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瑋
1920年創(chuàng)建于武昌文華大學的文華圖書科是中國創(chuàng)辦最早的圖書館學專門教育機構,1929年獨立,改名私立武昌文華圖書館學??茖W校(簡稱“文華圖?!?,1953年并入武漢大學,發(fā)展成為現(xiàn)今的武漢大學信息管理學院。它走過了百年的辦學歷程,培養(yǎng)了一批杰出人才,服務于中外圖書館界,在中國圖書館學教育史和圖書館事業(yè)發(fā)展史上的地位不言而喻。對這一圖書館學專門教育機構的研究一直是中國近代圖書館(學)史研究的重要課題。《中國圖書館學教育之父——沈祖榮評傳》《不朽的文華——從文華公書林到文華圖書館學??茖W?!贰段娜A圖書館學專科學校的創(chuàng)建與發(fā)展》等著作是這一領域研究成果的杰出代表。然而,伴隨著研究的深入和史料的不斷發(fā)現(xiàn),史料異載的現(xiàn)象格外突出。2008 年,查啟森、趙紀元[1]首次指出,“文華圖?!钡男J焚Y料中許多基本史實存在異載現(xiàn)象,涉及創(chuàng)辦人、創(chuàng)設時間、首任主任、獨立建校時間、第一屆在校學習圖書館學課程的時間、本科第九屆入學時間、并入武漢大學時間、奠基時間、校訓“智慧與服務”制訂者9個方面。2010年,梁建洲[2]提出對創(chuàng)辦人、獨立建校時間、“智慧與服務”制訂者3個問題的看法,增加了對沈寶環(huán)是否公費留學問題的回憶和認識。近年新資料的發(fā)現(xiàn)使得文華圖書科首班學生亦成為值得考證的史料異載現(xiàn)象之一。
長期以來圖書館界普遍存在文華圖書科“首屆六名學生”和“首班六名學生”說法(下文統(tǒng)稱為“六人說”)。2013年《不朽的文華——從文華公書林到文華圖書館學??茖W?!吩谀_注中提到“關于文華圖書科首屆學生人數(shù),一般通稱‘快樂六君子’,而實際圖書科創(chuàng)辦初始學生人數(shù)為8人,后有2名學生退出”[3]149,又在附錄《文華共同體大事記》中記載“學生原本8名,后2名學生退出”[3]470,但未對此做更進一步探究。2015 年美國加州大學河濱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Riverside)圖書館邱葵(網名“麥子”)在圕人堂分享了他在美國《圖書館雜志》(Library Journal)1921年6月15日一期中發(fā)現(xiàn)的一篇記載文華圖書科的文章China's First Library School(《中國第一所圖書館學?!?,當時參與交流的幾位圖書館人發(fā)現(xiàn)不少說法與此前常見的資料有所出入,尤其是提到首班有8名學生,且所附文華圖書科首班師生合影中除韋棣華、沈祖榮和胡慶生3位教師外,還另有8人。因此有人認為,由于公認第一屆畢業(yè)6人,那只能說明有2人中途“流失”了[4]。這兩處資料均提到文華圖書科最初招收8名學生,由于另外2人沒有如期畢業(yè),一說為“退出”,另一說為“流失”,根源在于并不清楚這2人的具體狀況,筆者將之統(tǒng)稱為“八人說”。“六人說”既然能得到廣泛認同,自然有其依據;“八人說”亦有文獻依據而并非空穴來風。那么,為何會有兩種說法?歷史的真相又是如何?值得深入探討。
文華圖書科首屆6名學生的說法肇始于沈祖榮。1922年11月他在《民國十年之圖書館》中提到:“現(xiàn)已畢業(yè)一班,其學員有在廈門大學圖書館、上海商務印書局圖書館、北京政治學會圖書館、北京協(xié)和醫(yī)學圖書館、燕京大學圖書館、清華學校圖書館任事。”[5]根據學生就業(yè)單位和已有學科知識背景,推斷他所指即裘開明、黃偉楞、陳宗登、桂質柏、許達聰、查修6人。沈祖榮此處用的是“畢業(yè)一班”,因此實際含義應是“首屆”學生而非“首班”學生。
周洪宇在《不朽的文華——從文華公書林到文華圖書館學專科學?!分幸彩褂谩笆讓谩碧岱?,他說:“文華大學圖書科首屆學生只有6人,全部為男生,他們都是從文華大學文學院二年級學生中挑選出來的,1922年畢業(yè)?!盵3]108
程煥文在《中國圖書館學教育之父——沈祖榮評傳》中引用《文華月刊》1922年第2冊第1號和第2冊第4號記載,指出裘開明、陳宗澄①和黃偉楞3人畢業(yè)于1922年1月8日,許達聰、查修和桂質柏3人畢業(yè)于當年的6月24日。[6]40筆者僅從北京大學圖書館查到1922年7月的第2冊第4號這一期,顯示圖書科畢業(yè)生只有許達聰、查修和桂質柏3 人,他們于6 月24 日參加畢業(yè)典禮?!段娜A月刊》是文華大學主辦的期刊,且出版時間均在他們剛畢業(yè)不久,因此文華圖書科首屆畢業(yè)生為這6名學生應是毫無疑義的。
