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增先老師仙逝的噩耗傳來,頭腦好似被重擊了一下,“又一位恩師走了”,心中升騰起一片悵然若失的茫茫迷霧,向窗外望去,只見愁云低垂,哀雨紛紛,大地仿佛也在嗚咽啜泣。過眼人生雖如空煙,但方老師親切教誨的景象,依然歷歷在目,清晰可辨。我于1961年考入浙江美術學院。入校之前,上海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盡管上海畫界的一些老先生批評浙江美院只重視素描,不夠重視傳統,但上海大部分美術青年們仍然喜歡浙江美院的人物畫。那時學畫的青年幾乎人手一冊地都有方老師寫作的《怎樣畫水墨人物畫》一書,我自然也不例外。為了適應現代審美和時代的需要,方增先不斷變革,力圖創(chuàng)新,辛勤不輟地艱辛探索,博采中外之長,創(chuàng)造出一套融合西方結構素描法和中國傳統水墨畫法相結合的中國人物畫方法,圓滿地解決了中國水墨人物畫表現現實生活的迫切需要,成為浙派人物畫的創(chuàng)始人和奠基者,方增先老師也順理成章地成為大家心儀崇拜的偶像畫家。進校后,我們被告知:潘天壽院長為了更好地繼承傳統,專精地培養(yǎng)中國畫的學生,提出了從一年級就進行分科學習的教學主張(以前均在三年級開始分為山水、花鳥、人物三科繼續(xù)學習),并且從我們這屆新生開始實施。所以,入校五星期后即進行了分科。我原先的志愿是學習人物畫,但要求學人物畫的同學人數較多,為了平衡各科間的人數,我被分配到了花鳥科。這樣,我似乎失去了跟隨方老師耳提面命的學畫機會。當時,方老師任教的是吳山明、張桂銘三年級人物科那個班。于是,我經常趁著上課間隙跑到他們班去觀摩。每次觀看時,看著他們師生的作品,心中升騰起一股由衷的敬意。但是,潘先生的心愿并沒有如愿以償,因為隨著極左思潮之風越刮越盛,山水、花鳥畫被指責為不能為工農兵服務、與社會脫節(jié)的技能,為了適應畢業(yè)后的工作需要,我們到了五年級時,又安排我們學習人物畫。并且由孔仲起老師具體管理我們,如安排模特兒等。1965年下半年,也就是我們五年級第一學期,系里安排人物畫任課老師就是著名的方增先老師。當時,因方老師身體欠佳,正在杭州屏風山療養(yǎng)院休養(yǎng)??桌蠋煹姆蛉耸瞧溜L山療養(yǎng)院的醫(yī)生,所以,家就在療養(yǎng)院的山下。方老師給我們每星期授一次課,地點就在孔老師家里。于是,我們每周一次按約好的時間,帶著課堂作業(yè)——以頭像為主,也有半身像和動態(tài)速寫——在離校門不遠處清波門上公交車,然后坐車到終點站,就是錢塘江邊畔的九溪站下車,沿著一條狹窄的山道來到孔老師的家里,方老師從山上的療養(yǎng)院下山來給我們上課。他對每個同學的作業(yè)逐幅進行分析點評,講得很細致也很深入。這樣教學的方式有些特別,引起有些同學的不滿和意見,在私下里議論著:“這是無線電式遙控教學嘛!”此話傳到系領導劉葦先生耳朵里,她很不高興,就找我們全部同學開會談話。她如數家珍似的,扳著手指把系里教人物的老師捋了一遍,說:“人物老師很匱乏,系里也很困難,但對你們的教學還是非常重視的,派了最好的老師給你們上課,方老師帶病給你們上課,你們還要說怪話?。 蔽覀兿胂胍彩?,方老師帶病指導,孔老師為了我們上課,無私地把家里也搭進來了,系領導也算盡力了。方老師帶病從山上下來為我們上課的姿影,在我腦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久揮不去。
