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永其
阿城走后,大飛收到了一堆信件,是各個雜志寫給阿城的退稿信。大飛把信箱翻了個底朝天,發(fā)現(xiàn)還有一封是阿城寄來的,被壓在最底下。這些信里面夾著那種隨處可買到的明信片,一起被大飛塞到了關(guān)于那個夏天的筆記本里。
故事要從2017年的那個夏天說起。那時阿城和大飛剛剛中專畢業(yè),被暫時分配到一家工廠的流水線上工作。
2017年的夏天發(fā)生了很多神奇的事。一個靦腆內(nèi)向的男孩子走上舞臺,唱了幾首自己寫的歌,幸運(yùn)地受到所有人的關(guān)注。
與別的樣貌出眾、能跳會唱的選手相比,他平凡到不能再平凡,可他一路過關(guān)斬將,竟然走到了總決賽。
后來的他站在舞臺中央,聚光燈就打在他的身上,觀眾席上絲帶紛紛揚(yáng)揚(yáng)。主持人站在那里說“這個夏天最高的榮譽(yù),屬于毛不易”時,阿城正和大飛坐在電腦前吃西瓜。
阿城呆呆地停下了手里的動作,滿嘴西瓜瓤,大飛一直啃到西瓜皮,說了句“真牛”。
用大飛的話說,這人簡直就是“開了掛”。同是打怪升級,別人都還是辛辛苦苦湊錢買把鐵劍,他就直接穿上“圣衣鎧甲”了。
人們會對他的成功感到不可思議,是因為他太像我們了:長相平凡,家境普通,愛做夢,內(nèi)向,不會說話,有點(diǎn)兒“衰衰的”,也會被生活搞得遍體鱗傷。
可從6月到9月,短短3個月時間,他就從默默無聞變成人們議論的對象,這樣的故事,幾乎滿足了每個人對丑小鴨變天鵝的向往。
每個平凡的人都想有不平凡的時刻,阿城就是這樣的人,雖然不會說出來,但他也希望自己可以受到很多人關(guān)注,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大明星。
阿城是在決賽直播第二天下午看的重播。在毛不易奪冠的那個夜里,他還在一個名為“城市理想計劃”的論壇里“潛水”。論壇里大都是一些充滿理想的年輕人,那天晚上,沉靜很久的論壇一下就炸開了鍋,不知在誰的帶動下,所有人都開始討論起這個看起來很普通的年輕人。
阿城在看重播前,就在論壇里知道了最后的冠軍是誰,可他還是在看重播時滿懷激動地等著主持人宣布名次。那時候,舞臺燈光閃爍,人們的視線都聚集在毛不易身上,有人舉起他的手,帶著他一起歡呼。
毛不易奪冠的那一刻,幾乎點(diǎn)燃了每個平凡的人心中的夢想。
阿城就是其中一個。
大飛買了一個筆記本,說要記錄這個夏天所有的事。
阿城在那個夏初寫了很多小說,他想把它們投去各家雜志社。大飛自作主張地要給他幫忙:先是幫他收集很多雜志的征稿函,后來買了很多郵票說替他一起寄出去。
大飛在工廠流水線上的工作是用氣槍打螺絲釘,別人只能打3個的工夫,大飛可以打5個。大飛做什么事好像都很積極熱情,好像什么都難不倒他。
他是一個很有義氣的人,也擁有足夠的少年感,對于前途沒有迷茫和恐懼,這種人總是會讓人很欣賞。
這是阿城覺得的。
阿城一方面白天在工廠上班,晚上寫小說;另一方面,阿城的父母一直想讓他回到他們身邊,在家附近找個地方上班。阿城知道自己可能遲早要走的,但他想,要走也至少在那些小說寄出去之后再走。
娜娜也是大飛和阿城的中專同學(xué),她負(fù)責(zé)在組裝好的風(fēng)機(jī)上面貼上一排標(biāo)簽。那里夏天很熱,旁邊是叼著煙焊鐵管的大叔,只有流水線上面懸掛著一個小電風(fēng)扇。每次下班他們的衣服都已經(jīng)濕透。
