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礪鋒（南京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

《張孝祥集編年校注》，辛更儒校注，中華書局，2016

陳永正兄在《詩注要義》中指出：“注釋詩歌之難，其緣由主要有三：一為注家難得，二為典實(shí)難考，三為本意難尋?！蔽覍Υ苏Z極為欽佩。頃讀辛更儒先生《張孝祥集編年校注》（中華書局，2016），尤其是其中的詩注部分，更加覺得上引數(shù)語真乃經(jīng)驗(yàn)之談，不刊之論。

張孝祥的詩集，徐鵬先生、彭國忠先生曾作整理，但僅有校點(diǎn)，未加注釋。所以辛更儒先生為張?jiān)娮髯ⅲ聦偈讋?chuàng)，全無依傍，其難度可想而知。幸而辛先生是多年從事宋人別集箋注的資深學(xué)者，此前已有《辛稼軒詩文箋注》《楊萬里集箋校》《劉克莊集箋?！返戎鲉柺溃蠖N皆是卷數(shù)逾百的巨帙，他在這方面早已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yàn)。張孝祥的詩集僅有十一卷，辛先生為之作注，可稱駕輕就熟。辛先生在此書《凡例》中指出：“詩詞是此次箋注的重點(diǎn)，故箋注力求詳贍，凡詩詞題目涉及之人、事、職官、地理及詞中典故、語詞出處，在所必注?！蔽艺J(rèn)為辛先生確實(shí)達(dá)到了自己所定的目標(biāo)，他對張孝祥詩的注釋，尤其是其中的典故與語詞出處，確有篳路藍(lán)縷之功。舉兩個(gè)例子以證實(shí)之：《暑甚得雨與張文伯同登禪智寺》：“老火陵稚金，聚作三日熱。”注引王安石《病起》“稚金敷新涼，老火灺殘濁”，又引司馬光《奉同何濟(jì)川迎吏未至秋暑方劇呈同舍》“稚金避老火，暑勢尤驕盈”。王安石為宋詩大家，司馬光則詩名不著，此注兼引二者，實(shí)屬不易?！杜c邵陽李守二子用東坡韻》，此詩無題下注，未明“用東坡韻”究指何詩，注曰：“右詩用韻步蘇軾《藤州江上夜起對月贈邵道士》詩?！碧K詩多達(dá)2300多首，此首又非蘇詩名篇，若非辛先生腹儲特富，定是極費(fèi)搜檢之勞。此類優(yōu)點(diǎn)相當(dāng)常見，可證此注確是佳構(gòu)。

然而智者千慮或有一失，張?jiān)娦磷㈦m稱白璧，尚有微瑕，謹(jǐn)將閱讀所見列舉于下，以供辛先生參考，并向廣大讀者請益。首先是尚有漏注，例如《賦王唐卿廬山所得靈璧石》：“失喜而懼心茫然?！贝司錈o注。按“失喜”一詞初見于沈佺期《牛女》之“失喜先臨鏡”，復(fù)見于杜甫《遠(yuǎn)游》之“失喜問京華”，似應(yīng)出注。《謝劉恭父玉潭月色真石室之賜》：“何人遺我雙玉瓶?！贝司錈o注。按張衡《四愁詩》云：“美人贈我金瑯玕，何以報(bào)之雙玉盤。”此詩句法本此，似應(yīng)出注。《和仲彌性煙霏佳句兼簡貳車》：“西巖定有漁翁宿。”此句無注。按柳宗元《漁翁》云“漁翁夜傍西巖宿”，張?jiān)娨蛑?，似?yīng)出注?！额}玄英先生廟》：“遺廟亦空山?！贝司錈o注。按杜甫《武侯廟》云“遺廟丹青合，空山草木長?！睆?jiān)娨蛑?，似?yīng)出注?！端]福觀何卿壁間詩對之悵然次前韻》：“嚴(yán)詩杜集倘同編。”此句無注，其實(shí)句意源于蘇詩《岐亭五首》之二的“嚴(yán)詩編杜集”?！度隆分械摹八弦烩徴Z”，此句無注，其實(shí)源于蘇詩《大風(fēng)留金山兩日》的“塔上一鈴獨(dú)自語”。《東坡》：“暗井蛙成部。”注引《南齊書·孔稚珪傳》中孔稚珪以蛙鳴“當(dāng)兩部鼓吹”之事，以注此句的后三字，甚確。其實(shí)“暗井”二字出于蘇軾詩《東坡八首》之二：“家僮燒枯草，走報(bào)暗井出。”亦應(yīng)出注?！端伞罚骸皟羯粦?yīng)撩處士，國香今不落民家。”此處無注。按黃庭堅(jiān)《次韻中玉水仙花二首》之二：“可惜國香天不管，隨緣流落小民家?！比螠Y注且引山谷弟子高荷《國香詩序》中關(guān)于此詩之一段本事，如能引此作注，當(dāng)可幫助讀者理解詩意。有些張?jiān)婋m未直接因襲前人字句，但在詩意構(gòu)思上有所模仿，例如《月之四日至南陵，大雨，江邊之圩已有沒者。入鄱陽境中，山田乃以無雨為病。偶成一章，呈王龜齡》：“圩田雨多水拍拍，山田改作龜兆拆。兩般種田一般苦，一處祈晴一祈雨?！毙磷⑽囱杂兴?，其實(shí)可引蘇軾《泗州僧伽塔》為注：“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順風(fēng)來者怨。若使人人禱輒遂，造物應(yīng)須日千變?！彪m說二詩旨意不同，但張孝祥的構(gòu)思多半受到蘇軾的啟迪，注明此點(diǎn)不無裨益。

