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學禮
摘要:夫妻一方對外轉讓股權所產生的效力問題涉及到公司法領域和婚姻法領域,筆者一共引用了三個案例來展示在實務中是如何處理兩者關系的,并且提出了自己的觀點和建議。本文分為五個部分:第一部分論證了夫妻一方所持股權的性質應定性為共同財產;第二部分闡述了夫妻一方處分股權的行為是獨立行使股東權利;第三部分論證了配偶應當享有優(yōu)先購買權;第四部分提出了實務中應當以商法思維來解決相關夫妻股權糾紛的建議;第五部分是結語。
關鍵詞:共同財產;股權轉讓;優(yōu)先購買權;商法思維
股東對外轉讓股權一直是學術和實務當中的熱點問題,其中夫妻持股一方對外轉讓股權的效力問題更加備受關注。在實務當中法官分為兩派看法,一派認為股權轉讓協(xié)議只要受讓方是善意的即為有效,具體而言,即對于股權的處分,未經配偶同意的,股權轉讓協(xié)議效力待定,配偶主張協(xié)議無效的,法院應當支持,但受讓人為善意的除外。另一派認為無需考慮善意與否,符合股權轉讓的法律規(guī)定則為有效,即符合《公司法》第71條的股權轉讓規(guī)則和《合同法》第51至53條的合同效力規(guī)定。[1]筆者認為,對于這樣的意見分歧,首先必須理清的就是對夫妻一方所持股權的性質問題,即夫妻一方所持股權是否屬于夫妻共同財產。
1.夫妻一方所持股權的性質
在谷某與趙某的股權轉讓糾紛案中,股東谷某在其配偶趙某(非股東)不同意的情況下將公司股權轉讓給谷某的女兒,于是趙某訴請法院認定給股權轉讓協(xié)議無效。法院認為,我國公司法并沒有規(guī)定股東在對外轉讓股權時要獲得配偶同意,因此夫妻一方的股權轉讓協(xié)議只要經過其他股東的同意或沒有違反公司內部章程,就認定為協(xié)議有效。理由為股權不是夫妻共同財產,股東谷某可以自由行使股東權利。1
筆者對此判決中“股權轉讓協(xié)議認定為有效”的部分沒有異議,但不同意判決理由中把夫妻一方所持股權的性質認定為非夫妻共同財產。根據(jù)2009年《最高人民法院公報》的相關內容,也表明了夫妻的特殊關系并不影響股權轉讓合同的效力,只要其不違法公司法和合同法即可。并不是因為股權不是夫妻共同共有而認定股權轉讓協(xié)議有效,而是基于合同本身的獨立性和有效性。夫妻一方轉讓共同共有的公司股權的行為屬對夫妻共同財產做重要處理,其效力應綜合案件事實予以認定。[2]此公報表明了夫妻一方所持股權應當屬于夫妻共同財產。
有學者認為之所以把股權也作為夫妻共同財產是因為在婚姻關系當中,持股的一方處于強勢地位,為了保護非持股一方的弱者地位,因此把婚姻存續(xù)期間的股權也視作共同財產。[3] 我認為這樣的論斷是有偏頗的。其一,在現(xiàn)實生活中,非持股一方不一定處于弱者的地位;其二,夫妻的共同財產并不是為了保護弱者,而是鼓勵夫妻雙方共同創(chuàng)造財富、共同享受成果,因為每一筆收入都有對方無形的幫助。另外,根據(jù)《婚姻法解釋二》第十一條“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下列財產屬于婚姻法第十七條規(guī)定的‘其他應當歸共同所有的財產’:(一)一方以個人財產投資取得的收益”,因此在婚姻存續(xù)期間股權應當視作共同財產。但股權是一種特殊共同財產,是一種復合型的權利,同時具備財產權和人身權。其中人身權包括表決權、召開會議的權利、執(zhí)行事務的權利等等,這些權利不可能由非持股方的配偶所享有,否則將導致公司運行的混亂局面。[4] 但筆者認為股權具有人身性與股權為夫妻共同所有并不矛盾,夫妻雙方共同享有股權財產的收益,但同時只能由夫妻中持股的一方享有股東地位。換言之,夫妻雙方仍然是股權的共同共有人,因為股權的取得通常是夫妻雙方用共同的資金注入公司,但關于股權中公司人合性的部分,只能由持股一方行使,非持股一方所享有的是附著在股權上的財產收益。下文將從股權處分的角度具體闡述筆者此種觀點。
2.夫妻一方對所持股權的處分權
在武某與張某的股權轉讓糾紛案中,股東武某是在其配偶張某(非股東)不知情的情況下將公司股權轉讓給武某的父親,案件事實與上述谷某與趙某的案件基本一致,但卻獲得了完全相反的判決,股權轉讓協(xié)議被認定為無效。理由為股權是夫妻共同財產,武某的行為屬于無權處分,且未經追認,以及武某的父親明知股權為夫妻共有財產,并非善意第三人。2本案的爭議焦點在于夫妻一方在對方不知情的情況下轉讓股權是否屬于無權處分。
首先,應當明確的是本案中股權屬于夫妻共同財產,并在這個基礎上展開對案件爭議焦點的探討。
