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京 徐旻禾

隨著農(nóng)村人口大量進城，其家庭結(jié)構(gòu)也在發(fā)生變化，以傳統(tǒng)孝文化為根基的養(yǎng)老秩序正在被逐漸打破。國家、社會、家庭，該如何重構(gòu)農(nóng)村養(yǎng)老新體系？

村里年紀最大的尹登枝也說不清，這條花甲溝到底是咋來的。

只是祖祖輩輩，日復一日，一扁擔一扁擔挑著溝里的水，一背簍一背簍采回山上的五味子。五味子曬干了，背到山下去，換了錢，再買些油鹽醬醋，然后背回家。

但如今，恐怕也只有胡嶺上的夏康有老兄弟幾個，還完全圍著大山轉(zhuǎn)。除了去鎮(zhèn)安縣中心敬老院看望同是五保戶的弟弟，他們幾乎很少接觸外面的世界。

村里其他人的生活，顯然早就變樣了。穿村而過的午鳳公路修通20多年，向外送人的汽笛聲就沒停歇過。先是青壯年勞力外出打工、上學，再是年輕媳婦帶著孩子到縣城念書，然后是一部分“50后”“60后”跟著兒女去城里“老漂”……

村子好像越來越老了，就像它的名字，年過花甲，步履蹣跚。可除非到了有老人生活無法自理的那一天，養(yǎng)老，是家庭成員幾乎誰也意識不到的事情。

磨坊主老了，小賣部的掌柜也老了

曹德余的磨坊，見證了這個小山村里經(jīng)濟最活躍的時光。

那個時候，他的三個女兒都沒出嫁，70歲的老父親還在家管事兒?！坝幸换兀野秩ツッ?，來回背了幾十里地。大晚上進門，他喘著粗氣給我說，明天咱買臺磨面機子！把他的。”

曹德余和他媳婦張勝蘭，賣了一頭牛，搜尋來家里幾乎所有的錢，買了一臺磨面機，還有一臺壓面機。張勝蘭記得很清楚，磨面機花了800塊錢，壓面機是240塊拿回來的。

“那會兒家家戶戶都種小麥，推磨子劃算呀，方圓十里地的人都來?！睆垊偬m說，磨面的加工費是一斤2毛錢，壓掛面4毛錢。有的家里人口多，一次壓50斤掛面，一筆能賺20塊錢。這在農(nóng)村，當時是很高的收入。

花甲村黨支部書記尚鋒回憶，小時候跟著媽媽來老曹家磨面：在機器的轟鳴聲中和小伙伴追逐打鬧，偷偷抓一點新磨的白面揚對方一臉……

尚鋒今年32歲，他已經(jīng)記不清，多少年沒有來磨過面了。但曹德余記得很清楚，從2015年前后，來磨面的人數(shù)銳減，生意越來越淡。

他的老主顧儲得由，住在胡嶺的嶺頭上。那是距離村委會最遠的地方，離磨坊也有10里路。每年，他都要來磨兩次面，多少年沒變過。前年，他們一家子享受移民搬遷政策，舉家搬去縣城住了。

現(xiàn)在還守在胡嶺上的郭啟財，今年75歲，是個中心戶長。他說，自己年輕時當小組長那會兒，嶺上有300多人，現(xiàn)在只有100來人，其中90個都是老年人。

沒有主顧，過完年，曹德余的磨坊大概得等到5月份才能開張。一個月里，也就能聽機器響上兩三次。其余時間，家里很安靜。

馬澤洲比曹德余小4歲。他腦子轉(zhuǎn)得快，自從幾年前媳婦要帶孫子去縣城念書，他就看出來了：年輕人根本沒人在家待，父母也免不了有跟著走的，看孫子嘛。于是，他迅速把自己的磨坊改成了小賣部。

