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莉
清水明月的優(yōu)美
中年以后,似乎隔些日子不聽到一則熟人或是耳熟的名人死訊已不太可能。前陣子日本導演是枝裕和的御用女演員樹木希林老太太走了,我顧自難過了一回。老太太演技好不用說,做人保持個性、酷冷到底卻是難得可愛。老太太患乳癌近二十年,最后全身擴散,拍個長時間的鏡頭都要歇息很久。不僅視其如母的是枝裕和,即連觀眾如我,也是有些心疼她。這兩天又傳來阿涅斯·瓦爾達的死訊。阿涅斯去世我倒不是太難過,九十高齡不說,關鍵一直沒病沒災,生機勃勃的,八十九歲時還拍了那么好玩好看的《臉龐·村莊》。奧斯卡評委也很湊趣,新近剛給這位新浪潮電影“老祖母”頒了終身成就獎。一生也算活得春風駘蕩,盡興盡情。
紀念這些摯愛藝術家離開塵世踏入仙界最好的方式,當然是觀賞他們的作品。阿摩司·奧茲去世時我拿出了那本厚如磚頭的《愛與黑暗的故事》,此前這本書一直是當收藏品一樣擺放在書架。太厚了,厚得可以當打人工具。這回還未讀畢已是驚艷。驚艷得簡直要感謝老先生去世——他要不去世,我真沒有勇氣去讀那么厚的書。電影人去世就“好”多了,一部代表作耗時也不過兩三小時。當然,自殺的胡波是個例外,他的《大象席地而坐》整整四小時——我懷疑他如果把電影拍短一點也許就不會這么年輕即決定去死。四小時的電影里,他可能把想跟世界說的話都說完了,想想此后無話,只好跟世界說再見。我在視頻里看“金馬獎”頒獎會,李安把最佳影片獎座交給胡波的母親,并摟住那可憐母親的雙肩,不禁也隨之落淚:一個可以表達的抑郁癥患者,相比那些至死沉默的病人,畢竟還是留下可堪回首的記憶,畢竟還是沒白來世上一趟。
這都是題外話。這回我紀念瓦爾達老太太,是重溫了一遍她七十歲時拍的紀錄片《拾穗者》。老太太真是有趣之人,扛了攝像機跑遍法國,從米勒油畫《拾穗者》帶給她的靈感開始,將“撿拾”這一主題擴大,追尋、探訪那些豐收過后撿麥穗的人,隨潮汐漲落趕海的人,樹下?lián)焯O果、地里掘土豆的人,以及城市垃圾箱旁撿舊冰箱、電視機的人。所有這些拾荒者,都非是出于貧窮,而是出于凡物不能浪費的理念。他們不使用也不購買新東西,因為路上撿到的已經(jīng)足夠用了。消費社會若是一個大胖子,這些拾荒者則是在竭力為社會減肥減負。面對瓦爾達的鏡頭,他們不卑不亢,令人肅然起敬。鏡頭最后追蹤的一個“拾荒者”,應該是瓦爾達老太太意味深長的安排。這個專門去市場撿拾商家丟棄的蔬菜、面包用以果腹的中年人,如果電影不交代,你會以為他是身無長物的流浪漢,然而其實他是個法國大學助教,白天他去撿拾,夜晚則來到難民營,免費教那些黑人難民法語。
這個衣著樸素,有足夠學歷,足夠文明的人,穿行在清晨五點鐘的市場,俯身撿起一塊即將過期的面包,和尋常一樣往嘴里送,即使鏡頭對準,他也完全沒有想要有所遮掩——他也許還希望被更多的人看到,以此帶動更多的人來踐行這樣的生活。我看著,想,這場景多優(yōu)美啊,不是鮮衣怒馬的美,不是萬眾矚目的美,而是清水明月的美。
這就是清貧之美。
不語似無愁
波蘭電影《艾迪》,有一個最主要的情節(jié)頗能讓我想起白隱禪師那個著名的私生子故事。艾迪是個在城市里收廢品的普通人,因為愛讀書,被賣酒的兩兄弟叫去給他們十七歲的妹妹做家庭教師。兩兄弟向來霸道兇殘,近似黑社會。他們的心理活動是,艾迪長得丑,又窮,不會給漂亮的妹妹帶來危險。誰知妹妹早已經(jīng)與他們的生意伙伴、一個每周送酒來的吉卜賽男人有私情。不久,妹妹有孕,被兩兄弟發(fā)現(xiàn)。他們暴跳如雷,逼問是誰干的好事。妹妹想要保護情人,隨即想起家庭教師,便說:“是艾迪?!眱尚值芰⒓慈フ野纤阗~,艾迪為了不出賣妹妹,沒有作聲。他們殘忍地閹割了艾迪。不久妹妹生下孩子,兩兄弟拎了嬰兒筐來找艾迪,限他一周內(nèi)帶著孩子離開此地。艾迪什么也沒說,帶著孩子,還有自己收廢品的搭檔、好朋友尤里克,回到闊別多年的家鄉(xiāng)。在這里,艾迪他們度過了一段非常平靜美好的時光。直到有一天,兩兄弟和妹妹開車找了來。原來妹妹思念孩子,又受良心譴責,說出了實情。這一回他們想來要回孩子。艾迪回屋里長久地親吻搖籃里的孩子后,交還給孩子媽媽。即使是這樣不舍得與不公平,艾迪依舊還是什么也沒說,倒是尤里克,憤怒地把兩兄弟賠償?shù)腻X擲到了地上。