其次,應當明確谷某作為持股一方享有股東地位和權利,其有權在公司法和公司章程允許的情況下,行使股東權利,包括表決權、股權處分權等等。而這些與公司相關的人身權利,公司法并沒有規(guī)定股東的配偶可以代為行使或者共同享有。換言之,只有正式注冊成為公司股東的人才能行使股東權利,與非持股一方的配偶無關?!豆痉ā返谌龡l規(guī)定“公司界定及股東責任公司是企業(yè)法人,有獨立的法人財產,享有法人財產權。公司以其全部財產對公司的債務承擔責任。 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以其認繳的出資額為限對公司承擔責任;股份有限公司的股東以其認購的股份為限對公司承擔責任”,第二十條規(guī)定“股東禁止行為公司股東應當遵守法律、行政法規(guī)和公司章程,依法行使股東權利,不得濫用股東權利損害公司或者其他股東的利益;公司股東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和股東有限責任,逃避債務,嚴重損害公司債權人利益的,應當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責任”。由此可見,公司是人合性和資合性并存的獨立法人,股東與公司具有聯(lián)結性,股東的行為代表的是公司的意志。一方面,股東是公司“獨一無二”的存在,因為股東地位的變更和股東權利的行使,涉及到公司的運營、員工的工作、市場的利益等方方面面舉足輕重的因素。另一方面,公司的誕生也是一群志同道合的股東共同促成的,股東們是一個共同體。若股東濫用權利即超出公司意志去行使權利則必須承擔超出公司范圍的個人的連帶責任,這也是股東共同體的體現(xiàn)。因此那種認為股東的配偶也具有股東地位和權利的觀點是不可取的,股東的配偶沒有任何的法理和情理能夠默認地加入這個股東共同體,更加不能干涉股東的行使股東權利的所有行為,包括股權轉讓。否則,本案中的武某便喪失了完整的股東權利,其不能自主行使公司事務,所有股權相關問題都得征得其配偶同意,這是相當不合理的。
有學者根據(jù)《民法典》第一千零六十二條:“夫妻在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所得的下列財產,為夫妻的共同財產,歸夫妻共同所有:(一) 工資、獎金、勞務報酬;(二) 生產、經營、投資的收益;(三) 知識產權的收益;(四) 繼承或者受贈的財產,但是本法第一千零六十三條第三項規(guī)定的除外;(五) 其他應當歸共同所有的財產。夫妻對共同財產,有平等的處理權”,認為股權既然屬于夫妻共同財產,并且有平等的處理權,所以股東武某的配偶張某也應當享有股東權利。但筆者認為,對以上《民法典》的規(guī)定進行系統(tǒng)解釋可以發(fā)現(xiàn),共同財產的平等處理權,是財產方面的平等處理權,并且這種處理權不能違反其他法律。本案中張某作為非股東一方,其平等處理權就是和武某平等享有股權收益,而不是平等享有股權的轉讓。《婚姻法(解釋二)》第十六條規(guī)定“人民法院審理離婚案件,涉及分割夫妻共同財產中以一方名義在有限責任公司的出資額,另一方不是該公司股東的,按以下情形分別處理:(一)夫妻雙方協(xié)商一致將出資額部分或者全部轉讓給該股東的配偶,過半數(shù)股東同意、其他股東明確表示放棄優(yōu)先購買權的,該股東的配偶可以成為該公司股東;(二)夫妻雙方就出資額轉讓份額和轉讓價格等事項協(xié)商一致后,過半數(shù)股東不同意轉讓,但愿意以同等價格購買該出資額的,人民法院可以對轉讓出資所得財產進行分割”。本條款說明了兩個問題:其一,夫妻持股一方對配偶轉讓股權與普通對外轉讓股權的條件基本一致,說明配偶在股權轉讓上的地位和任何第三人都是同等地位;其二,夫妻雙方可以分割的不是股權,而是轉讓出資所得財產,即金錢。即使是出讓股權也有金錢對價,那么這個金錢對價就是可分割的共同財產。言下之意,股權是共同財產,但不能在夫妻間分割,也不能由非持股一方進行處分,非持股一方只能獲取平日的股權收益和股權折現(xiàn)后的金錢。這再次說明股權是具有法人性質的特殊財產,具有股東身份才可以主張相應權利,并且股東權利獨立行使,不受他人干涉。因此本案中武某的股權轉讓行為是正當行使股東權利的行為,屬于有權處分。
最后,關于本案中股權受讓人即武某的父親是否為善意第三人的問題。如前文所述,武某享有完整的股東權利,其對外轉讓股權的行為是一種有權處分,因此不存在善意第三人的判斷問題。無論武某的父親是否知情,都不能成為阻礙作為股東的武某對外轉讓股權的因素,能夠影響武某對外轉讓股權的只有股東共同體里面的股東。
3.夫妻一方的優(yōu)先購買權
在夫妻雙方中只有一方持股的情況下,持股的一方可以不受配偶的影響自由行使股東權
利,對配偶來說,所謂的股權屬于共同財產只是指股票帶來的財產收益或虧損。那么在夫妻雙方都是公司股東的情況下,所持股權的性質和股權轉讓的效力該如何認定?