剛開始那兩年，生意還不錯。他的店開在大路旁邊，往來的人多，車也多。過年跟前，他還會專門進點鎮(zhèn)安當?shù)氐狞c心、對聯(lián)，還有反季節(jié)的西紅柿、黃瓜、綠葉菜，好賣。

每每這個時候，五保戶夏康有總會踩著嶺頭上厚厚的積雪，到店里買些年貨。夏康有的二哥夏康全智力殘疾，發(fā)病的時候會大吼，敬老院不敢收。實在放心不下老二，他和大哥夏康印都沒去敬老院，只把最小的弟弟夏康正送去了。

“過年一定要把老四接回來。自己熏的肉，吊的苞谷酒，再添幾樣菜，跟七八家子鄰居辦饃飯會（輪流請客）?！毕目涤姓f，一年到頭了，還得要給小賣部送幾個錢哩。

但這兩年，小賣部的進賬越來越少。“真的沒想到，人跑得這么厲害?！瘪R澤洲犯愁，村里的老年人苦日子過慣了，不好好用調(diào)料，買衛(wèi)生紙的人都很少，更別提熱水壺，幾個月也賣不出去一個。

花甲村原本有4個小賣部，其中一家是84歲的馬澤匯經(jīng)營的。去年，馬澤匯他兒子在縣城買了廉租房，把他接走，門就關了。馬澤洲說，他這個小店，誰也不知道能撐到幾時。

“龍王多了遭天旱”

78歲的孫凡興坐在一張舊沙發(fā)上，斜倚著身子聽碟機里播放的花鼓戲，右手和右腳隨節(jié)奏輕輕打著拍子。自從上次犯腦梗之后，他的左手和左腳，幾乎已經(jīng)完全不能動了。

“這還算好的，沒把命要了。當時就我引個孫子娃在家，他撲通一聲，差點把我嚇暈過去?！睂O凡興的老伴杜光秀一邊給爐子里夾炭，一邊絮叨，“養(yǎng)了五個娃，都飛了，龍王多了遭天旱呀?！?/p>

孫凡興老兩口的大兒子被招了上門女婿，和他們不住在一起。老二兩口子在西安做外賣生意，老三去了廣州。老四是個閨女，嫁到蘭考。老幺（最小的孩子）在鎮(zhèn)安縣城，有正式工作。

“也就老幺回來的勤些，買皮衣、買水果、買豆腐包子、買藥。門口那些柴，都是他碼的?！碧崞鹄乡郏殴庑愀裢庑奶?。

但在村醫(yī)曹德慧看來，孫家的5個孩子都很孝順。

花甲村60歲以上的老人共有322個（全村人口1786人），其中患有高血壓的252人，糖尿病37人。這些高危重點人群，曹德慧每季度最少要隨訪一次。所以，她對孫凡興家的情況十分熟悉。

她說，自從孫凡興摔了跤，幾個孩子都在輪流照看，一人管一個月。

孫凡興卻說，不提這事他還罷了，提起這事他就有氣?！叭欤隙盐医拥轿靼?。關到一個小房房里，熱得受不了啊，臉上的汗抹都抹不過來。我給老幺打電話，趕緊把我救回來吧?！?/p>

杜光秀抱怨老伴，自從得病后脾氣變壞了不少。衣服袖子塞不進去，嘴巴里就要罵人。

“屋里就咱倆，我不說你說誰呀？那幾個，我每月見村支書的時間都比見他們的多?！睂O凡興想挪動挪動，但他發(fā)現(xiàn)，沒人扶他，那是徒勞?？吹竭@，村黨支部書記尚鋒有點傷感。

尚鋒當兵退伍回來后，帶領著一支年輕的村干部隊伍。其中年紀最小的洪福婭，是剛從師范院校歷史系畢業(yè)的。他們的回歸，讓村上的黨建、村務、產(chǎn)業(yè)發(fā)展等工作逐漸走上正軌。但養(yǎng)老這事，常常讓村干部感覺力不從心。

