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賢妻良母”是中國自古以來對婚后女子的一種期望與標準,“五四”后的文學(xué)文本,婚后女子的形象以探索式的姿態(tài)向多樣化發(fā)展。在凌叔華的小說中,作者仍仔細刻畫了舊家庭中婉順的太太群體,即“舊式賢妻”,尤其是細膩地描繪了她們的心理活動,向世人展現(xiàn)了這群在新思潮中被遺忘的女性形象——圍城中的傀儡,亦為永遠的等待者,具有獨特的文學(xué)價值與社會意義。
關(guān)鍵詞:凌叔華 “舊式賢妻” 《中秋晚》
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349(2020)12-0109-02
“五四”時期,在眾多作家探索“新女性”形象之際,凌叔華則將筆轉(zhuǎn)向了舊家庭中婉順的一群,擁有著舊式思想與生活的太太小姐們,如描寫深閨中的小姐的《繡枕》《吃茶》《茶會以后》,描寫太太的《中秋晚》《太太》《有福氣的人》等短篇小說。在凌叔華的小說中,她沒有像冰心的《兩個家庭》中對“陳太太”們進行粗線條的刻畫,反而以細膩的描寫,將這“世態(tài)的一角,高門巨族的精魂”展現(xiàn)在世人眼前。
在描寫這群具有悲劇宿命的“太太”群體時,不同于描寫《太太》《送車》中的不顧家事、自私自利的太太們的冷靜諷刺,凌叔華在諷刺之余給予了婚后盡心盡力守家的太太們肯定,即“舊式賢妻”,更多的是同為女性的悲憫情懷。在中國的土地上,“舊式賢妻”集中了絕大多數(shù)家庭婦女的影子,她們被束縛在家庭之中,甚至是病態(tài)地甘愿被束縛,是永遠在恐懼中的等待者。她們是可憐的、被禮教毒害最深的、最需要被拯救的一群,卻也是在新思潮下被人們遺忘的一群。
一、圍城中的傀儡
在凌叔華的小說中,不同于新式家庭中的采苕、燕倩、綺霞等豐富的名字,舊式家庭中妻子著共同的代號——太太,至多在此二字前加以丈夫的姓氏作為區(qū)分,如《中秋晚》中的敬仁太太,《送車》中的白太太、周太太等。從這一代號便可一窺她們在家庭中的地位及與丈夫的關(guān)系,她們是沒有被他人稱呼權(quán)利的群體,從成為某人的妻子開始,她們便被視作了某人的附屬物,即被物化了。與另一種沉溺于玩樂的太太不同的是,舊式太太婉順的一支,即舊式賢妻,深受社會文化浸染,她們接受自己附屬品的形象,并努力地不斷維護這種附屬關(guān)系,做一個“賢妻”,并把這種收到被附屬者肯定的成果當作愛與自身的成功。實質(zhì)上,在家庭關(guān)系中,她們是被社會畸形文化異化的、禁錮在婚姻圍城的傀儡罷了。
《中秋晚》中的敬仁太太的婚姻之禍,是一口未被丈夫吃下去的團鴨。在敬仁太太心中,團鴨象征著團圓,丈夫沒有將團鴨吃下,便是婚姻失敗,即不團圓的癥兆,這種恐懼的心理一直伴隨著她,導(dǎo)致她真正的婚姻失敗。這種心理的背后,是她對于“家庭團圓”的看重,甚至超乎一切,即使她知道干姐姐與丈夫的情誼,她也要在丈夫趕去見干姐姐的最后一面時,讓他吃團鴨。因為團圓就是她做一個丈夫眼中的“賢妻”的目的,失去了團圓,她便無所依靠,無所附屬,“我的命中注定受罪”,而不是真正對于愛人的離開的痛心。她根本沒有將自己視作一個獨立的個體,只是一個恐懼被人拋棄的物品,她眼中的家庭只是與丈夫附屬關(guān)系的糾合,離開了家庭,她就失去了一切。正如魯迅《傷逝》中的子君,婚后仍回到了舊家庭的模式,一旦涓生的拋棄來臨,等待她的結(jié)局終歸是悲劇性的。
