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凌緗
給我一段文中路的時間,讓我從頭去細細思念。
——題記
在閱讀蘭波狂熱迷醉瘋癲拉扯的詩歌后,重新開啟我對世界纖細的感知之力。出門陽光如金,慷慨鋪灑于夏日草木之上,萬物能量張狂,令我從溫吞的亞熱帶瞬時重回張狂的熱帶,重回北緯19.61度,重回那個靜謐而喧嚷的海邊小城——文昌。
在文昌的文中路附近,有一家名叫烏托邦的西餐廳,兜售各種甜美小食。而于我心中,文昌本身正是一座名叫烏托邦的博物館,存放著人間千樣美好。
一
我曾有一片灰色的厭倦,并于灰色的天,灰色的寫字樓玻璃,灰色的風,灰色的公路,灰色的汽車尾氣。生活在被建筑切割的天空下,看慣高樓大廈,誰還再去盼望十里洋場萬里霓虹?聽不見風吹古樹響,誰去感同身受都市中關于人與自然的藝術展覽?走馬觀花游天地,萬般帶不走,能把哪片星空長留心中?
文昌,將我從灰色之中撈起,再輕柔地放在一個光華璀璨的世界當中。民風淳樸,四季如夏,騎著車穿街過巷,似騎行于洶涌流淌的畫中。斑駁的騎樓老街,夕陽放映機般的國道,汗將發(fā)絲黏在皮膚上竟有種曖昧呢喃之感,自己的身體都同自己更為貼近。
椰子熟了,落在地上,木瓜熟了,落在地上,菠蘿蜜熟了,沉沉地垂在地上,不久便已降解不見蹤影,即生即滅利落不惆悵,連消失都變作強烈生命力的載體。
遇到文昌,周遭的樹木變了,天空的顏色變了,路人的口音變了,一眼能望見極遠的地方,而非高樓間切割的天空。踩著日落后余熱的細沙,聽海水漲退,好似一時的生活都不那樣緊要,一生人也只求盡興無悔,便也足矣。
二
撐蒿回溯,回到在文昌的最后一夜,不知何時再歸的最后一夜。
那天黃昏,吃的是鹽焗雞+白粥+白灼青菜+青椰子,海南人的松散隨性在飲食中亦極凸現(xiàn)。
把鹽焗雞撕成塊兒,和著白粥中和了咸味,在海南暖濕的海風里喝下去,偶爾嘬兩口清爽的椰汁兒,用吸管戳了椰肉食。人世間的種種味道,好似都在這一餐里。一切簡單快樂滿足,似乎夏日永不結(jié)束,青春有一生一世那樣長。
時針轉(zhuǎn)過幾圈,家人都睡了,望著窗外靜靜的夜色,零星的燈光,幽黑的樹影。忽然想起中秋和好友打電話的那晚,海南的天空干凈,月亮似乎都離人近一些,又大又圓又亮。太真切了,真切的仿佛夢中。
一直記著,五月的午后,我在小道上步行,路上不知名的樹的種子在空氣中飄蕩,陽光中閃著銀白色的光芒,好似千萬個精靈的翅膀飄散了,而風又在文昌的綠意下柔情起來,不忍讓翅膀落在塵土中,便一直在海風里飄著。我用手去接,透明冰片般薄薄的翅膀里包著種子,薄薄的心型。文昌的一切都那樣美,落在手里的種子都是羽化登仙后再飄落的,都是精靈的身軀。
熱帶的植物那樣茂盛張狂,眼前的景象,好似背景是梵高癲狂有力的筆刷涂抹,而稍近些,便是高更那靜謐中蓄力而挾裹玄機的輕柔。包裹住我,包裹住短暫的青春,把我一生的狂想悉數(shù)安放。
三
“離別是常態(tài),相逢是巧合。被海風灌滿的城市自有令人迷醉的資本,見你從椰影搖曳的夢鄉(xiāng)拾得從容豁達的態(tài)度。由衷替你高興……”離開后,文昌的好友贈此文字于我。
“來不及與你分享滿天繁星的夏夜星空,還想再聊聊非常話題,仔細想想似乎有些諾言尚未履行,奈何時間走得匆忙,我抱著有再次相逢的僥幸,希望你一切安好,切勿丟失豁達心性?!?/p>
