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佩洳 尹傳蘭
摘? ? 要: 蘇童《黃雀記》是一部寓言體小說,運用大量奇特的意象,彼此交錯疊加,極具象征義。本文從黃雀、螳螂、蟬等意象入手,探尋蘇童筆下多種意象的外在表征與內(nèi)在隱義,思索蘇童通過《黃雀記》意欲傳達的關于人性的考量問題。
關鍵詞: 蘇童? ? 《黃雀記》? ? 人生隱喻? ? 生命輪回? ? 人性考量
作為先鋒派小說代表,蘇童偏愛悲劇,喜歡寫小地方、小人物的故事,喜歡用奇特的意象。王安憶說:“蘇童的小說里面總是有道具。”①這些象征性“道具”使作品著上蘇童式味道。
《黃雀記》基本延續(xù)了蘇童慣常的敘事風格,圍繞一起“冤案”,以三個少年的視角,講述了發(fā)生在南方香椿樹街的人生悲劇。在敘事中運用多種意象建構(gòu)起一個寓言世界,世俗性與神性并存,充滿諷刺與隱喻的張力。保潤、柳生、仙女在這個隱喻的網(wǎng)里生長、衰敗。
一、人生隱喻:“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從命名上看,《黃雀記》有“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之意,起初蘇童想將小說命名為《小拉》(“小拉”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在南京流行的一種舞蹈,這種舞蹈主要是男女之間的互動),但又認為“小拉”太過直白,他“更傾向于稍微抽象、明亮的名字,哪怕沒那么切題”②。恰恰“情節(jié)中有一個看不見的黃雀,所以永遠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感覺。黃雀可能是災難,可能是命運,看上去很漂亮的意向后面是一個陰影、一個線索”②。于是,《黃雀記》誕生了。
“黃雀記”三字暗含保潤、柳生、仙女三人的身份定位及悲劇命運。三個意象分別對應強奸案中三人:仙女——蟬,保潤——螳螂,柳生——黃雀。保潤綁架仙女,柳生性侵仙女,三人形成一個閉合的“食物鏈”,相互牽制并糾纏,這個三角關系內(nèi)蘊巨大沖突。之后,三人又生發(fā)另一層內(nèi)置三角關系:仙女——被柳生母親收買而指認保潤,柳生——買通受害者仙女,逃避承擔法律責任,保潤——無權無勢、平庸憨厚的替罪羊。這三人不再僅是案件本身的當事人,更是金錢社會不同階層的象征,構(gòu)成另一個“食物鏈”,兩個“食物鏈”相互疊加、環(huán)環(huán)緊扣。可見,蘇童欲意借此批判金錢至上的社會,揭露權勢群體操縱底層弱勢群體的現(xiàn)象,頂層逃避懲罰,底層承受不公。
仙女是典型的拜金女,為了錢她將保潤送進監(jiān)獄,助柳生逃脫法網(wǎng)。在仙女心中,一切皆可標價,錢遠勝過愛情。依附他人生活的選擇決定了仙女成為被捕食者的角色,仙女的墮落史就是她被捕食的歷史。仙女指控保潤全因柳生給出的價碼,卻害保潤蒙受不白之冤,注定要受到良心的譴責。指控保潤那一刻,保潤便成為仙女的債權人,再次與保潤重逢時,她才會顯得手足無措。無論在柳生與保潤的糾葛中,還是在社會大環(huán)境中,仙女的身份定位一直都是“蟬”,她一輩子都無法掙脫此“食物鏈”。
“柳生的秋天”中,保潤、柳生、仙女三人重逢,但原來的三角關系發(fā)生變化。開篇就有:“柳生夾著尾巴做人,已經(jīng)很多年了?!雹郏?19)柳生逃脫法律制裁,卻沒能逃過良心譴責,出于愧疚,他一直精心照顧保潤祖父。他深知這段自由歲月是從保潤那里“偷”來的,僥幸的時光只能換來深度心虛。仙女回歸,時刻提醒柳生曾犯下的罪惡。此時,柳生不再是掌控他人命運的“黃雀”,而是退居為被人捕食的“蟬”。在保潤和仙女面前,他永遠無法抬頭。保潤出獄、仙女回歸對柳生來說是一種精神折磨。柳生最后死在保潤手里,完成一場命運輪回。