目前所見最早提到文華圖書科首班6名學生的文獻是1928 年印刷的China’s First Library School;The Boone Library and Its Forward Movements(《中國第一所圖書館學校-文華公書林及其發(fā)展》,現(xiàn)藏于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篇首是韋棣華所寫序言,隨后是胡慶生所寫China’s First Library School和沈祖榮所寫The Boone Library and Its Forward Movements。胡慶生在文中提到:“It began with a class of six,who have since been widely known as‘The Happy Six’.”[7],即文華圖書科首班6名學生,以“The Happy Six”之名盛傳。
1931年,沈祖榮在《文華圖書科季刊》(韋棣華女士紀念號)發(fā)表Miss Mary Elizabeth Wood:The Queen of the Modern Library Movement in China(《韋棣華女士:中國現(xiàn)代圖書館運動之皇后》),提到文華圖書科作為文華大學的一個院系成立于1930②年3月,這一班有6名學生,被稱作“The Happy Six”。[8]
以上兩文提及文華圖書科首班有6 名學生時,都指出他們有“The Happy Six”之稱,但沒有指明這個稱號由誰賦予。后來學者在沿用文華圖書科首班有6名學生時,有以下幾種解讀:
(1)忠實原意。1975年加利福尼亞州立大學黃文宏在《圖書館學與資訊科學》發(fā)表Miss Mary Elizabeth Wood:Pioneer of the Library Movement in China(《韋棣華女士:中國圖書館運動的先鋒》),基本使用了沈祖榮的上述原話。[9]
(2)稱號來自韋棣華。1948年李廉在《文華公書林小史》中說:“第一期學生有裘開明、陳宗澄、黃偉楞、桂質柏、查修、許達聰?shù)攘?。韋棣華女士譽為‘快樂六友’?!盵10]
(3)稱號來自這批學生。1989年美國學者白齊茹在Samuel T. Y. Seng and the Boone Library School(《沈祖榮與文華圖書館學?!?中指出:“the first class of students called themselves the‘Happy Six.’”[11]程煥文持同樣看法,在《中國圖書館學教育之父——沈祖榮評傳》中寫道:“他們同為一班,且自詡為‘快樂六君子’(The Happy Six)。”[6]40
(4)稱號來自文華大學其他學生。雖然周洪宇在《不朽的文華——從文華公書林到文華圖書館學??茖W校》中用的是“首屆學生6人”,但他同樣沿用這一稱號,并認為“這6人被當時文華大學的學生戲稱為‘幸福的六人’(Happy Six)”[3]108。
這些解讀都未標注該稱號的出處。筆者翻閱史料,認為應不超出胡、沈上述資料。如此,除非有更明確的證據,否則不宜對這一稱號的賦予人作過度解讀。
作為當事人之一的裘開明在1963年11月召開的哈佛大學校監(jiān)委員會東亞文明巡視委員會發(fā)言中提到:“1920年中國第一所圖書館學校文華圖書科在已故韋棣華女士的指導下創(chuàng)立了,我是首班6名學生之一?!盵12]由于這是回憶文字,相隔40余年,不排除記憶出現(xiàn)誤差的可能。也有可能是胡慶生和沈祖榮后來提出文華圖書科首班6名學生后沿用這樣一個通行的說法。然而,后文將揭示裘開明在1920年文章中明確指出文華圖書科招收8名學生。可見,來自當事人本身的文獻就有矛盾之處,胡慶生和沈祖榮首班6名學生的說法從時間上在1930年代前后,距離歷史事件發(fā)生的時間已有10 年左右,這是需要考慮的。通常情況下,所有學生入學后均如期畢業(yè),那么“首班”是可以等同于“首屆”的。但嚴格來說,“首班”學生并不等同于“首屆”學生。入學算“班”,而畢業(yè)才算“屆”。如果有學生入學后因種種原因沒能如期畢業(yè),那么首屆學生與首班學生就存在人數(shù)上的差異了。如果我們僅以最終畢業(yè)人數(shù)來指稱該班人數(shù),勢必會造成很多沒能如期畢業(yè)的學生(或退學或延期等其他變故)的這段經歷被抹殺,這種“人為操作”無法“抹平”一切,造成不少史實難以自圓其說。
