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 月

[內容提要]2017年以來，美國特朗普政府加速推進“開放、自由的印太戰(zhàn)略”。從地緣政治和國家利益視角出發(fā)，俄羅斯總體上對該戰(zhàn)略持批判性態(tài)度，認為其對俄“向東轉”戰(zhàn)略帶來挑戰(zhàn)。與此同時，俄羅斯也慶幸自己并非美國在該地區(qū)的主要遏制對象，嗅到了在“印太戰(zhàn)略”背景下運籌亞太外交的新機遇，由此作出了靈活務實的政策反應，但仍將不可避免地面臨諸多掣肘。未來俄將在秉承其固有的亞太外交原則的基礎上，謀求最大程度地獲取戰(zhàn)略利益。

2014年烏克蘭危機以來，在俄羅斯受到西方孤立和制裁、加速推進“戰(zhàn)略東移”的進程中，美國特朗普政府于2017年底正式開始推行“開放、自由的印太戰(zhàn)略”。俄羅斯“向東轉”與美國的“印太戰(zhàn)略”在亞太地區(qū)不期而遇、交匯碰撞。盡管并非美“印太戰(zhàn)略”的主要遏制目標，但俄羅斯從自身獨特的地緣政治和國家利益視角出發(fā)，對該戰(zhàn)略的意圖、內涵及影響進行了相對全面的評估，并由此作出了靈活務實的政策反應。

一、批判與失落：俄對“印太戰(zhàn)略”的認知

“印度—太平洋”概念并非源自美國學界，但美國戰(zhàn)略界對其關注和應用由來已久。早在奧巴馬執(zhí)政時期，“印太”一詞就數次被提及。2017年特朗普上臺后，在尋找“亞太再平衡”戰(zhàn)略的替代選項和對華政策轉向競爭的大背景下，“印太”作為一個重要的戰(zhàn)略概念被正式拋出。當年11月，特朗普在首次亞洲行中正式用“印太”替代“亞太”的概念，提出要打造“開放、自由的印太”。12月，特朗普政府頒布的《國家安全戰(zhàn)略》和2018年1月頒布的《國防戰(zhàn)略》都宣稱，要把建設“自由和開放的印太地區(qū)”作為美國外交政策的優(yōu)先目標。近年，通過官員闡述和出臺文件報告，美國“印太戰(zhàn)略”的內涵得到不斷充實和細化?？傮w看，美國認為該戰(zhàn)略地理上包括“從美國西海岸延伸到印度西海岸的區(qū)域”；(1)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The White House, December 2017, pp.45-46.經濟上聚焦數字經濟和網絡安全、能源和基礎設施發(fā)展等；安全上關注“海上安全”、人道主義援助和減災、打擊跨國犯罪和提升維和能力；落實上主要依賴2017年重啟的“美日印澳”四邊機制，該機制近來不斷升級和拓展合作層級和范圍?？梢哉f，“印太戰(zhàn)略”日益成為美國對華展開地緣競爭并制衡“一帶一路”倡議的主要依托。

美國馬不停蹄推行“印太戰(zhàn)略”引發(fā)了對地緣政治極為敏感的俄羅斯的高度關注。作為一個東西橫跨9000公里、有著歐亞雙重屬性的海陸大國，俄羅斯不僅對于整個歐亞地區(qū)有著復雜情愫和獨特見解，更對印度洋有著特殊而執(zhí)著的追求。歷史上，俄國外交的核心戰(zhàn)略利益之一即是打通通往印度洋的南下通道。20世紀60年代，在英國從蘇伊士運河以東撤軍之際，崛起中的蘇聯就試圖進入印度洋沿岸，并不斷擴大在印度洋的戰(zhàn)略存在，對印度的援助長達30多年之久。蘇聯解體以來，特別是普京執(zhí)政后，俄羅斯不僅積極拓展亞太外交，鞏固與傳統伙伴印度的合作，也愈加重視東南亞地區(qū)的作用。因此，俄羅斯對“印太”概念和“印太戰(zhàn)略”進行了密切跟蹤和細致研判。瓦爾代國際辯論俱樂部的文章指出，對于“印太”這一新鮮概念，俄羅斯官方一直在“謹慎關切”和“公然拒絕”之間搖擺，(2)“India, Russia and the Indo-Pacific，”https://valdaiclub.com/a/highlights/india-russia-and-the-indo-pacific/.(上網時間：2020年7月30日)總體上持批判性態(tài)度。

一是斷定“印太戰(zhàn)略”系美國刻意“炮制”的產物。2019年2月，拉夫羅夫外長在訪問越南時表示，在亞洲目前存在兩種一體化方式，一種是“自然的”“源自生活的”，比如“中—俄—印”對話、上海合作組織、金磚國家以及東盟等；另一種則是“人為的”，是美國建構出來的。(3)“Тонкиекрасные 《клинья》，” https://www.kommersant.ru/doc/3894781.(上網時間：2019年11月21日)2020年1月，拉夫羅夫再次專門針對“印太”概念表態(tài)稱，俄并不反對任何“哲學術語”，但有必要了解一個新概念的實質?！坝√笔恰坝蛲鈩萘榻鉀Q自己狹隘的任務而重新安排地區(qū)現有秩序的持續(xù)努力”。2019年6月，俄副防長福明在香格里拉對話會上也指出，一些國家打著“新型地區(qū)布局方案”的幌子，試圖人為推行所謂“印太戰(zhàn)略”的軍事政治集團建設，而這一概念以個別國家的地緣政治利益為出發(fā)點，對該地區(qū)并無助益。(4)“俄副防長在香會炮轟美國：‘印太戰(zhàn)略’對亞太地區(qū)發(fā)展起反作用”，https://world.huanqiu.com/article/9CaKrnKkNbC.(上網時間：2019年12月6日)莫爾古洛夫副外長也曾表示，“‘印太地區(qū)’概念的實質十分簡單，無非是要劃分自己人和外人，好人和壞人，民主國家和非民主國家，這一概念的提出者顯然是把判斷權留給自己。(5)Выступление заместителя Министра иностранных дел РоссииИ.В.Моргулова на Четвертой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й конференции "Россия и Китай: сотрудничество в новую эпоху", Пекин, 29 мая 2018, http://thailand.mid.ru/key-issues/4355-vystuplenie-zamestitelya-ministra-inostrannykh-del-rossii-i-v-morgulova-na-chetvertoj-mezhdunarodnoj-konferentsii-rossiya-i-kitaj-sotrudnichestvo-v-novuyu-epokhu.(上網時間：2019年11月24日)