其次是尚有誤注，例如《金沙堆》：“藥房桂棟中天開。”注曰：“藥房桂棟，應(yīng)為‘蕙房桂棟?！蛾悤ず笾鞅炯o(jì)》：‘（至德三年）十一月己未，詔曰：今雅道雍熙，由庚得所。斷琴故履，零落不追。閱笥開書，無因循復(fù)。外可詳之禮典，改筑舊廟。蕙房桂棟，咸使惟新。芳蘩潔潦，以時(shí)饗奠?！贝俗⒁?jīng)據(jù)典，貌若精審。其實(shí)“藥房桂棟”不誤，不能擅改?！冻o·九歌·湘夫人》云“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即此詩所本。此詩所詠乃洞庭湖中之金沙堆，島上有廟，張孝祥還有一詩題曰《金沙堆廟有忠潔侯者，屈大夫也，感之賦詩》，既然與屈原有關(guān)，則化用楚辭中語自是此詩的題中應(yīng)有之義。又如《張欽夫筍脯甚佳，秘其方不以示人，戲遣此詩》：“使君喜食筍，筍脯味勝肉。秘法不肯傳，閉門課私仆。君不見金谷饌客本萍齏，豪世借此真成癡。但令長須日致饋，不敢求君帳下兒?！毙磷⒂诘谖寰湎伦⒃疲骸敖鸸龋瑫x石崇別館?！稌x書》卷三三《石崇傳》：‘財(cái)產(chǎn)豐積，室宇宏麗，后房百數(shù)，皆曳紈繡，珥金翠，絲竹盡當(dāng)時(shí)之選，庖膳窮水陸之珍。與貴戚王愷、羊琇之徒以奢靡相尚?！鐬榭妥鞫怪?，咄嗟便辦。每冬，得韭萍齏?！贝颂幰稌x書》不錯(cuò)，可惜少引了以下數(shù)句：“愷每以此三事為恨，乃密貨崇帳下，問其所以。答云：‘豆至難煮，豫作熟末，客來但作白粥以投之耳。韭萍齏是搗韭根雜以麥苗耳?！比绱耍瑒t全詩所用之典故才首尾完整：石崇為了斗富，于冬季制作假冒的韭萍齏，以勝過王愷。王愷賄賂石崇家仆，方知其秘法。張孝祥用此典戲詠友人善制筍脯卻自秘其方之事，且戲謂對方：只要每日派人饋贈，便不向?qū)Ψ郊移退髑竺胤健Ｈ绱?，末句“帳下兒”云云才有著落，全詩旨意亦豁然開朗。又如《和劉國正覓雌黃》：“劉郎家具少于車，只有詩囊未厭渠。乞與丹鉛將底用，點(diǎn)勘腹中行秘書。”尾句下注引韓愈《秋懷》：“不如覷文字，丹鉛事點(diǎn)勘。”然尚有“行秘書”三字未注，似應(yīng)增引《隋唐嘉話》卷中：“太宗嘗出行，有司請載副書以從，上曰：‘不須。虞世南在，此行秘書也?！薄懊貢　蹦颂拼姓C(jī)關(guān)，主掌經(jīng)籍圖書。所謂“行秘書”，意即“行走之圖書典籍”。張?jiān)娨庵^劉郎腹儲萬卷，乃一行走書簏，故需丹鉛以事點(diǎn)勘也?！靶忻貢比帜舜嗽娭P(guān)鍵，尤需出注，否則詩人贊美對方之主旨會隱沒不彰。又如《和如庵》之五：“道人受偈自然燈，筆底光芒夜夜騰。詩成十手不供寫，鑿齒敢對彌天僧?！弊⒃唬骸拌忼X，《漢書》卷八七下《揚(yáng)雄傳》：‘主人曰：昔有強(qiáng)秦，封豕打完士，窫窳其民，鑿齒之徒相與摩牙而爭之。注：‘窫窳類貙虎，爪食人。鑿齒，齒長五尺，似鑿，亦食人。彌天僧，饒節(jié)《待不愚入山未至》詩：‘酌泉煮茗湯欲竭，彌天道人猶未來?！贝俗㈥P(guān)于“鑿齒”者不得要領(lǐng)，關(guān)于“彌天僧”者亦非其最初出處。其實(shí)“鑿齒”即晉人習(xí)鑿齒，“彌天僧”即晉僧釋道安，《晉書·習(xí)鑿齒傳》：“時(shí)有桑門釋道安，俊辯有高才，自北至荊州，與鑿齒相見。道安曰：‘彌天釋道安。鑿齒曰：‘四海習(xí)鑿齒。時(shí)人以為佳對?！睆埿⑾橛么斯适拢磉_(dá)對僧人如庵的自謙之意，如依辛注，則尾句全不可解。