雖然最后畢業(yè)的6名學生也是文華圖書科首班的6名學生,但如果拋開所有背景不提,僅僅“文華圖書科首班6名學生”的論斷就極容易使不明就里的受眾誤認為文華圖書科首班自招生到畢業(yè)始終就是那6名學生。事實上,不乏知名教授在新史料未發(fā)掘出來之前受這一論斷誤導而“躺槍”。程煥文在《中國圖書館學教育之父——沈祖榮評傳》中稱:“1920年3月,文華圖書科創(chuàng)辦之初,入學者為文華大學文科三年級學生陳宗澄(Henry T. T. Chen)、裘開明(Alfred Kaiming Chiu)、黃偉楞(William W.F.Huang)和二年級學生許達聰(Coleman T.T.Hsu)、查修(Lincoln H.Cha)和桂質柏(John C.B.Kwei)共6人?!盵6]39-40持類似說法的還有吳慰慈、張廣欽在《開創(chuàng)中國現(xiàn)代圖書館事業(yè)的先驅——韋棣華女士》中提到:“文華圖書科在1920 年3 月誕生了,首次招收了6 名學生?!盵13]如果沒有后來“八人說”出現(xiàn),相信學界不會認為文華圖書科首次招收學生6名是有悖歷史事實的。
因此,在已有線索表明文華圖書科首班招收8名學生的前提下,不能放棄探尋最初一同入學的另外2人是誰,以及他們的真實動向和未能如期畢業(yè)的原因。周洪宇基于畢業(yè)時人數(shù)比入學少2 人,得出2人“退出”的結論,但“退出”一詞有“退學”的誤導而缺乏實證證明其的確是退學。因此,筆者認為在另外2人沒有如期畢業(yè)的原因得到澄清前,對這種狀態(tài)的描述用詞以沒有任何預先假設在內的中性詞為宜,而前述圕人堂討論該問題時有學者提出的“流失”一詞相對比較中立,故選用該詞以方便行文。
文華書院早在1901年就有了手抄??疶he Boone Chronicle。[14]71906年起,正式出版英文季刊The Boone Review,取代The Boone Chronicle。[14]10該刊較為稀有,很多圖書館無館藏。筆者僅從全國報刊索引數(shù)據庫查閱到1920年第15卷第2號和第15卷第4號兩期。該刊早年出版時只有英文,后來才增加中文內容。英文封面和內頁印有“The Boone Review”,中文封面和內頁則印有“文華溫故集”字樣。1920年11 月第15 卷4 號英文封面印有“Library Number”(圖書館專號),集中刊登有關文華圖書科的消息和文華圖書科師生的文章,其中多篇文章共同提到該科首班學生為8人。
2.1.1 中文部分
查修《北京圖書館界見聞紀錄》記錄了他1920年夏隨同沈祖榮參加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圖書館學講習會,以及在北京政治學會圖書館實習的經歷:“后來暑假將近,本科主任韋棣華女士,及其余教授,恐怕我們在本校讀書太久,終難免有坐井觀天的觀念,所以特將這科八人一齊送往別地方實地經歷一番:其中五人被派往上海商務印書館的圖書館去;我們一群三人就被派往北京政治學會的圖書館去。”[15]
《校聞》部分“赴京演講”一則記載:“公書林協(xié)理沈祖榮先生應北京圖書館研究會之請,于暑假內赴京演講,隨行并偕同圖書科同學三人至北京政治學會圖書館服務,一切詳情,請看本集本期之《北京圖書館界見聞紀錄》便知。”[16]又有“滬地實驗”一則記載:“本校圖書科開辦以來,成績優(yōu)美,暑假內由胡慶生先生率領該科生五人,至上海商務印書館藏書室以新法為該館類別各種書籍,聞結果頗佳,極為該館人員所贊賞云?!盵16]
以上內容表明當時文華圖書科除韋棣華、沈祖榮、胡慶生3位教師外,還有8名學生。
2.1.2 英文部分
裘開明在Boone University Library Past,Present and Future(《文華公書林之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中寫道:“今年3月,文華圖書科正式開辦,招收了8名學生。這是中國第一所圖書館學校,關于它的情況請見本刊其他相關文章。筆者有幸成為中國第一所圖書館學校的首班學生之一?!盵17]
黃偉楞在The First Library School in China(《中國第一所圖書館學?!?中提到:“課程開始于春季學期,有8名學生注冊?!盵18]該文說:“5名學生在胡先生的帶領下為商務印書館圖書館工作。”[18]許達聰在The Work of Boone Library in the Commercial Press Library(《文華公書林在商務印書館的工作》)中指出:“經安排由畢業(yè)于紐約公共圖書館學校同時擔任文華大學教員的胡慶生先生南下上海,督導商務印書館圖書館的編目工作,和他一起的還有5名文華圖書科的學生。”[19]