賢妻們愿意去犧牲自己以維護家庭團圓,她們的手段首先是孩子,正如敬仁太太在小說的后半段,已經(jīng)沒有被描繪的片段,只剩下了生孩子。在《女兒身世太凄涼》中,太太竟為了家庭和諧勸丈夫娶丫頭,到丫頭房中過夜,《有福氣的人》中章老太窮盡一生調(diào)和各種關(guān)系,以失去作為妻子對于丈夫的“獨占”而不生氣為榮。百般手段,可見賢妻們對于附屬關(guān)系斷裂的恐懼。
在丈夫敬仁心中,即使是在“相愛”的美好假象之下,太太也只是一個“被看”的附屬品而已。小說中的太太一直是處于“被看”的狀態(tài)之下?!吨星锿怼分校慈视^賞太太中秋的妥當安排與精致妝容,覺得太太今晚非常的美,想摟抱她熱烈地親吻;但在他認為太太無理取鬧之后,他便認為“結(jié)婚之后第一次覺得他的女人難看”;在太太早產(chǎn)而生病,面容老去時,他就“常不在家,漸漸覺得她是非常丑陋”。敬仁一開始對太太的愛,恐怕不是愛情,不是對于另外一個獨立主體的愛與欣賞,而是一種對于自己附屬品——“我的女人”的實用性強的喜愛,而當這一附屬品漸漸失去了她作為一個“賢妻”的婉順的價值時,他便失去了耐心,喜愛更是無從談起。
從夫婦雙方的角度來看,舊社會的家庭關(guān)系,都只是一種依附與被依附的關(guān)系,而這種關(guān)系下的所謂愛情,是虛妄的,也是畸形的。在這其中的舊式賢妻,將家庭視為自己的全部,甘愿做一個圍城中的傀儡,像燈蛾一樣,一下一下地撲在窗戶紙上。她們的賢妻命運從一開始就注定是悲劇,縱使一生無差錯地做好一個賢妻,最終也不過像章老太一樣,成為家庭中被兒女分割的財產(chǎn)之一。
二、永遠的等待者
舊式賢妻們是家庭與婚姻的傀儡,永遠在小小的家庭之中恐懼、奔命,這是一個動態(tài)的形象;而另一方面,相比于在家庭,將她們放置在社會中時,她們卻是一個永遠靜態(tài)的等待者。她們是從《繡枕》《吃茶》中的深閨大小姐成長起來的,在深閨中,她們最擅長的就是等待,而當她們成長為某人的賢妻,等待依舊是她們永遠的離棄不了的特質(zhì)。
《中秋晚》中的敬仁太太便是如此,單從她的生活上說,一是從身邊發(fā)生的事情,從干姐姐的情況變化,到回娘家后敬仁的情況,皆不是她自己所得,前者是她通過敬仁的眼睛看到的,后者是通過母親的眼睛看到的。二是她情緒的變化,她的情緒在小說中是滿足:悚然—極度恐懼—悲戚認命的變化,而這種情緒變化都是伴隨著敬仁的情緒與行為變化同步的,如開始敬仁對她的滿意,她便感到滿足,中間敬仁心煩悲傷,她便恐懼悲傷,仿佛她自己并沒有五感,她的情緒都是敬仁的投射;并且她不能調(diào)節(jié)自己的情緒,悲傷的情緒只能通過別人來拯救,正如她自己所說的她的恐懼,“她只盼望有個人來看慰她,用手領(lǐng)她出來”。能拯救她的不是自己,而是別人。
從敬仁太太的命運來看,她是等待著敬仁來操控的,縱使是她生氣回了娘家,亦是在等待敬仁的回心轉(zhuǎn)意。小說中的轉(zhuǎn)折皆是由敬仁引發(fā)的,不吃團鴨、碰碎花瓶、不顧家庭,種種事件的疊加變成了太太悲劇命運的加速劑。太太自己永遠是一個等的靜態(tài)形象,又或者說,她的動態(tài)掙扎在當時的時代環(huán)境被禁錮了,如鬧別扭回娘家、生孩子,在男權(quán)社會中,無論是在家庭還是在社會,女性的聲音都是那么微弱,賢妻們自知不能改變,因此只能等待她們的拯救者。
