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鄰
地址
收拾舊筆記本,翻開一頁,記了一個地址:盛泰家園11號樓一單元某層左手。左還是右?有涂改的痕跡,亦左亦右,不能認(rèn)定。
這是誰的地址?想想,自己是沒有去過的。
也不記得哪個認(rèn)識的人,住在那里。
這個地址,為什么在自己的筆記本上?怎么也想不起來。
笨笨
笨笨是一條狗。笨笨被黑子咬了。
樓上的人,都厭惡黑子。黑子丑,毛也有些雜亂,也長,可遮不住眼神的兇。黑子不招人喜歡,也因為它的主人,它的主人也不招人喜歡。
笨笨的媽媽,這媽媽是一個女人,有心臟病,醫(yī)生交代懷孕很危險,就沒有生養(yǎng),收養(yǎng)了笨笨。笨笨很乖,人都喜歡。
黑子咬笨笨的時候,女人就在場。黑子咬住笨笨,笨笨慘叫著,女人拼命護著,可黑子還是咬住笨笨不松口,把笨笨的腿咬壞了。
女人給笨笨換藥時,笨笨忍著,只是嗚嗚幾聲,就不嗚嗚了。女人呢,哭了。
女人哭了的時候,笨笨把頭別了過去。
布娃娃
那個精神病女人,我一直記得。
她在院子中間站著,轉(zhuǎn)著,身上系著一些什么。我走近了,才看到她的腰上,用繩子胡亂地系著幾個破舊的布娃娃。
不用問我就知道,她的精神失常,可能是因為失去了孩子。
護士告訴我,她來的時候,就帶著一個布娃娃。因為太臟了,護士就將布娃娃丟棄了。
女人找不到布娃娃,發(fā)狂起來,護士沒有辦法,只能給她去買了一個新的布娃娃。見到布娃娃,女人安靜下來。
護士再次見到她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她用一根繩子,將那個布娃娃緊緊綁在了身上。
后來,女人不知道從什么地方撿了一個又一個的布娃娃,一律用繩子緊緊綁在身上,睡覺的時候也不解下來。
吃飯的時候,女人會用小勺子給布娃娃喂飯,聲音那么溫柔,溫柔得叫人難過。
老友和母親
老友愛喝酒,經(jīng)常喝得酩酊大醉。
老友的母親說,他喝酒,晚上出去喝酒,他不回來,我就不安心,睡也睡不著。
說他一次喝酒,半夜才回來,到門口就睡著了。正是冬天,不是我等著,聽著門,那一夜他就凍死了。說著,老母親就流淚了。
老友頑皮,跟母親也是一樣,他說:老家伙,你咋還不死?我還等著給你寫悼詞呢。
母親笑笑,我就不死,就看著你喝酒。
母親死了的那一年,老友喝了一年的酒,天天喝。
第二年,他把酒戒了。
小巷子里
人聲嘈雜的小巷子里熙熙攘攘,是民間的熱鬧,才下午五點,各家小店鋪里已是燈火通明。
走過去的時候,忽然看見一間閉著的小店門上掛了一個牌子:金融咨詢。金融咨詢?那么高大上的業(yè)務(wù),怎么會在不起眼的這里?一想,哦,原來這就是民間放高利貸的地方。
過去,放高利貸的人似乎都生得兇狠,要命那樣。
現(xiàn)在,放高利貸的人,長得什么樣呢?