游覽博物館終有盡時,??菔癄€不屬于誰。但幸運到未踏遍萬水千山,卻已尋到故鄉(xiāng)。
細沙,浪濤,繁星,椰影,絢爛天色,延綿海岸線,五月里精靈的翅膀,如詩如畫的天地,滲入血液,終身相隨。
四
離開文昌后很久,我仍舊常常夢見在文昌騎著單車吹風的日子,所謂“當時年少春衫薄”,大抵不過如此。
《南國列車》
高鐵的玻璃窗上滾動放映著日暮時鵝黃箋般的一色海天與鋼琴鍵般高高低低的建筑,我與小林肩并肩坐在一塊兒,在晚秋時節(jié)仍穿著夏日衣裳。我們許久未見,因得空便相約共同旅行。她是我文昌的好友之一,再度相逢,話題難免圍繞著在文昌的舊時光。
“直到如今,我看到瑰麗的夕陽總會惆悵,情不自禁地將之與文昌的夕陽比較。那會兒真是絲綢錦帛般的日子?!蔽彝巴猓吐晣@道。
“其實在我的人生經(jīng)歷中,最初文昌于我并不美好,它是一個離別的傷口。初中時我父母把我送到文中求學,我真是討厭透了那里的一切。初一的每個夜晚我都躲在被子里哭。你不一樣,你似乎一來就是敞開懷抱迎接一切的模樣。同樣是離別,你難道不會難過嗎?”
“其實我也曾把離別當作一種不能承受之重,直到后來,便習以為常了。你知道,我來自一個軍人家庭,往往是哪里有需要,家就搬到哪里。我短短十幾年的人生里,因為身為軍人的父親崗位調(diào)動或為求學,在四個不同的省份生活過。以至于每當別人問起我是哪里人,我都不知如何回答是好?!?/p>
“但你總愛說你是海南人?!?/p>
“沒錯,因為海南確實是我最喜歡的地方。”
我們竟可以有做不做“老鄉(xiāng)”的選擇。
我繼續(xù)道:“其實和你一樣,第一次離開時怎會不難過呢?離開生養(yǎng)自己的故土,離開自己的好友,到一個全新的環(huán)境去——新的氣候、新的方言、新的飲食,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人,重新融入,談何容易?我當時也只是十歲出頭的小孩兒,常常在夜里想家鄉(xiāng)想到落淚,寫好多好多作文去懷念。思念、傷懷、不舍,一度淹沒我,但怎可總是把自己沉浸在這樣的情緒里?于是開始學著把離別的愁緒轉(zhuǎn)化為開始一段新旅途的期待與喜悅。漸漸發(fā)現(xiàn),四海為家有四海為家的快樂。從北到南,最中心的首都到最遙遠的熱帶島嶼,都可長住,皆有所獲。做軍屬當然難免犧牲,但也有不淺的快樂?!?/p>
“你似乎很會自我開解,但你真能理解為什么要不斷搬家嗎?我總覺得你其實是個渴望安定的人,我看你寫過覺得自己像不系之舟?!?/p>
這問題令我一怔。小林確實夠了解我,也夠敏感。“接受”和“理解”,是兩件完全不同的事。
“從前確實難以理解,但我是一個喜歡浪漫與美的人。逐漸長大,便逐漸從不斷的搬家中體會到一種浪漫情懷。遠古的游牧民族往往逐水草而居,而像我父親一樣的航天人們,或許可以稱作牧星人,逐衛(wèi)星而居。
游牧人與牧星人,隔著遙遙的時空相互呼應,順天時而動,為求生存或為求將航天事業(yè)做好,皆是為了一個念想,萬山無阻。一種古樸、緊實、令人安心的浪漫?!?/p>
我凝視著窗外,幾艘漁船的剪影漂蕩在窗外金色的世界里,也許滿載而歸。漁船上可有懸掛風鈴嗎,不然如何灑落了一片悅耳的粼粼波光?
