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全義

(太原師范學院 歷史系，山西 晉中 030619)

西周早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地域性居民組織“里”，到西周晚期似出現(xiàn)了一個里轄若干個小邑的情況。進入春秋時期(前770—前476)，“里”繼續(xù)存在和演變，且出現(xiàn)了新的地域性居民組織“鄉(xiāng)”。對于該時期的鄉(xiāng)里關系，鮮有學者加以專題探討。本文擬先對春秋時期地域性居民組織鄉(xiāng)里的地域設置予以考察，然后在此基礎上對該時期的鄉(xiāng)里關系予以探討和分析。

一、春秋時期鄉(xiāng)里的地域設置

關于春秋時期(考慮到制度具有相對的穩(wěn)定性，本文使用的個別材料在時間上屬于魯哀公十八年之后的在位時期)列國地域性居民組織“鄉(xiāng)”和“里”的設置，目前能夠見到材料的有宋、鄭、魯、陳、齊、衛(wèi)、楚、秦、晉、曹十個國家，但這十個國家的材料也參差不齊，有的國家既有鄉(xiāng)又有里的材料，比如宋、鄭、魯、陳、齊、楚六國，有的國家只有“里”的材料，比如衛(wèi)、秦、晉、曹四國。下面擬先考察春秋時期列國地域性居民組織鄉(xiāng)、里的地域設置。

(一)在都城內(nèi)設置“里”

目前，宋、鄭、魯、齊四國之材料能夠說明春秋時期諸侯國都城內(nèi)設置了地域性居民組織“里”。

鄭國都城內(nèi)之里可考者有中分里和東里?！爸蟹帧币娪凇蹲髠鳌废骞拍?前564)：“楚子伐鄭。子駟將及楚平……公子罷戎入盟，同盟于中分?！倍抛ⅲ骸爸蟹?，鄭城中里名?！庇啥抛⒖芍嵍汲莾?nèi)有中分里。鄭之“東里”見于《論語·憲問》：“為命，裨諶草創(chuàng)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修飾之，東里子產(chǎn)潤色之。”邢昺疏：“東里，鄭城中里名。子產(chǎn)居東里，因以為號?！盵1]124據(jù)宋代邢昺之疏，可知東里亦在鄭國都城之內(nèi)。

魯國都城之內(nèi)亦有基層居民組織“里”的設置。《左傳》昭公二十五年：“(臧會)計于季氏，臧氏使五人以戈楯伏諸桐汝之閭，(臧)會出，逐之，反奔，執(zhí)諸季氏中門之外?！?杜注：“送計簿于季氏?！倍庞肿ⅲ骸巴┤辏锩?。”楊伯峻注：“閭，里門也?！盵2]1468這段文字敘述的是：臧會因為說從兄臧昭伯的壞話等原因而與其交惡，并遭其追殺，遂投靠庇護自己的魯國執(zhí)政季平子，作了郈邑的賈正。臧會因辦理上計事到了季平子家，臧昭伯派五人執(zhí)戈楯埋伏于桐汝里之里門，準備襲殺臧會。臧會從季平子家出來，遇到刺客的追逐，便轉身向季平子家跑，在季平子家中門之外被抓。由這段記載可以推知，桐汝里之里門距離季平子家不會太遠。當時的執(zhí)政季平子居于桐汝里，說明魯國都城內(nèi)有居民組織“里”的設置。

關于齊國都城臨淄內(nèi)之里，據(jù)《左傳》記載的先后順序，先來看“士孫之里”?！蹲髠鳌废骞迥?前548)載：“崔氏側莊公于北郭。丁亥，葬諸士孫之里。四翣，不蹕，下車七乘，不以兵甲?！倍抛ⅲ骸皞?，瘞埋之，不殯于廟?！庇袑W者認為“側”有“隱伏”之義。[3]559-560關于“士孫之里”，杜注：“士孫，人姓，因名里”。清代學者惠士奇認為士孫是墓中之室，墓大夫所居處。[4]67“葬諸士孫之里”即葬齊莊公于士孫之里，未入兆域。齊莊公的墓地“士孫之里”的位置在何處？考古勘探發(fā)現(xiàn)“在(齊)故城的大城內(nèi)發(fā)現(xiàn)兩處墓地。一處在大城的東北部河崖頭村下及村西一帶，另一處在大城南部劉家寨、邵院村南，南墻東門以里大道兩側”。[5]51-52曲英杰認為“士孫之里”“似當鄰近于北郭城”，[6]52即在臨淄城內(nèi)的東北部。葬齊莊公于“士孫之里”反映了當時“里”的一些形態(tài)，即“里”不僅有居民區(qū)，還有公共荒野之地承擔墓地功能。

