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俳句是日本特有的文學形式。俳句漢譯常分為詩體與白話體兩大體裁。在翻譯時,譯者應該跳出形式的囹圄,從更高的角度審視俳句本身,以獲得更優(yōu)質(zhì)的翻譯策略。本文嘗試以翻譯補償理論為手段,參考許淵沖的譯詩“三美”原則,聚焦俳句的形、韻、意三個美學層面,探究美學視角下俳句漢譯可行性。
【關鍵詞】 俳句;翻譯;補償;審美
【中圖分類號】H3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0)37-0078-03
基金項目: 本文系浙江省教育廳科研資助項目Y201942779及浙江工商大學教改項目1080XJ0517001-03研究成果。
日本的和歌起源于漢詩,而俳句又從和歌中發(fā)展而來。如果說和歌是延續(xù)貴族精神的陽春白雪,那俳句則是發(fā)揚庶民藝術(shù)的下里巴人。俳句以其輕巧的體裁獨立于和歌,成為一種為日本民間所廣泛接受的通俗文學形式。俳句有17音、季語、切字等三要素,其中最為典型的就是5.7.5的音節(jié)劃分。此外,俳句中偶爾也會出現(xiàn)三要素淡化的現(xiàn)象。
一、俳句漢譯現(xiàn)狀
《俳句的魅力》指出,“俳句譯介到中國,一般認為始于‘五四’時期”。國內(nèi)對于俳句漢譯的討論雖然已有一定歷史,但尚且屬于發(fā)展階段,不同譯者所采用的翻譯技巧、角度、形式等各有不同,暫無統(tǒng)一定論。
目前見到的俳句漢譯可以分為兩個大類:詩體與白話體。詩體又可分為漢詩和漢俳二者。漢語古詩擁有典雅的辭藻和工整的韻律,有時很適合作為俳句這一詩歌形式的漢譯載體。漢俳其5.7.5的格式嚴格按照俳句原有的音節(jié)樣式,也能清晰突出俳句的特征。但日語和漢語本身在語言結(jié)構(gòu)上存在較大差異。一般來講,相同音節(jié)數(shù)下,漢語所承載的意義往往比日語多,字數(shù)的拼湊會使俳句的內(nèi)涵發(fā)生譯者主觀上的增減。同時由于俳句遣詞的口語化,特別是對于現(xiàn)代俳句,詩體的規(guī)則過多,有時會顯得牽強附會。同時,白話體漢譯也數(shù)見不鮮。自由的格律使得譯文的形式更加靈活,更能反映其通俗的特征,并且對于原文的意旨體現(xiàn)得更全面。但過于灑脫的節(jié)奏有時會使讀者忽略了其作為詩歌的本質(zhì),或認為其沒有固定格式。因此,譯者或許應該嘗試跳出形式的囹圄,從一個更高的角度審視俳句本身,探尋更優(yōu)質(zhì)的翻譯策略。
在俳句漢譯過程中,無法忽視:“中國傳統(tǒng)翻譯理論具有深厚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哲學、藝術(shù)、美學淵源,反映了中國文化特有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藝術(shù)觀、美學觀?!薄胺g美學思想是中國哲學和美學與翻譯結(jié)緣的產(chǎn)物”。對文學翻譯,尤其是詩歌翻譯而言,翻譯的過程就是一次審美的過程。因此譯者可以嘗試從美學角度出發(fā),作為審美主體對審美客體的各項審美要素進行感受,以譯文的形式再現(xiàn)原文的意境和情感。
二、美學視角下的俳句漢譯
在審美要素的再現(xiàn)過程中,“由于語言文化的差異,審美要素時常無法在目的語中直接再現(xiàn)……為了減少損失,采取必要的補償手段勢在必行?!辟骄溆捎谄淦绦?、語言精練等特點,相較小說、散文等有一定篇幅的文學形式,其更容易在審美層面發(fā)生翻譯缺省。因此,筆者嘗試以翻譯補償理論為手段,根據(jù)許淵沖的譯詩“三美”原則,聚焦俳句的形、韻、意三個美學層面,探究美學視角下俳句漢譯可行性。
(一)形美層面的缺省與補償
俳句作為從漢詩衍生而來的文體,在譯文中,我們理應還原出它的古韻。但俳句又有它的特殊性,即口語化,這和我們傳統(tǒng)的漢詩還是存在差異的。因此,如何在保證原文含義不丟失的同時,兼顧形式上的審美表達,是譯者應力求達到的目標。