二是認定“印太”戰(zhàn)略具有強烈的政治性、軍事性。在俄羅斯看來，美國竭力塑造的“印太戰(zhàn)略”將引發(fā)亞太地區(qū)的兩極化趨勢，制造緊張局勢，動搖現有秩序。俄羅斯國際事務委員會的報告稱，美“印太戰(zhàn)略”不僅是雙邊層面的機制，還強調多邊協調行動?？偟膩碚f，其政策將導致在全球層面和印度洋地區(qū)出現兩極對抗趨勢，從而引發(fā)地區(qū)伙伴間的不信任和懷疑。(6)“Политика США В Иидо-тихоокеанскомРегионе:Последствия для России, ”https://russiancouncil.ru/activity/workingpapers/politika-ssha-v-indo-tikhookeanskom-regione-posledstviya-dlya-rossii/.(上網時間：2020年7月31日)拉夫羅夫直言，美國推出的印太概念“是非團結的，具有破壞性”，其真實意圖在于將地區(qū)國家分為不同的“利益集團”，弱化地區(qū)性國家關系機制的功能和作用，從而確立美國的主導地位。(7)“Лавров назвал деструктивной концепцию США в Индо-Тихоокеанском регионе，”https://ria.ru/20200113/1563383094.html.(上網時間：2020年6月22日)莫爾古洛夫也指出，遏制政策的支持者和辯護者在亞太地區(qū)的行為越來越不可預測，導致地區(qū)局勢越來越不安寧，而改變現有體系和國家間關系架構會動搖亞太地區(qū)現有的秩序基礎。

俄同時認為，美“印太戰(zhàn)略”將削弱東盟在解決地區(qū)安全問題中的核心作用。多年來，俄致力于倡導建立亞太安全合作架構，強調亞太地區(qū)安全的不可分割性，希望構建具有包容性、制度化的多邊安全互動機制。俄羅斯認為，目前東盟通過與對話國建立東亞峰會、東盟地區(qū)論壇以及東盟國防部長會議等合作機制成為維護亞太地區(qū)安全的基石。(8)“俄副防長香會炮轟美國：印太戰(zhàn)略對亞太發(fā)展起反作用”，https://mil.news.sina.com.cn/2019-06-03/doc-ihvhiews6468631.shtml.(上網時間：2019年12月1日)2019年11月初，梅德韋杰夫總理在接受《曼谷郵報》采訪時表示，俄“主張維護高效的國家間關系體系，該體系已在東盟基礎上形成且多年來表現良好。因此，美國的倡議對東盟國家而言是嚴峻挑戰(zhàn)，它或將削弱東盟的存在意義，令其失去在解決地區(qū)安全問題上的關鍵角色地位”。(9)“美政策遭俄馬兩國總理批評，‘印太’戰(zhàn)略與保護主義被點名”，http://www.cankaoxiaoxi.com/world/20191104/2394584.shtml.(上網時間：2019年12月1日)俄外交部亞太合作司司長奧夫欽尼科夫稱，隨著美“四邊機制”的發(fā)展，以東盟為中心的多邊機構的功能開始受阻。(10)“МИД РФ: механизмы в рамках индо-тихоокеанской концепции не должны подменять работу АСЕАН，”https://tass.ru/politika/9085441.(上網時間：2020年10月9日)俄學者尖銳地指出，美“印太戰(zhàn)略”使東南亞國家(主要是印度尼西亞)發(fā)現自己處于新區(qū)域的“外圍”，并對地區(qū)局勢的穩(wěn)定帶來諸多問題。(11)Колдунова Е.В.，ЮГО-ВОСТОЧНАЯ АЗИЯ ПЕРЕД ВЫЗОВАМИ ИНДО-ТИХООКЕАНСКИХ КОНЦЕПЦИЙ，ЮГО-ВОСТОЧНАЯ АЗИЯ: АКТУАЛЬНЫЕ ПРОБЛЕМЫ РАЗВИТИЯ Том I, № 2(43), 2019

三是認為參與各方對“印太戰(zhàn)略”理解不一，各取所需。2019年6月，俄防長紹伊古在北京香山論壇上指出，“印太”概念引起俄特別關注。所謂的“印太地區(qū)”概念有多個版本，在某些方面還存在本質區(qū)別。(12)“Шойгу прокомментировал продвигаемую США Индо-Тихоокеанскую инициативу，”https://ria.ru/20191021/1560009347.html.(上網時間：2019年11月11日)俄學界對此有深入細致的研究。瓦爾代俱樂部專家?guī)炱绽飦啌P諾夫認為，如果仔細研究“印太”概念就會發(fā)現，每個參與方都在“自我表述”，美國的立場并非處于主導地位。美國極力將東至日本、菲律賓和馬來西亞的區(qū)域納入其中，但遭到該地區(qū)大多數國家的“抵制?！?13)“Индо-Тихоокеанский регион: терминологический трюк или новые возможности для России? ”http://geo-politica.info/indo-tikhookeanskiy-region-terminologicheskiy-tryuk-ili-novye-vozmozhnosti-dlya-rossii.html(上網時間：2020年10月3日)僅就戰(zhàn)略意圖而言，俄遠東聯邦大學副教授盧金認為，美國的目標顯而易見，即遏制中國影響力的擴展、抵制“一帶一路”倡議、指控中國“破壞鄰國主權”和使用“掠奪性經濟方法”。(14)“АртёмЛукин: Индо-ТихоокеанскаястратегияТрампа，”https://russiancouncil.ru/blogs/dvfu/33964/.(上網時間：2020年10月10日)瓦爾代國際辯論俱樂部網站副主編貝斯帕洛夫道出了印度的心思：“印太戰(zhàn)略”讓印從亞太的外圍走向中心，而其戰(zhàn)略目標是在中國日益崛起及美西方對該地區(qū)日益關注的背景下建立一個地緣政治平衡的動態(tài)系統。(15)“Прощай, АТР, здравствуй, Индо-Пацифика?”https://ru.valdaiclub.com/a/highlights/proshchay-atr-zdravstvuy-indo-patsifika/.(上網時間：2020年9月13日)俄外交部當代國際問題研究院歐亞研究所首席研究員日沃拉認為，印度不打算違反其外交政策中最重要的“戰(zhàn)略自主”原則，對以任何形式參與軍事集團始終保持謹慎態(tài)度。(16)“Индо-Тихоокеанские концепции，”https://new.dipacademy.ru/documents/35/i-t_consept.pdf.(上網時間：2020年9月30日)印不想針對任何國家和破壞東盟的中心地位，(17)“India, Russia and the Indo-Pacific，”https://valdaiclub.com/a/highlights/india-russia-and-the-indo-pacific/.(上網時間：2020年9月13日)也不想與美國過于親近并受義務約束。(18)“Прощай, АТР, здравствуй, Индо-Пацифика?”https://ru.valdaiclub.com/a/highlights/proshchay-atr-zdravstvuy-indo-patsifika/.(上網時間：2020年9月13日)她同時指出，日本雖與美國在遏制中國方面目標一致，但由于與華毗鄰且經貿關系密切，因此未展現出過多的反華情緒。(19)“Индо-Тихоокеанские концепции，”https://new.dipacademy.ru/documents/35/i-t_consept.pdf.(上網時間：2020年9月30日)日本更側重于該戰(zhàn)略的經濟考量，強調印太地區(qū)的基礎設施建設和航行自由，仍承認東盟是解決地區(qū)安全問題中的核心。(20)“Индо-Тихоокеанская доктрина Синдзо Абэ — основа будущей внешней политики Японии，”https://yandex.com/turbo/expert.ru/s/2020/09/11/doktrina-sindzo-abe---osnova-buduschej-vneshnej-politiki-yaponii/.(上網時間：2020年9月12日)她還認為，澳大利亞是落實“印太戰(zhàn)略”的“急先鋒”，它不僅迫切希望通過“四邊機制”增強地區(qū)影響力、(21)“Индо-Тихоокеанские концепции，”https://new.dipacademy.ru/documents/35/i-t_consept.pdf.(上網時間：2020年9月30日)擺脫區(qū)域認同感的邊緣性，還欲借該戰(zhàn)略確定自身作為美國在該地區(qū)主要盟友的角色。(22)“На смену АТР идет ИТР?”https://www.eastrussia.ru/material/na_smenu_atr_idet_itr/.(上網時間：2020年9月12日)莫斯科國際關系學院東盟中心副教授科爾圖諾娃則稱，對于東南亞國家來說，由于不同版本的“印太戰(zhàn)略”均明確或暗含著反華取向，其面臨的一個重大問題是東盟內部不團結和對“印太戰(zhàn)略”的反應缺乏共識。(23)Колдунова Е.В.，ЮГО-ВОСТОЧНАЯ АЗИЯ ПЕРЕД ВЫЗОВАМИ ИНДО-ТИХООКЕАНСКИХ КОНЦЕПЦИЙ，ЮГО-ВОСТОЧНАЯ АЗИЯ: АКТУАЛЬНЫЕ ПРОБЛЕМЫ РАЗВИТИЯ Том I, № 2(43), 2019

