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冰瀅

“王琦瑤就是舊上海，她是一個夢，不復(fù)存在在當(dāng)下現(xiàn)實中，她是在人們的回憶里，在口耳相傳和黑白影像里。這個夢開起于老上海的電影，繁華在三四十年代里，迷茫掙扎在五六十年代……終結(jié)在八十年代，改革帶來的社會開放仿佛帶起她回光返照的生命，但是文化斷層帶來的粗俗最終摧毀斷送了她最后的優(yōu)雅步伐?！边@樣一段不長的文字卻冷靜地、精準(zhǔn)地概括了一個女人平凡而又跌宕的一生。當(dāng)用一段文字概述一個女人的一生時，人們會發(fā)現(xiàn)自己分不清這是文學(xué)意義上的戲劇，還是現(xiàn)實生活中一個女人的悲劇。作家王安憶大概就是這樣認(rèn)為的，所以她用一部二十多萬字的作品《長恨歌》，給戲劇潑冷水，給現(xiàn)實添色彩，給那個叫王琦瑤的上海女人作記錄，為經(jīng)歷了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上海城作了高于現(xiàn)實卻又有真實依據(jù)的注腳。

王安憶總是有王安憶式的遣詞，有王安憶式的造句。不知為何，一部《長恨歌》中，她用很多筆墨寫王琦瑤，讀罷，印象最深的卻是五次出現(xiàn)的“邊角料”——并不都用來描寫王琦瑤的一個詞?！斑吔橇稀保脕韺懯裁茨?？寫上海弄堂里的流言：“它們是那些正經(jīng)話的作了廢的邊角料，老黃葉片，米里面的稗子”;寫王琦瑤寄人籬下，是“拿自己整段的歲月，去做別人歲月的邊角料似的”;寫住在“愛麗絲公寓”里的被包養(yǎng)的“名媛”們的“做女人的心意”“看上去是不起眼的，零零碎碎，都是那主宰命運的大理想的邊角料，連邊角料也稱不上的碎屑，可卻是飽含著心血，是終身的希冀”;寫外出闖蕩不成又留守家中的豆腐店阿二“覺得自己也成了那世界裁剩的邊角料，裁又沒裁好，身子裁在這里，心卻裁在了那里”;寫王琦瑤晚年居住的平安里，“光和聲是有些碎的，外面世界裁下的邊角料似的，東一點西一點，合起來就有些雜亂”……

不知是無心，還是作者有意為之，五次出現(xiàn)的“邊角料”，不是每次都為了直接用來寫王琦瑤，可是每一次都與王琦瑤脫不了干系，每一次都是王琦瑤生命中出現(xiàn)的波瀾，它們看似讓王琦瑤一步步追求完美，但又恰恰一步步讓王琦瑤走向了毀滅。或善或惡的流言對王琦瑤的命運起推波助瀾的作用;寄人籬下為王琦瑤奮力改變自身命運埋下伏筆;那個欽慕王琦瑤并只要“允許他愛的”豆腐店阿二是王琦瑤從鄔橋回到大上海的契機(jī);奢華隱秘的“愛麗絲公寓”里、古舊閉塞的平安里住過的皆是王琦瑤，是不同人生鏡像里的王琦瑤。王琦瑤的生命就被這一塊塊邊角料相關(guān)著、相連著、填塞著、形容著而成為一個整體。從這一點看，人們不得不佩服王安憶的語言駕馭和對節(jié)奏把控能力之強(qiáng)，她讓每個人物都仿佛出現(xiàn)在對的時間和地點，她讓他們順理成章地相遇又自然地分離，整部作品寫得不動聲色卻讓人心悅誠服。

邊角料是布，卻不一定成就布的輝煌。它是布匹為了完成使命而落下的犧牲品，是華美成衣的陪襯。它與布匹比，美得毫不遜色、毫不自愧，它們表面謙遜卻渴望張揚。它和那些軟款的旗袍、輕薄的絲巾出自同一母體，有著同樣的材質(zhì)和花紋。只可惜它生錯了地方——碰巧它在邊緣，碰巧此時此刻做這件成衣無須用到它，它被丟棄進(jìn)破爛堆里，光輝隕滅，黯然失色;而它旁邊的布因為位置“碰巧”而成為成衣，光彩照人，絢爛一生?！芭銮伞边@或許是王安憶作品中體現(xiàn)出的宿命論的一面，在大時代背景下，個人在命運前有時無能為力?！斑吔橇稀被蛟S仍然是美的，但現(xiàn)在只能孤芳自賞，它的美輸給了命運和時代。