此外,英文“校友近況”(Alumni Notes)在介紹胡慶生時,指出他在5名文華圖書科學生協(xié)助下受商務印書館之邀請為其整理圖書館,為該館建立現(xiàn)代分類編目系統(tǒng)。[20]介紹沈祖榮時,提到:“在北京時,他在文華圖書科幾名學生的協(xié)助下為北京政治學會籌備組織圖書館?!盵20]陳宗登在Political Science Library in Peking(《北京政治學會圖書館》)記載:“我們的教員之一沈祖榮先生,畢業(yè)于紐約公共圖書館學校,答應暑假去北京協(xié)助他們籌備圖書館,與他同行的有3名文華圖書科的學生,筆者即為其一。”[21]
這些文章分別出自文華圖書科首班學生查修、裘開明、黃偉楞、許達聰、陳宗登5人,又有校聞消息為佐證,且發(fā)表時間就在1920年11月,最為接近他們入學的時間,因而可靠性是經得住考驗的。
2.1.3 照片
該刊英文部分夾頁中有一幅照片,下方文字為:First Library School in China. (Staff and Members of First Class),直譯為“中國第一所圖書館學校(教職員與第一班成員)”。由于刊登這一照片的雜志封面顯示出版時間為1920 年11月,因此,這幅照片拍攝時間一定是在1920年11月之前。
周洪宇在《不朽的文華——從文華公書林到文華圖書館學??茖W?!分幸迷撜掌瑫r,解讀為“1922年,文華大學圖書科第一屆畢業(yè)生與教師的合影”[3]108。2018年,華中師范大學檔案館發(fā)布《“快樂六君子”——中國圖書館學的第一屆學生》[22],也插入了同一幅照片,但說明文字是“1922年文華大學圖書館學教師與第一屆畢業(yè)生合影”。可見,這種解讀首先把拍攝時間搞錯了,并非1922年,而應該是1920年,因此也不可能是畢業(yè)照。照片中除居中的韋棣華外,有2名身著西裝者,一為沈祖榮,一為胡慶生,這是文華圖書科初創(chuàng)時的3名教師,剩下8名穿長衫。如果首班只招6名學生,如何解釋照片中有8位著長衫者?
筆者推測,這幅照片很可能是1920年3月文華圖書科剛開學時的攝影,畢竟學校初創(chuàng)是值得紀念的重大事件,且除教師外的其他人身上都別有條帶,估計是慶典所用,上書姓名便于識別。至少也是在1920年暑假之前拍攝。因為根據后文分析,當年暑假學生跟隨胡慶生、沈祖榮赴上海、北京實習之后,就有兩名學生分別留在上海商務印書館圖書館和北京政治學會圖書館工作,此后便無法湊齊8人了。
圖1 China’s First Library School(載于Library Journal 1921年第46卷第12期)
1921 年6 月15 日,美國《圖書館雜志》(The Library Journal)刊發(fā)China’s First Library School(《中國第一所圖書館學?!?,開篇介紹說:“作為武昌文華大學的一個院系之一的中國第一所圖書館學校第一班8 名學生去年畢業(yè)了,第二班招收了7名學生?!盵23]并附與《文華溫故集》所刊相同的一幅照片,下面的說明文字顯示這是武昌文華大學圖書館學校教師與第一班學生合影。盡管該文認為第一班學生8人于1920年畢業(yè),與《文華月刊》和沈祖榮1922年的提法相悖,很可能是某種失誤,但從文字和圖片說明來看,同樣也認為首班有8 名學生。至此,初步認為文華圖書科首班招收8名學生大體合乎史實。如果能考證出另外2名學生的姓名,便可使“八人說”更具有說服力。
黃偉楞在《中國第一所圖書館學校》中有一段話點明“流失”學生的準確去向:在學期結束前,學校、學生和這兩所機構三方達成協(xié)議,暑期為這兩所機構服務,并且由兩名學生分別暫時擔任這兩所圖書館的職務,直至另外2名學生畢業(yè)后接替他們[18]。這樣,就知道另2名學生是在1920年暑期實習后分別留在北京政治學會圖書館和上海商務印書館圖書館工作,直至1922年有畢業(yè)生去接替。根據圖書館學史已有研究成果,1922年陳宗登畢業(yè)后任職北京政治學會圖書館,而黃偉楞任職于上海商務印書館圖書館。這說明一切是按照原先訂好的協(xié)議執(zhí)行的,因而推測這2名中途工作的學生應該在1922年有人接替之后會回到文華圖書科繼續(xù)完成學業(yè)(如果沒有其他原因)。那么,這2人是誰呢?
