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龍
〔摘 要〕本文討論的是貝多芬撰寫的一份著名文獻《海利根施塔特遺囑》。它實際是作曲家給自己兩個弟弟的一封書信(包括附言),其中談及的核心主題是自己的耳聾。盡管這份文獻在過去50年中已經(jīng)在幾乎所有的貝多芬傳記或相關研究中被討論,筆者卻對這份私人文件中展現(xiàn)的貝多芬的生死矛盾進行思考,從而揭開作曲家能夠在日后克服耳聾、超越自我的核心原因?!逗@┧剡z囑》仿佛是作曲家有意識留給后世的一紙宣言,他將耳聾從自己直面的厄運轉(zhuǎn)化為作曲家身份的獨特標志,繼而引出個人對藝術和道德的執(zhí)著追求。筆者認為,貝多芬通過撰寫《海利根施塔特遺囑》實際達到了對個人心理郁結的紓解。它并非一份真正的“遺囑”,而是貝多芬通過書寫實現(xiàn)精神超越的途徑。
〔關鍵詞〕貝多芬 ; 《海利根施塔特遺囑》
1827年4月,當貝多芬的幾位好友尋找其給侄子留下的銀行股份證明時,偶然從貝多芬的遺物中找到了幾封從未寄出的書信,其中一封便是后來名聲顯赫的《海利根施塔特遺囑》。這份文獻的命名其實并不恰當,它本來是貝多芬于1802年10月在維也納郊外的海利根施塔特小鎮(zhèn)給兩個弟弟書寫的家信。然而,信中的內(nèi)容卻令首度發(fā)現(xiàn)它的友人倍感震驚,意識到耳聾曾經(jīng)給作曲家?guī)砣绱司薮蟮木裎C。在這封信件中,貝多芬首次向兩個弟弟透露他耳聾的病情,闡述了個人的不幸遭遇和內(nèi)心的復雜感受。耳聾的痛苦激起貝多芬對生死問題展開思考,并且深陷于二者選擇的矛盾之中。應該說,正是這封書信的出現(xiàn),為后人提供了了解貝多芬對耳聾的真實感受的機會。盡管作曲家在信中提及死亡和遺產(chǎn)分配,可他卻沒有自我了斷,反而在創(chuàng)作上扶搖直上。此種事實矛盾使諸多貝多芬傳記研究者們對他30歲左右的人生經(jīng)歷產(chǎn)生興趣,因為它不僅事關作曲家的耳聾經(jīng)歷,更成為理解他中期音樂風格產(chǎn)生過程的重要契機。
在過去的50年中,從梅納德·所羅門(Maynard Solomon)的著名傳記《貝多芬》到路易斯·洛克伍德(Lewis Lockwood)的《貝多芬:音樂人生》,諸多研究者都把《海利根施塔特遺囑》視為貝多芬針對耳聾的個人告白,并對它所反映的作曲家心理狀況進行評價。威廉·金德曼(William Kinderman)在他的《貝多芬》(修訂版)中進一步指出,耳聾一方面給貝多芬?guī)斫箲]與痛苦,卻又在某種程度上促進了貝多芬的音樂創(chuàng)作。耳聾究竟給作曲家?guī)砀嘁嫣庍€是害處,似乎成了人們普遍猜測且各執(zhí)一詞的問題。對此,洛克伍德在《貝多芬的交響曲:一種藝術愿景》中談到《第二交響曲》為何沒有表現(xiàn)耳聾引發(fā)的苦惱時,努力給出一種基于藝術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普遍性答案。然而,筆者則將目光集中于《海利根施塔特遺囑》的文本上,重新審視這封充滿傷痛的書信是否透露出作家的個人選擇與明確意圖。
一、耳聾:從隱藏到公告
