如制其禮。夫能制禮造樂,移風(fēng)易俗,非禮所秩有益於世者乎!雖有王孫之累,猶孔子大齊桓之霸,公羊賢叔術(shù)之讓。仆亦善長卿之化,宜立祠堂,速定其銘。[1]973
王商要為嚴君平、李弘立祠,而秦宓對李弘(字仲元)頗有微詞,稱其為“攀龍附鳳”,如果沒有揚雄必名聲無聞。關(guān)于李仲元其人,《華陽國志》稱其為“邦家儀形”[3]533,記載了一事:其子李贅殺人被捕,蜀郡太守基于信任,稱“賢者之子必不殺人”,下令釋放,李弘居然唆使兒子外逃。蜀郡太守知道之后,很生氣,就指責(zé)身為郡功曹的李弘徇私枉法。李弘狡辯說:“贅為殺人之賊,明府私弘枉法。君子不誘而誅也。石碏殺厚,《春秋》譏之;孔子稱父子相隱,直在其中。弘實遣贅?!保?]533因此揚雄就評價李弘說:“不屈其志,不累其身。不夷不惠,可否之間?!保?4]
由此可見,李弘雖有才學(xué),但人品有異議,自然為秦宓這種堅守道德之人不齒。秦宓認為,連揚雄這樣“潛心著述,有補於世”者尚且不立祠堂,李弘這樣的人根本不配立祠。接下來,秦宓談到了文翁化蜀一事?!爸贫Y造樂,移風(fēng)易俗”,使“蜀學(xué)比于齊、魯”。這等萬古流芳之事,“宜立祠堂,速定其銘?!薄稘h書》言:“至今巴蜀好文雅,文翁之化也。”[7]3627秦宓重禮樂,同時注意到了蜀學(xué)“比於齊魯”的地位,自然對這位先賢萬分稱頌,與王商言及立祠,即是希望后人銘記追思,在這喪亂之時能有所裨益。另外,秦宓言及的揚雄、文翁、司馬相如,他們有一個共同點:“有補於世”。秦宓傾慕他們,也側(cè)面反映出秦宓渴望被明主賞識,能“有補於世”,身名立祠的遠大理想。
秦宓作為益州本土士族、知名學(xué)者,一度被視為道德楷模、精神領(lǐng)袖。甚至連極度狂傲、目中無人的彭羕,都上書舉薦過他?!叭裘鞲苷兄麓巳?,必有忠讜落落之譽,豐功厚利建跡之勛,然后紀功于王府,飛聲于來世,不亦美哉! ”(《與蜀郡太守許靖書薦秦宓》)[1]995秦宓深愛自己的家鄉(xiāng)益州,當益州喪亂時,他憂憤痛苦,追慕前代。所謂“君子無道則隱,有道乃出”,時局黑暗,秦宓選擇隱逸,但并非真隱,他時刻心系益州,胸懷萬民。入仕之后,依然立足本土,為之發(fā)聲。劉備伐吳,秦宓不愿大動兵戈,陷益州于徭役苦海,出言勸阻,被下獄幽閉。吳使張溫,出言詰難,秦宓“逞天辯”,使其對蜀中士人刮目相看,大為拜服……雖然秦宓現(xiàn)存詩文無幾,卻依然可以反映秦宓入仕前對現(xiàn)實的認識,禮樂治國的遠大社會理想和以隱待仕、渴望明主的復(fù)雜的士人心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