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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守望

        2017-01-13 17:47:04葉敬之
        小小說月刊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東沙窩子蘆花

        葉敬之

        泗陽人把用蘆花編織,冬天穿了取暖的鞋了叫“毛窩子”。其他地方則稱之為“蘆花鞋”。作家曹文軒的長篇小說《青銅葵花》,有一章就叫做“蘆花鞋”。

        毛窩子制作方式簡單。用淚草編織鞋底,引出幾根鞋莖,再以蘆花編織鞋幫,最后拿鞋莖收口。穿的時候,用舊布縫鞋口,以防傷腳;鞋底墊上麥秸,以保暖和防水。如果條件好,可在腳上裹布,增加暖和度,還防止磨腳。

        三十多年前,每到冬天,農(nóng)民們幾乎個個穿毛窩子。趕上逢集,半條街都是賣毛窩子的。農(nóng)民們走來串去,一家家挑著、揀著,都想買一雙既便宜,又結(jié)實、漂亮的毛窩子。

        小時候,母親也帶著我買過毛窩子。記得有一年冬天,逢集,沒有風(fēng),樹不搖,風(fēng)塵不起,天很藍(lán),太陽很溫暖。母親來到李大爺那兒,拿起一雙毛窩子,左邊看看,右邊看看,就付了錢。李大爺紅臉膛,尖下巴,眼睛下面各有兩道深深的皺紋,像兩道壟溝。他人很小巧,接錢、遞毛窩子臉都帶笑,還從地上站起來,順便夸我兩句:“這是你家大少爺???一臉福相!”嗓音清亮,似有嗡嗡的回響。

        現(xiàn)在想起來,李大爺?shù)拿C子質(zhì)量的確屬于上乘。別看毛窩子制作方式簡單,但制作精美不易。好的毛窩子,除了鞋型漂亮,如一輛解放牌卡車,不歪不斜,還要結(jié)實;蘆花磨光了,鞋莖還在,依舊端端正正。李大爺?shù)拿C子正符合這些標(biāo)準(zhǔn)。

        毛窩子,最適宜陪伴山芋稀飯和咸菜。當(dāng)人們的碗里有了大米飯、豬肉的時候,毛窩子漸漸被棉鞋取代,消失了蹤影。有一年寒假,我?guī)е⒆拥浇稚祥e逛。少有的寒冷,風(fēng)呼呼地吹著,地上紙片和雜草飄起,沙沙響,無意中看見李大爺還在賣毛窩子,只是生意已經(jīng)沒有當(dāng)年耶樣紅火了。我站在李大爺附近觀察,好久沒有一個人來買毛窩子。人們匆匆從他面前走過,沒有一個人停下來,甚至連看都不看一眼。

        李大爺還是當(dāng)年那個模樣,紅臉膛,尖下巴,只是眼睛下面的皺紋變成三道,而且更深了。他坐在地上,兩手抱膝,眼睛瞇縫著,像在打盹,又像在思考著什么。

        我在他面前停了下來,問:“還有人買毛窩子嗎?”

        聽到我的問話,他睜了睜眼睛,咳嗽一聲說:“嗯,有時有。都是老頭老太太?!?/p>

        他嗓音有點沙啞,面無表情,顯然已經(jīng)認(rèn)不出我了。

        “那就算了啵,這么大年紀(jì)了,還編它干什么?”我說。

        “還是有人買的,”李大爺動了動身子,兩只手從膝蓋上放下來,眼睛看著我?!拔乙卜挪幌逻@門手藝。過去會打毛窩子的,一個個都走了;在的,也打不動了。我還能走能動。唉,現(xiàn)在的小年輕,沒有人愿意學(xué)這個手藝了?!?/p>

        李大爺眼睛沒有了早年的光亮,變得泛紅和灰暗。

        臨走時,我買了一雙毛窩子。路上,我告訴孩子:“這叫毛窩子。過去一到冬天,爸爸就穿著這個……”

        “毛窩子……”兒子聽了一陣大笑,“多難聽。這也能穿嗎?不扎腳???”

        有一年暑假,我又上街閑逛。兒子已經(jīng)大了,不愿意跟我上街。天氣很熱,讓人喘不過氣來,走幾步就要擦擦汗。忽然,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又走到當(dāng)年買毛窩子的地方,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竟然有人在賣毛窩子!天啊,這是夏天哎,有夏天賣毛窩子的嗎?強(qiáng)烈的好奇心,讓我走到賣主跟前。

        很快,我認(rèn)出了,賣主就是李大爺。不過,他的臉色已經(jīng)變得黑紫,眼睛下面有四道皺紋了;整個臉盤好像被風(fēng)干了一樣,比過去縮小一半。眼睛半開半閉,眼瞼有點潰爛泛紅。

        “夏天怎么賣起毛窩子啦?”我招呼道。李大爺像一個樹墩,穩(wěn)穩(wěn)地戳在那兒,沒有反應(yīng)。

        邊上一個賣豬肉的中年人朝我搖搖手?!斑@個,聽不見了,”他指指耳朵?!斑@個,有毛病了,”他指指腦袋。

        “怎么回事???”

        中年人說:“前幾年,鄉(xiāng)長帶幾個人逛街,說是省里的。其中一個像是當(dāng)官的,指著毛窩子說:‘這個可以申報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李大爺不懂。鄉(xiāng)長說,就是由公家發(fā)工資,派人跟你學(xué)徒,你打出來的毛窩子給人參觀。李大爺高興了,從那以后就整天惦念這件事情。以前光是冬天出來賣,現(xiàn)在夏天也來賣。他說:‘要是人家省里的人來找我找不到呢?幾年過去了,也沒見人來過。李大爺不甘心,一年四季,逢集就來。”

        不久,散集了。李大爺拎起毛窩子,要往肩上掛。胳膊抖抖的,掛不上去;中年人搭了把手才掛上,前面兩雙,后面兩雙。中年人又把拐杖遞給他。李大爺拄著拐杖,佝僂著身體,左腳往前邁一步,停下;等右腳上前,跟左腳平齊,才把左腳再向前邁一步……

        趕集的幾乎走光了,只有李大爺?shù)谋秤霸诮中膿u晃。

        望著李大爺?shù)谋秤?,我心里酸酸的?/p>

        暑假快結(jié)束了,我和孩子一起,騎著自行車上洪澤湖玩。走到東沙村,忽然看見不遠(yuǎn)處騰起一股濃煙,由細(xì)變粗,彌漫成一大片,像烏云似的。

        “該不是失火了吧?我們?nèi)タ纯础!蔽液秃⒆佑昧Σ戎囎?,趕往冒煙的地方。

        原來不是失火。只見一個空曠的場地,堆滿了毛窩子─—足有幾百上千雙毛窩子!正被人點著了火焚燒。

        一個中年男人,還在不停地從一間屋里往外面扔毛窩子。

        “你們燒這個干嗎呀?”我馬上想起了李大爺,他就是東沙村的。

        邊上一個看熱鬧的說:“李大爺活著的時候,誰都不許進(jìn)他的屋子。前幾天死了,兒子打開門一看,一屋毛窩子。沒法處理,就燒了。”

        我撿起一雙毛窩子。鞋型漂亮,不歪不斜,結(jié)結(jié)實實,蘆花還在散發(fā)著清香。摸在手里,毛茸茸的,柔軟舒適。

        我?guī)ё吡四请p毛窩子。

        到了洪澤湖邊,回望東沙村上空,煙霧已經(jīng)散盡,斜暉脈脈,藍(lán)天澄碧。

        選自《林中鳳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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