四是坦承“印太戰(zhàn)略”的主要針對目標是中國。在美國的“印太戰(zhàn)略”出爐后，俄羅斯學者就一針見血地指出，與“印太”有關的項目和俄羅斯根本沒有直接關系，美國的“印太戰(zhàn)略”沒把俄羅斯視為在印度洋海域和整個亞太地區(qū)的重要角色。(24)Андрей Кортунов，“Индо-Пацифика или Сообщество единой судьбы?”https://russiancouncil.ru/analytics-and-comments/analytics/indo-patsifika-ili-soobshchestvo-edinoy-sudby/.(上網時間：2019年12月21日)俄羅斯國際事務委員會的報告也直言，美國“印太戰(zhàn)略”目標在于遏制中國，支持日本所提出的政策，吸納印度，并推動東盟對華采取更強硬的立場。實際上，美國并不認為莫斯科是該地區(qū)的重要參與者，等于忽略了俄政治和經濟影響力。(25)“Политика США В Иидо-тихоокеанскомРегионе:Последствия для России, ”https://russiancouncil.ru/activity/workingpapers/politika-ssha-v-indo-tikhookeanskom-regione-posledstviya-dlya-rossii/.(上網時間：2020年7月31日)該報告進一步稱，“自由開放的印度太平洋區(qū)域”的概念并非直接針對俄羅斯，在這種情況下，美政策并非旨在遏制俄羅斯?！霸谌A盛頓眼中，與北京的競爭掩蓋了其與莫斯科關系中的困難?！?26)“Политика США В Иидо-тихоокеанскомРегионе:Последствия для России, ”https://russiancouncil.ru/activity/workingpapers/politika-ssha-v-indo-tikhookeanskom-regione-posledstviya-dlya-rossii/.(上網時間：2020年7月31日)對此，莫爾古洛夫認為，“如果談及美國在亞洲的戰(zhàn)略倡議，如跨太平洋伙伴關系或‘印太戰(zhàn)略’”，其目的顯而易見: 就是在該地區(qū)最大的國家中國和其他亞洲國家之間釘入楔子?！?27)“Преодолеть себя, взглянуть на мир через незападную оптику，”https://ru.valdaiclub.com/events/posts/articles/cherez-nezapadnuyu-optiku/.(上網時間：2019年12月21日)與此同時，俄羅斯確認，在該地區(qū)俄不僅沒有被美國視為對手，也未能成為其潛在的合作伙伴。盡管中俄關系十分緊密，美國依然認為俄在該地區(qū)的作用是“邊緣化的”?？梢姡砹_斯對自己在美國“印太戰(zhàn)略”中幾乎沒有的“存在感”感到些許“不爽”，甚至有一絲失落。

二、危機與新機：“印太戰(zhàn)略”對俄“向東轉”的影響

蘇聯解體之初，俄羅斯外交重點以發(fā)展與西方關系、恢復在獨聯體影響力為主，亞太地區(qū)幾乎成為俄外交的真空地帶。2000年普京執(zhí)政后推行全方位外交政策，但直到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爆發(fā)、全球發(fā)展重心向亞太地區(qū)轉移，俄羅斯精英才真正意識到振興遠東和強化亞太政策迫在眉睫。2012年，俄羅斯聯邦政府專門成立遠東發(fā)展部。同年，遠東城市符拉迪沃斯托克成功舉辦APEC首腦峰會。2014年烏克蘭危機后，在國內經濟持續(xù)衰退，俄西關系深陷谷底的背景下，持續(xù)振興遠東尋求新的經濟增長點、吸引亞太國家投資、開拓亞太貿易和能源市場進一步成為俄羅斯外交突圍的必選項。近幾年，俄羅斯在亞太外交方向持續(xù)發(fā)力，務實進取，對內大力發(fā)展遠東，對外推動亞太伙伴“多元化”和亞太議程“擴大化”，“向東轉”的趨勢不斷強化。