白隱禪師幾乎是遭遇了和艾迪一樣的事,兩人做出的反應也是幾乎一樣的。只不過白隱禪師在兩次事件轉折時比艾迪多說了一句話,這句話就成為禪宗非常有名的一句話。白隱禪師兩次都是輕輕說道:“就是這樣嗎?”然后就全部地接受了現(xiàn)實。
艾迪可以說是一個波蘭的當代“白隱”。當然,他與白隱也有不同。白隱的日常主要是在鄉(xiāng)下修行。艾迪則是個城市收破爛的。艾迪讀很多書,在等待廢品過磅的間隙他也拿著一本書看。尤里克問他:“你看書有什么用?。俊卑匣卮鹫f:“可以得到安寧。”
尤里克不太懂,但是這不妨礙他們成為生活中最靠譜的朋友和搭檔。尤里克撿了一臺全新的電視機,他太高興了,雖然兩人住的地方連電都沒有,他還是宣布這是“非賣品”。他對艾迪描繪他最想要的生活,就是“有三臺電視,一臺放臥室,一臺放衛(wèi)生間,一臺放廚房。三臺電視都有四十二個頻道,想看哪個看哪個”。這樣的理想,每個人在自己物質匱乏的時期都會有。但是艾迪對這樣“美好的理想”完全不動心。在尤里克眼里,艾迪是個搞不懂但又叫他崇拜的怪怪的哥們兒。
比如,艾迪看見一個孩子非常垂涎一種汽車玩具,卻又買不起,天天來店里看一眼。艾迪回家打開舊冰箱,冰箱里并沒有吃的,他看到書櫥上放滿了自己收來的舊書,拿個袋子把書裝進去,拎到二手書店。尤里克不解地跟著,問他,你不是喜歡這些書嗎?艾迪說,有時候為了某些事還是要賣掉的。他把賣書的錢拿去買了汽車玩具,放在孩子家門口。兩人偷偷躲在樓道拐角,欣賞孩子回家發(fā)現(xiàn)玩具時的狂喜。尤里克說,六十五塊買個玩具!你是過圣誕節(jié)嗎?艾迪回答說:“圣誕節(jié)什么時候想過就可以過?!?/p>
艾迪和尤里克之間有點像堂吉訶德與桑丘·潘沙的關系。他們都是朝夕相處,但其實彼此相差還是挺遠的。這“挺遠”的一點就在于“內(nèi)心”。艾迪接受一切現(xiàn)實,窮,被欺凌,被剝奪,但是他不憤怒,他也幾乎不設想將來。他長期不回家鄉(xiāng),也是因為多年前他的女人被另一個男人搶走了。兩人結合之后卻沒有孩子,成為憾事與哀傷?,F(xiàn)在這個男人看見艾迪帶著個孩子如此平靜地回來,內(nèi)心有點慚愧。他們兩人在屋子旁邊有段交流,男人最后感嘆地說:“沒有想到我有一個女人,卻沒有孩子;你有一個孩子,卻沒有女人?!卑匣卮鹫f:“這就是生活?!卑先康娜松^都在這句話里。不須選擇,生活給你什么就是什么;不須憤怒,承擔“現(xiàn)在”就是真正的生活。不選擇,就是選擇,甚至比選擇更有力量。
白隱禪師說:“就是這樣嗎?”而艾迪則說:“這就是生活?!眱扇说脑拰嵆鲆晦H,都是深具禪意。過去不憶,未來不想,當下不執(zhí)著———這是禪宗的態(tài)度。白隱是日本十八世紀著名僧人,他有一句好詩,“不語似無愁”,用于形容平靜如水的艾迪,也是非常貼切。
白菊花還是不肯低頭
夜里沒睡著,把溝口健二的《西鶴一代女》又拿出來看幾段。這部1953年獲得威尼斯電影節(jié)大獎的電影,很多年前第一次遇到時,只幾分鐘就知道這是此后必定會時常重溫的那類。電影里的黑白影像,三味線特有的那種隨時要斷的弦音,田中絹代的形體語言,以及溝口無與倫比的鏡頭,這一切通過某種化學反應,聚合成一種能把人緊緊拽住,叫人浮不得、躁不得的力量。那力量是往下拽扯的,直拉著人往人心里去,往海心里去,往地心里去。叫人想要一探生存更深處的究竟。