保潤出獄后,處于道德制高點,仙女與柳生皆有愧于他。他的身份隨之轉(zhuǎn)變,不再是“螳螂”,而是“黃雀”。在仇恨驅(qū)動下,保潤殺死柳生,看似“黃雀”的身份讓他再次入獄。相對柳生來說,他是“黃雀”,相對保潤的命運而言,他卻不是“黃雀”。保潤在欲望的驅(qū)使下犯罪,完成自身欲望的終結(jié),他的人生在殺死柳生那一刻便畫上句號。但柳生與保潤各自代表的社會群體依舊只是“蟬”,是“螳螂”,仍舊會被名為“命運”的“黃雀”捕捉?!包S雀”象征不可預測和掌控的人生,象征對未來的無知?!包S雀”可以瞬間摧毀一切,這是人生難以擺脫的陰影,“宿命是悲劇中重要的因素,最終的歸結(jié)點是人無法走出命運之網(wǎng)”④。也許,蘇童傳達的就是人在命運面前無力抗爭的窘境。
二、生命的輪回:“春”“夏”“秋”“冬”
四季在文學作品中往往有固定的象征義,包含的情感色彩較為固定,《黃雀記》中的四季似別有用意,分別喻指人物所處的人生階段。小說結(jié)構(gòu)是典型的三分式:“保潤的春天”“柳生的秋天”“白小姐(仙女)的夏天”。貌似缺失的“冬天”,卻在隱匿中為下一個“春天”埋下希望之種。
(一)“春”之殤
“保潤的春天”交代了三個主人公的命運背景:青春懵懂的保潤綁架仙女,柳生強奸仙女,從此,三人人生軌跡發(fā)生變化。這段“春天”的旅程,不僅屬于保潤,更為柳生、仙女共有,一切羈絆都在這個“春天”播下。
保潤的“春天”在被捕當日戛然而止,十年青春在監(jiān)獄中荒廢,他的人生瞬間從春天步入冬天。仇恨不斷滋生殺死柳生,保潤第二次入獄,讓他徹底進入人生的“冬天”,毫無回旋余地。
(二)“秋”之苦
柳生的“秋天”中的“秋”并非喜獲豐收之“金秋”,而是喻指面對仙女回歸與保潤出獄的壓力,柳生將面對充滿愧疚的人生并為之贖罪。
柳生逃過牢獄之災,卻沒逃過良心譴責。對仙女,他沒有選擇逃離,反倒主動接近。對保潤,他自覺可化解保潤前嫌。作為蔑視法律的既得利益者,柳生一方面深覺愧疚,另一方面淡化自己帶給他人的痛苦,既矛盾又輕慢。在深受牢獄煎熬之苦的保潤眼中,柳生的贖罪反變成挑釁。柳生的人生在保潤手中結(jié)束,這是柳生與其家人的“冬天”。
(三)“夏”之惡
白小姐(仙女)的“夏天”是罪惡的夏天,她的欲望在“夏天”蓬勃生長,欲壑難填是她的寫照。
仙女其人并非如雅號一樣天真純潔,這個名字本身就充滿了諷刺與悲涼。仙女成年后為自己改名“白蓁”,人稱“白小姐”?!鞍住毕笳髦儩?,“蓁”是草木茂盛的樣子,這個名字充滿仙女對新生活的期許。但“白小姐”并不“白”,新生活反成新墮落的開始。
柳生死后,仙女被當作“掃把星”??释融H的仙女在無力抗爭的命運前,產(chǎn)生一絲懺悔,但前路未知的仙女仍舊迷茫,最后踏入自己的“冬天”。故事結(jié)尾,蘇童為仙女畫上一個充滿無限可能性的省略號。仙女將孩子留下,獨自出走,剪斷世間人際關系網(wǎng),無人知曉她的去向。也許開始新生,也許繼續(xù)墮落,抑或遁入空門……但從仙女的性格發(fā)展邏輯看,她不是一個善始善終的人,她無法接受寧靜困頓的日子。這就決定,她的母愛只能一閃而過,最終還是拋棄孩子獨自出走。
(四)“冬”之生
蘇童在季節(jié)隱喻上做了“留白”。字面上“冬天”雖未出現(xiàn),卻在人物命運中暗露痕跡。
保潤、柳生、仙女三人的悲劇結(jié)局,是最直白的未言之喻:沉寂覆滅的“冬天”。但仙女留下了一個孩子,這個“冬天”似乎又多了一份暖意,寓意人生新的開始。雪萊的《西風頌》中有“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這樣的詩句。小說中四季象征人生的不同階段,四季在自然界中又是永恒的輪回。三人的悲劇在前三季萌發(fā),在“冬天”歸于沉寂。塵埃落定的“冬天”之后,又是新的春天、新的希望。如同仙女的新生孩子,一切罪惡都將過去,新生就在眼前。
三、人性的復雜:意象叢林
《黃雀記》不僅外部結(jié)構(gòu)充滿隱喻,故事中每個道具也是一個意味深長的意象。