“咱說實在話，村上能做的，更多是落實政策，一碗水端平，在經(jīng)濟上給真正特困的老人以保障?！鄙袖h說，他們嚴格按照低保戶評定的“十大類”標準，公示了43戶。其中A類低保戶每人每月可以領到360元。

而村上的五保戶，除了住進敬老院的6個老人，其他人都一一安排了照護人（村組干部、鄰居或者近親屬），并簽了合同。

但隨著低保金的不斷上漲，一去走訪，就有老人對尚鋒哭訴：“有子女的還不如沒子女的，人家五保戶的錢用不了還存著呢。我們娃兒還要養(yǎng)娃，我老了掙不來錢也張不開口和他們要呀?！边€有村民以母親得冠心病為由，發(fā)信息威脅尚鋒給低保的。

盧華梅讓五女婿程財旺也來村上找過一回。按村醫(yī)曹德慧的診斷，盧華梅患有嚴重的類風濕，還有糖尿病?！拔揖褪窍胍獋€低保，最起碼夠一年吃藥。這止痛藥價歪得很，20片23塊錢。”

為了種地，盧華梅老兩口2019年才從一座山上搬下來。但尚鋒很無奈地表示，這個低保實在沒法給她。因為按照整戶識別的要求，她被招贅的五女婿，是個壯勞力。

是留守，還是老漂？

踅摸了一個多禮拜，陳永志終于找到30多塊好木料。只需要再花上1500塊錢，雇來村里最好的木匠，這事就成了。

“兩個娃都不在家，我自己把木頭（棺材）給自己準備上?！逼鋵嶊愑乐窘衲瓴?6歲，但農(nóng)村的講究，棺材早早備下，人更長壽。

況且，人還有旦夕禍福。

村里的楊富慧，只比他長兩歲。前段時間，老太太去隔壁金花村她媳婦那兒待了一晚，第二天早上7點多回來喝了農(nóng)藥。到現(xiàn)在這場自殺的原因還是個謎。

陳永志擔心的倒不是這。他的兩個兒媳婦，一個在西安，一個在鎮(zhèn)安縣城。見面少，公婆與媳婦之間很稀罕。而且他們老兩口幫著老二，在家?guī)Я藘蓚€孫女，大大減輕了兒子兒媳的負擔。

但村里一堆老頭老太太聚在一起，閑聊起一件“燒麥稈把孫子燒了”的舊聞，讓他脊背有點發(fā)涼。

“大人不好當啊。尤其是到了我們這個年紀，上有80多歲的老媽，下有剛會跑的孫子。把誰照顧不好，都是事?！标愑乐菊f，雖然他在家已經(jīng)不拿事了，財權(quán)都交給了兒子們。但娃們在外面闖蕩，競爭那么激烈，他必須得好好撐著，把大后方給守穩(wěn)了。

鄒國秀也想待在老家，出門就是菜園子，很少有用到錢的地方。但兒子把她纏磨得不行，非要讓她去縣城給兩個孫子陪讀。

前兩年，村里有67戶可以享受貧困戶易地搬遷政策，分別搬到水家灣等4個安置點。鄒國秀家也是其中之一。一家人商量后，為了讓兩個孩子能上個好學校，最終把房選在了縣城。

122平方米的大房子，國家補助了20多萬元?；ㄎ辶f元簡單裝修了一下，他們也是在縣城有房的人了。

但剛一裝完房，兒子兒媳就趕回內(nèi)蒙古礦上打工。那邊工資高，耽擱一天就是好幾百。家里還要靠這些錢還賬。

本來陪讀也沒啥，主要是給娃做兩頓飯。但每每兒媳打電話過來，都是怪她花錢太費，這讓鄒國秀很委屈?！安硕际俏倚瞧谔熳嘬噺睦霞乙稽c一點背來的，連豆芽豆腐都沒舍得買過。大半年花了3000元，大多是給娃做零用錢了。還能叫我怎么省？”