此前文獻已顯示赴北京實習的是3名學生,查修在《北京圖書館界見聞紀錄》中提到:“不過我們這群中還有一位陳君在南京,一位田君在濟南?!盵15]最后又說:“夜九點鐘田君洪都自山東來到?!盵15]此外,他在該期英文部分發(fā)表The First Library Training Institute(《中國第一個圖書館學講習班》),提到北京一行3名學生的具體名字:“參加圖書館學暑期講習班的另外兩名代表是文華圖書科的兩名學生,田洪都和筆者。這兩名學生和隨后加入的陳宗登一起為北京政治學會圖書館工作?!盵24]由此,其中一名“流失”學生可確定是田洪都。
1930 年宋景祁編《中國圖書館界人名錄》(又作《中國圖書館名人錄》),對田洪都的介紹說:“田子洪都,京鎬其字也,山東安邱人,年31歲,武昌文華大學文學士、文華圖書館學專修科畢業(yè),曾任北京政治學會圖書館館長(1920-22)、文華公書林助理(1922-25)、燕京大學圖書館代理主任(1925-29)……[25]1936年9月《圖書館學季刊》“著者略歷”中記載:“田洪都,字京鎬,山東安邱縣人,武昌華中大學文學士,美國哥倫比亞圖書館學學院肄業(yè),哈佛大學教育學院肄業(yè),曾任北平政治學會圖書館主任、美國哈佛大學漢和圖書館代理主任,現(xiàn)任私立燕京大學圖書館主任。”[26]
黃雪婷在《田洪都與20世紀初中國圖書館事業(yè)》[27]中因這段歷史尚未揭開,故而對宋景祁《中國圖書館界人名錄》介紹田洪都擔任北京政治學會圖書館一事存疑,理由是陳宗登1922-1949年一直擔任北京政治學會圖書館館長。至此,這些史實便得到合理的解釋了。
《文華溫故集》英文部分“學院消息”(College and School Notes) 分 5 部 分:freshmen,sophomore,lower junior,upper junior,senior,即大三年級細分兩個級別。黃偉楞、裘開明和陳宗登的名字出現(xiàn)在“Upper Junior Notes”中,而“Lower Junior Notes”中有這樣兩則消息,一是“Francis Hu接受了上海商務印書館圖書館館長的職位”[28];二是“許達聰、查修、桂質柏加入了文華圖書科”[28]??梢?,F(xiàn)rancis Hu與許達聰、查修、桂質柏為同一班學生,雖然此處并未道明他是文華圖書科一員,但由于去商務印書館圖書館工作的是他,如果從商務印書館這一時期圖書館職員名單中找到胡姓職員的名字,且證明他來自文華圖書科,那么也就證明Francis Hu是該人的英文名,該人就是文華圖書科首班學生中于1920年夏留在商務印書館工作而“流失”的另一人。
根據鄭峰博士學位論文《多歧之路:商務印書館編譯所知識分子研究(1902-1932)》[29]所附《編譯所職員名單》,1920年圖書館尚無胡姓職員,1921年圖書館職員中出現(xiàn)“胡正支”,1922年圖書館職員名單有黃偉楞和另一名胡姓職員胡卓生。1923和1924年有黃偉楞,但沒有胡姓職員。那么下一步就需要考察胡正支和胡卓生與文華圖書科有沒有關系。
《文華圖書科季刊》1930年2卷1期列《文華圖書科同學錄》共55人,其中沒有姓的發(fā)音為Hu的同學?!逗彼搅⑽洳娜A圖書館學??茖W校一覽(1934年)》中“專科畢業(yè)生名錄”中王文山、馮漢驥之后有一人名“胡芬”,后接楊作平、羅基焜和黃星輝,其籍貫為湖北,現(xiàn)任職務為杭州浙江省立圖書館館員。武漢大學檔案館藏一份手抄《私立武昌文華圖書館學??茖W校歷屆校友通訊錄》,基本按照入學先后順序記錄每個學生的姓名、性別、籍貫和工作單位(地址)。在該通訊錄王文山和馮漢驥之后同樣列有“胡芬”一人,籍貫為湖北漢川,工作單位是北京國立師范大學圖書館。從該通訊錄中桂質柏的工作單位是武漢大學判斷,這份通訊錄的抄寫制作時間應是1940年后。工作單位的差異不排除不同時間工作發(fā)生變動的原因。