下面考察臨淄城內(nèi)的“魚里”?！蹲髠鳌废骞四?前545)：“慶氏之馬善驚，士皆釋甲、束馬，而飲酒，且觀優(yōu)，至于魚里?！倍抛ⅲ骸棒~里，里名。優(yōu)在魚里，就觀之。”關于“優(yōu)”，《左傳》襄公二十八年載：“陳氏、鮑氏之圉人為優(yōu)?！倍抛ⅲ骸皟?yōu)，俳也?！薄坝^優(yōu)”類似今天的觀戲。關于“魚里”的具體方位，清代學者顧棟高認為“魚里當近在宮門之外”。[7]737據(jù)此可知，臨淄城內(nèi)宮門之外有“魚里”。

再看臨淄城內(nèi)的“莊里”和“岳里”?！蹲髠鳌废骞四辍皯c封歸，遇告亂者。丁亥，伐西門，弗克。還伐北門，克之。入，伐內(nèi)宮，弗克。反，陳于岳，請戰(zhàn)，弗許，遂來奔?！倍抛ⅲ骸霸溃锩?。”顧棟高贊同杜注，并曰：“在宮門之外，北門之內(nèi)。合莊與岳，即《孟子》所謂‘莊岳之間’也?！盵7]737顧棟高所說的“莊岳之間”見于《孟子·滕文公下》：“孟子謂戴不勝曰：‘子欲子之王之善與？我明告子。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齊語也，則使齊人傅諸？使楚人傅諸？’曰：‘使齊人傅之。’曰：‘一齊人傅之，眾楚人咻之，雖日撻而求其齊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莊岳之間數(shù)年，雖日撻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壁w岐注：“莊、岳，齊街里名也?！盵8]274曲英杰認為“岳里”當在“莊”之北。[6]51這說明臨淄城內(nèi)宮門之外、城北門之內(nèi)的區(qū)域設有莊里、岳里。

最后看臨淄城內(nèi)的晏嬰居葬之里?！蹲髠鳌氛压?前539)記載：“景公欲更晏子之宅……(晏子)辭曰：‘君之先臣容焉，臣不足以嗣之，于臣侈矣。且小人近市，朝夕得所求，小人之利也，敢煩里旅？’……及晏子如晉，公更其宅。反，則成矣。既拜，乃毀之，而為里室，皆如其舊，則使宅人反之?！睏畈?jù)竹添光鴻《左氏會箋》和楊樹達《讀左傳》認為：“里旅即《周語中》、《魯語上》之司里，亦即《魯語上》之里人。其職掌卿大夫之家宅?！盵2]1238據(jù)楊伯峻注，“里旅”屬于臨淄城內(nèi)管理晏子所居之里的職官。齊景公趁晏子出使晉國，更其宅。晏子回國后，將擴建的部分毀掉，恢復原狀和原來的鄰居。“里室”當解為里中普通居民的住宅?！端?jīng)注·淄水》載：“(小城)北門外東北二百步，有齊相晏嬰冢宅?！蹲髠鳌罚宏套又?，景公欲易之，而嬰弗更。為戒曰：‘吾生則近市，死豈易志?！嗽峁收?，后人名之曰清節(jié)里?！盵9]627關于其地的考古發(fā)掘情況，曲英杰說：“其地今存晏嬰冢。經(jīng)鉆探發(fā)現(xiàn)其封土未經(jīng)夯打，土質雜亂并含漢瓦，當建于漢代。然似并不能由此否定晏子死后即葬于此。古時墓而不墳，且晏子很可能是從儉而葬。漢代于其墓上起封土，主要是用為標識，故不夯筑?！盵6]51考古發(fā)掘說明《水經(jīng)注》關于晏嬰死后葬于其宅的記載有一定的根據(jù)。這說明臨淄城內(nèi)之居民實行里居。

總之，士孫之里、魚里位于臨淄城內(nèi)；莊、岳二里位于臨淄城宮門之外、城北門之內(nèi)；晏子所居之里近市，后人稱之為清節(jié)里，但還不清楚在當時如何稱之。這表明春秋時期齊國臨淄城內(nèi)有若干地域性居民組織“里”的設置。

