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相比于沈雁冰、馮雪峰和沈從文等具有派別歸屬的文學評論家,蘇雪林始終在以個人的名義進行文學批評。這種身份使她在進行文學批評時可以自由發(fā)揮,又不可避免地打上極重的個人化色彩。政治傾向的一致和道德的潔凈無瑕是她進行文學批評的重要尺度,這種尺度既揭示了蘇雪林被主流文學所排斥的經(jīng)歷,也顯示了“人生導師”胡適對她潛移默化的影響。
【關鍵詞】 蘇雪林;文學批評;價值尺度;意識形態(tài)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0)12-0033-02
蘇雪林在五四時期以《綠天》《棘心》等代表作成名,作家是她在1920年代的基本身份,其文學批評始于她在武漢大學任教時期,內容主要是她在講授新文學研究課程時所備的講義,分為新詩、散文、小說、戲劇等五部分。這些講義陸續(xù)在當時的《國聞周報》《現(xiàn)代》等刊物上發(fā)表,后來整理成《中國二三十年代作家》在臺灣出版。
盡管蘇雪林一直試圖以超越黨派的個人身份進行文學批評,但縱觀其批評文字和語調,意識形態(tài)對其價值判斷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其中政治傾向和道德尺度是突出的兩點。五四時期的文學有眾多的派別之分,如“文學研究會”“新月派”“創(chuàng)造社”“左聯(lián)”等,這些派別有著各自的政治和功利性的追求。蘇雪林是獨立于這些派別之外的,但因為與胡適、凌淑華、陳源等人的交好,她的文學和政治立場很大程度上受到了這些友人的影響。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當時在文壇占據(jù)著主導地位的是以魯迅為代表的“左聯(lián)”一脈,他們對革命文學和共產(chǎn)主義的宣傳已經(jīng)引領了當時的社會潮流,這引起了蘇雪林極大的反感。而另一方面,他的人生導師胡適和同事陳源等人,因和魯迅的筆戰(zhàn)而引來多方討伐,他們?yōu)楸毖笳q護的言論也遭到猛烈抨擊,學者形象幾乎跌入谷底,而他們所代表的文學流派也面臨著被左聯(lián)掩埋的危險,作為追隨者的蘇雪林難免感到焦慮。所以在批評“創(chuàng)造社”“左聯(lián)”的作家時,她的語言往往充斥著尖刻與矛盾,對魯迅前后期態(tài)度的轉變就非常明顯地體現(xiàn)了這一點。在魯迅成為左聯(lián)“盟主”以前,蘇雪林對他的小說是非常推崇的,1929年的《寫在〈現(xiàn)代作家〉前面》一文中,她稱魯迅是中國最成功的鄉(xiāng)土文學家,而他的成功并不限于這一方面;1934年的《〈阿Q正傳〉及魯迅創(chuàng)作的藝術》一文中,她用了在文集中占據(jù)20多頁的篇幅來解析,這在她的批評文章中是不多見的。她稱魯迅的作品“用字造句都經(jīng)過千錘百煉,故具有簡潔短小的優(yōu)點”“像魯迅這類文字,以舊式小說質樸有力的文字做骨子,又能神而明之加以變化,我覺得很和我理想的標準”,對于《吶喊》《彷徨》,她說“兩本,僅僅的兩本,但已使他在將來中國文學史占到永久的地位了”。當時的魯迅和政黨還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并未作出任何政治上的表率,所以蘇雪林對他還是甚為敬重的。其實早在1928年,蘇雪林就曾贈過魯迅一本《綠天》,還題了“魯迅先生教正學生蘇雪林謹贈”,這在某種程度上似乎流露出對魯迅的追隨之意。而1936年魯迅剛去世不久,蘇雪林就給蔡元培和胡適寫了兩封信,在信中對魯迅的態(tài)度發(fā)生驚人轉變。她說魯迅的心理“病態(tài)”,人格“矛盾”,是“玷辱士林之衣冠敗類,二十四史儒林所傳之奸惡小人”,“專門在文壇興風作浪,攻擊個人”,值得注意的是,她還稱“當魯迅在世時,霸占上海文化界,密布爪牙,巧設圈套,或以威逼,或以利誘,務使全國文人皆歸降其麾下。