耳聾是貝多芬一生所遭遇的最大苦難。對于一位音樂家而言,這樣的殘疾幾乎可以致命。早在1798年貝多芬28歲時,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聽力出現(xiàn)問題,主要表現(xiàn)在耳鳴和高音聽覺模糊兩個方面。盡管如此,他將自己的癥狀對外隱瞞,暗中尋醫(yī)期待治愈。在歷經(jīng)兩年多治療無果后,貝多芬將自己的病情告訴了波恩時代的發(fā)小魏格勒。1801年6月29日,他在信中寫道,“過去三年中,我的聽力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微弱。” “我必須坦白,我經(jīng)歷了悲慘的生活。在以往兩年多時間里,我避免參加任何社交場合,只是因為我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向人透露,我是一個聾子。如果我從事的是其他職業(yè),我就能夠承認自己的殘疾。但是對于我現(xiàn)在的職業(yè)而言,這是一個可怕的障礙。如果我的那些敵人獲悉此事,他們會怎么說?”(本文對《海利根施塔特遺囑》的片段摘引,主要參照傅雷翻譯的羅曼·羅蘭《貝多芬傳》中附加的譯文,并結合德文原文稍作調(diào)整。)就在此信寫成的三天之后,貝多芬又將病況告訴了另一位密友、小提琴家卡爾·阿曼達。作曲家在信中表現(xiàn)出莎士比亞戲劇中哈姆雷特式的苦惱。一方面,他對未來充滿疑惑和憂慮,或許要永遠在現(xiàn)實中痛苦掙扎;另一方面,他或許會選擇自我毀滅和死亡?!耙晕夷壳暗臓顩r,我必須從所有一切中擺脫出來。我的最好年景將會迅速流逝。而那時,我的天賦和精力要求我達到的事業(yè)目標還遠未實現(xiàn)。面對這令人沮喪的隱退,我必須為自己尋求庇護。當然,我正想方設法克服這一切,但是究竟如何做呢?”
貝多芬末尾的問話需要他一生尋找答案。耳聾作為一種令人恐懼而焦慮的隱患,一直被作曲家視為隱私羞于提起,直到四年后終于在《海利根施塔特遺囑》中全面爆發(fā)?;蛟S因為自己的行為轉(zhuǎn)變受到人們的普遍誤解和指責,貝多芬在“遺囑”開端首先對自己躲避公眾的原因予以澄清,字里行間帶著怨怒?!芭叮銈冞@些認為我是惡毒的、頑固的、厭世的人,你們是在嚴重地冤枉我,因為你們不知道使我這樣出現(xiàn)在你們面前的秘密原因。童年起,我的心間,我的情感,就充溢著善良的溫情,甚至時時都想干幾樁驚天動地的壯舉。然而你們想想看,六年來,我的身體狀況是何等惡劣。由于庸醫(yī)延誤,我的病愈加惡化。年年望它好轉(zhuǎn),年年希望落空,終于拖成一種曠日持久的病癥。”“我秉性熱情活潑,樂于交際,喜歡消遣,可我卻被迫早早地與世隔離,過著孤獨凄涼的生活。對這一切,有時我也曾想起而抗爭,可耳已殘廢的悲慘現(xiàn)實卻死死地攔住了我的路!我不能對人說:大聲點,叫喊吧,因為我是聾子!” 在耳聾的進逼下,貝多芬終于無法繼續(xù)隱藏自己的疾患,而是用筆大聲叫嚷,發(fā)泄自己的憤怒。此后,作曲家點明了持續(xù)隱瞞的原因:一方面,他難于接受自己作為一個聾子音樂家的殘酷現(xiàn)實;另一方面,他擔心自己的殘缺會被競爭者抓住導致事業(yè)失敗。貝多芬聲稱自己的聽力曾經(jīng)那么優(yōu)秀,而此時卻淪落至如此悲慘的地步,令他心酸絕望。
從信件的開端可知,貝多芬一定被許多人(包括他的兩個弟弟)嚴重誤解,而自己亦對不得不離群索居感到無比痛苦。這迫使他將耳聾的實情公之于眾,在內(nèi)心深處獲得了初步解脫和平衡。然而,當失聰治療失敗的打擊一次次猛然來襲時,貝多芬依舊難以招架,總是從平和中瞬間跌入狂怒?!爱斘疑磉叺娜寺犚娺h處的笛聲,我卻聽不到;當他能聽見牧人歌唱,我卻一無所聞。這是怎樣的恥辱??!這類事使我瀕臨絕望,我差一點兒親手結束了我的生命?!?貝多芬在信中首次提到自殺的企圖,讓人體會到耳聾與死亡是如此切近。
二、忍耐:走向成熟的標志