“所愛隔山海,山海皆可平?!?/p>
“是這樣的,幼年時看爸爸經(jīng)常加班,會難以理解有什么東西值得犧牲玩樂,犧牲睡眠、犧牲好多好多去追逐。直到如令我亦尋得自己熱愛之事,才懂得為了理想,是可以怎樣的在所不惜。原來為理想燃燒是件極其幸福且幸運的事。所以有時候我挺羨慕整個航天系統(tǒng)的,一群人一起卯足勁兒往一件熱愛之事上使,一旦做出成就便受全國人民的矚目和贊揚,多幸運?!?/p>
“說到這兒,我想起我們在文昌第一次看火箭發(fā)射的時候,當時你還未在。那天全校師生沸騰,班主任特地允許不上課,大家都跑到教學樓天臺上看火箭發(fā)射。我們翹盼,震撼,歡呼。那驕傲和激動難以言喻,來自第一次親眼目睹火箭發(fā)射的驚奇,也來自文昌這個小城終于有機會被全國關注,而自己正是文昌人而自豪?!?/p>
“最開始不喜歡,幾年后竟直接稱自己為文昌人了?”我打趣到。
“是呀,難免日久生情嘛。所以我很希望文昌乃至海南發(fā)展好。你知道航天城建在這里我們是多么開心嗎?老人說不知多少年來,文昌幾乎從未變過,只有那么幾條街道,那么幾家商鋪,那么幾座樓盤。而自從航天城在文昌建成之后,文昌的城市建設、經(jīng)濟發(fā)展,在短短幾年里就有了一個非常顯著變化和提高?!?/p>
能有機會讓文昌發(fā)展,我倆都由衷的開心。
“據(jù)說文昌曾經(jīng)也算是海南的一個旅游地,但全島通高鐵后便喪失一定優(yōu)勢。然而文昌發(fā)射場很是特別,壯美得緊,或能重新帶動旅游業(yè)發(fā)展?!?/p>
“這幾年文昌外地人確實多了起來,但也把物價抬得夠高?!?/p>
我和她相視一笑。斜陽沿著小林臉龐的輪廓切過來,她笑,斜陽就跟著笑。
“與你們不同,我作為一個從小幾乎是跟著發(fā)射場的腳步成長的人,本已不會對衛(wèi)星發(fā)射感到激動??晌疫€會對未曾有機會到文昌發(fā)射場去看發(fā)射感到可惜,覺得錯過好多?!?/p>
“為什么?你在文昌看發(fā)射會有什么不同嗎?”
“說不清,也許是出于對文昌的偏愛,期待目睹紅色火光和碧藍海水對比的壯麗。也許是因為在文昌的好一段日子,都有火箭即將發(fā)射消息,可惜不斷推遲,直到我爸爸依然從海南調(diào)到北京,直到我也依然離開,都未曾發(fā)射。我不喜歡懸而未決的感受。況且對那枚火箭付出了許多‘當時本該的感情,使它和小王子的玫瑰一樣,變得珍貴和獨一無二。”
“你說的是去年12月才發(fā)射的那枚吧?”
“是的。你知道嗎,我總把在文昌的日子當做一場不愿醒來的夢。春夢了無痕,可最后仍舊離開了,無疾而終的剎那的烏托邦,令人空落落的。
不知為什么,那枚火箭的發(fā)射令我覺得有些遺憾終將被填補,又因此覺得,既然發(fā)射任務哪怕一推再推也終能實現(xiàn),那么與一些事一些人一別再別或可再度重逢。我小時候總把發(fā)衛(wèi)星當作放煙花,我從朋友的直播中看這枚火箭發(fā)射的那個晚上,覺得這是一場真正只屬于我的禮花?!?/p>
“你看,我們不就再度相逢了嗎?!?/p>
幸好還是少女,尚有這樣文縐縐講話而不覺臉酸的余地。即將到站,剩下的時間或睡或醒,下車后都是一趟嶄新的旅途。要伴著海,要一直留在夏天,是我們旅途中唯一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