故事我已經(jīng)很熟悉了:阿春年輕時是宮內(nèi)侍女,冒犯規(guī)矩與武士相愛,武士被殺,阿春也貶回家中。恰逢領主遣人來她家鄉(xiāng)一帶選妾,阿春因美貌懂規(guī)矩而獲選。她給領主生下一個男孩,這成了她再度被遣送回家的原因,因其已幫助領主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阿春回家,世故而貪財?shù)母赣H厭憎她,迫她去了妓館。阿春性傲,開罪客人,老板根本不能容留這樣的女人。幸好遇到賣扇子的忠厚男人有意于她,阿春遂與他結為夫婦。誰知男人出門做生意竟被強盜劫掠殺死,成為寡婦的阿春走投無路,去一個富人家?guī)瓦@家太太梳頭,卻遭太太嫉妒而再次被掃地出門。阿春想要皈依佛門,卻被女尼誤會。寺院待不下去,阿春不得已靠彈三味線乞討。有一天,在遠遠看見自己的兒子一眼之后,又激動又冷又餓,她昏倒在地。幾個年老色弛的賣春女救了她,阿春也因此入了這一行,在不斷的遮羞之中出賣肉體維持生活。此時兒子已經(jīng)長大成人,即將成為領主的他不允許有個賣淫母親,阿春被允遠遠看一眼兒子以做個母子間的了結,再次肝腸寸斷。
影片最后,老邁的阿春看破世事,成了托缽尼沿路化緣。敲開門的人家,給食物也好,不給也好,高看她也好,低看也好,阿春都是無悲無喜,波瀾不驚。寺廟塔尖在不遠處高聳,阿春合十作禮,繼續(xù)往前。
這真是個徹頭徹尾、令人不寒而栗的悲劇。從一開始,田中絹代飾演的女人阿春的生活就可以說是沒有最衰,只有更衰。每一步背后似乎都有一個魔鬼在跟隨作弄,想要整死她。然而這個電影的偉大之處也在于,阿春總不肯死,或者說,連頭也不肯低。為了活著,她拼盡了全力。就像晚秋的白色菊花,盡管天寒的消息早已滲透每一角落,還有秋風一刻不停地吹刮,白菊花還是不肯低頭,還是要開。
今晚重溫的一個情節(jié)是,阿春做了賣春婦,年老色衰,無人問津。她倚在磚墻暗影處,以頭巾遮面。一個老者過來要領她去。她帶了一線希望,幾乎是喜悅地跟著。進了屋,老者招呼四五個年輕男子來圍觀阿春,并“教導”他們說,你們想知道人生苦短,看看這個老妖婆就知道了。原來他是用阿春來警示這些男子的。阿春本還是頭巾一直遮著臉,此時她接過錢,幾乎是坦然地面對了那幾個男子。她去玄關處穿鞋。想想,又帶著輕微的諷笑回到幾個男子前,出乎意料地,她沖著他們,竟然做了一個鬼臉。一個看似與她的年齡、她悲酸的經(jīng)歷都不夠相稱的鬼臉。然而,我覺得這個鬼臉又是最恰當,甚至最精彩的。乞求他人哀憐是不可能的,即連同樣生活辛酸的人也當她是一個笑話;乞求命運的轉機或垂憐也是不可能的,她哪樣苦痛沒有經(jīng)歷過?那么,就對命運做一個鬼臉吧。即使天要亡我,我偏要叫自己不亡。
復習完這個情節(jié)猶覺不滿,又去搜索電影的相關資料。竟真有有心人上傳了年老的田中絹代接受采訪的珍貴視頻。這位年輕時臉容猶如花開一般飽滿的演員,此時臉頰已松弛,眼睛還是熠熠有神。她面對鏡頭侃侃而談:“作為一個演員,我當然是向往榮譽的。但是我更愿意做的事,是幫助溝口導演成為世界上最偉大的導演。”彼時溝口已因白血病去世——有些至關重要的話,原來是這樣,是要在人已離去之后才說得出口。但是,說與不說其實也是一樣的。溝口早已助力田中成為最偉大的女演員。她則幫他成為最偉大的導演。英雄相惜,莫過于此。完美合作、彼此成就,此亦是典范。絕不是誰提點誰,誰仰賴誰那種,而是交相輝映,不可或缺。與此類似的還有小津安二郎和原節(jié)子,成瀨巳喜男和高峰秀子。他們都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日本電影搭檔,影史的一代傳奇。那是多么輝煌的年代、多么明亮的星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