命名
路邊是各樣的樹,花草都不認(rèn)識,畢竟是南方。
心想,若現(xiàn)在是原始社會,我就可以根據(jù)這些植物的根、枝條、葉子、花朵和果實,根據(jù)它們的顏色、氣味、能否食用,反復(fù)摸索它們可有人類的用途,給它們一一命名,就像是父親給孩子起名那樣。
但是,再想,其實還是可以再次命名的,可以私下命名,就我自己知道,我一個人用,誰也不告訴。
也許,我一個人用,我輕輕喊它們的時候,它們就會悄悄告訴我一些它們不愿意跟別人說的、另一個世界的什么秘密。
比起那么多人使用的名字,它們也許會更喜歡只有我一個人給它們起的名字。
鋪子
鋪子里傳來錘子敲打鐵皮的聲音,“叮當(dāng)、叮當(dāng)”。
想起小時候的鑌鐵鋪子里,一老一少的匠人敲打著,做鐵皮煙筒、簸箕,水舀子、打酒打醬油醋用的半斤、二兩、一兩的提子。嶄新的鐵皮,隨著老師傅手中的小錘子在鐵砧上的巧妙敲打,折彎,咬合,裹邊,各樣的家什慢慢就變了出來。
這樣的鋪子,現(xiàn)在越來越少了,想想,要是有一整條小街都是這樣,賣鐵器的、竹編的、木作的、綢布的,賣鞋子帽子的,賣大碗茶的,賣點心、糖果、桂花糕的,有人吆喝著,有人問著買著,孩子們驚喜地叫著,熱熱鬧鬧,該有多好。
現(xiàn)在呢,一切都是明亮亮、齊整整的,可也是冷冰冰的。
公交車
我不會開車,進(jìn)進(jìn)出出除了走路,就是坐公交車。
開公交的司機,固定線路,輕車熟路,閉著眼睛也不會開錯。看著司機開車漫不經(jīng)心,隨手拿起茶缸子,喝一大口茶的樣子,忽然想,公交車有沒有開錯了的時候呢?哪怕只有一次。
一大車人,車正忽忽走,一個拐彎,不知因為什么,司機就走錯了路。一車人哇哇亂叫:哎哎,這車往哪兒開呀!錯了!不對!一車人亂嚷嚷。
司機呢?一頭的汗,車停在路邊,不知該怎么辦。
我似乎一直在等著,等著公交車開錯了。
這一輩子,能不能等到呢?
湖北人
想起一個湖北人,在這兒做裝修的。人,半聰明半不聰明的。生意好的時候,每年有幾十萬的收入。后來賭錢,最多的一晚,輸?shù)袅宋迨f。
賭輸了,卻不是全部,他還有點小錢,在一起吃飯的時候,舉起酒杯,跟我說,喝。他說喝的時候,口音是“豁”。
“豁”完,他再次舉起酒杯示意我,覺得我這一口“豁”得太淺了。
他還有件事,做得真絕。他的孩子,才十五六歲,在老家跟女孩子交往,女孩子懷孕了,孩子怕了,先是瞞著他們,后來實在瞞不住了,孩子跟他說了。他做主,跟女孩子家長說,這樣吧,怎么辦呢?孩子生下來,給我們養(yǎng)著。鄉(xiāng)下女孩子,大人怕傳出去,收了些錢,就認(rèn)了。家里人給找了個地方,女孩子偷偷把孩子生了下來。
兒子還小,盡管是鄉(xiāng)里,傳出去也不好。干脆,他自己擔(dān)了這個名聲,說自己在外面跟一個女人生的。
老了,不怕不要臉。他一邊說,一邊有些尷尬地笑。
師傅
又見到那個修鞋的師傅。春節(jié)前去修鞋,師傅細(xì)心修好了鞋,我沒問價,直接給了他十塊錢。我的心理價位大概是六七塊,師傅卻只收了兩塊五。臨近春節(jié)了,想再給他幾塊,猶豫一下,還是算了。
跟師傅聊,知道他一家人租住在這里。他修鞋,妻子做什么不知道。孩子,沒問。他的年齡在四十七八歲,也許更年輕一些,從農(nóng)村出來吃苦的人,風(fēng)餐露宿,面相都老。
問起什么時候回家,他說明天。怎么回去,他說火車。高鐵兩個多小時,但是太貴了。他坐普通的綠皮車,要近二十個小時。
