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勝
每天縈繞我們的語言,就像冬天頭頂上紛紛揚揚的雪花那樣密集。這些雪花中,一定有幾片,會落在你的臉上,給你一點清涼的醒豁感。
回顧我以百里灘為文學地標創(chuàng)作的鹽漁題材小說的過程,我發(fā)現(xiàn),獲得寫作沖動的方式,除了從生活中僥幸獲得一些鮮活的細節(jié)、情節(jié),僥幸遇見一些具備文學價值的有鮮明個性的人物之外,與一些隱喻豐富的詞語劈面相逢,也是我獲得寫作沖動的重要渠道。通過這樣的方式寫出來的小說,除了這篇《打冷海》,還有幾年前發(fā)表的中篇小說《活田》《灘窩子》等。
我發(fā)現(xiàn),一些在歲月沉淀中孕育出來的化石一般的詞匯,是非常富有內蘊的。這些詞語,就像芯片一樣,富含著人與歲月的信息,值得寫作者發(fā)現(xiàn)、探幽、書寫。這些詞匯,也像珍藏多年的茶餅,有著醇厚的味道、美妙的色澤,等待著在浸泡過程中,被激發(fā)出來。
有一次與朋友小酌,一位可敬的兄長問我,子勝,聽說過“灘窩子”嗎?我茫然地搖頭,但在我初次聽到這個名稱時,一下子就被“灘窩子”三個字吸引了。渤海邊的長蘆漢沽鹽場擁有百里鹽灘,鹽田阡陌縱橫,水光接天,所產(chǎn)原鹽白潤透明、品質純正,自古聞名,曾被譽為“蘆臺玉砂”,清代被列為宮廷貢鹽。明代中期以前,這里傳襲的制鹽工藝為“鍋煎成鹽”。 清康熙年間,制鹽工藝由“鍋煎成鹽”改為“灘曬成鹽”。在過去,生產(chǎn)力水平不高時,長蘆百里灘鹽場的工區(qū),零星分布著很多鹽工休息用的灘鋪。每個灘鋪最多十幾個人、幾間房子。鹽工們喜歡把灘鋪叫做“灘窩子”。灘,意味著荒涼,空曠,孤獨,艱苦。窩子,則意味著原始,簡陋,粗獷,卑微,溫暖。灘窩子,是一代代鹽工辛辛苦苦制鹵、旋鹽、收鹽、整灘后,遮風擋雨,休息吃飯的地方,灘窩子是鹽工荒野里的臨時安樂窩。這三個字蘊含的信息,可以上溯千年,可以無限想象鹽工曬鹽的心酸悲苦。于是,我創(chuàng)作了中篇小說《灘窩子》,我寫的只是當下鹽工在新灘窩子,也就是曬鹽工區(qū)小組的生活,這個題目,完全還可以寫出不同時代的同題系列小說。
“活田”這個詞,是我的漁民大哥告訴我的。漁民大哥還告訴我,漁民把海鮮叫做活田,比如,冬天捕獲的海鮮,叫“冷活田”;價格高的海鮮,叫“大活田”;價格便宜的海鮮,叫“小活田”?!盎钐铩?,多么生動的名稱??!我那一刻覺得,大海波濤涌動,就是富有靈性的活動的田地?。O民耕海牧魚,離不開這片一望無際的“活田”。這個鮮活的極富特點的詞匯,讓我按捺不住,很快就創(chuàng)作出來了一部中篇小說?!痘钐铩泛芸炀驮凇肚嗄晡膶W》雜志頭條位置刊發(fā),雜志社的主編對這篇小說也表示了充分的肯定,很快《小說月報》就轉載了這篇習作。
“打冷?!边@個詞,我是在2019年初冬得到的,同樣感覺如獲至寶。在過去的很多年中,漁民在正月里為了捕獲冰凌下的開凌梭魚、白蝦,會自發(fā)組成船隊,破冰前行,海冰把頭船的船身割出了一道道慘白的傷痕,漁船們就輪流當頭船。被撞開的海冰隨時會因為寒冷再次匯聚在一起,結成大冰塊,把漁船凍在中間。海冰撞擊著船體咔咔作響,船上纜繩被冰溜子包裹,纜繩堅硬得如鋼纜;起網(wǎng)時,腳下是光滑的冰面,手上抓的是寒氣砭骨的網(wǎng)具——這就是漁民打冷海的常態(tài)。至少得穿三層棉衣的漁民,只要一干活兒,就會渾身大汗;干完活兒,汗水打濕的衣服立刻冰冷地貼在身上,寒風鉆進去,讓人十分難受。打冷海是讓很多漁家人憷頭的事,但是為了生計,一部分漁民不得不破冰前行。打冷海,充滿了對人生逆境前進的隱喻,極具文學價值。
這些信息飽滿的生動語匯,只是一顆珍貴的種子,或者只是一個富有魅力的背景。如何讓種子發(fā)芽,如何在背景前面上演更生動的劇目,則需要一個作家調動各種生活儲備了。
