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人的生存包含事實世界的維度和意義世界的維度,兩者共同構成了一個立體化的生存狀態(tài)。而在嚴歌苓小說《雌性的草地》中所展現(xiàn)出來出的是一種平面化的生存狀態(tài),即人物在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中千方百計地在追求著肉體生命的存活,為此,該文論述了她們與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所做的斗爭,高壓下的性壓抑導致出現(xiàn)的非常態(tài)的性,以及作品中人類對于繁衍的淡然與冷漠。在連最基本的物質生活都無法保障的前提下,所謂的人生意義的追求都是枉然,小說結局,伴隨著騎兵建制的消失,從而說明小說中人物生存意義的消失。
關鍵詞:生存意識 自然環(huán)境 欲望
人的生存包含著兩個維度,即事實世界的維度和意義世界的維度。事實世界的維度作為意義世界賴以存在的客觀物質基礎,是通過人與自然、人與社會和人與自身之間的關系體現(xiàn)出來的。因此,意義世界的維度和事實世界的維度共同構成了人的立體化生存的內涵。立體化生存是生存的一種“應然態(tài)”,是在意義世界支撐下的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自身的和諧與統(tǒng)一。人與自然、人與社會和人與自身之間的關系是人生存的事實世界,它是意義世界賴以存在的物質基礎和邏輯前提,同時意義世界作為生存的一種超越性的維度又滲透于事實世界之中,二者交相輝映,使人的生存呈現(xiàn)出一種立體化的狀態(tài)。簡單概括,也就是說人的存在不僅僅指肉體生命的存活,還應包括活著的意義追求。而嚴歌苓中國歷史題材小說中所塑造的人物大多都處于一種平面化的生存狀態(tài),很多人都處于一種自然生命狀態(tài),即千方百計地在追求著滿足著最基本的生存的條件——活下來,這個“活”就是肉體生命得以存活,生命體得以存在。在連最基本的物質生活都無法保障的前提下,所謂的人生意義的追求都是枉然。這在她的作品《雌性的草地》中有著明顯的體現(xiàn)。
《雌性的草地》描寫了文革期間,一批來自成都的女知識青年在自然環(huán)境極其嚴酷的川、藏、陜、甘交界的一個大草地上牧馬的傳奇故事。作家之所以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來源于她所聽到的一個真實的故事?!斑@些女孩子們都是成都的知識青年,最大的也才二十歲。這塊草地的自然環(huán)境是嚴酷的,每年只有三天的無霜期,不是暴日就是暴風,女孩子們的臉全部結了層傷疤似的硬癡。她們和幾百匹軍馬為伴,抵抗草原上各種各樣的危險狼群、豺狗、土著的游牧男人……”
小說開篇就向讀者展示了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所組成的“女子牧馬班”的生存環(huán)境:糊滿泥漿的頭發(fā),打濕的被子,幾天幾夜她都在干同一件事,就是不斷打撈塌在雨里的帳篷。小說從頭至尾有二十多次正面描寫草地的自然環(huán)境,很多時候是整段的描寫,如:
隨著夏天到來,低處草地的水洼里開始滋生一些小生物,它們會寄生到馬身上使馬掉膘或接二連三地倒下。
因此必須把馬往干燥寒冷的高地趕。草地妙就妙在這里,高低層次頗多,形成若干小氣候,每個海拔層面,都有自己的一層天。僅幾里路之隔,柯丹她們這塊草場卻飛著蠓蟲般的小雪,透過雪看另一塊地域的陽光,明亮得晃眼。(嚴歌苓:《雌性的草地》,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51頁。以下作品內容均出自該書。)
此地的秋天與春天一樣短促,人們只是把烈日與冰雪之間的兩個短暫間歇叫做春或秋。草地人在冷與熱兩極間插入春與秋,實際上僅是向往,僅是假設。
因此這里沒有和諧可言,酷日和風雪是兩股不分勝負的勢力。植物與動物都在長期的抵御狀態(tài)中形成壓抑的外觀及擴張的本質。
……
這就是這里的面孔。單調的層面上卻布滿復雜紛亂的紋理。她們誰也沒注意到這種迅猛的變化正使她們過早地有了副飽經風霜的形容。