“向東轉”是俄羅斯亞太外交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的延續(xù)和發(fā)展，其實施受到了外部環(huán)境的刺激和推動，因此也對外部局勢格外敏感。在俄精英和學者的視野中，符合俄戰(zhàn)略利益、有利于“向東轉”的亞太地區(qū)應具備幾個條件。一是經濟持續(xù)繁榮。既能在俄財力不濟的情況下提供遠東開發(fā)所需的大量資金、技術與勞動力，又有適合俄商品出口的廣闊市場。二是沒有重大安全威脅，能夠確保俄東部邊界的和平與穩(wěn)定。俄外交官曾指出，亞太地區(qū)不存在直接威脅俄國家安全利益的因素，這是俄制定亞太政策的重要出發(fā)點。三是東盟在亞太地區(qū)安全問題上發(fā)揮核心作用。俄特別強調亞太安全的“不可分割性”，始終支持以東盟為中心在亞太地區(qū)建立包容性的安全機制。2016年《俄羅斯聯邦對外政策構想》指出，俄正在努力加強與東盟長期的全面對話伙伴關系，并將這種關系提升至戰(zhàn)略伙伴關系的水平。俄還將致力于參與諸如東亞峰會、東盟地區(qū)安全論壇、東盟國家與對話伙伴國國防高官會議等。(28)“2016年俄羅斯聯邦對外政策構想”，http://cn.mid.ru/foreign_policy/founding_document/302.(上網時間：2019年11月24日)四是能源需求旺盛且對俄依賴。作為傳統的能源資源出口國，俄尚未成為亞太地區(qū)能源平衡的關鍵因素。鑒于俄歐能源關系疏離已是大勢所趨，在亞太方向擴大出口規(guī)模、實施出口路線多元化越來越成為俄能源政策的優(yōu)先方向。五是擁有發(fā)展的多樣性。俄認為亞太地區(qū)尚未被“西方化”，亞太地區(qū)秩序有可能演變成一種新的全球體系，俄或將在其建構過程中發(fā)揮重要作用。(29)Maxim Bratersky, “Russia’s Pivot to Asia: Situational Interest or Strategic Necessity?” Asia Politics & Policy, Vol.10, No.4, 2018, p.585.

不難看出，盡管美國本無意挑戰(zhàn)甚至是忽略俄羅斯的亞太利益，但“印太戰(zhàn)略”與俄“向東轉”在這一廣闊地區(qū)交匯碰撞，必然對俄持續(xù)推動“向東轉”帶來一定負面影響。對此，俄羅斯國際事務委員會的報告中指出了其中三個主要風險。其一，美國一意孤行的政策將導致該地區(qū)日益軍事化，這將為俄國家安全帶來新的風險，也將使俄在該地區(qū)保障國家安全的成本增多。其二，忽視莫斯科意味著美無視俄方利益，在不需要俄在印太議程決策中發(fā)表意見的條件下建立該區(qū)域架構。“在這方面，特朗普政府即使未對俄政策造成實際困難，也將與俄政治抱負相抵觸?！逼淙瑥母鼊諏嵉囊饬x上講，美竭力使該地區(qū)兩極分化，并加強化其聯盟關系，這可能會破壞俄經濟和政治利益。近年俄不斷強化與中國的全面戰(zhàn)略協作，印度和越南則是俄傳統伙伴，俄還鞏固了與韓國、日本和整個東盟的合作。如果俄被迫在該地區(qū)兩極分化的體系中“選邊站”，將無法與這些國家產生良性互動。(30)“Политика США В Иидо-тихоокеанскомРегионе:Последствия для России, ”https://russiancouncil.ru/activity/workingpapers/politika-ssha-v-indo-tikhookeanskom-regione-posledstviya-dlya-rossii/.(上網時間：2020年7月31日)除此之外，俄戰(zhàn)略研究中心學者安東茨維托夫還道破了俄羅斯的另一個“小心思”: “印太地區(qū)”這一新概念出現之時，正值俄羅斯試圖利用在歐亞經濟聯盟的主導地位將該聯盟帶入亞洲市場、努力與中國“一帶一路”戰(zhàn)略倡議協調對接之際，俄羅斯急切渴望自己的“大歐亞伙伴關系”倡議能夠吸引歐亞大陸的國家向北方靠攏。而“印太”概念的拋出卻吸引該地區(qū)國家向南方、印度洋方向靠攏。(31)Антон Цветов，“Индо-Тихоокеанский фронт: зачем на геополитической карте появился новый регион и что это сулит России?”https://carnegie.ru/commentary/75706.(上網時間：2019年12月1日)這或許也是俄對此戰(zhàn)略高度關注和警惕的原因之一。

但是，俄羅斯學界也嗅到了美國推行“印太戰(zhàn)略”帶來的“有限機遇”?？傮w看，盡管俄認為該地區(qū)出現兩極體系的趨勢“不可避免”，但這一趨勢并不是不可逆的。而且，即使中美對抗不斷割裂亞太地區(qū)，俄利益與中美對抗的最前沿“仍有一段距離”，這使俄外交存在更大的回旋和運籌空間。

首先，“印太戰(zhàn)略”有可能使俄羅斯遠東重新煥發(fā)生機。2014年以來聲勢浩大的遠東開發(fā)雖然取得一些成就，但仍未從根本上改變遠東社會經濟發(fā)展落后的基本面貌。理論上的“印太地區(qū)”國家占世界GDP的60%；到2040年這一地區(qū)對能源和原材料的需求增長將占世界需求增長的60%；印太地區(qū)國家的投資需求將超過1萬億美元。(32)“Индия зовёт Россию в Индо-Тихоокеанский регион，”http://politanalyse.com/2020/07/24/indiya-zovyot-rossiyu-v-indo-tixookeanskij-region/.(上網時間：2020年7月22日)俄專家指出，“印度—太平洋”是俄羅斯遠東邁向未來的機會：對于整個歐亞大陸來說，遠東是俄羅斯進入東方的“門戶”；對于印太地區(qū)來說，遠東是北極資源流向亞洲的入口；遠東是陸地與海洋、大歐亞與印度太平洋的交匯處，地緣政治地位獨一無二，這為該地區(qū)的發(fā)展提供新的動力。(33)“India, Russia and the Indo-Pacific，”https://valdaiclub.com/a/highlights/the-indo-pacific-region-and-russia/.(上網時間：2020年7月26日)并且，“印太”概念的發(fā)展可以使歐亞大陸經濟發(fā)展的重點從北向南轉移，在這一過程中，俄羅斯作為原材料供應商的角色有可能得到鞏固。(34)“Индия зовёт Россию в Индо-Тихоокеанский регион，”http://politanalyse.com/2020/07/24/indiya-zovyot-rossiyu-v-indo-tixookeanskij-region/.(上網時間：2020年7月22日)