再補(bǔ)充一個(gè)例子以見注釋之難，也可作為陳永正觀點(diǎn)的佐證。張?jiān)姟杜R桂令以薦當(dāng)趨朝，置酒召客，戲作二十八字，遣六從事佐之，壽其太夫人》：“一鶚新收薦士書?！毙磷⒃唬骸啊逗鬂h書》卷八一《龐參傳》：‘會御史中丞樊準(zhǔn)上疏薦參，曰：臣聞鷙鳥累百，不如一鶚?！保ù颂帯熬戆艘弧蹦恕熬砦逡弧敝`）也許會有讀者與我一樣，初讀以為此注有誤，因?yàn)椤苞v鳥累百，不如一鶚”是漢末孔融《薦禰衡表》中的名句，《漢語大辭典》中的“鶚?biāo)]”詞條，即舉此以為書證。但是查檢兩者的年代，發(fā)現(xiàn)前者是在漢安帝永初元年（107），后者則在漢獻(xiàn)帝建安元年（196），當(dāng)然樊準(zhǔn)所言在先。那么辛注是否指出了最初的出處呢？　其實(shí)也沒有。檢索文獻(xiàn)，西漢人鄒陽《上吳王書》中已有此語，一字不差。其事發(fā)生于漢文帝后元七年（前157），更早于樊準(zhǔn)。有趣的是，鄒、樊二人都自稱“臣聞鷙鳥累百”云云，可見他們也是在引述古語。而且李善注《文選》所載《薦禰衡表》云：“《史記》：‘趙簡子曰：鷙鳥累百，不如一鶚?！狈瓩z今本《史記·趙世家》，惟見“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而不見此語。但李善號稱“書簏”，他肯定有所依據(jù)，那么這兩句話早在先秦就已產(chǎn)生了?？梢娨霚?zhǔn)確地注出典故成語的第一手出處，洵非易事，因?yàn)檫f相轉(zhuǎn)述、陳陳相因的現(xiàn)象在古代十分常見。我因此向長年從事古詩箋注的辛更儒先生及其他學(xué)者表示由衷的敬意，他們的辛勤工作為我們閱讀古詩提供了很多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