這片海拔三千多米的草地,每年只有三天的無霜期,夏天烈日炎炎,春秋短暫得只能稱得上是一個間隙,冬天時間長且完全被冰雪覆蓋。此外,草地中還有礫石灘、沼澤、藍色閃電等。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造成人存活下來的艱難,而要在如此惡劣環(huán)境中生存的原因實在可笑,就因為春天的時候,軍區(qū)來了位首長視察軍馬場,看到放馬的都是男娃,覺得很詫異,便說道:“紅軍里頭女的啥不干,走著走著把娃娃生出來的都有。女紅軍也敢用大刀片宰人,你們不信?牲口也是母的兇,你們不信?”“有沒有女娃敢放軍馬?!我看是有的。你們不信?我是信的?!?/p>
于是,由七個女子組成的“女子牧馬班”就形成了,她們在草地上千方百計的存活下來的原因就是為了證明女娃也能夠放軍馬,這種生命意義的追求頓顯蒼白。草原上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不僅摧殘了她們的容顏,使她們看起來又老又丑,同時還改變了她們的習慣,她們的著裝、說話的語氣都在像男人靠攏。甚至有時出門,為了防止牧工的侵犯,她們還得把自己裝扮成男子,像男子一樣走路、學男人那樣說話。
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決定了草地的原始和荒涼,這遠離城市、遠離文明、遠離社會的草原注定了是個蠻荒之地,也注定了各種物種之間為了爭奪食物而會上演的生與死的較量。如狼對人與牲畜的侵犯與人對狼的復仇,狼對狗的殘害與狗對狼的報復。小說用了整整6頁的篇幅寫柯丹與狼的這場人狼大戰(zhàn),這場大戰(zhàn),既是體力的較量,更是智慧的考驗,人與狼進行著殊死搏斗,頑強而艱難地生存著:
這只狼已跟了她很久。當柯丹坐到草地上脫膠靴時,已明白有狼在跟她作伴。也許有兩只,但絕不會是三只。三只狼聚了頭,就不會那么辛辛苦苦一路跟著。三只狼就可以將她固定在一個方位上,起碼斷了她三個方向的生路。她坐在那里定定神,又四下看看想找根木棍。狼滿懷希望地合計著她:多大的一堆肉啊,簡直夠吃一生一世。
當柯丹發(fā)現(xiàn)有狼跟蹤時,她后悔沒有帶槍,她沒有坐那等死,而是積極想策略來應對。于是她像只熊似的手足并用,拔起樹樁做武器。狼看到她的蠻勁,知道這個女人沒那么好吃。于是,狼消失了??碌M以為危險解除了,卻不想更大的危險在后面:
所有的狼端坐著,顯示著它們莊重甚至是正義的勢力。
柯丹感到這不是她所認識的狼,她也從未見過這么多行動一致的狼。
小說中不僅人和人之間有著非常態(tài)的性,人和馬之間也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縷縷聯(lián)系。作品中有一段小點兒偷看到的柯丹與馬之間曖昧關系的描繪:
她躲在這里,看這個壯漢般的女騎手將浴洗自身的污水拿去讓馬飲。她覺得這里面有著什么,比方說類似某種勾當。她親眼看見馬直勾勾地看她裸著的上身,然后馬屈下頸輕賤地添她水淋淋的赤腳。這就夠了,不用去細聽她與馬的私語,以及馬飲那摻有膏脂的水發(fā)出的令人作嘔的低吟。她伸出男人般粗大的手輕撫著馬的全身,突然一躍,這個半裸的壯女人已上了馬背。馬整個身體蛇似的扭動一下,僵住了。這時她快樂極了,用不堪入耳的話稱贊著馬。
草原上馴馬有著訣竅,就是讓馬喝姑娘們的洗澡水,堅持給馬喝洗澡水之后,馬就會聽命于人??碌づc馬的這些互動,充滿著性意識,與其說是人對馬的馴化,倒不如說是人與馬的尋歡。不僅是柯丹如此,沈紅霞與紅馬的關系倒更像是一對戀人。作品多次描寫沈紅霞與紅馬之間的互視與愛撫:
她的手落在紅馬身上。它垂著眼簾,撐圓的鼻孔呼呼吹出帶泥腥草腥的熱氣。吹得沈紅霞頭發(fā)亂了,神志也飄起來。她的手從它蓬亂的鬃毛、峭立的肩胛、結著血痂的胯部一一撫過。
……
紅馬看著呆立的沈紅霞。它至死都不會忘記這個企圖征服它、溫存它的姑娘在這時的傷感面容。它的臉通紅相比,背后的人只是一片灰白,平板地與天、帳篷連成一體,唯將她凸突出來。在將來它死而瞑目時,它才會徹底明白這張紅色顏面上自始至終的誠意,對于它,對于一切。
沈紅霞對紅馬的撫摸與紅馬看沈紅霞的眼神,像極了一對戀人。在送紅馬應征的前一夜,沈紅霞用洗浴了自己的水引它,而紅馬則是舔著沈紅霞的臉,舔她那滿臉的淚水。這個從未愛過任何男性的姑娘,把她的初戀送給了一匹馬。這個女性用誰也沒有領略過的柔情愛撫她的紅馬,仿佛那就是她的戀人。紅馬就像是沈紅霞的初戀,遇到紅馬后,沈紅霞就生出了男性的力量與粗野,她用這力量和粗野去征服象征著自己初戀的——紅馬,那是一種病態(tài)化的“雄化”,比男人更男人。沈紅霞以夸張的女性姿態(tài)展示著生命與生存的欲望,她把自己純潔的愛投向了一頭牲畜,一具完美甚至是神化的軀體,展現(xiàn)了一種“變態(tài)”的陽剛之美。