(一)繩索——綁縛別人亦綁縛自己
保潤為人憨厚,智商一般,獨在結(jié)繩上堪稱“藝術家”,讓他的存在成為一種獨有。小說多處描寫保潤與繩子的關系,如保潤用繩子綁祖父、柳娟及井亭醫(yī)院的病人,也是保潤人生的高光時刻。
繩索作為伴隨保潤一生的物件,往往出現(xiàn)在他人生重大轉(zhuǎn)折期,如結(jié)識柳生,成為強奸案的替罪羊,殺死柳生等。表面上看,似保潤操控繩索,實則自己陷在繩索的圈套中。他手中的廉價繩是他的生命之繩,他操控繩索打出一個個繩結(jié),又被繩子索住靈魂。
保潤的一生可悲可嘆,十年牢獄之災讓他心機滿腹,正如他身上的刺青:“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保潤為復仇潛伏、克制,等待最佳的復仇時機。殺死柳生,保潤從一個假強奸犯變成一個真殺人犯,他為自己的仇恨埋單。復仇路上,繩索如影子一樣緊繞保潤,繩索“是世界的象征,也是命運的象征,在繩索的束縛之下,每個人都難以逃脫、身不由己”⑤。如果說保潤第一次入獄是受污蔑的話,第二次入獄則是自找的。他從監(jiān)獄走出,最終又回到監(jiān)獄,就像他手中結(jié)的繩環(huán),起點又是終點,就此走完一生。
(二)水塔——墮落與救贖
“水塔”是貫穿小說始終的意象,它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沉默不語又參與整個故事進程。作為三個主人公愛恨情仇的見證物,水塔見證了罪惡的開端,也見證了罪惡的收束,它的形象設定極富深意。小說中水塔有四個變身:廢墟、欲望宣泄地、香火廟、避難所。
廢墟。水塔位于樹林邊緣,爬滿藤蔓,荒蕪封閉。保潤偷走仙女的兔子作為仙女拿走自己八十塊錢的報復,而柳生建議保潤將兔子藏到水塔。這時,水塔僅是一處廢墟,無人問津。
欲望宣泄地。隨著人物關系的變化,荒蕪的環(huán)境慢慢沾染曖昧氣息。保潤綁架仙女,并要挾她同自己跳“小拉”。遭拒后,保潤逃離,但他沒想到柳生會強奸仙女,正如他想不到仙女會撒謊一樣。原本只是報復仙女的場所變成柳生的犯罪現(xiàn)場,他們的人生悲劇正式拉開帷幕。水塔中保潤與柳生都釋放了內(nèi)心隱藏的欲望。
香火廟。作為罪惡發(fā)生地的水塔,搖身一變成為供奉菩薩的香火廟,罪惡與神圣疊加,頗具戲劇性。更具諷刺的是,水塔是經(jīng)由柳生之手改造而成的,他“親手堵住了一個黑暗的記憶,他親手堵住了一條通往罪惡的路”③(160)。經(jīng)過多年僥幸生活,柳生總是有意無意切斷過去的記憶。但當他面對變身為香火廟的水塔磕下第一個響頭時,柳生意識到他只能贖罪。水塔改造的香火廟倍受追捧,普度眾生的菩薩被請進罪惡深淵。如同多年前見證柳生犯罪一樣,菩薩面露慈悲靜聽各種聲音。水塔身份的轉(zhuǎn)變也是一種贖罪觀念,一般來說,人很難做到自救,蕓蕓眾生所求的其實是內(nèi)心的自我慰藉,他們借上香求得希望。依靠有所圖的慰藉物最終會被他們自己推翻,因而,香火廟盛景不長,最后只是落得一片荒蕪。
避難所。保潤與仙女走投無路時,水塔又成為避難所。保潤出獄后曾在水塔暫住,仙女生下孩子無處可去,也曾暫居水塔,水塔成為二人唯一的棲身地。仙女出走后,祖父和孩子又成為水塔新的暫住戶。
水塔作為一個標志性建筑一直矗立在那里,它本身沒有人性榮辱,不因繁榮而喜,也不因衰敗而傷。它冷眼看待世事變遷、靈魂墮落、救贖漸行漸遠。水塔的形象伴隨人物關系而變化,整部小說以它為始又以它為終,這種輪回與人物命運的宿命感同步。
(三)紅臉?gòu)雰骸邜u與希望
《黃雀記》中,蘇童主要通過描寫女性心理及其所受壓迫表達對女性的悲憫。