在1801年6月寄給魏格勒的信件中,貝多芬首次提到順從。“我經(jīng)常詛咒我的造物主和我的存在。普魯塔克(Plutarch)為我指出了順從之路。如果可能,我將蔑視這命運,雖然我感到只要自己活著,我就是上帝最悲慘的造物……順從!多么可憐的手段,然而這卻是留給我的一切?!保‥mily Anderson, ed., The letters of Beethoven, vol.1, 信件編號No. 51。此信也是目前已知的貝多芬向友人公開耳聾病況的第一封書信。)在《海利根施塔特遺囑》中,作曲家重提這個話題,“忍耐吧,別人這樣說。如今我也只能把它當作座右銘了?,F(xiàn)在我還能忍耐——但愿我能長期忍下去,直到無情的命運女神意欲剪斷我的生命之線。也許這樣更好,也許不好,總之我已做好準備?!必惗喾姨岬缴€被剪斷,是對自身死亡的再次暗示。然而,我們從上下文中已經(jīng)看出,他在通過順從和忍耐想方設法地爭取生存的空間?!罢撬囆g拯救了我?!必惗喾野褌€人的藝術追求視為支撐自己生存下去的精神力量,盡管這將給他帶來無盡的壓力和痛苦?!拔也荒茉跊]有完成上帝給予我的任務之前就這樣早早離開人世。正因為如此,我才苦熬著這悲慘的生活?!惫P者發(fā)現(xiàn),貝多芬面對的處境正如莎士比亞戲劇《哈姆雷特》中的男主人公面對著艱難的生死抉擇。他想通過死亡獲得解脫,卻又不甘心以這樣的方式從現(xiàn)實中退縮。他所提到的“藝術拯救了我”是《海利根施塔特遺囑》內(nèi)容的一個重要轉(zhuǎn)折,標志著作曲家內(nèi)心并非真的傾向死亡,而是在瀕死的處境中努力通過個人創(chuàng)造挽回生命。這是一種極為理性的判斷,使他從現(xiàn)實的痛苦中找到生存的理由。
“才活到二十八歲,我就被迫去做一個哲學家了,這是多么不容易呵!做到這點,對一個藝術家來說比任何人都困難?!?貝多芬在“遺囑”中將自己比喻為一個哲學家,因為他發(fā)現(xiàn)對生死的思考同追求感性的藝術創(chuàng)作截然不同,其中動用的理性力量對于一個年輕人來說幾乎難以承受。然而,這卻成為他個人思想走向成熟的一次自我表露,說明他清醒地認識到一次重要的精神超越已然發(fā)生。作曲家專門提到這種轉(zhuǎn)變對于藝術家的特殊困難,讓人聯(lián)想起諸多音樂家在邁向成熟階段時普遍面對的自我反思、調(diào)整和新的平衡。在此,貝多芬的思想歷程顯得格外突出,其以耳聾為契機,完成了個人從天賦使然到理性控制的飛躍發(fā)展。這使得人們意識到即將踏入創(chuàng)作新階段的貝多芬如何應對更加龐大而復雜的音樂構思,如何在新的作品中展露高度控制的理性鋒芒?!罢軐W家”的比喻似乎點明了貝多芬對這種變化的自我意識和期待,盡管它的確是建立在現(xiàn)實中無法解脫的痛苦之上的。
三、道德:善良心愿與和解
“神明??!請垂查我的心靈。您知道,我懷著對人的愛,懷著做好事的心愿?!必惗喾彝ㄟ^這句話呼應了“遺囑”開頭對個人離群索居的辯解,在一定程度上將耳聾引發(fā)的憤怒同個人的善良心愿剝離開來。他再次強調(diào)外人對他的誤解是多么不公平,并通過觀照后世的筆調(diào)將自身塑造成藝術圣徒的形象。“這人為了置身于有價值的藝術家與有價值的人的行列,不愿屈服于為他設下的種種障礙,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事情?!边@個定位從表面上看具有自我標榜的特征,然而它卻是一種顯著的自我暗示,使他自認的個人價值突出呈現(xiàn)。他為自己定下目標,將在有生之年同疾病持續(xù)抗爭。盡管作曲家將語境設定為“我死之后”,但這種方式卻加強了個體對生存下去的肯定。“??!人們,要是你們有一天讀到了這些話,你們就會感到,你們對我是何等的不公平!但愿那些不幸的人把我看作他們的患難兄弟而感到自慰?!必惗喾艺宫F(xiàn)出他同世人關系的基本認識。它甚至能夠指明作曲家中期創(chuàng)作音樂的基本態(tài)度,即音樂是為鼓舞和引導世人,而非簡單的自我表達。它透露出貝多芬的社會責任感,即便自身面對的苦難經(jīng)歷也會成為后人克服磨難的重要參照。