原文:
山茶花に犬の子眠る日和かな(正岡子規(guī))
譯文:
1.山茶花正香,小狗花下入夢鄉(xiāng),甜甜浴斜陽。(王眾一,《人民中國》,2019)
2.山茶花下狗仔眠,小陽春里晴和天。(王巖,《人民中國》,2019)
該句中有三個意象:山茶花、小狗、晴天。譯文1沿用原文5、7、5的形式,并做到了句句押韻,讓人一看便知這屬于“詩歌”的范疇。然而,當17音擴充至17字,譯文雖然表達了原文的三個意象,但不得不包含作者自身的解讀。筆者認為,此處存在過度補償。作者將花、眠、晴天三個意象補充為花香、夢甜、斜陽,前兩者的延伸較為合理,但斜陽一般指代黃昏,暫不論原文沒有對具體時間的表述,黃昏所蘊含的思想情感也和原文“積極的美”不相吻合,該表達反而會使讀者的審美體驗產(chǎn)生偏差。
相比之下,在形美層面上,譯文2更勝一籌。日本對于5、7、5的敏感程度正如中國對于絕句、律詩的敏感程度。譯文2是傳統(tǒng)的七言詩形式,在最直觀的視覺體驗上,譯文2傳達給讀者一種“俳句是古典文學”的信息,即在原文的形式上做出了補償。同時,譯文2也做到了押韻,兼具打油詩的輕快感,在一定程度上更貼近俳句給予讀者的“不拘謹”的審美體驗。此外,在各意象的表達上,譯者也未過加矯飾,基本還原了原文的口語化特征,并留給讀者自行發(fā)散的空間。但該句仍存在討論空間?!干讲杌ā乖谌照Z中一般指茶梅,而中文的山茶花叫作「椿」,此處是由于中日文化相近而產(chǎn)生的誤解,雖然不會使原文傳達的意境產(chǎn)生過大偏差,但筆者認為還是應該做出相應補償,即譯為:茶梅花下狗仔眠,小陽春里晴和天。
(二)韻美層面的缺省與補償
韻律美也屬于審美的要素之一,翻譯時,其功能的損失也不在少數(shù)。如在以切字「かな」結(jié)尾的俳句中,「かな」一般表達感嘆語氣,與漢語“啊”的功能相似。然而,語氣詞“啊”的譯出使譯文的文言性很難得到保障。如在例一的譯文中,譯者為搭配譯文形式,將「かな」所表達的感嘆以及情緒的延伸略去,雖然在尾音的押韻上有對韻律的一定補償,但對原文的情感基調(diào)是存在影響的。下例“春?!本湟庀筝^為單一,有利于對韻律美單方面進行討論。
原文:
春の海終(ひね)日(もす)のたりのたりかな (與謝蕪村)
譯文:
1.春之海,終日輕輕蕩漾(鄭民欽,《俳句的魅力》)
2.春之海,終日波動,波動喲(姜文清,《日本俳句長編》)
3.春天的大海,終日蕩漾呀蕩漾,蕩漾呀蕩漾(王吉祥,《日本俳句三百句賞析》)
該句主要描繪春日大海緩慢起伏狀。譯文1較為直白,沒有過多修飾。就表層含義來講,該譯法簡潔明了地傳達了原文描繪的意象。但該句審美功能的主要表現(xiàn)其實蘊含在它的韻律中。作者使用了六音節(jié)的疊詞「のたりのたり」而不是占音節(jié)更少的動詞如「うねる」,不難看出作者極力想表現(xiàn)波濤的悠長感,僅以“輕輕蕩漾”四字一筆帶過,不免過于短促,且切字也未得到表達,對于原文綿長的基調(diào)造成了較嚴重的缺省。
相較于譯文1,譯文2對韻律上的缺省做出了較好的補償。首先「かな」的感嘆以“喲”做出對等的回應。再者兩個「のたり」以前后兩個“波動”譯出,還原了句中的停頓感。但筆者認為,“波動”這一描述過于生硬,缺乏綿長悠揚感。與謝蕪村長年漂泊,該句也傳達了一貫的愁緒。將“波動”直接與生活的“波動”掛鉤,略顯直白,而原文表現(xiàn)的愁緒是不經(jīng)意地流露于恬靜而舒緩的海浪中的。
譯文3重復兩遍“蕩漾呀蕩漾”,在語感上最大限度再現(xiàn)了「のたりのたり」的悠揚,且語氣詞“呀”在“蕩漾”間的中頓,也補償了原文的停頓感和切字的感嘆功能。值得注意的是,原文的終日并不是日語中一般使用的「しゅうじつ」而是較為古樸的「ひねもす」,即不僅表現(xiàn)海浪在空間上的悠緩,還有時間上悠遠。由此看來,兩遍“蕩漾呀蕩漾”在韻律的長度上也達成了補償。但筆者認為,既然原文采用了古樸的表達,譯文也應對此進行補償,即不應強行貼合5、7、5的漢俳形式,將之譯為:“春之海,終日蕩漾呀蕩漾,蕩漾呀蕩漾”,或許更佳。
(三)意美層面的缺省與補償