像風(fēng)浪里的一葉小舟，隨波逐流一般，王琦瑤被無法選擇的時代和命運推著向前走，沒有人告訴她是對是錯。王琦瑤是當(dāng)時一個典型的美麗上海女人。照鏡子與照相片讓她擁有內(nèi)在的優(yōu)越感，但她并不表現(xiàn)出來，她自矜而不自傲，心是野的心，行為是收斂的行為。片場、“上海小姐”、愛麗絲公寓與李主任永無承諾的“愛”，讓她的青春豐富而縹緲，像一個幸福卻不真切的夢境。陡然從上海的鬧掉入鄔橋的靜時，她忽然清醒些許，然而豆腐店阿二表白又激起了她重回上海的決心，時代與命運又讓她回上海，將夢接著做下去。這一次夢里多了些接地氣的溫暖：有打牌，有下午茶，有圍爐夜話，有康明遜的短暫愛情，有程先生的默默陪伴，有女兒薇薇的降生，有薩沙、老克臘。然而，生活仍是無奈的，或者說是變本加厲的無奈，前半生的繁華換來的是后半生的寂寞。她這一次幾乎是清醒著做夢，或者說是在夢里清醒，曾經(jīng)那些溫暖，結(jié)局幾乎都是寒涼。彼時只有電燈搖曳不止，好像多年前在片場所見的那幕景象，時光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回到起點，晚年與少年的心境卻是千差萬別。王琦瑤這才意識到夢終于真的醒了，她用了一生的時間，終于看到這個跌宕的、灰蒙的長夢落下了帷幕。

故事的悲劇性往往就在于“把美好的東西撕碎了給人看”。依著王琦瑤的美麗與個性，她實則應(yīng)該是主角，然而她只是陪襯，只是城市中人們笑談的邊角料，這是一個令人扼腕的結(jié)局！她的路看似是她自己一步步走錯的，卻并不都是她的錯;她的生命之歌有高潮之處的快樂，然而基調(diào)仍然是長長的嘆息。有人說王琦瑤的悲劇帶有一種“演出性質(zhì)”，因為王安憶寫她是靠想象，靠杜撰，而“這個精致的杜撰把這個城市所能折射在一個女人身上的東西盡收眼底”——王安憶說那樣的上海弄堂里有很多王琦瑤，于是“王琦瑤”不再只是一個女人的名字，它更像是一個符號、一個群像，甚至是舊上海的象征，是一個時代的標(biāo)志作品。

在這個程度上，“邊角料”不再只是王琦瑤，它也是舊上海之于新上海，舊時代之于新時代的“邊角料”。舊的是昏黃的街燈、灰磚的石庫門，也是燈紅酒綠的舞廳、繁華摩登的街道、風(fēng)姿綽約的女郎，但新的就是新的，它更合時宜，它是主角。于是，舊的事物從主角退變成陪襯，最終被遺忘、被淘汰、被塵封，舊的夢隨著王琦瑤的夢一起誕生，又一起幻滅。

一個女人，一個繁華在二十世紀(jì)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女人，她的角色可以很小，也可以很大。一個幾十年的夢放在任何一段歷史里，它可以說很長，也可以說很短。只是，曲終人散，夢醒之后，那種精神與性格仍然在城市血脈的流淌中繼承下來，那段命運仍然繼續(xù)流傳在人們的流言里，流傳在一座城市的月光與河流里，那些故事已經(jīng)由新的人在續(xù)寫，還原也好，改編也罷，都是一個嶄新的世界了。

王琦瑤一生的起落，大概只怪十里洋場太過絢爛的燈光使得她自身的光芒變得晦暗，只怪這城市里諸多的無情一點點剝蝕了她心中的真情。當(dāng)繁華盡落時，自命不凡的王琦瑤總有不甘，她在恍如隔世的煙火中，守著心中長久以來滋長出來的卻又不知安放哪里的恨。

其實真要吹毛求疵地寫，一本書也是不夠的，一個如花一般發(fā)芽、生長、綻放、衰敗、凋零在歲月里的上海女人，她一生的故事與細(xì)節(jié)該是歷經(jīng)時光洗禮、雕琢和沉淀的，該是能反映一座城市的變遷與興衰的“史詩”，是怎樣的鴻篇巨制也盛不下的。

可是，其實一本書也足夠了，其實甚至一段話也足夠了。說起來“王琦瑤”這個角色在世間存在的那幾十年，不過是時光長河里的一段“邊角料”，浮生一夢云爾。只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南昌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