以上宋、鄭、魯、齊四國都城之內(nèi)均有“里”的設置。由此推測，春秋時期其他列國都城之內(nèi)應該都有“里”的設置。

(二)在都城之郊設“里”

鄭國和齊國的材料能夠說明都城外之郊也設置了地域性居民組織“里”。

鄭國都城外之里可考者有南里?！蹲髠鳌沸?前606)：“(鄭)文公報鄭子之妃曰陳媯，生子華、子臧。子臧得罪而出。誘子華而殺之南里，使盜殺子臧于陳、宋之間?！贝四恕蹲髠鳌穼Υ呵飼r期的居民組織“里”的最早記載。該段材料的大意是：鄭文公娶了他叔父的妃子陳媯，育子華、子臧二子。子臧出奔宋國，被殺于陳、宋之間。子華被殺于南里。鄭國的這個“南里”與前述宋國位于都城內(nèi)之“南里”不同，而是位于鄭都城外之郊。(2)鄭國都城外之“南里”尚見于以下兩處記載：(1)《左傳》襄公二十六年：“十二月乙酉，(楚軍)入(鄭)南里，墮其城?！?2)《左傳》襄公二十七年：“悼之四年，晉荀瑤帥師圍鄭，未至，鄭駟弘曰：‘智伯愎而好勝，早下之，則可行也?！讼缺Ｄ侠镆源?。知伯入南里，門于桔柣之門?！倍抛ⅲ骸澳侠?，在城外。”

齊國臨淄城東門外有陰里?！豆茏印ぽp重丁》載：“桓公曰：‘寡人欲西朝天子，而賀獻不足，為此有數(shù)乎？’管子對曰：‘請以令城陰里，使其墻三重而門九襲。因使玉人刻石而為璧，尺者萬泉，八寸者八千，七寸者七千，珪中四千，瑗中五百?！诹鞫煜?，天下財物流而之齊，故國八歲而無籍。陰里之謀也?！盵10]1471管子請桓公下令于陰里筑城。關于“陰里”之位置，清代學者張佩綸云：“《水經(jīng)·淄水注》‘又東北逕蕩陰里西，水東有冢，一基三墳，東西八十步，是烈士公孫接、田開疆、古冶子之墳也。晏子惡其勇而無禮，投桃以斃之，死葬陽里，即此也?！w一清云：‘陽里亦作陰陽里?！跺居钣洝芬犊尽放R淄縣東有陰陽里，是也?！队[》引作蕩陰里。諸葛亮《梁父吟》步出齊東門，遙望蕩陰里，《樂府解題》作追望陰陽里?！寰]案：‘陰里’即蕩陰里。三士葬其陽，故曰‘陽里’。此城筑其陰，故曰‘陰里’。合言之則曰‘陰陽里’，不得謂三士墳在陰陽里也。”[10]1472據(jù)以上學者的考證，臨淄城東門外有陰里?？脊趴碧桨l(fā)現(xiàn)臨淄城東城墻有一門，[5]47既是“遙望”，此“陰里”必不在東門之城垣附近，定在郊比較合理。

梁璐到現(xiàn)在還記得《現(xiàn)代僧伽作持手冊》等戒律法則有多么嚴格，兩百多條全部做到，從不犯戒，幾乎不可能。歷史上的高僧大德有不少也曾犯戒，并以此警示后輩，要永遠記著修行。

(三)在都城以外的城邑設“里”

春秋時期，除了在一些國家的都城內(nèi)和都城外之郊能夠找到“里”的設置外，還可以在其他地區(qū)找到“里”的蹤跡，齊、衛(wèi)、楚三國的材料能夠說明此點。