這次孫子得了急性腦膜炎，兒子兒媳從內(nèi)蒙古趕了回來。鄒國秀跟他們攤牌，帶完這個學期，她就回老家了?！拜o導作業(yè)，我就是個磚頭塊子，還得你們教。我趁早回去給自己攢點養(yǎng)老錢?！?/p>

到單元樓底下遛彎，鄒國秀聽人說，縣城正在建一個私立養(yǎng)老院，已經(jīng)投資了兩個多億。聽說住在那兒的老人，將來可能成為“候鳥老人”，冬天飛到南方去過冬?！澳亲∫粋€月多少錢？”別人給她亮了三個手指頭?！皨屟?，這不是我們家半年的開銷么?！?/p>

他拼盡全力，終于不用當五保戶了

誰也不知道，程仕善為啥一定要娶程財涯的母親。但程財涯知道，如果沒有媽媽，就沒有她和不會說話的妹妹。

程財涯皮膚很白，像她的媽媽。眼睛是漂亮的雙眼皮，像她的爸爸，她是花甲小學（幼小復式班）僅有的3名學生中，年紀最大的一個，今年6歲半。從3歲多起，她就每天跟在爸爸屁股后面，步行上學。她家離學校不遠，十來分鐘就能走到。

后來，她長大了些，不用爸爸送早了，只需要他中午來送一頓飯。因為毛芳老師說，為了她們的安全，從早上8點到下午3點半放學前，孩子們都不能離開學校。

“這樣也好，讓爸爸節(jié)省了更多的時間。爸爸每天都很忙，他要喂幾十頭豬，還要做所有的家務活。還有一個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照顧媽媽?！彼械男氖?，程財涯都會說給毛芳老師。

毛芳今年42歲，是花甲小學唯一的老師。2015年剛來的時候，學校里共有4個學生。4年多過去了，升到三年級的孩子去了午峪中心小學，又有新的小朋友進到學校。

毛芳說，幾年中，她也擔心過學校被撤。不是因為擔心自己沒書教，而是因為程財涯。“另外兩個孩子我都不操心，但如果沒有花甲小學，這個孩子一定會沒學上?！?/p>

程財涯的爸爸程仕善今年48歲，奶奶洪運枝68歲，爺爺患有腦梗。而她的媽媽，在嫁給她爸爸的時候，全村人都知道，這閨女精神不太正常。如果沒人叫上廁所，就直接拉在褲子里。

“為啥這樣？窮啊，沒人愿意跟。眼看老二（程仕善）年紀一天天大了，沒個后不行，就娶了她。”洪運枝難過地說，她平時還要給老大家里看娃，老小也才剛大學畢業(yè)，沒錢給程仕善支援，能做的就是有時抽空過來洗洗衣服、做頓飯。

奶奶說話的時候，程財涯很認真地在聽。她發(fā)現(xiàn)爸爸哭了，就湊到跟前小聲說：“你咋了么?！比缓笫箘沤o他擦眼淚。

“我沒事，你給爸倒杯水?！背淌松瓢参孔约旱拇笈畠骸３特斞霓D(zhuǎn)身提起滿滿一壺熱水，往一個看不出顏色的大塑料瓶里灌，倒是一滴也沒灑出來。

“別人家都不讓娃動熱水壺，我沒得辦法，她啥都得學。等她夠10歲了，我就給她教做飯。她媽現(xiàn)在回娘家連一口水都不喝，她早點會做事，早些幫我一起照顧媽媽?！?/p>

程仕善說，他現(xiàn)在最大的愿望是，二女兒能早點學會說話，早些去上學。孩子在學校里，有政府提供的蛋奶，每個學期末，小學貧困生還有1000塊錢的補助。

等這倆孩子長大了，他和她，就不用當五保戶了。這，也許就是程仕善一定要娶程財涯母親的原因吧。他自己沒說。只是哭著回答了另一個問題，他們沒有結(jié)婚證，但他纏著民政局的人給寫了個東西，證明這些都是他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