其次，美國落實“印太戰(zhàn)略”面臨的障礙令俄有機可乘。美“印太戰(zhàn)略”的實施依托于日本、印度、澳大利亞等國的充分參與，但目前各國在理解美戰(zhàn)略意圖、實施手段等方面遠未達成高度一致。俄學者敏銳地指出，“印太”概念仍在發(fā)展之中，俄只是假裝其不存在，反過來，俄要利用該概念，并嘗試從中受益。(35)“Индо-Тихоокеанский регион: терминологический трюк или новые возможности для России?”http://geo-politica.info/indo-tikhookeanskiy-region-terminologicheskiy-tryuk-ili-novye-vozmozhnosti-dlya-rossii.html.(上網時間：2020年10月3日)俄應借機塑造自己在該地區(qū)的獨特立場，繼續(xù)利用自己在美眼中“隱形”的優(yōu)勢，進一步發(fā)展多元伙伴關系，以緩解東南亞國家面對中美博弈的不安全感。(36)“Индо-Тихоокеанский регион: терминологический трюк или новые возможности для России?”http://geo-politica.info/indo-tikhookeanskiy-region-terminologicheskiy-tryuk-ili-novye-vozmozhnosti-dlya-rossii.html.(上網時間：2020年10月3日)“重要的是不要錯過機會，做好與東北亞、東南亞和南亞國家以任何形式進行合作的準備?！?37)“India, Russia and the Indo-Pacific，” https://valdaiclub.com/a/highlights/the-indo-pacific-region-and-russia/.(上網時間：2020年7月26日)

第三，美國專注于印太地區(qū)將分散其在東北亞、歐洲和后蘇聯空間的精力，而后者對于俄具有更大的地緣政治和經濟意義。俄羅斯在東亞的安全利益聚焦于協調朝核問題和解決與日本的領土爭端，從而獲得東部邊界持久、穩(wěn)定和切實的安全保障。美把中美博弈的戰(zhàn)場南引，從邊境安全的角度講對俄有益。此外，如果印太地區(qū)成為中美博弈的主要戰(zhàn)場，俄羅斯的“家門口”則更安全。俄專家由此指出：“在歐洲方向，俄羅斯仍然是美國遏制的主要對象，而在印太地區(qū)，這一角色已經讓位于中國。盡管美擁有足夠的資源同時在多個地區(qū)積極施策，但從俄的視角看，美著重于亞太地區(qū)是俄更樂意看到的。”(38)“Политика США В Иидо-тихоокеанскомРегионе:Последствия для России, ”https://russiancouncil.ru/activity/workingpapers/politika-ssha-v-indo-tikhookeanskom-regione-posledstviya-dlya-rossii/.(上網時間：2020年7月31日)

三、靈活務實：俄對“印太戰(zhàn)略”的應對

從自己獨特的地緣政治和國家利益視角出發(fā)，經過一系列審慎評估后，俄羅斯對美國“印太戰(zhàn)略”的失落感和焦慮感有所緩解。在看到風險的同時，俄羅斯逐漸慶幸自己并不是美國在該地區(qū)主要遏制對象，因此不僅可從容“坐山觀虎斗”，密切觀察中美在亞太地區(qū)的角力，還竊喜美國缺乏在其他地區(qū)“同時出擊”的精力。這些判斷導致俄在應對美“印太戰(zhàn)略”時展現出一定的復雜性與多面性。

在概念上，俄羅斯在公開層面抵觸使用“印太”，仍堅持使用“亞太”。拉夫羅夫宣稱，俄沒有“印度—太平洋”的概念，它是一個“政治術語”。(39)“Тонкие красные 《клинья》，”https://www.kommersant.ru/doc/3894781.(上網時間：2019年11月21日)俄官方在正式文件和表述中堅持使用“亞太”一詞。俄《生意人報》表示，“亞太”是俄支持的概念。俄認為自己是亞太地區(qū)的一部分，而“印太”則是人為構建的，并在該地區(qū)引入了分歧。(40)“Тонкие красные 《клинья》，”https://www.kommersant.ru/doc/3894781.(上網時間：2019年11月21日)庫普里亞揚諾夫指出，俄羅斯官員和專家更喜歡在其習慣的術語框架內行事，其中部分原因是不想不必要地激怒中國伙伴，另一部分原因則是懷疑美國的陰謀，并擔心“印太”概念具有侵略性。(41)“Индо-Тихоокеанский регион: терминологический трюк или новые возможности для России? ”http://geo-politica.info/indo-tikhookeanskiy-region-terminologicheskiy-tryuk-ili-novye-vozmozhnosti-dlya-rossii.html.(上網時間：2020年10月3日)西方學者的研究也證實了這一點。澳大利亞著名智庫洛伊研究所的分析報告稱，在討論俄羅斯對亞太地區(qū)政策的細節(jié)之前，應該處理命名問題；俄明確使用“亞太地區(qū)”一詞，在當前局勢下尤其如此。該報告進一步指出，對于莫斯科而言，中俄伙伴關系的重要性使俄羅斯必須避免對中國的“無端冒犯”，并避免牽制中國。在這一背景下，“語言至關重要”，俄對亞太地區(qū)的興趣遠大于對印度洋或印度次大陸的興趣。(42)“Once More with Feeling: Russia and the Asia-Pacific，”https://www.lowyinstitute.org/publications/once-more-feeling-russia-and-asia-pacific#_edn3.(上網時間：2019年12月21日)

在定位上，俄羅斯理性看待自己在這一地區(qū)的角色和地位。對外政策是一國國家身份認知的一種外在反映。在俄國的千年歷史中，身份認同始終是一個關系到其國家命運的關鍵問題。幾百年來，俄羅斯思想界通過總結俄獨特的歷史進程、宗教文化以及周邊環(huán)境，產生了西方派、斯拉夫派和歐亞派的大辯論，俄國的東方基因也在這些激辯中得到體現和強化。但客觀地看，俄羅斯工業(yè)、經濟和文明核心始終在歐洲部分。可以非?？隙ǖ卣f，“西化”仍是俄歷史長河的主流，“俄一直在追求與西歐的融合”。(43)馮玉軍：“西方為何排斥俄羅斯———談‘俄羅斯融入西方’的歷史與文化難題”，http://www.people.com.cn/GB/paper68/7120/688857.html.(上網時間：2018年5月30日)2014年烏克蘭危機后，俄與西方關系僵局始終難以轉圜，導致俄國內再次掀起對自身歐亞屬性的討論。俄政治精英逐漸放棄了對西方不切實際的幻想，認為俄傳統的歐洲定位應和天然的亞洲利益緊密結合在一起。普京也多次表示，融入亞太是近期俄國家戰(zhàn)略的優(yōu)先方向。俄學者指出，俄將自己定位為未來亞太和歐洲之間的“走廊”，同時也希望成為亞洲國家能源和農產品的主要供應國。(44)Alexey D.Muraviev，“Understanding Russia’s Strategic Engagement with the Indo-Asia-Pacific，” https://www.eastwestcenter.org/publications/understanding-russia%E2%80%99s-strategic-engagement-the-indo-asia-pacific.(上網時間：2020年8月1日)但俄也清楚地認識到，自己并不是亞太地區(qū)的“主要玩家”。特別是近兩年在中美對抗加劇的背景下，俄認為，亞太地區(qū)不斷變化的秩序意味著該地區(qū)國家將美國視為至關重要的安全角色，而俄卻不是這一地區(qū)的“利益攸關者”。(45)“Воссоединение Хартленда: геополитическая химера или исторический шанс? ”https://russiancouncil.ru/analytics-and-comments/analytics/vossoedinenie-khartlenda-geopoliticheskaya-khimera-ili-istoricheskiy-shans/.(上網時間：2020年8月5日)莫斯科卡內基中心主任特列寧坦承，俄既非“東方之西”，也非“西方之東”；既不是歐亞文明的橋梁，也不是大歐亞的地理中心。(46)Контурная карта российской геополитики: возможная стратегия Москвы в Большой Евразии, https://carnegie.ru/2019/02/11/ru-pub-78328.(上網時間：2020年10月17日)俄國際事務委員會的報告指出，在任何情況下，俄在鞏固歐亞心臟地帶中的作用都不是決定性的。(47)“Политика США В Иидо-тихоокеанскомРегионе:Последствия для России, ”https://russiancouncil.ru/activity/workingpapers/politika-ssha-v-indo-tikhookeanskom-regione-posledstviya-dlya-rossii/.(上網時間：2020年7月31日)應該說，對本國在亞太地區(qū)角色的理性定位是俄奉行靈活務實政策的基礎。