貝多芬在這份“遺囑”的中部將筆鋒轉(zhuǎn)向兩個弟弟卡爾和約翰。根據(jù)洛克伍德的觀察,作曲家在書寫這封信件的題頭時故意將弟弟約翰的名字空著,而只保留了卡爾的名字。這說明作曲家同弟弟約翰存在某些矛盾。在后來的二者通信中,我們也能夠看出貝多芬對二弟的反感,經(jīng)常以粗魯?shù)恼Z言回應弟弟對他的問候和邀請。在這份“遺囑”中,他首先要求兩個弟弟同施密特醫(yī)生一起向外人澄清病情,以便得到社會的理解。此后,他向兩個弟弟安排遺產(chǎn),希望將自己的少量積蓄和保存樂器能夠由二人平分。更為重要的是,作曲家還對兩人的生活提出希望?!澳銈兡苓^一個比我更好、比我少些憂慮的生活。對你們的孩子,你們要教之以德行:必須有德行,不是金錢,才能使人幸福,這是我的經(jīng)驗之談?!必惗喾业难哉Z中反映著他自身的生活愿望和道德觀,并且極為罕見地提到孩子。這似乎為他日后收養(yǎng)侄子埋下伏筆,也表達了他對下一代的教育希望。貝多芬在“遺囑”中將道德提升至顯著高度,并且強調(diào)“是道德使我在苦難中得以超脫,除了藝術之外,也是道德使我未用自殺來終結自己的生命”。在此,貝多芬將“藝術”與“道德”視為拯救自我的重要因素,而它們也正是作曲家終其一生不懈追求的人生目標。貝多芬對于道德的強調(diào)超過古典前輩,甚至對莫扎特《唐璜》和《女人心》的歌劇選材頗有微詞。他有意用音樂弘揚良善的道德觀念,并將它作為藝術創(chuàng)作的精神核心予以展現(xiàn)。無論是他的歌劇還是九部交響曲,都反映出明確的社會指向和道德力量,而這些宏觀的道德理想恰是作曲家對日常生活的思考獲得的。在這份“遺囑”中,貝多芬的言語恰恰證明了這一點,讓人理解他所強調(diào)的普遍的兄弟情誼源于家庭親情與矛盾和解。“你們要公平分配,互相容讓,互相幫助。過去你們做過傷害我的事,你們知道,我早已原諒你們?!必惗喾野凳境鏊艿軅兊拿?,而在將死之際對他們表示祝福。他強調(diào)自己的善意不應被人們忘記,再次反映出他堅持立于道德高地和自我標榜的企圖。這些具有積極意義的話語亦是對作曲家個人的鼓勵,是他努力擺脫心理壓力的良好途徑。
四、直面死亡,追求歡樂
貝多芬在《海利根施塔特遺囑》中多次提到死亡,然而,這些關于死亡的文字也會使人感到疑惑。一方面,作曲家強調(diào)自己將會勇于面對死亡,另一方面卻又強調(diào)藝術和道德助其生存下來,避免自殺。那么,“遺囑”中的那些對身后事的種種安排又該怎樣看待?筆者認為,這封信件表現(xiàn)出貝多芬內(nèi)心有關生死的激烈矛盾,正如耳聾對他日常生活的影響,隨時會從良好心境跌落谷底。從1798年明顯的耳聾癥狀出現(xiàn),貝多芬此時已經(jīng)同病況纏斗了四年。現(xiàn)實的孤獨和外人的誤解使他不堪重負,更增加了他自我了斷的強烈企圖。不過,貝多芬在正式寫作《海利根施塔特遺囑》時已經(jīng)對自己身處的矛盾做了周詳?shù)乃伎迹徊贿^以這封書信將自己的內(nèi)心加以表達。它或許是一封真正的“遺囑”,只不過并非留給當下,而是寫給未來。因為這不僅能夠?qū)Α斑z囑”沒有寄出的原因做出解釋,而且反映出作曲家的真實意愿,就是要將它留待自己百年之后被后人閱讀。如此一來,我們可以理解這封書信帶有的宣言特征,并且對作曲家撰寫這封信件的目的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應該說,貝多芬正是通過這種方式向弟弟們和世人宣誓自己生存的決心,而將耳聾和死亡作為自身的對立面予以拒斥。就在1802年,他已經(jīng)預見到個人在音樂創(chuàng)作上即將取得的進步與成功,并通過這封信件透露出個人成熟階段音樂表達的思想精神。