二十多年前,漁村突然富起來了,漁民們有錢以后,上演的故事沒有什么新意,無非就是賭博和找別的女人。那時,很多從事色情行業(yè)的女子在漁村酒館里出沒,很多漁民家里多了夫妻爭吵的吼聲。有的船長,干脆把小姐直接接到船上尋歡作樂。那些海邊養(yǎng)蝦季節(jié)看蝦池的窩鋪里,也多了一些香艷氣息。我就在一次酒局中遇見一個有錢人,他已經(jīng)得了嚴重的糖尿病,眼睛做了多次激光手術,即如此,仍然執(zhí)著于要睡一千個小姐的志向。據(jù)說,他為了這件“宏偉的事業(yè)”,可以每天消費一萬塊錢。
最近幾年,我總聽到這樣的一些感慨,就是當今的年輕人,太熱衷于超前消費,他們在透支中生活。他們從鄉(xiāng)村、小城鎮(zhèn)涌入大城市,過著流浪狗一般的生活,他們內心沒有故鄉(xiāng),他們也沒有能夠讓心靈棲息的所在。他們的各種行為又不被長輩們理解,他們也沒興趣被長輩們理解。他們與長輩們的“隔”,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厚度。長輩們看重的熱愛的事情,在他們眼里輕如鴻毛。我家孩子,大學畢業(yè)后,在英國的倫敦大學拿到了碩士學位,然后就讀于荷蘭的萊頓大學,已經(jīng)博士二年級了。他是很多人眼里的乖孩子,我們父子關系也很好,我從不用父親的威嚴命令孩子做讓我滿意的事情,我給了他很大的空間,所以我們父子交流起來,總是能很輕松地敞開心扉。從孩子的話語中,我能感受到上述的“隔”。他告訴我,他已經(jīng)工作的同學,住著逼仄的出租房,每天朝夕奔波,忙得昏天黑地,在校園里的優(yōu)越感蕩然無存。唯一得到安慰的事,就是朋友圈曬一下工資單。有的女同學,剛入職,領導就暗示要潛規(guī)則她。他今年二十六歲,已經(jīng)走了近三十個國家,小小的年紀,就覺得人生苦短,花錢上從不委屈自己。在香港買了一部手機,花了八千多;蘋果電腦用了兩年后,就打算買新的;他買的書包,也是幾千塊錢一個的。書包背壞了,就扔在家里,他媽媽拿去修鞋攤修好后,他再也沒背過。我們推薦他買的衣服,他一件也看不上。一個男孩子,卻喜歡用古龍香水,把自己搞得香噴噴的。他身上有了越來越多讓我看不慣的東西。但是,如果他身處同齡人的大城市生活圈子,沒人覺得他多另類;在父母眼中,他卻成了家里熟悉的陌生人。這是很多我這個年齡的家庭面臨的問題。我們做父母的,更多地是看到了他們令我們不滿的變化,我們很少關心他們面臨的種種生活壓力、職場壓力。他們隨波逐流地被大城市物質化了,他們能抗爭得過潮流嗎?這是我構思金小魚這個形象的緣由。他們即使回到故鄉(xiāng),也是故鄉(xiāng)的異鄉(xiāng)人。他們內心中沒有讓他們癡情的故鄉(xiāng)。在《打冷?!分?,金小魚的二叔希望金小魚成為漁船的新駕長,成為新一代漁民,繼續(xù)耕海牧魚,在大海中淘金??墒?,二叔的美好希望,在金小魚眼中,只能是笑談而已。
鳳嬌這個女孩,是我想象中頑強生存的漁家女子形象。我曾寫過兩個結尾,另外一個是鳳嬌被從冰冷的海水里救起來了。這個版本的小說請朋友看過后,朋友覺得,在冰冷殘酷的大海面前,生命十分脆弱,也許鳳嬌的溺水,可以讓金小魚重新審視自己的情感生活和對故鄉(xiāng)以及故鄉(xiāng)親人的疏離感。
構思小說的技巧有很多,劉慶邦老師曾經(jīng)強調,要善于找到小說的種子。我覺得那些散落民間的富有歷史感帶著人性溫暖的詞匯,和那些鮮活的細節(jié)一樣,都是很好的小說種子。這篇《打冷海》,有很多讓我不甚滿意的地方,比如人物的概念化。這篇小說,也許因為打冷海這個新鮮的背景,增加了些許可讀性,究竟如何,還是把發(fā)言權交給讀者吧。
也許,我還會寫同題的《打冷?!?,因為漁民冒著嚴寒打冷海的或堅韌或悲壯的故事,是我這篇兩萬多字的小說無論如何也講述不完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