這個Francis Hu 到底是胡正支、胡卓生還是胡芬呢?筆者分別以這3個人名為線索進行檢索,胡芬和胡卓生均沒有得到有效結果,而胡正支有兩本著作出版:《中國帝號標題一覽》《俄文著者排列法》,這成為唯一能繼續(xù)跟進的線索?!吨袊厶枠祟}一覽》(1939年出版)有兩篇序言,一是湖北沔陽陸和九所書,提及胡正支乃文華圖書科韋棣華的學生,曾在杭州浙大工學院及北平法商學院圖書館工作,目前任職于燕京大學圖書館;另一篇序言是田洪都所撰,開篇即言:“同學胡正支,自文華圖書館學??茖W校畢業(yè)后,歷任各圖書館編目之役,多所研究,洎來燕京大學圖書館,主掌閱覽事務……”[30]雖然這兩篇序言揭示這位胡正支畢業(yè)于文華圖書科,但鑒于該校畢業(yè)生名錄和歷屆校友通訊錄中該時期姓胡的僅有胡芬而沒有胡正支,因此還需要更多旁證來證明。
《文華圖書科季刊》多期“同門會消息”提到“胡正支”,如:1929年9月第1卷第3期有“胡正之,現(xiàn)為杭州浙江大學工學院圖書館館員”[31]一條;1931年12月第3卷第4期有“陸秀女士已辭去杭州浙江大學工學院圖書館主任,現(xiàn)任天津河北省立女子師范學院圖書館主任。原職由胡君正支接替”[32];1933年6月第5卷第2期有“胡正之,由杭州浙江大學工學院圖書館,轉職浙江省立圖書館,任編目主任”[33];1935年12月第7卷第3、4合期有“胡正支君由國立北平大學法商學院圖書館轉職國立北京大學流通部”③[34]。不僅該校季刊同門會消息中多次提到該人,而且其工作單位與《中國帝號標題一覽》兩則序言極為吻合。綜上所述,既然《文華溫故集》提到去商務印書館圖書館工作的是Francis Hu,而商務印書館圖書館職員名單中又有胡正支的名字,且他又的確是文華圖書科的學生,那么由此推斷胡正支就是文華圖書科1920年夏留在商務印書館工作而“流失”的另一名學生的結論便是成立的。
根據以上資料所提到胡正支曾工作的機構北平大學法商學院圖書館這一線索,筆者在北京大學圖書館查到館藏《民國二十三年度國立北平大學法商學院一覽》,在“本學院職教員一覽”中找到了胡正支的紀錄,顯示胡正支為圖書課課員,字卓生,籍貫為湖北沔陽,武昌文華圖書館學??茖W校畢業(yè),曾任湖北省立圖書館編目員、浙江省立圖書館編目主任、浙江大學工學院圖書館主任。到職時間為1934年5月。[35]由此可知,商務印書館《編譯所職員名單》中的胡卓生即胡正支,是為同一人。北京大學檔案館藏1937年《平津國立院校教職員聯(lián)合會會員錄》④中同樣顯示胡正支,字卓生,籍貫沔陽。
完成如上考證后,筆者在北京大學檔案館查閱到《燕京大學教職員名錄(1938-1939)》⑤,其中燕京大學圖書館閱覽組組長即為胡正支,英文名正是Francis T.T.Hu,完美地驗證了以上的推理和考證。
至于文華圖專的畢業(yè)生名錄和通訊錄中有胡芬的名字而沒有胡正支的名字,但“同門會消息”中又多次出現(xiàn)胡正支,據此可以認為胡芬與胡正支為同一人,胡芬應是其早年曾用名。聯(lián)想到浦薛鳳曾提到其妻子陸佩玉的名字是因他笑其原名(陸冶予)太像男子而另改的[36],故不揣冒昧作一猜想,或許胡正支也是因其原名胡芬過于女性化而改名亦未可知。
由于《文華圖專目錄學教育與目錄學思想現(xiàn)代化》提供一張文華圖書科學生成績單,學生姓名為曾憲三(Mark H. S. Tseng),他選修圖書科的成績是在1920年秋至1921年春。此前有學者據此懷疑他是文華圖書科首班8名學生之一,然而我們已知文華圖書科首班開學是在1920年3月而不是1920年秋。因此,排除他是文華圖書科首班學生之一。