在理念上，俄羅斯繼續(xù)推建自己的戰(zhàn)略構想“大歐亞伙伴關系”。由于在關于“印太”概念的競賽中已經“遲到”，俄學者建議俄不應冒進，而是要“適應別人的觀念并為自己找到位置”。(48)“India, Russia and the Indo-Pacific”，https://valdaiclub.com/a/highlights/the-indo-pacific-region-and-russia/.(上網時間：2020年7月26日)實際上，自蘇聯解體以來，俄一直在歐亞空間不懈推動獨聯體、俄白聯盟、關稅同盟、歐亞聯盟和歐亞經濟聯盟等一系列一體化組織，連同歐盟共建“從里斯本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和諧經濟共同體”也曾是俄精英的夢想。2016年6月，普京首次在圣彼得堡國際經濟論壇上提出“俄版”歐亞一體化方案“大歐亞伙伴關系”倡議。(49)普京指出，該計劃的參與者包括歐亞經濟聯盟成員國，以及與俄關系密切的國家，如中國、印度、巴基斯坦、伊朗，當然還包括獨聯體國家，以及其他感興趣的國家和組織。幾年來，該倡議取得一系列進展：2015年，中俄兩國簽署《關于絲綢之路經濟帶建設與歐亞經濟聯盟建設對接合作的聯合聲明》；同年歐亞經濟聯盟與越南正式簽署自貿協定；2018年5月與中國正式簽署《中國與歐亞經濟聯盟經貿合作協定》；2019年9月新加坡成為第二個與歐亞經濟聯盟簽署自貿協定的東南亞國家。歐亞經濟聯盟也已與印尼等國簽署多種形式的合作協議，文萊、柬埔寨和菲律賓等國也對此表示感興趣。2019年11月，梅德韋杰夫總理在出席東亞峰會時表示，“大歐亞伙伴關系”倡議未來能讓歐亞經濟聯盟、上海合作組織、東南亞國家聯盟的大型基礎設施和一體化項目對接。俄主張在歐亞經濟聯盟、東盟、上合組織成員國的參與下建立“大歐亞伙伴關系”。俄專家指出，一旦大歐亞項目成功，莫斯科就能在文明交匯處占據關鍵位置，不僅確保歐亞國家間的貿易和互聯互通，而且成為溝通不同文化的橋梁。(50)“俄媒文章：俄在歐亞打造抗美‘政治巨人’”，http://column.cankaoxiaoxi.com/2019/0715/2385422.shtml.(上網時間：2019年12月22日)美國拋出“印太戰(zhàn)略”后，又有俄學者提出，“印太”視角把從符拉迪沃斯托克、河內、金奈、彼得羅巴甫洛夫斯克、新加坡到班加羅爾的地理空間連接在一起，(51)“Индо-Тихоокеанский регион: терминологический трюк или новые возможности для России?”http://geo-politica.info/indo-tikhookeanskiy-region-terminologicheskiy-tryuk-ili-novye-vozmozhnosti-dlya-rossii.html.(上網時間：2020年10月3日)甚至提出應打造依賴印度和東盟國家的“從符拉迪沃斯托克到金奈”的外交軸心。(52)Alexei Kupriyanov，“The Indo-Pacific Region and Russia，”https://valdaiclub.com/a/highlights/the-indo-pacific-region-and-russia/.(上網時間：2020年7月26日)顯然，俄既不準備全盤接受美國的“印太戰(zhàn)略”，也不愿與其正面交鋒，而是欲以范圍更廣、概念更模糊的“大歐亞伙伴關系”予以對沖、包容和稀釋，從而達到“規(guī)避風險、抓住機遇和不淪為配角”的戰(zhàn)略目標。正如庫普里亞揚諾夫的巧妙闡述那樣：俄羅斯與東盟、東北亞地區(qū)國家和印度等一樣，對自由、開放和非對抗的“印太”地區(qū)感興趣?！坝√珣?zhàn)略”是對“大歐亞伙伴關系”的補充，而非站在其對立面。(53)“Индо-Тихоокеанский регион: терминологический трюк или новые возможности для России?”http://geo-politica.info/indo-tikhookeanskiy-region-terminologicheskiy-tryuk-ili-novye-vozmozhnosti-dlya-rossii.html.(上網時間：2020年10月3日)