在凌叔華的小說中,尤其是描寫舊式家庭生活的小說,像這種書寫等待男子出現(xiàn)及出現(xiàn)之后的變化是常有的戲碼,這一戲碼無情地揭露了賢妻們的弱勢等待地位與她們對這種地位并不反抗的事實?!痘ㄖ隆分械难噘辉趯懡o丈夫的信中說道:“我兩年前只是高墻根下的一根枯瘁小草……好容易遇到一個仁慈體物的園丁把我移到滿陽光的大地,時時受東風的吹噓,清泉的灌溉。于是我才有了生氣,長出碧綠的葉子……”這段話無疑是舊家庭中女子對于男子的無盡等待狀態(tài)的反諷,無論是哪一種舊式太太,心中都隱含著“等待被拯救”的心理,沉溺于玩樂的太太們在放逐自我的表面下,心理亦是永遠在等待的。在《太太》中,我們看到輸光錢財仍然要典當丈夫衣服去打牌的太太,在丈夫回來后的狼狽;《送車》中的丈夫一回來,此前還在議論他人的太太,便顯現(xiàn)出局促與恐懼丈夫拋棄的心理。
而一心為家的賢妻們,更是擁有這種等待心理的主角,她們沒有玩樂的表面,她們就是一塊佇立在家庭中的望夫石。
當拯救者不能拯救她們時,她們并沒有將導(dǎo)致自己悲劇結(jié)局的原因歸結(jié)于拯救者,或是社會,反倒是將這一切當作是自己命運的注定,歸結(jié)為虛無的不可抗力因素。而當賢妻們將自己視為被想象中這種強大的力量操控著的事物,她們所能做的,只有順從,只有等待所謂“命”的擺布。更可怕的是,這是社會的共識。敬仁太太的母親聽了女兒團鴨的故事和“都是的我命中注定受罪吧”的論斷,竟然說:“這都是天意,天降災(zāi)禍,誰躲得過!我看你也要看開點,修修福,等來世吧?!币淮馁t妻們順從于她們被人擺布的命運,她們等不到今生,就不斷等待所謂的來世幸福,可只要她們活在舊家庭中,她們所得到的,至多不過被附屬者的一點垂憐,幸福的假象。
三、結(jié)語
凌叔華小說中的舊式賢妻們,是讓人讀來最悲哀的,她們?yōu)榧彝ジ冻鲆簧M做妻子、母親的責任,可仍逃不出男權(quán)社會下女性的共同悲劇命運。這種形象被生動刻畫,躍然在“五四”時期及其后的紙上,更是有著獨特的價值。它反映了舊家庭中的賢妻們的生存與心理狀況,這些賢妻是被社會標準所認可和挾持的,是中國幾千年來男權(quán)社會中家庭婦女標尺下的產(chǎn)物,濃縮了當時中國絕大多數(shù)家庭婦女的特點,是中國舊社會舊家庭文化的一面鏡子。并且,在“五四”時期,在社會開始宣揚女性解放之際,舊式賢妻們比沉溺于玩樂的太太在文學(xué)文本中獲得的關(guān)注更少,她們的心理狀況和生存狀況被遺忘在時代進步的角落,但她們確實同樣是需要拯救的那一群。凌叔華筆下的敬仁太太們,將時代的目光重新吸引,這為討論與解決中國女性的種種問題提供了新的反思。另外,中國幾千年的男權(quán)中心的社會文化不可避免地在后代人心中將留下烙印,作為集體的文化記憶仍然潛伏在中國人的心中,讀凌叔華的賢妻們,對國人了解社會的深層弊病對女性反思自身思想與現(xiàn)狀有著永恒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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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國棟
[作者簡介]曾溫馨,華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在讀本科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