通過以上考察得知,田洪都和胡正支沒有在1922 年和同班同學一起畢業(yè)并非因自身原因“退出”,而是服從于學校安排,類似于現(xiàn)今國外高校的帶薪實習(Co-op)項目?!吨袊鴪D書館界人名錄》提到田洪都1922-1925年任職文華公書林,《私立武昌華中大學歷屆畢業(yè)同學錄》顯示,田洪都1925年6月畢業(yè),獲圖書科文學士學位。因此,他是在3 年的時間中既工作又完成了學業(yè)。但該同學錄中并沒有記載胡正支(或胡芬),因此對他是否拿到華中大學的學歷仍需存疑,且對于他何時回校、何時畢業(yè)也需要進一步考證。但至少他出現(xiàn)在文華圖專畢業(yè)生名錄中就說明他還是回校完成了圖書科學業(yè),而工作履歷也證明他自畢業(yè)后始終服務于圖書館界。那么,文華圖書科首班為什么會安排學生中途工作呢?
黃偉楞在《中國第一所圖書館學?!分刑岬剑谖娜A圖書科正式開辦之前收到3份用人申請的來信:一是中華醫(yī)學基金會(China Medical Board)的顧臨(Roger S. Greene)代表北京政治學會圖書館提出;二是時任商務印書館編譯所英文部主任鄺富灼(Fong F. Sec)代表商務印書館提出;三是王克私(Philipe de Vargas)代表上海基督教青年會圖書館提出。正是由于迫切的用人需求,學校才安排當年暑期由沈祖榮和胡慶生帶隊前往此前提出申請的兩所圖書館,并安排兩名學生分別暫時擔任這兩所圖書館的職務,直至另外兩名學生畢業(yè)后接替他們。
事實上,文華公書林原計劃1920年秋季開辦,后來提前到1920年3月,應該也是收到用人需求后,必須提前做一些專業(yè)訓練,故而提前半年開辦。《文華溫故集》第15卷第2號“校聞”之“公書林”部分,有“開科預志”一則,稱“本書林管理員及校中教職員多人,為謀造就吾國圖書館人才起見,已擬定來年秋季,于本校大學科內添設圖書??啤,F(xiàn)此計劃已在大學教員議會通過,一俟本校管理部認可即可見諸實行,至其詳細章程,來年即可公布也。”[37]該刊中文封面標注出版時間為1920年1月,英文封面卻顯示1919年1月。查英文部第137頁和第137頁之間夾有一大學足球隊合影,時間為1919年10月10日。由此斷定英文封面時間應是印刷錯誤。而且,中文部編輯部成員頁上有“1919年12月印行”字樣。綜上,這期的實際出版時間是在1919 年12 月或1920 年1 月,而當年春節(jié)是1920年2月20日。中國人一般以春節(jié)作為劃分“年”標志。因此,“來年秋季”應指1920年秋季。
雖說韋棣華創(chuàng)辦文華圖書科早有打算,并在1917年派胡慶生赴美國紐約公共圖書館學校學習圖書館學,但無疑也是當時社會要求以現(xiàn)代方式科學管理圖書館的需求推動的結果。實際上,除文華公書林先后派沈祖榮、胡慶生赴美國紐約公共圖書館學校學習圖書館學之外,有多所大學圖書館都派人出國學習圖書館學。任上海圣約翰大學圖書館館長的徐燮元于1916年秋赴美入紐約公共圖書館學校。清華學校圖書館館長戴志騫于1917 年赴美入紐約州立圖書館學校學習。1918年杜定友受校長唐文治派遣到菲律賓大學學習圖書館學專業(yè)。此后洪有豐、李小緣和袁同禮先后于1919 年、1921 年、1922 年進入紐約州立圖書館學校學習圖書館學。他們回國后推動了中國現(xiàn)代圖書館事業(yè)和學術的發(fā)展。這一代圖書館學留學人士發(fā)揮的作用不容低估,然而也需承認他們出國留學是整個社會大環(huán)境對圖書館事業(yè)提出了新要求的結果。時代發(fā)展帶來的內驅力是推動中國圖書館變革、促成中國現(xiàn)代圖書館學教育的根本原因。