有敢攖其鋒者,則嗾其黨羽,群而攻之,遭之者無不身敗名裂,一撅而不復振……民眾敢怒而不敢言,然而魯迅乃得巍坐文壇,成為盟主”。這一段很好地印證了她對魯迅把持文學主流場域進而擴散到政治場域的反感,而在給胡適的信中吹捧國民黨政府“是二十年來最好的一個政治機關”,“萬不可輕易說出反對的話”,其政治立場已經(jīng)明顯地發(fā)生傾斜。而且可以發(fā)現(xiàn),在政治上反魯以后,魯迅的文學成就也被蘇雪林一筆抹殺,她在后來的多篇文章中幾乎徹底否定了自己曾經(jīng)給予魯迅的評價,說“論創(chuàng)作,他不過寫了《吶喊》《彷徨》兩本短篇小說,只有《吶喊》里的《阿Q正傳》,寫的還算不錯,但已有人指出有套襲日本作家謀篇作品的嫌疑”,“《故事新編》只能算是插科打諢的小丑口吻,談不上文學價值”,只能“勉強稱為小說”,而對于魯迅為后來人所稱道的雜文,蘇雪林說“十幾個雜感集,沒有一篇不罵人,沒有一篇不暴露他自己的劣根性,丑嘴臉”,“集紹興師爺文學之大成”。而對郁達夫、郭沫若、茅盾的貶低,也有力地佐證了政治取向對蘇雪林的價值判斷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蘇雪林衡量作品價值的另一個重要尺度就是道德的潔凈無瑕。有研究者指出,這種道德要求體現(xiàn)在作家是否具有高尚的人格和作品的內容是否潔凈兩方面,筆者比較贊同此種說法。蘇雪林心中的道德模范首推胡適,這種偏愛更多的來源于胡適的人格魅力對蘇的影響。胡適是蘇雪林的同鄉(xiāng),老師,又是新文化運動的有力推動者,這些都使蘇對胡適具有莫名的好感,將其奉為“現(xiàn)代圣人”。在《胡適的〈嘗試集〉》一文中,她開篇就贊頌胡適“扭轉三千年文學史的局面,推動新時代大輪,在五四后十年的思想界放出萬丈光芒,”“將來自能在學術史、思想史、文學史上獲得極崇高的地位”,仰慕之情滿溢,在詳盡分析其新詩后,最后又反駁“胡適的新詩是成功者的墊腳石”等觀點,指出“胡適的詩不敢說是新詩最高的標準,但在五四后十年內他的詩還沒有幾個詩人可以比得上” ①,并用了大段排比來論述胡詩的有韻、有組織、有言外之旨,極力維護胡的地位,這些文字不免有拔高胡適、貶低同時代作家的嫌疑,也體現(xiàn)了人格標準對蘇作批評時產(chǎn)生的負面影響。蘇雪林對于她認為人格高潔的文人如胡適、周作人、陳源等人,不僅列專章詳述,在評論其他作家、作品時,也常常見縫插針地把這些人拿來比較,甚至大段論述,并引用他們的觀點來增強論據(jù)的權威性。在分析徐志摩、穆時英、周作人、幾個超越別派的批評家和曾孟樸(東亞病夫)等人時,常??梢钥匆姾m、陳源的身影,而在涉及散文和“人性論”的章節(jié)中,周作人及其觀點也會頻繁地出現(xiàn)。蘇雪林的道德潔癖延伸到作品的純凈、潔白上,就更加流露出她的感性了。蘇雪林曾說,“自研究新文藝以來,即抱反魯?shù)淖谥?,其次則反郁” ②。反魯具有復雜的因素,反郁拋開政治的原因,另一點就是出于對其作品不加節(jié)制的“性描寫”的反感。作為出生在封建末期、接受過傳統(tǒng)教育而成熟于五四時期、又有海外留學經(jīng)歷的女性,蘇雪林的道德觀是具有兩面性的。一方面,她敢于向束縛女性的舊道德宣戰(zhàn),以死爭取讀書上學的權利,發(fā)表崇尚自由的激烈文章;另一方面卻恪守“忠、孝、節(jié)、義”的綱常倫理,甚至為此犧牲了自己的愛情與婚姻,孤獨一生;她曾在法國學習文學和繪畫,也充分領略了外國的大膽與開放,但受洗成為天主教徒,又使她恪守禁欲主義的教義,這些促成了她矛盾的道德觀,對她在批評時的價值判斷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