在麥某和蔡某的股權轉讓糾紛案中,本案中的麥某和蔡某是夫妻關系,同時也是公司的股東。蔡某因職務侵占被逮捕,麥某對外轉讓自己以及蔡某的股權以換取錢財填補己挪用公款的缺口,股權受讓人為李某。后蔡某請求確認股權轉讓協(xié)議無效,理由為麥某侵犯蔡某的優(yōu)先購買權。本案最后以夫妻關系不享有優(yōu)先購買權為由,認定股權轉讓協(xié)議有效。[5]
法院對本案的的判決理由主要有二:其一,夫妻共同共有的財產不具有優(yōu)先購買權,包括股權;其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一)的第十七條規(guī)定“夫或妻非因日常生活需要對夫妻共同財產做重要處理決定,夫妻雙方應當平等協(xié)商,取得一致意見。他人有理由相信其為夫妻雙方共同意思表示的,另一方不得以不同意或不知道為由對抗善意第三人”,本案中麥某是為蔡某填補挪用公款的缺口而轉讓股權,第三人李某有理由相信這是麥某夫婦在處分共同財產。3
首先對于第一個判決理由,筆者持反對意見。根據(jù)公司法,優(yōu)先購買權是公司股東的基本權利之一,蔡某作為公司股東之一,因其是股東麥某的配偶而喪失優(yōu)先購買權于法無據(jù)。否則,非配偶的股東反而比身為配偶的股東的權利還要多,這種不符合邏輯和不平等的觀點難以被接受。從股東和公司的角度來看,股東之間是否為夫妻關系并不在公司所規(guī)制或限制的范圍內,蔡某應當享有完整的股東權利,包括優(yōu)先購買權。其次對于第二個判決理由,筆者持贊同意見。對于婚姻法解釋一中的“有理由相信”應進行實質解釋,即結合案件的具體情況來認定,而不是先入為主將凡是夫妻關系的股東,就默認為兩人的共同意思表示行為。從婚姻法的角度來看,夫妻一方處分財產的行為通常認定為夫妻雙方的共同行為;從公司法的角度來看,夫妻雙方都是公司的股東,兩人之間的關系和兩人與其他股東的關系無異,即麥某、蔡某、其他股東之間都是平等獨立的,無論哪一方對外轉讓股權,都是轉讓方自身的意思表示。在本案中,受讓人李某知道麥某是為了妻子蔡某而出讓股權的,雖然麥某對妻子股權轉讓的行為屬于無權處分,但是李某有理由相信此轉讓行為是夫妻雙方的共同意思表示,為善意第三人。由此可見,從婚姻法角度注重的是夫妻財產的共有性,而從公司法角度注重的是股東權利的完整性。在股權轉讓的背景下,面對這兩種利益之間的權衡,后者無疑是更加優(yōu)先的。因此應保護麥某簽訂股權轉讓協(xié)議的有效性。
另外,有的學者認為股權屬于共同財產,因此股權轉讓的法律關系主體應當是夫妻雙方作為一個共同體,并且在股權轉讓中,如果受讓方明知出讓方已婚,則有義務去查明夫妻雙方的股權歸屬情況。[6]筆者認為這種觀點和做法不利于股權市場的交易和流通,公司經營追求的是效率性和流通性,給股權交易設置過多的障礙是不利于公司發(fā)展的。若在每一次的股權轉讓中,受讓人都必須嚴密查明出讓股東的家庭背景等等與公司無關、與交易無關的因素,則無疑加重了受讓人的審查義務負擔,致使?jié)撛诘馁徺I者不敢購買股權,對公司和市場發(fā)展都極其不利。
4.夫妻一方股權轉讓糾紛案件的處理思路建議