在實踐上，俄羅斯著力鞏固和強化一系列雙多邊關系。除了繼續(xù)加強與中國的全面戰(zhàn)略協作伙伴關系之外，對傳統盟友印度，俄為獲取經濟利益繼續(xù)推進雙邊務實合作：計劃2025年前將兩國貿易額增至300億美元；加強道路運輸與基礎設施合作；確立能源合作5年路線圖；邀印參與遠東LNG和“北極LNG-2”項目并助其建設核電站。同時，俄積極呼應印度的“戰(zhàn)略自主”訴求，有意抬升“印太戰(zhàn)略”背景下印大國地位，以間接在該地區(qū)施展影響力。2017年俄力主印加入上合組織；2019年俄印簽署總價值約100億美元的軍備出口協議；雙方正在制定2030年前軍事技術合作計劃，還決定成立軍工綜合體。2020年，在新冠肺炎疫情暴發(fā)、中美對抗加劇的背景下，俄印戰(zhàn)略互動更加密切。普京與莫迪總理多次通話，確認2020年內將訪印。印度防長在6月底訪俄，督促俄方加快S400遠程防空導彈系統的生產進度，并緊急向俄提交了總價值超過10億美元的軍火采購清單。在俄印學者的網絡研討會上雙方指出，中美對抗讓俄印處于“有利而危險”的境地，需要協調努力和擴大合作。兩國均不愿陷入他國競爭與對抗之中，俄印可能成為“新不結盟”運動的領導者。(54)“Россия и Индия: не попасть в жернова чужого соперничества，”https://ru.valdaiclub.com/events/posts/articles/rossiya-i-indiya-ne-popast-v-zhernova-chuzhogo-sopernichestva/.(上網時間：2020年8月3日)對越南，2019年5月越總理阮春福訪俄并出席俄越“國家年”開幕式，雙方簽署多項經濟合作協議。2020年5月俄鐵路公司宣布即將開通從俄經過中國到越南安園火車站的鐵路聯運班列。對朝韓，在美朝談判陷入僵局的情況下，朝鮮領導人金正恩于2019年4月首次訪俄，與普京在符拉迪沃斯托克舉行自2011年以來的首次俄朝首腦峰會。2020年，俄陸續(xù)向朝提供1.5萬個新冠肺炎病毒檢測試劑盒，以及5萬噸小麥的無償援助。俄韓開啟自貿協定談判，并簽署有關韓“九橋戰(zhàn)略”的合作計劃，加強在造船、港灣、北極航道、天然氣、鐵路、電力、就業(yè)、農業(yè)和水產領域的合作。對東盟，繼2016年俄在索契舉行俄羅斯—東盟峰會、2018年普京首訪新加坡并出席第13屆東亞峰會后，梅德韋杰夫于2019年11月出席第14屆東亞峰會和東盟商業(yè)論壇。他建議俄與東盟聯合舉行海軍演習，以提高東盟國家的海上安全性；強調在亞太地區(qū)建立平等和統一安全架構是雙方共同合作的最重要方向之一。從2015年起，符拉迪沃斯托克連續(xù)5年舉辦東方經濟論壇，普京親自出席助陣推介、招商引資；亞太各國領導人也紛紛前來捧場。該論壇規(guī)格不斷提升，日益成為俄開發(fā)遠東和融入亞太的一張“名片”。

盡管目前俄官方并未出臺成型的印太區(qū)域政策，但可以看出，作為有著悠久“大外交”傳統的大國，其不滿足于作壁上觀，竭力利用和拓展資源，虛實結合、靈活務實地參與印太地區(qū)國家的互動、競爭和博弈，爭取睦鄰環(huán)境，獲取實際利益，提升影響力，并為實現“大歐亞伙伴關系”的戰(zhàn)略抱負謀篇布局。

四、阻礙與對策：俄運籌“印太”局勢的前景

應該說，當前美國的“印太戰(zhàn)略”仍處于整合和實施的初級階段。但該戰(zhàn)略及其產生的地區(qū)和國際影響越來越成為俄推進“向東轉”政策的背景考量，應對“印太戰(zhàn)略”也成為俄在亞太方向越來越重要的議事日程。由于俄美在該地區(qū)并非同一“重量級”的對手，加之國內外各種消極因素影響，俄在政策實施過程中將不可避免地面臨諸多掣肘。但可以肯定，俄將秉承其獨具特色的亞太外交原則，并為最大程度地獲取戰(zhàn)略利益展現其外交智慧與技巧。

(一)俄在主動運籌于己有利的“印太”局勢時將不可避免地要面臨諸多阻礙。從大環(huán)境看，未來影響該地區(qū)局勢的主要因素仍然是中美關系走向。當前，亞太地區(qū)作為中美博弈的主戰(zhàn)場，總體局勢日趨嚴峻，現有秩序不斷受到侵蝕，許多地區(qū)國家被迫面臨政治、軍事上“選邊站”的困境。盡管俄善于借勢謀勢，但一旦在該地區(qū)爆發(fā)嚴重沖突與危機，必然會沖擊俄地緣政治、經濟與安全利益。更何況其在亞太地區(qū)僅為“第二梯隊選手”，并沒有足以影響和扭轉局勢的實力和資源。此外，中美貿易戰(zhàn)對亞太地區(qū)的貿易環(huán)境產生負面影響，也對俄推動資源與商品出口形成了一定的挑戰(zhàn)。

從俄國內看，作為面向亞太的“起跳板”和“橋頭堡”，俄遠東地區(qū)發(fā)展具有長期性和艱巨性的特點。由于近年俄聯邦政府接連出臺“遠東公頃”免費租地、自由港和超前經濟發(fā)展區(qū)等利好政策，俄遠東開發(fā)取得了一定成就，但尚處新一輪開發(fā)的初級階段，在疫情沖擊下，面臨資金短缺等一系列難題。此外，遠東人口持續(xù)流失，俄民眾對免費租地政策并不買賬，當地申請者寥寥無幾，吸引俄西部人口的目標更未達成。2018年，由于人口外流和自然減員(死亡率雖未上升，但出生率下降)，遠東聯邦區(qū)人口數量比2010年減少2.1%。這些因素都使俄發(fā)展遠東的目標任重而道遠，也導致俄進一步“向東轉”缺乏必要的前提與基礎。

最重要的是，國家身份認同問題始終困擾著俄精英階層。盡管俄對亞洲(尤其是中國)市場的依賴日益增強，但其安全和外交關切以及軍事政治影響力都主要集中在歐亞大陸西部。經濟上，俄羅斯始終渴求美歐資金與技術。俄不是亞太區(qū)域經濟活動的主導力量，甚至在很長的時間內與亞太經濟系統幾乎完全隔離。2018年，俄與東盟國家貿易額不足200億美元。(55)“歐亞經濟聯盟或再升級 俄方提‘大歐亞伙伴關系’構想”，http://www.dragonnewsru.com/home/headlines_home/20191104/100258.html.(上網時間：2019年12月18日)目前，新加坡與歐亞經濟聯盟的貿易也僅為65億美元。因此，無論從宗教、歷史、文化還是從經濟聯系來看，俄都無法完成亞洲身份的內化，難以成為亞太空間的天然成員。(56)封帥：“俄羅斯在亞太安全體系中的地位與作用”，《國際關系研究》,2017 年第 2 期，第20頁。與此同時，亞太各國對于俄作為“東方國家”的認同感也不強，習慣將俄視為“外來者”。在討論亞太事務時，往往是“順便、捎帶”談及俄羅斯。盡管俄熱心朝鮮問題及半島事務，但其并非主角；俄與西方關系惡化也在客觀上為俄日、俄韓關系的進一步發(fā)展形成一定的阻力。