蘇雪林對郁達夫的抨擊由作品到人格再到批評者和讀者,甚至最后連浪漫主義也一起打擊,這種連坐批評法實屬罕見,也顯示了蘇對郁的厭惡程度之深?!对谟暨_夫及其作品》一章中,她開篇即道“在文藝標準尚未確定的時代,那些善于自吹自捧的、工于謾罵的、作品含有強烈刺激性的、質雖粗濫而量尚豐富的作家,每容易為讀者所注意”,所以“有夸大狂和領袖欲發(fā)達的郭沫若,為一般知識淺薄的中學生所崇拜”,“而赤裸裸描寫色情與性的煩悶的郁達夫,則為荒唐頹廢的現(xiàn)代中國人所歡迎”,在句中蘇還提及了張資平,可見把郁和郭降到了與張同等的地位。盡管之前有周作人“受戒的文學”為郁達夫正名,蘇雪林還是用嚴苛的筆調一一列舉郁所呈現(xiàn)的病態(tài)性欲和墮落行徑,并批評了其藝術上的缺陷。這些都體現(xiàn)了蘇雪林道德觀保守的一面,然而有趣的是,從她對施蟄存的性描寫贊賞性的評價中可以發(fā)現(xiàn),事實不止如此。從蘇的字里行間可以看出,她認為在“文藝標準尚未確定的時代”,把郁達夫的個人主義描寫歸結為具有普遍性的“時代苦悶”是不妥當?shù)?,她真正所反感的,是郁的以一己?jīng)驗代表整個社會。施蟄存的作品中也不乏大膽甚至變態(tài)的性描寫,但他所呈現(xiàn)的人物時小眾的、不具有可歸納性的,所以蘇采取了寬容的態(tài)度。對類似作品截然不同的反應上,既表現(xiàn)了蘇雪林道德觀的復雜,更透露出她對于文學話語權的一種內在焦慮。由上可見,蘇雪林在評判作品的優(yōu)劣時,道德的健全和高尚是重要標尺,我們知道有時候“文如其人”并不是十分準確的,但蘇雪林往往把作品和作家等而論之,在激動處甚至由分析作品轉為人身攻擊,這種做法是有失批評家的水準的。更甚的是,正如對“道德模范”的崇拜時時溢于筆端一樣,對“有違道德”的作家她也時時記得拿出來諷刺幾句。郁達夫、郭沫若、成仿吾、沈從文都是反面映襯的對象。如在稱贊田漢戲劇的“情節(jié)安排之妥當與對話之緊湊”時,說“郭沫若、王獨清等人之劇根本談不上情節(jié)” ③,而在論述曾孟樸真善美雜志的用意時,指出“郁達夫正在上海大肆推銷他的‘賣淫文學’”,“而所謂戀,所謂情,又都是極其下流猥褻,煽動獸欲……沒有半點高尚情操存乎其間”,由對作家的厭惡又連坐到了其所在的城市,“上海這個商業(yè)都市,空氣本不純潔,讓這群披著新文藝外衣的文人來鬧一鬧,更變成污濁萬分的花柳病菌的世界了” ④可以看出,在道德的尺度上,蘇雪林時常被個人情緒蒙蔽雙眼,有時早已失去了史家態(tài)度和學者風范,不僅大膽假設,不加求證,而且常常忽略客觀實際,用不同標準要求類似的作家。這種濃重的個人色彩也使得她的批評略顯散漫,有時論述的重點不是很突出,而且隨口而出的冷嘲熱風也減弱了文章的嚴謹性,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其文學批評的學術價值。
盡管在意識形態(tài)、道德和審美觀所持的價值尺度影響了蘇雪林文學批評的客觀性和公正性,但她以史家眼光關照現(xiàn)代文學,梳理出了文學發(fā)展的詳細脈絡,貫通古今中西的批評方法也對后來的文史書寫者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注釋:
①蘇雪林:《胡適的〈嘗試集〉》,《蘇雪林文集》(第3卷),安徽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127頁。
②蘇雪林:《二三十年代作家與作品》,臺北:廣東出版社,1979年版,第449頁,
③蘇雪林:《田漢的劇作》,《蘇雪林文集》(第3卷),安徽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439頁。
④蘇雪林:《〈真善美〉雜志與曾氏父子的文化事業(yè)》,《蘇雪林文集》(第3卷),安徽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464頁。
作者簡介:
李文靜,女,漢族,江蘇邳州人,碩士研究生,徐州工程學院人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