一群正值妙齡的女性,在一個遠離城市遠離文明,甚至幾乎沒有什么男性的蠻荒之地,克制住激情,壓抑著欲望,過著野蠻而粗野的生活。性的壓抑帶給了她們一系列的非正常的性的行為。如果我們把單個的人看作是一個開放的系統(tǒng),這個系統(tǒng)會隨著外在環(huán)境和條件的變化而做出相應的調整。如果外在的條件處于一種良性的運轉之中,那么這個系統(tǒng)也會做出一系列積極的反映,從而會呈現(xiàn)出一個有著動態(tài)性的穩(wěn)定和平衡心態(tài)的健康個體的出現(xiàn)。相反,如果外部環(huán)境和條件處于一種不良運行狀態(tài)之中,那么這個系統(tǒng)就會做出一系列消極的反映,造成內心的寧靜和平衡被破壞,從而呈現(xiàn)出一個人格分裂或心理變態(tài)的個體的出現(xiàn)。
人的生存意識除了維持最起碼的活著之外,還應包括人類的繁衍,有了繁衍,人類才能得以延續(xù)。在眾多的文學作品中,對于人類的繁衍,作家都是膜拜,是贊頌的。然而在這部《雌性的草地》中,我們看到的是人類對于繁衍的淡然與冷漠,人畜皆如此。
叔叔不愿浪費糧食去領養(yǎng)一條母狗,那狗為了活下來,就一直尾隨著他們。狗的追隨讓叔叔又冒火又惡心,于是,跳下馬,準備射殺那條母狗。而狗呢,則是害臊地垂下頭,為自己又老又丑毫無價值感到難為情。就在叔叔手指鉤住扳機時,奇異的事情發(fā)生了,那條狗突然坐了下來。仔細一瞧,不是坐,是跪,再接著瞅,卻發(fā)現(xiàn)它非坐非跪,以一種奇異的姿勢待在那里。老母狗“姆姆”的這個姿勢不是奴性的體現(xiàn),而是一種莊嚴,是一種無愧于己無愧于世的老者的莊嚴。它的一生下過一百多只崽,而杰出的狗崽們一旦從人那里獲寵,便再也不認識這個糟糕透頂?shù)哪赣H。而它卻在自卑與欣慰中懷念它們,在自慚形穢中偷偷驕傲。它的生兒育女的偉大既不被人類所重視,人類賜給它的名字都是帶著嫌惡的,也不被她自己的兒女所感激,但它卻依然頑強地生活著,依然在努力地繁衍著后代?!澳纺贰逼鋵嵕褪桥说南笳?,它的唯一的價值就在于它的生育功能,它之所以被稱為狗只是因為它有著一張狗皮和一堆晃來晃去的奶子。狗的繁衍不被器重,人亦如此??碌Υ怪刑旱膽B(tài)度也是可有可無的,甚至她不自覺地始終在暗算他。她揮霍體力,干這干那都盡量猛烈,馬的每一次顫動,她都懷著希望體察一下身體的反應,但那條小命死死揪住她不放。她一個人躲在草原上就把這個孩子給生下來了,而生產的過程作者對此的描述僅寥寥幾筆。孩子生下來后,柯丹不敢明目張膽地生養(yǎng),而是先將他放在野外,然后再將其領養(yǎng)。孩子的生父見著自己的親生骨肉,沒有激動,沒有喜愛,有的只是恐怖和厭惡,這不該出世的孩子終究還是丟了。
在一個努力求著生存的封閉閉塞的空間里,人類為了延續(xù)種族所進行的偉大的產生后代的生理過程,在作家的筆下就這么輕輕地幾筆帶過了。一群牧馬的姑娘風餐露宿,居無定所,在連最基本的溫飽問題都無法解決的情況下,繁衍對于她們來說又會有多大的意義呢?不僅繁衍,甚至連生命的存在最后都顯得毫無意義。小說的結尾,待到她們把馬養(yǎng)好,部隊卻已取消騎兵的建制,沒幾個知道在那遙不可及的大草原上幾個女知青還在牲口群里賣命,這個地方早已沒有了知青。于是,整個牧馬班的犧牲如同蒼茫大地上卷過一陣旋風,最后什么都沒有。
參考文獻
[1]孫玉霞,柴秀波:《生存與意義略論》,《南京政治學院學報》,2006年第1期,第22卷(總第125期).
[2]嚴歌苓:《從雌性出發(fā)<代自序>》,見《雌性的草地》,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03年版,第1頁.
[3]陳思和:《自然主義與生存意識—對新寫實小說的一個解釋》,載《鐘山》1990年第4期.
[4][德]恩斯特·卡西爾:《人論》,甘陽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8頁.
(作者介紹:汪雙英,內江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中國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