《左傳》襄公十八年(前555)載：“冬十月，會于魯濟，尋湨梁之言，同伐齊。齊侯御諸平陰，塹防門而守之廣里?！边@則材料的大意是：冬十月，魯襄公和攻打齊國的各諸侯國國君在魯國的濟水邊相會，重溫湨梁的盟誓，一起伐齊。齊靈公在平陰抵御。關于“廣里”有兩種意見。杜注：“平陰城，在濟北盧縣東北。其城南有防，防有門。于門外作塹，橫行廣一里。”此處將“廣里”解為在防門外挖掘寬度約一里的壕溝。另一種意見認為是地名，《水經(jīng)注·濟水》引京相璠云：“平陰，齊地名，在濟北廬縣故城西南十里。平陰城南有長城，東至海，西至濟，河道所由，名防門，去平陰三里。齊侯塹防門，即此也。其水引濟，故瀆尚存。今防門北有光里，齊人言廣，音與光同。即《春秋》所謂守之廣里者也?！盵9]208顯然，西晉學者京相璠認為“廣里”為地名，那么《左傳》原文當讀為“塹防門，而守之廣里”[2]1037。筆者贊同西晉學者京相璠的看法，主要理由是齊靈公通過挖掘寬一里的塹壕來防守恐與實際不符。此材料說明，都城臨淄以外的平陰城郊設置了居民組織“里”。

衛(wèi)國非都城之地亦有“里”的設置?！蹲髠鳌钒Ч迥?前470)記載：“夏五月庚辰，衛(wèi)侯出奔宋?！珵橹щx之卒，因祝史揮以侵衛(wèi)。……五日，(祝史揮)乃館諸外里，遂有寵，使如越請師?！倍抛ⅲ骸巴饫?，公所在?！庇纱丝梢?，“外里”為當時流亡之衛(wèi)侯所在。楊伯峻注：“今以城鉏在滑縣，則外里亦然?！盵2]1727由此可見，外里在今滑縣。最新考古發(fā)現(xiàn)春秋時期衛(wèi)都城帝丘在今濮陽市濮陽縣東南五星鄉(xiāng)高城村南的高城遺址[11]，說明外里亦不在都城帝丘之郊。像這樣的里，衛(wèi)國還有“漆里”?！秶Z·齊語》載：“桓公曰：‘吾欲西伐，何主？’管子對曰：‘以衛(wèi)為主。反其侵地臺、原姑與漆(《管子·小匡》作“柒”)里，使海于有蔽，渠弭于有渚，環(huán)山于有牢。’”總之，衛(wèi)國的外里和漆里均不在都城及其城郊。

楚國非都城之地亦有里的設置?！蹲髠鳌氛压?前529)載：“(楚靈)王沿夏，將欲入鄢。芋尹無宇之子申亥曰：‘吾父再奸王命，王弗誅，惠孰大焉？君不可忍，惠不可棄，吾其從王。’乃求王，遇諸棘闈以歸?！睂τ凇凹保抛ⅲ骸凹?，里名。闈，門也?？钻嗽疲骸?，楚邑；闈，巷門?！?/p>

由上可知，春秋時期在非都城之地有里的設置。

(四)在都城或城郊設“鄉(xiāng)”

根據(jù)目前所見到的材料，春秋時期的宋、鄭、齊、魯、楚、陳均有“鄉(xiāng)”的設置，但能夠明確其具體地域設置的僅有宋國和鄭國。

宋都城內(nèi)設有四個鄉(xiāng)?！蹲髠鳌废骞拍?前564)，宋國都城發(fā)生了火災，“樂喜為司城以為政，使伯氏司里……二師令四鄉(xiāng)正敬享”。關于“四鄉(xiāng)正”，楊伯峻注：“蓋宋都有四鄉(xiāng)，每鄉(xiāng)一鄉(xiāng)正，即鄉(xiāng)大夫”[2]963。這說明宋國都城設置有四個鄉(xiāng)。宋國可考知的具體的鄉(xiāng)名見于《禮記正義·檀弓下》引《世本》：“傾生東鄉(xiāng)克，克生西鄉(xiāng)士曹，曹生子罕喜?！盵12]198從宋國司城子罕(樂喜)的父名“西鄉(xiāng)士曹”和祖父名“東鄉(xiāng)克”似可說明宋國有地域性居民組織東鄉(xiāng)和西鄉(xiāng)，這二鄉(xiāng)應該在宋國都城內(nèi)，另外兩個鄉(xiāng)似應該叫南鄉(xiāng)和北鄉(xiāng)。

二、春秋時期的鄉(xiāng)里關系考

據(jù)目前所能見到的材料可知，春秋時期有的國家在同一時期既有“鄉(xiāng)”又有“里”，比如陳國；在一些國家的同一地理區(qū)域內(nèi)既有“鄉(xiāng)”又有“里”，比如宋國都城。那么春秋時期的“鄉(xiāng)”與“里”兩個基層地域性居民組織之間有沒有關系？若有，又是什么關系呢？下面對此問題試作探究。