當時,方老師給學生的印象,一是技藝精湛,創(chuàng)作態(tài)度嚴肅認真,那段時間他正在創(chuàng)作《說紅書》一畫,我們親眼目睹他對畫中的人物形象做單個的反復練習,有的習作稿丟進字紙簍,有心的同學就去翻他的字紙簍,把揉成紙團的習作撿回去,一直珍藏至今。二是技法全面,涉足領域多而廣。在我們近畢業(yè)時,出版社出版了他的一幅畫《課余勞動圖》,令人耳目一新的這是一幅工筆畫。方老師以寫意人物畫馳名畫壇,我們也從未見到過他的工筆畫作品,見到這幅作品自然覺得意外的喜悅和新鮮。當時,住在系教學大樓內的畫山水畫的潘韻老先生,特地走進教室里對我們喊著說,你們看看,方老師的工筆畫畫得多好呀。這幅畫表現的是一群系著紅領巾的少年兒童正在田間參加課余勞動的情景。在布滿了各種植物如高粱、瓜棚、向日葵以及樹木、屋宇的田野里,他們或澆水施肥、或采集高粱,或在河邊汲水,或搬運剛摘下的大南瓜……一片忙碌景象。以往我們見到的工筆畫都線條堅挺規(guī)整,敷色勻凈鮮艷,稍為不留意,就會容易出現板滯的弊端。而方老師的畫法,線條勾得松靈,富有生氣,設色沉著而文靜,好似工中融進了寫意筆意,畫面顯得靈巧明快而生動。這樣的工筆畫自然我們的藝術視野中開啟了一個新天地。另外,我們還見到一套方老師為他家鄉(xiāng)戲——婺劇中一個劇目(那個劇目據說要被拍為電影)設計的舞臺布景的圖紙,設計得簡練大方,別具一格,看后令人對方老師的奇思巧構的能力精湛的技能深深嘆服。
方老師留給我印象很深的還有一件事是:那是在1967年下半年,當時正處在“文革”中,學校提出要搞一次美術作品展覽。畫什么?我和幾個同學商量了一下。因我在報紙上看到一則題為《抓革命的闖將,促生產的模范》有關報道新安江水電站生產情況的稿件,就提出以此為題材畫一套組畫。他們表示同意,就派出四個同學去新安江水電站實地采訪,了解情況。回來后,我擬出了畫六幅畫的提綱。我也被分配了一幅的任務。我擔任的那幅表現一位青年女工正在操作臺邊工作的情形,手里還拿著記錄表格的夾子。構圖時吳山明老師還向我提了些建議。完成素描稿后,我把它拷貝到鉛畫紙上,準備畫正稿。雖然我們學習了一段時間的人物畫,但主要是提高造型能力,對中國人物畫的創(chuàng)作技法的掌握畢竟有限,所以,如何把眼前的鉛筆畫稿變成正稿,心中根本無數。對著畫稿我沉吟了良久,不知如何下手。這時,正好方老師路過教室,我請他進來,給他看了我的畫稿,請教他接下來該如何畫,他對著畫稿思索了一下,要我準備筆和色,表示他來幫我畫完,我喜出望外,根本想不到他這樣一位大畫家會在我的一幅稿子上動筆。就馬上準備畫具,這時,同學們知道方老師畫畫了,都涌到我的教室里,在方老師身邊圍滿了觀畫的同學。方老師沉著地落墨敷彩,一幅用筆爽利,色彩明快的畫很快在他的筆底下圍呈現出來了。有了方老師代我完成的這幅正稿,為我們這套組畫增添了許多光彩。
方老師離開我們永遠地去了,令人唏噓不已,但他親切和藹、平易近人的身影永遠深深地鐫刻在我的心里,他誨人不倦的諄諄教導也永遠留在我們的腦海里。老子有語云:“死而不亡者壽?!闭嬲拈L壽者,是那些身雖已死,但其道德文化功業(yè)不朽的人。方老師雖已仙逝,但他的藝術佳構、高尚的人格風范、精神品性永垂青史。老師,您永遠活在我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