從前文的兩點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還原原文大意的基礎上,譯文形式和韻律的選擇都會影響讀者對俳句意境的感受。此外,譯者應該堅持讀者本位,從讀者的社會文化出發(fā),以還原相似的審美體驗。俳句作為日本特有的文學形式,它的意境建立在日本“侘寂”的文化基調(diào)上,對于中國讀者而言,尤其是對日本文化了解不深的大眾讀者,譯者應對文化性審美功能的缺省給予補償。
原文:
人戀し燈ともしころをさくらちる(加舎白雄)
譯文:
1.相思最銷魂,昏燈初上掩重門。落櫻更傷春。(鄭民欽,《俳句的魅力》)
“相思最銷魂,昏燈初上掩重門”有濃郁的漢詩風格,對中國讀者有強烈的代入感,但“落櫻”這一意象有待斟酌。在日本,“櫻花”體現(xiàn)了歡樂與寂滅這兩種截然相反的境界,其中所蘊含的「物哀れ」也是日本文化所獨有的。而在中國,櫻花作為初春微涼時的物象,其絢爛和耐寒的特質(zhì)多使得它被當作不畏嚴寒、欣欣向榮的生命力象征。從純中文讀者的角度看來,“落櫻”這一意象不如“落英”直觀,“落英”于中國文化更貼近原文中「物哀れ」的審美體驗,且“落英”也屬于在古詩中常見的意象,與前半句的結(jié)合度更高,如此替代可以更好再現(xiàn)原文的意境。
原文:
人來たら蛙となれよ冷やし瓜(小林一茶)
譯文:
1.甜瓜呀,若為鬼食,且為蛙。(姜文清,《日本俳句長編》)
2.涼涼冰甜瓜,如若人來食,快快變青蛙!(筆者試譯)
加舍白雄句古色古韻的譯法十分貼近中國讀者的審美習慣,與之相反,小林一茶句的譯文1采取了增益的手段,并且添加了注釋,屬于傳達原文意旨的作者本位觀。然而,即便是在結(jié)合注釋的情況下,中國讀者也很難將“鬼”和“甜瓜”兩個意象結(jié)合在一起,造成一種不知所云的混亂狀態(tài),審美體驗嚴重丟失,不過對了解漢語的日本讀者來說倒是很好的譯法。此外,小林一茶一生坎坷,但對天地萬物的喜愛,讓他的俳句多表現(xiàn)以輕快明朗的情感基調(diào)。這是我們在翻譯過程中無法忽略的。筆者以輕松的筆調(diào),做出譯文2的改譯,并對甜瓜和青蛙的聯(lián)想加以注釋,對原文的場景描繪和意境表達進行補償,優(yōu)化了讀者對作者情感的共情以及對意境的審美體驗。
三、結(jié)語
經(jīng)上述討論,筆者認為,美學視角下的俳句漢譯是可行的,“三美”原則對俳句的漢譯有指導意義,但也存在下述問題。
“三美”是在文學作品的漢英翻譯背景下被提出的,在俳句漢譯過程中,譯文所采用的詩體、形式會直接對韻律產(chǎn)生相應的影響。相應的,為了還原原文的某種音韻上的審美體驗,譯者能選用的譯文形式也會受限。因此,筆者認為形式美和韻律美不應割裂開來,而是作為“結(jié)構(gòu)美”一個整體來對待。當譯者較完整地還原結(jié)構(gòu)上的審美體驗時,形式和韻律上的審美體驗也能相應還原。
文學語言是高度情感化的語言。原文中所塑造的意境是傳遞作者情感的一個途徑,即譯者的最終目的并非還原意境的審美體驗,而是還原作者意圖傳遞的情感。純粹為還原意境、意象可能會導致情感審美上的偏差。因此,筆者認為將“意境美”提升為“情感美”更為準確。作為美學表象要素的“結(jié)構(gòu)美”和非美學表象要素的“情感美”兩者相輔相成,里外呼應,能較為完整地還原有原文特色的美學要素。
綜上,對俳句的漢譯,筆者有以下策略。俳句的漢譯是審美主體(譯者)對審美客體(俳句)的審美活動。翻譯目的是使譯出語讀者能獲得與源語讀者相同或類似的審美體驗。翻譯手段是在字、詞、句、段落層面對俳句的審美損失進行補償,以還原“結(jié)構(gòu)美”“情感美”表里兩面的審美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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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蔣海陽,男,浙江杭州人,浙江工商大學東方語言與哲學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