先來看齊國的情況?！秶Z·齊語》有“發(fā)聞于鄉(xiāng)里者”和“不長悌于鄉(xiāng)里者”的記載，“鄉(xiāng)”與“里”連言，似“鄉(xiāng)”轄“里”之證據(jù)。另外，在《國語·齊語》中管仲規(guī)劃的“國”系統(tǒng)的居民組織“鄉(xiāng)”雖非直接轄“里”，但“鄉(xiāng)”為高于“里”的基層地域性居民組織和軍事組織。據(jù)此似可得出齊國以鄉(xiāng)統(tǒng)里的認識。是否齊國一鄉(xiāng)下轄若干里呢？根據(jù)《國語·齊語》的記載，情況確實如此?！秶Z·齊語》載“國”內(nèi)的居民組織設置為：“十軌為里，里有司；四里為連，連為之長；十連為鄉(xiāng)，鄉(xiāng)有良人焉?！睋?jù)此推算，一鄉(xiāng)轄四十個里?！墩f苑·奉使篇》載晏子云：“齊之臨淄三百閭，張袂成帷，揮汗成雨?！睋?jù)《淮南子·修務訓》高誘注之“閭”即“里”，則“三百閭”即三百個里。這說明春秋齊國臨淄城內(nèi)設置了很多里(4)“三百閭(里)”當是約數(shù)。按《國語·齊語》，“國”內(nèi)工商之鄉(xiāng)六、士鄉(xiāng)十五，凡二十一鄉(xiāng)，每鄉(xiāng)四十個里，共八百四十個里，與《說苑》差別很大。，故而在春秋齊都城內(nèi)應該是一鄉(xiāng)轄若干里。

概言之，根據(jù)《國語·齊語》的記載，最早在齊桓公時期，最遲在春秋晚期，齊國存在以鄉(xiāng)轄里和一鄉(xiāng)轄若干里的制度。

春秋時期的齊國如此，其他國家的情況如何呢？《國語·楚語》載觀射夫對楚昭王說：“于是乎合其州鄉(xiāng)朋友婚姻，比爾兄弟親戚?！薄妒酚洝だ献禹n非列傳》說老子是“楚苦縣厲鄉(xiāng)曲仁里人”。根據(jù)這兩條材料，似乎已經(jīng)可以得出春秋時期的楚國不僅有鄉(xiāng)的設置，而且還存在以鄉(xiāng)轄里的地方行政制度。不過，這些材料屬于晚出，有可能反映的是春秋之后的制度。戰(zhàn)國時期楚國有“鄉(xiāng)”僅見于《鹖冠子·王鈇》“十伍為里……四里為扁……十扁為鄉(xiāng)”。據(jù)此可以認定戰(zhàn)國時期楚國以鄉(xiāng)轄里?？墒?，在迄今出土的大量戰(zhàn)國楚文字資料中未見楚國有“鄉(xiāng)”一級基層地域性居民組織，即地下出土的古文字材料尚不能與傳世文獻互證。據(jù)此，是否就能說明戰(zhàn)國時期的楚國不存在鄉(xiāng)呢？假如戰(zhàn)國時期楚國不存在“鄉(xiāng)”的設置，又考慮到楚國自春秋至戰(zhàn)國基層地域性居民組織雖有演變但不會有太大變化，那么是否就能說明楚國在春秋時期也不存在“鄉(xiāng)”的設置呢？關于春秋時期楚國有無鄉(xiāng)的問題，筆者分析如下：

