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雯
西北是沒有水鄉(xiāng)的,我這里說的水鄉(xiāng),是我第一次睜眼看人間的地方。
暗渠中有許多蝌蚪,說是暗渠,實則是近一米寬的清澈水渠,我偶爾會找個玻璃罐頭瓶去捉蝌蚪。媽媽告訴我這水是從上游一個地方放下來的,那時我不太關(guān)心它來自哪里,只關(guān)心是不是一直會有蝌蚪,會不會有小魚游來。
我長大了,有了一點點空間感,有天順著暗渠往下游走,也許半里處,有個黑漆漆的朽木般的水磨矗立在暗渠中,我呆呆望了一陣,它像一只安靜的巨獸,有些丑,但不至于令人恐懼。
我上學了,每天會路過這個水磨,它與我逐漸熟悉,它像一只乖巧寵物,在離家不遠的地方等待著我,看到它,我就快到家了。
許多年后,似乎繞了個大圈子,之前被我“鄙視”過的貧瘠的小縣城,那條離我家不遠處的河,居然有個響當當?shù)拇竺郑何鳚h水。當然,我并不想為你描述它此后的樣子。我此刻記錄的,是它在我生命中最美的樣子,小學一半暑假消磨其中時它的樣子。
它還有個名字叫做“漾水河”,有一天它在我記憶中變成了一條璀璨的絲帶,我終于破譯了一個秘密。縣城中多以“磨”為名的村莊,如黃磨、王磨、孟磨……沒錯,漾水河這條絲帶將這些磨串了起來。我不止一次地想象,在流逝過的時光中,定有某一段,人們逐水而居,城廓依水而建,人們以磨坊主的姓冠村名,即使在多年以后,一個水磨都不曾保留下的以后,早已深植的地名依舊煥發(fā)勃勃生機。對了,這些村子都建在一個叫做“漢源”的鎮(zhèn)子上。
你能想象嗎?在海拔一千多米的大西北,有個隱隱透露出自己曾是“水鄉(xiāng)”面目的小城,這一點我想應(yīng)該是確鑿的。當有一天我去了城中間拆遷改造之前的“套子口”村時,依稀看到江南水鎮(zhèn)的建造布局,宅院布局規(guī)整,門前有一米多寬的水渠,渠上有木橋,岸兩邊是人家。
當然,你也可以說我在胡謅,畢竟沒幾個人能有幸見到。整齊劃一的大樓才是西裝革履的進步,馬褂長袍早已退潮,早已暗自腐朽。
每回一次故鄉(xiāng),它都讓我的陌生感加深一層,它在被任人打扮,緊跟時代潮流,不管它的氣質(zhì)底蘊適合與否。當然這一切和我關(guān)系不是很大,因為我仍擁有最美的它。
2020年的春天,媽媽說我家的小院兒已經(jīng)被規(guī)劃了,她對我絮絮叨叨了一些置換之類的小細節(jié),我聽得不太認真,因為當她說了第一句時,我記憶的厚重大門猛然被“呼啦”一下推開,潮水涌上我的心頭,率先看到的是我家院子里那棵玉蘭樹,最近它應(yīng)該剛剛謝了花,長上了新葉吧。手腕粗的樹干,挖幾下周圍的土,使勁拽拽,就連根拔起了吧?十之八九這就是它的命運。
我讀初一時,有天爸爸下班回來,從自行車后座取下一棵一米多長的小樹苗,說這叫做“玉蘭樹”。第二年春的某天清晨,滿院清香,天哪,一夜之間有那么多脂玉般的花朵亭亭玉立在枝頭,我走過去閉著眼睛深深地嗅,我摘下大的幾片泡在水中喝。
我記得弟弟妹妹小的時候在玉蘭樹前憨憨的樣子,我記得姥爺在世時坐在院里笑瞇瞇地樣子,我記得爸爸在院里干活的樣子,我記得爺爺奶奶站在院里看花的樣子,我記得冬天的風聲,我記得落在院里的楊樹葉,我記得媽媽掃落葉的沙沙聲,我記得院里的雪,我記得我曾經(jīng)壓水的那個壓井,我記得經(jīng)常來我家挑水的那個叔叔的樣子,我記得院里的水磨石小飯桌,我記得種滿了各種花花草草的被我稱為“熱帶雨林”的小花園,我記得指甲花被我們摘了包紅指甲,我記得父母那時還年輕,他們邀請朋友們來家中辦家庭舞會的場景……一幕又一幕,揮之不去。
這是曾屬于我的,我們家的,今生在人間唯一的一塊私人的土地。我承認作為詩人肯定更敏感,但我仍然不禁產(chǎn)生疑問:沒有了土地的人,會是怎樣的一種存在?在某種程度上,一定會有些變異吧?我能說什么呢?這是逃不過的命運。我無話可說,表情更加麻木。
來,讓我指給你看——甘肅省隴南市西和縣黃磨新村,林業(yè)局巷道走到頭,暗渠邊上第一家,大門口有個電線桿子,大門上有匾,匾上寫著“鐘靈毓秀”四個字,兩個門扇分別貼著關(guān)公秦瓊的年畫,門上有黑色鐵扣環(huán),你用力叩響,耐心等待,現(xiàn)在還住著我八旬的爺爺奶奶,給他們點時間,讓他們慢慢走,為你去開門。
我想你已經(jīng)記住了,這便是我靈魂停泊的水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