首先,對夫妻一方或雙方持有的股權定性為夫妻共同財產。在案件一和案件二中,論證了股權具有財產性質,并且這種財產性質的產生來源于夫妻雙方共同的財產支出,因此在司法實踐當中應當作為共同財產處理。除此之外,還應當注意夫妻雙方是否有達成財產分割證明,是則將股權收益的部分也各自獨有,不將股權認定為共同財產。若在夫妻雙方均持股且進行了財產分割的情況下,夫妻一方在配偶不知情的情況下對外轉讓股權,侵犯配偶的優(yōu)先購買權,受讓人為善意第三人的,仍然適用《婚姻法(解釋一)》第十七條關于善意第三人的規(guī)定,即股權轉讓協(xié)議有效。概言之,不能因為夫妻雙方簽署了財產分割證明則否定其極有可能讓第三人“有理由相信”的適用。
其次,對夫妻一方處分股權的行為定性為股東獨立行為。有三種情況:第一,僅夫妻一方持股。此時持股一方擁有完整的股東權利,其行使處分權不受股東以外的人限制,但其因出讓所獲得的財產利益應當與配偶共同共有;第二,夫妻雙方都是股東,夫妻一方處分自己的股權。此時應當按照《公司法》第三章關于股權轉讓的規(guī)定履行程序即可,另一方配偶并沒有超出其他股東的特權,而是平等享有同等的優(yōu)先購買權。第三,夫妻雙方都是股東,夫妻一方在配偶不知情下,一同處分雙方各自的股權。 此時出讓方的行為應當屬于無權處分,但無權處分不必然導致股權轉讓協(xié)議無效,在第三人是善意的情況下,股權轉讓協(xié)議應當認定為有效。但由于公司是一個人合性很強的法人主體,股東地位的變動影響著公司的命脈走向,不能類比善意取得制度使得股東地位處于一個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因此,筆者主張股權轉讓協(xié)議有效,但不能發(fā)生股權變動的效力,出讓人承擔合同法上的違約責任。
最后,對夫妻一方的優(yōu)先購買權予以保障。在案例三中,法院認為夫妻對股權此種共同財產不具有優(yōu)先購買權的觀點是違背公司法基本邏輯的。究其根因,在實務當中過多地考慮夫妻共同財產的問題,而忽視了在公司法領域中股東是否為夫妻并不影響正常的股權轉讓,或者說股東的夫妻身份不應該在公司法考慮的范圍之內。只有當股權通過收益或折現(xiàn)的方式脫離公司色彩時,才正式進入婚姻法管轄的領域。因此,在處理夫妻一方股權轉讓糾紛案件中,亟需轉變的是司法機關的商事法思維,不能生搬硬套婚姻法思維導致法律依據(jù)混亂和沖突的局面。
5.結語
通過對三個夫妻一方股權轉讓糾紛案件的分析,筆者發(fā)現(xiàn)對股權性質的認定至關重要,它不只是夫妻共同財產,還是特殊的共同財產,它的處分權、表決權等由持股一方享有。即使在雙方都是股東的情況下,也應當分別享有自己份額的股權中的處分權、表決權。因此只有當股權產生收益即轉化為金錢時,才是可以享受處分權,在此之前,處分權只能為了公司的人合性、法人性而暫時讓渡出去,但這并不影響股權屬于共同財產。這樣的認知,究其本質,就是商事法律思維。而實務當中正是缺少這種思維才導致案件判決理由的不一致,甚至前后矛盾。在公司法領域和婚姻法領域的關系處理上,一定要綜合案件事實進行正確的價值權衡,維護公司的人合性和股權交易的自由性,不能僅以夫妻共有財產為由對前者進行破壞。
如前文所述,實務中法官兩派看法,顯然是后一派觀點更加能夠體現(xiàn)商事法律思維,公司法作為一種特別法,其處理法律問題的思維不能采取傳統(tǒng)的民事法律思維,這樣才能更好地厘清商事和民事的界限,從而發(fā)揮商事法對商事法律關系的調整作用,促進商事活動合法合理進行和維護商事主體各方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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