小說最后一章名為“紅臉?gòu)雰骸?,這是仙女生下的孩子。作者安排一個墮落的風塵女子生下孩子有特殊寓意。因仙女的孩子是紅臉,便被稱作“恥嬰”和“怒嬰”。恥,是對現(xiàn)實的羞恥;怒,是對現(xiàn)實的憤怒與無望。紅臉?gòu)雰鹤鳛橄膳难永m(xù),會沿襲仙女的罪惡與羞恥,這正是蘇童對仙女這類人物的警告:墮落與黑暗會在新生命中得以延續(xù)。即使紅臉?gòu)雰菏裁炊紱]做,母親帶給他的羞恥也不會消失。紅臉不僅是仙女自身的罪惡與羞辱,還是他人對仙女看法的外化。在他人目光中,紅臉就是仙女的罪證。
同時,嬰兒又象征著生機與希望,“怒嬰依偎在祖父的懷里,很安靜”③(304),與離開母親哭鬧不止的孩子相比,安靜接受母親離開的怒嬰顯得格外不同,正是他擺脫仙女罪惡與羞恥的開始,屬于他的未來充滿了希望和各種可能性。
(四)失魂——主體性的喪失
“失魂”是無形的心理意象,作為一種獨特的心理現(xiàn)象,是精神被極度壓抑后的一種外在反映。
《黃雀記》中,“失魂”有兩類:一類是祖父、紹興奶奶等人的“失魂”;另一類是保潤、柳生、仙女的“失魂”。兩類失魂都是喪失主體性,無法自控,以致做出喪失理智的事情,后一種“失魂”更具破壞性,害人更害己。
保潤因綁架仙女、殺死柳生而失魂。柳生因強暴仙女,構(gòu)陷保潤,在內(nèi)疚與恐懼中失魂。二人失魂都與犯罪有關,也都與仙女有關。保潤第一次失魂就是迷戀仙女,他在無名少女憤怒面孔中“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親近”③(7),而后開始三人的糾纏。柳生曾對仙女說:“你不在,我的魂就在,你回來了,我的魂又丟了?!雹郏?76)仙女是造成保潤、柳生“失魂”的人,恰恰也是“還魂”人。
與保潤、柳生相比,仙女失魂程度是最深的。如果說保潤與柳生是間歇性失魂的話,仙女便是持續(xù)性失魂。家庭教育缺失與性格缺陷使仙女的三觀出現(xiàn)偏差,她自甘墮落,為金錢出賣身體與尊嚴,為利益?zhèn)Ρ櫯c柳生。失魂的仙女毫無道德所言,隨心所欲,對自己不負責,對他人也不負責。
如果說,“失魂”是迷失自我的話,“還魂”便是找回自我。小說結(jié)尾,仙女生下怒嬰后,靈魂開始歸位,她認識到自己的罪惡,學會懺悔。失魂程度最深的仙女是唯一找回“魂”的人,但“還魂”只是一時的,幫助仙女還魂的“紅臉?gòu)雰骸辈⑽蠢∷哪_步,出走的仙女注定不能安心生活,她終究還是“魂不附體”。蘇童曾在一次采訪中表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和《被侮辱的和被損害的》這兩部小說恰好可以言簡意賅地表達《黃雀記》的脈絡和精神取向。”②從三人的失魂現(xiàn)象中便可見一斑,蘇童依托“失魂”這一充滿迷信味道的心理意象表達人生的罪與罰。三人在失魂中犯罪,在失魂中受罰,也在失魂中贖罪。
蘇童在《黃雀記》中建構(gòu)了一個具有濃郁寓言味道的奇特世界,對生活中常見意象進行藝術加工,賦予獨特的審美意蘊,將故事中人物深層靈魂意象化,也是對小說人物命運的諷喻。通過描寫社會轉(zhuǎn)型期小人物的現(xiàn)實困境,側(cè)面反映當時部分群體的生存狀態(tài)和心理狀態(tài),揭示生活中的矛盾與沖突。
注釋:
①陳思和,王安憶,欒梅健.童年·60年代人·歷史記憶——蘇童作品學術研討會紀要[J].渤海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6).
②劉科.新長篇《黃雀記》出版,蘇童五十天命重歸“香椿樹街”:它一直疲倦而柔軟地靠在我懷里[EB/OL].http://www.time-weekly.com/html/20130606/21611_1.html.
③蘇童.黃雀記[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
④洪玉潔.《黃雀記》中的蘇童式宿命悲劇研究[J].大眾文藝:學術版,2015(23).
⑤高瑜爽.論《黃雀記》中的意象美[J].小品文選刊,201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