選擇這一問題進行研究,是因為學界已經對這一問題提出了不同的觀點和材料。作為圖書館學史研究者,必須正視并解決這一史料異載的現(xiàn)象,還歷史以真實。文華圖書科首班“流失”學生的考察,看似只是小小的一個人數(shù)的差異,雖沒有改變文科圖書科首屆畢業(yè)6名學生的史實,而且自1920年秋至1922年畢業(yè),文華圖書科在校學生的確也是裘開明、黃偉楞、陳宗登、桂質柏、許達聰、查修這6名學生,但至少突破了長期以來因資料不足誤以為文華圖書科首班招收6 名學生這一歷史性局限。相信將來隨著更多史料的挖掘,更多以往的認知都會被推翻,然而這也正是歷史的進步之處。
“歷史無小事”,任何微小的歷史事件都與其他事件和環(huán)境相牽連。對文華圖書科首班“流失”學生的考察,不僅證實文華圖書科1920年3月初創(chuàng)時的確招收了8名學生,另外2名學生是田洪都和胡正支,更還原了文華圖書科初創(chuàng)時期被掩蓋的某些辦學歷史細節(jié)和時代背景。不僅使得田洪都相關研究中原本令人生疑之處得到了合理的解釋,更是讓一位終身從事圖書館事業(yè),卻一直鮮為人所知的文華學子胡正支從歷史的帷幕背后走上舞臺。然而,關于胡正支的考察仍有很多未盡之處,文后所附《胡正支圖書館生涯簡介》僅可視作拋磚引玉之作。民國圖書館史仍然有太多淹沒在歷史塵埃之中有待發(fā)現(xiàn)的領域,姚樂野等在《圖書館史書寫中的“大歷史”和“小歷史”》[38]一文中提出改變“精英史”“學術史”的傳統(tǒng)研究范式,尋求從“草根階層”,從社會化角度來梳理和研究圖書館事業(yè)發(fā)展史。雖然在操作層面來說,這類材料獲取困難,但的確打開了圖書館史研究的新思路。在我們關注民國時期知名圖書館學家的同時,對那些兢兢業(yè)業(yè)從事圖書館工作的一線工作者也需要給予適度的關注,以不同視野去審視民國圖書館事業(yè)方可得到更加全面、完整、真實的理解。
文華圖書科早年歷史仍有不少未解之謎,大量文華學子的經歷和成就還沒有得到充分挖掘。筆者由武漢大學信息管理學院進入圖書館學這一學科殿堂,謹以此文慶祝其即將迎來的百年誕辰,也期待文華圖專研究碩果累累!
附 胡正支先生圖書館生涯簡介
胡正支,字卓生,英文名為Francis T. T. Hu,籍貫湖北沔陽。1920年3月成為文華圖書科首班學生之一。在校時曾用名胡芬。1920 年夏,由胡慶生帶隊,與裘開明、黃偉楞、許達聰、桂質柏在商務印書館編譯所圖書館實習,隨后留下工作至1922年被黃偉楞接替。自文華圖書科畢業(yè)后,他歷任湖北省立圖書館編目員、浙江大學工學院圖書館館員(1929年9月在任上),1931年接替陸秀擔任浙江大學工學院圖書館主任,1933年轉任浙江省立圖書館編目主任,1934年5月入職國立北平大學法商學院圖書館,任圖書課課員,后轉職燕京大學圖書館(列入1938年10月《燕京大學教職員名錄》),任閱覽組組長。隨后任北平師范學院圖書館主任(1948年6月在任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服務于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1937年1月出版《俄文著者排列法》,1950年由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再版。1939年4月出版《中國帝號標題一覽》。
注 釋
①原文為“陳宗澄”,其他文獻多稱“陳宗登”。
②原文印刷錯誤,應該是1920年。
③此項記載可能有誤,因查北京大學檔案館1935 年和1936年教職員錄中圖書館職員中沒有胡正支,而1937年《平津國立院校教職員聯(lián)合會會員錄》中胡正支的單位仍是北平大學法商學院課員。
④北京大學檔案館,檔案號:MC193703。
⑤北京大學檔案館,檔案號:YJ1938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