《左傳》哀公十六年(前479)載：“夏四月己丑，孔丘卒?！笨浊鹱湟言诖呵锿砥?。老子與孔子大致生活于同一時代?！妒酚洝だ献禹n非列傳》之“楚苦縣厲鄉(xiāng)曲仁里人”不僅提供了春秋時期楚國有鄉(xiāng)的證據(jù)，而且還提供了楚國之鄉(xiāng)設置在哪里的線索。唐代司馬貞的《史記索隱》認為：“苦縣本屬陳，春秋時楚滅陳，而苦又屬楚，故云楚苦縣?！睋?jù)此可知，春秋之陳國即有苦縣。將《左傳》宣公十一年(前598，周定王九年)楚國自陳國“鄉(xiāng)取一人焉以歸”和《國語·周語中》周“定王(前606—前586)使單襄公聘于宋，遂假道于陳以聘于楚”時遭遇的“司里不授館”二者合觀，可以說明陳國在同一時期既有鄉(xiāng)又有里的設置。一百多年后，于魯哀公十七年(前478)“楚公孫朝帥師滅陳”。陳被楚滅后，原陳國疆域內(nèi)舊有的地方行政制度可能未按照楚國的模式加以改造而原封不動地保留下來。但是為何迄今在郭店簡、包山簡、葛陵簡、上博簡、清華簡和安大簡等在楚地發(fā)現(xiàn)的戰(zhàn)國竹簡中未能發(fā)現(xiàn)楚國有“鄉(xiāng)”的存在呢？在時代上，上述戰(zhàn)國楚簡均屬于公元前450年之后的東西。在地域上，可能春秋時期的楚國本土并無“鄉(xiāng)”的設置，但春秋時期楚滅四十四國，[7]563-608可能在新擴張地區(qū)原封不動地接收了被滅亡國的基層地域性居民組織“鄉(xiāng)”，例如前面提到的陳國，且陳國不止被楚滅一次，從而楚國也有了“鄉(xiāng)”的設置。而目前已出土之戰(zhàn)國楚簡并不屬于反映這些新擴張地區(qū)的材料，故不見楚國有“鄉(xiāng)”的記載。如此認識，則說明傳世文獻《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國語·楚語》《鹖冠子·王鈇》記載春秋、戰(zhàn)國時期楚國有“鄉(xiāng)”的設置是符合實際情況的，也與戰(zhàn)國楚簡未發(fā)現(xiàn)楚國有“鄉(xiāng)”的設置不相抵牾。

春秋時期楚國鄉(xiāng)的存在目前能夠考知的僅限于舊陳國之地域，即《史記·老子韓非列傳》關于老子籍貫的材料雖晚出但可信可用，可以證明春秋中期陳國存在以鄉(xiāng)轄里的制度，也可以證明春秋晚期楚國滅掉陳國后因繼承陳國的基層行政制度而存在以鄉(xiāng)轄里的制度。春秋時期除了齊國、陳國和楚國存在以鄉(xiāng)轄里的制度外，《墨子》一書中有從小到大且存在上下隸屬關系的大多屬于地域性居民組織概念的材料，大致能說明春秋時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以鄉(xiāng)轄里的制度?！赌印返摹渡型稀泛汀渡型小穬善芯涊d里(里長)、鄉(xiāng)(鄉(xiāng)長)、國(國君)到天下(天子)四個依次列舉的地域概念，讓里中之百姓向鄉(xiāng)長學習，鄉(xiāng)中之居民向國君學習，國中之居民向天子學習，則里治、鄉(xiāng)治、國治、天下治。墨子是春秋戰(zhàn)國之際人，[13]《尚同上》和《尚同中》一般認為均系墨子所作，故這兩篇中的“鄉(xiāng)”明顯比“里”高一個行政級別的表述亦能證明春秋晚期以鄉(xiāng)轄里的制度已經(jīng)出現(xiàn)，只不過根據(jù)《墨子》這兩篇無法進一步知道這是哪一國的制度。由《墨子》不言具體哪一國，似可說明這是春秋晚期列國的普遍情況。

據(jù)以上梳理和分析推斷，春秋時期既有“鄉(xiāng)”又有“里”的國家，比如宋國、鄭國、魯國，也應該存在以鄉(xiāng)統(tǒng)里、一鄉(xiāng)轄若干里的地方基層行政制度。不過，需要指出的是，前面提到的一些國家的“鄉(xiāng)”和“里”除了《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中的“厲鄉(xiāng)”和“曲仁里”具有明確而直接的上下隸屬關系以外，其他的“鄉(xiāng)”則不一定和各國材料中提到的“里”具有直接的上下隸屬關系。

綜上可知，春秋時期一些國家在都城內(nèi)外既設置地域性居民組織“里”又設置“鄉(xiāng)”，并且出現(xiàn)以“鄉(xiāng)”轄“里”、一“鄉(xiāng)”轄若干“里”的基層行政架構。就現(xiàn)有資料來看，這種制度以陳國為代表，在春秋中期應該已經(jīng)出現(xiàn)。這種制度的創(chuàng)設奠定了此后戰(zhàn)國時期一些國家乃至戰(zhàn)國以降中國古代社會基層地域性居民組織的主要框架——“鄉(xiāng)里”兩級制的雛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