這樣從農(nóng)村來城市的人,比比皆是。我知道也許過一段,我再走過那個街口,他就已經(jīng)不在了。不在了,只是換了另一個街口,還是修鞋。一直到干不動了,老了,就回到鄉(xiāng)下。等著,慢慢更老了,死了,就埋在那里。孩子們呢?在城里接著謀生,可能,不再修鞋罷了。
問路
傍晚出去散步,走著走著,天就黑了。走到一處拐彎,不知道能否從那兒轉(zhuǎn)回去,想問問人。
不遠(yuǎn)處過來一個年輕女子,我站在這邊等著她過來問路。稍后,女子施施然過來,剛想過去,卻忽然發(fā)現(xiàn)我站著的這邊遠(yuǎn)離路燈,幾乎漆黑一片。
掂量一下,沒過去。窄窄的小路,沒有人,亦沒有燈,突兀過去問路,難免要驚嚇著人的。
有些事情,反過來想想,有意思。
羊肉
南方。這一家是賣羊肉的,和西北的羊肉不同,這邊的羊肉是連著皮的。整只羊用鐵鉤掛起來,遠(yuǎn)遠(yuǎn)看,像是裸著的人,令人驚駭。
其實想一想,也許還是西北那樣更恐怖,剝了皮的羊,不是更恐怖嗎?有點像剝了皮的人。人們的不恐懼,也就是因為習(xí)慣了。習(xí)慣了,就什么都不可怕,就都麻木了。
但是,麻木,可能才是最可怕的吧。
俞伯蓀
清晨,偶然聽到俞伯蓀彈古琴。當(dāng)然,是在手機上。能有機會聽到真人的,該是大福氣。
俞伯蓀和俞伯牙僅一字不同,本就是這名字,還是后來改的?也許真的是俞伯牙的后裔,不知道,但他的古琴真是彈得好。
俞伯蓀七十多歲了,人到這個年紀(jì),會有一種木質(zhì)的素樸感覺,尤其是大藝術(shù)家。一曲《高山流水》聽下來,看似老人家手勢笨拙,可心手合一,入了化境,怎么彈都好。
慢慢聽,其實也看,覺得這老者,如老者,亦如童稚,如瘋子,如啞,如石頭、鐵、羽毛,甚或一會兒如一只老猿,悲憫著世人那樣。
書法所謂人書俱老,這里該是人琴俱老。老,亦不老,那種力道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叫人心里忽悠忽悠,聽著,跟著,一會兒就不知所往。
一曲罷了,老人靜靜坐著,叫人覺得無聲里的聲音,一直不斷。
電視劇
陰雨連綿,無法出門,內(nèi)心長滿了蘑菇那樣。
望著窗外,高高的棕櫚樹,高高的墻,因高高的墻忽然想起一部電視劇,很長,以前就看過的。于是用以二倍速率,再次看完了,看到最后才明白,其實就是為了再次看看那個結(jié)尾:
那個人(特工)帶著不易覺察的凄涼,沉靜地走著,走著,在一個長鏡頭里走了有五分鐘吧。當(dāng)然這不可能,沒有人能在一個鏡頭里忍受那么長時間。
最后,他望著一面很高的舊墻,望著天空,一直望著。
——槍響了!
他靠著大墻,沒有掙扎,如一棵大樹,緩緩倒下——而七個小時以后,和談成功,戰(zhàn)爭結(jié)束了。
一件小事
廚房里做飯,一個菜炒完,洗了鍋,鍋沒擦干,就在火上先燒一下,而后再添油。正加熱,站在一邊的父親看見鍋里有未洗凈的什么渣子,忽然伸手去摳。鍋已經(jīng)燒熱,怕燙著父親,趕緊撥開他的手??筛赣H忽然又把手伸下去,我趕緊再次撥開。不怕燙著手??!我說。
父親小孩子一樣笑笑,似有些尷尬。父親老了,八十多了,他的意識里也許只是擔(dān)心那一粒什么渣子,而忘記加熱了的鍋是會燙手的。
忽然想起一個故事。鐵匠對徒弟說,我死之前,會告訴你一個秘密。
老鐵匠臨死的時候,對徒弟耳語:鐵熱,別摸。
這是最樸素的話,但絕對是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