(二)俄將繼續(xù)堅持自己亞太外交的獨特敘事。英國著名思想家以賽亞·柏林曾這樣描寫俄羅斯：“現代俄國文化一個最引人注目的特征就是它有一種非常強烈的自我意識”。(57)[英]以賽亞·柏林：《蘇聯的心靈：共產主義時代的俄國文化》，譯林出版社，2010年，第124頁。這種自我意識也在其外交思想與實踐中得以充分體現。盡管美“印太戰(zhàn)略”橫空出世攪動了亞太地區(qū)大國博弈態(tài)勢，但俄從自身地緣政治和國家利益視角出發(fā)，始終奉行著“向東轉”的幾條基本原則。

一是堅持將發(fā)展亞太政策作為構建“大歐亞伙伴關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俄西關系短期內難以轉圜的背景下，俄將繼續(xù)重視日益蓬勃發(fā)展、極具地緣政治和安全價值的亞太地區(qū)，不斷鞏固既得利益，開拓新的合作方向。這不僅僅是出于“向東轉”的現實需要，其背后更有與“一帶一路”“印太戰(zhàn)略”等其他方案展開競爭，主導歐亞大陸一體化進程的“雄心”，最終目的是要在世界大變局、中美新冷戰(zhàn)背景下以歐亞大國的身份打造“獨立一極”。

二是堅決奉行伙伴多元化，不對華過度依賴。中俄肩并肩、背靠背的全面戰(zhàn)略協作伙伴關系是俄亞太外交的重要基石。但與此同時，俄清晰地認識到，必須積極推動日韓、東盟甚至歐美參與遠東開發(fā)，最大限度吸引外資。有俄學者指出，盡管中國是俄主要戰(zhàn)略伙伴，但韓日不僅在俄對外經濟活動中占有重要地位，且在某種意義上也平衡了中國日益增長的影響力。(58)“АТР и Россия: ближайшие перспективы，”https://www.imemo.ru/special-rubrics/pacific-asia-in-focus/text/atr-i-rossiya-blizhayshie-perspektivi.(上網時間：2020年9月11日)

三是致力于發(fā)展縱貫南北、橫跨東西的運輸通道。俄羅斯橫跨歐亞，直面三大洋，西靠歐盟，東鄰日本，南接土耳其、伊朗，但歐亞大陸的主干道卻均位于俄領土以南。俄戰(zhàn)略界素有“全景視角”，在運籌大歐亞互聯互通項目時致力于實現東西、北南雙向的穩(wěn)定與平衡。近年，在東西向實施跨西伯利亞大鐵路和貝加爾—阿穆爾干線現代化改造的同時，俄極力推動資源能源經遠東港口直接面向太平洋和印度洋出口，開發(fā)北極航道，力主建設俄羅斯—伊朗—阿塞拜疆“北—南”國際交通走廊等均旨在打通南北要道。

四是以雙邊促多邊。從目前的亞太外交實踐看，俄將鞏固與中國的全面戰(zhàn)略協作伙伴關系作為其亞太政策的重要支柱；夯實與印度、越南、蒙古的傳統盟友關系，強化能源與軍事聯系；發(fā)展與日、韓、新加坡等國交往，促進投資與經貿關系；拉住朝鮮以介入東北亞地緣政治局勢等，都是進一步“向東轉”的題中之意。俄科學院院士、世界經濟與國際關系研究所亞太研究中心主任米赫耶夫指出，從目前看來，多邊形式在亞太地區(qū)取得成功的機會較小，在短期內，亞太國家將努力維護雙邊關系，防止不利的外部因素介入，積極增加內部的活力與影響。(59)“АТР и Россия: ближайшие перспективы，”https://www.imemo.ru/special-rubrics/pacific-asia-in-focus/text/atr-i-rossiya-blizhayshie-perspektivi.(上網時間：2020年9月11日)

(三)俄將在亞太地區(qū)展現出最大限度的機會主義做法。實際上，俄亞太外交的機會主義和務實傾向早有體現：一方面是不甘心錯失搭乘“亞太經濟快車”的機遇。對亞太方向的忽視曾是俄羅斯精英的戰(zhàn)略失誤之一?；貞浧?1世紀的前十年，俄羅斯外交與國防事務委員會主席卡拉加諾夫尖銳地指出，俄曾沾沾自喜于當時油價飆升帶來的經濟繁榮，遠東地區(qū)沒能借亞太經濟騰飛之機實現快速發(fā)展、融入經濟一體化進程，這實在令人扼腕，“錯失機遇無異于犯錯”。另一方面是深知與西方關系短期內難以扭轉而加速“向東轉”。六年來，俄“向東轉”政策雖有進展，仍面臨不少障礙。究其根本，該政策是對抗西方的籌碼還是謀求自身發(fā)展的需要，是對美歐的徹底失望還是暫時冷淡，是規(guī)避地緣政治風險的權宜之計還是立足于俄未來穩(wěn)定發(fā)展的長遠之策，這些仍需要用時間來證明。

美國加快實施“印太戰(zhàn)略”后，俄羅斯亞太外交的機會主義展現得更為淋漓盡致。一是應對心態(tài)的復雜性。既慶幸自己不是與美國正面抗衡的主要力量，可以從容地“坐山觀虎斗”，但也不甘心徹底置身事外，并力圖積極參與其中。二是外交實踐的多面性。一面是官方屢次公開批判和反對“印太戰(zhàn)略”，媒體配合揭露美及其盟友遏華意圖，渲染地區(qū)緊張局勢；一面是學界加緊研判俄在大變局下可能存在的機遇?？ɡ又Z夫、特列寧等著名學者都紛紛指出，中美沖突對俄羅斯來說更多的是機會，而不是威脅。(60)“Биполярность или баланс?”https://globalaffairs.ru/articles/bipolarnost-balans/.(上網時間：2020年9月18日)三是面對亂局的清醒與理性?；趯H環(huán)境、自身實力和國家利益的客觀評估，俄始終謀求在亂局中對“利與害”“舍與得”作出理性界定。正如俄國際事務委員會指出的那樣，“俄羅斯需要做的是正確地評估自己在美國各領域戰(zhàn)略中的真實地位”。既要充分評估美國“印太戰(zhàn)略”可能帶來的威脅，也不過度夸大俄美在該地區(qū)可能產生的對抗，目的在于“避免擴大風險和資源配置不當”。對美國“印太戰(zhàn)略”的認知、評估與應對充分展現了俄大國外交始終以國家利益為重、目標清晰明確、手段靈活務實的外交智慧與藝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