“我將抱著快樂的心情去迎接死亡,假如死亡在我有機會施展我全部藝術才能之前降臨。我雖橫豎命苦,但死亡畢竟來得過早了,我是愿意它來得晚一些的。然而即便死亡早至,我也滿意,因為它豈不將我從無窮的痛苦中解放了嗎?死亡,你來吧,什么時間到來都可以!我將勇敢地迎接你?!边@是貝多芬于文末對死亡的最后陳述。它反映出死亡絕非個人的主動選擇,卻又表達出自身面對死亡早至的凜然氣概。面對耳聾帶來的現(xiàn)實痛苦,作曲家沒有選擇自殺來解脫一切,反而是以大無畏的精神迎接厄運的侵襲。這或許正是貝多芬于1807年創(chuàng)作《c小調(diào)第五交響曲》時的思想態(tài)度,也驗證了他勇于“扼住命運喉嚨”的抗爭決心。1801年11月貝多芬在寫給魏格勒的另一封信中寫道,“我將扼住命運的喉嚨,它一定不會把我完全打倒和壓垮?!?(參見Sieghard Brandenburg, Briefwechsel, 信件編號70;Anderson, The letters of Beethoven,vol.I, 信件編號54)在“遺囑”的附言中,貝多芬動情地向上天禱告,“啊,萬能的主宰,給我一天純粹的歡樂吧!——我已經(jīng)太久沒有聽到過歡樂的聲音!——啊,什么時候——啊,神明!什么時候我再能在自然與人類的廟堂中感覺到歡樂?——永遠不?——不!——??!這太殘酷了!”(Emily Anderson, ed., The letters of Beethoven, vol.3, Appendix A)這段文字寫于1802年10月10日,具有一定的即興特征。然而,貝多芬卻明確提出了自身的一個理想,即對“純粹歡樂的一天”的追求。作曲家在此提到自己已經(jīng)太久沒有聽到歡樂的聲音,這顯然同正文中對于聽不到牧羊人笛聲與歌聲的描述相呼應,也是他對耳聾得以治愈的迫切呼聲。1808年,我們從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曲》中分明聽到了笛聲與鳥鳴(貝多芬《田園交響曲》(Op.68)的第一樂章以雙簧管獨奏表現(xiàn)田園中的牧笛吹奏;第二樂章的尾聲部分則包括作曲家專門注明的由木管樂器吹奏的三種鳥的叫聲),而他在1824年創(chuàng)作完成的《第九交響曲》中則把弗利德里希·席勒的詩作《致歡樂》化為“歡樂頌”置于終曲樂章的頂冠。這些杰出作品在日后實現(xiàn)了《海利根施塔特遺囑》附言中的心愿,而這一切正是貝多芬懷著對生存和理想的渴望用音樂凝聚的藝術結晶。
從死亡出發(fā)去追求歡樂,是貝多芬通過《海利根施塔特遺囑》向世人表達的堅定決心和人生態(tài)度。這份重要文獻的字里行間表明,作曲家沒有被厄運打倒,也沒有被悲傷和憤怒的情緒所左右。他像一位哲學家那樣思考生死矛盾,并以堅強意志捍衛(wèi)生存的權利。這封信件并不是作曲家因為耳聾折磨企圖自殺前留下的遺囑,而是在做出生死抉擇之后對個人意志與理想的自我肯定和對外宣言。直到作曲家死后友人們發(fā)現(xiàn)此信的一刻,它的價值才真正實現(xiàn)。那里真實記錄著作曲家盛年時期的不幸遭遇和思想軌跡,同時也對所有讀到這份文件的人們給予了精神鼓勵和行動參照。時至今日,我們依然會記住貝多芬,感受到他透過音樂和文字所給予世人的頑強生存的力量。
參考文獻
① 〔美〕路易絲·洛克伍德:《貝多芬音樂與人生》,北京: 人民音樂出版社,2011年,第9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