夏日的某個夜晚,下班路上,阿城把小說拿給他們看。
工廠里一整天丁零當(dāng)啷的機(jī)器聲讓人無法放松。從廠區(qū)出來,路上靜悄悄的,只有陣陣知了的清爽叫聲,晚風(fēng)吹在每個人身上,可以吹掉一天的酸痛與疲勞,被汗浸濕的脊背被風(fēng)吹得很舒服。
三個人走得很慢,最后索性停下來靠在路燈下面看阿城寫在故事里的小段子??砂⒊菍懙锰什萘?,兩個人看得有點(diǎn)兒累;有些地方涂抹嚴(yán)重,再加上路燈的光沒有那么亮,看得人眼睛發(fā)昏。
娜娜決定幫他重新抄一遍。
“字寫得好還是很重要的,第一印象嘛。萬一審稿編輯在精彩的地方看不清楚,理解不了,可就慘了?!蹦饶日f。
大飛也跟著點(diǎn)點(diǎn)頭。
“那你啥時候能抄好?”阿城本來打算立刻把它寄出去的。
“你寫的太多了?!蹦饶日f,“我也說不好,幫你抄出來可能要好幾天?!?/p>
“嗯,行吧,謝謝了?!?/p>
夏天的夜晚,晚風(fēng)習(xí)習(xí),蟬聲不絕,一切都讓人期待著美好事物的到來。
其實每個人年輕時都在為了擺脫平庸的人生而努力,到了中年又要追求安穩(wěn)的生活。
阿城等了很久,直到第五天下午的時候,娜娜叫阿城在宿舍門口等她,然后把一大摞稿紙塞給了他。拿到全新稿件的阿城翻了好幾遍,真是美觀。文章抄在一張張布滿格子的紙上,娜娜寫的字秀氣、漂亮又清楚。
他把稿件塞進(jìn)斜挎包,大飛借來一輛自行車從遠(yuǎn)處騎過來。他們兩個人需要到城市中心找一家郵局。大飛迎著夕陽的余暉,騎著自行車帶著阿城,穿過大橋,穿過熱鬧的街市,穿過安靜的人家。
下午,放學(xué)的孩子圍在一起,蹲在地上玩卡牌,聊著電腦游戲,無憂無慮的樣子讓阿城很羨慕。一直到傍晚,倆人才在一家農(nóng)業(yè)銀行旁邊找到一家郵局。
稿件郵寄出去后,日子就變得很漫長了。阿城本來想等結(jié)果出來之后再離開這里回家鄉(xiāng)的,可沒過幾天,父母又在催促他,所以阿城等不到結(jié)果出來就要走了。
7月正午的高溫總是讓人避之不及,街上的人三三兩兩。到了下午四五點(diǎn),風(fēng)兒和煦,枝影繁茂,人們才漸漸聚集起來。
阿城本來可以提前走的,他去寢室收拾好行李,又洗了頭,想等到那兩人下班去告?zhèn)€別。那天是周末,可以提前下班,阿城算好了兩人下班的時間,去找他們的路上就碰上了娜娜。
路上栽滿了香樟樹,平時來來往往的車很多,街兩旁都是些商品房。陽光射在臉上有些曬,阿城的鼻梁上出了一點(diǎn)兒汗。
“你要走了?”娜娜說,“大飛那條線今天通知要加班,可能要晚上才能回來了?!?/p>
“嗯,那我不等他了,我下午的火車,之后我再聯(lián)系他吧?!?/p>
娜娜有點(diǎn)兒擔(dān)心地問:“萬一雜志社要了你的小說怎么辦?”
“沒事,他們會給我打電話的。”
娜娜手里拎著剛買的一碗涼皮和一杯冷飲。天上幾朵白云,風(fēng)不吹也不動,風(fēng)吹時偶爾挪一下位置。阿城和她又說起自己投稿的事。
阿城說:“有些事情,一旦過了這個夏天就可能再也回不去了。這個夏天的很多想法、想做的事,都會隨著時間過去成為遺憾。我想如果是真的迫不及待要做的事,那不管怎么樣都要去做完!”
阿城又說:“工廠的流水線工作雖然無聊,浪費(fèi)時間和精力,讓我每天都筋疲力盡,可到了外面的世界,我就不知道明天會遇見什么,這讓我很心慌?!?/p>
一陣風(fēng)吹過樹梢,樹葉嘩啦啦響作一片。夕陽下循環(huán)而過的空蕩蕩的公交汽車,玻璃在陽光的反射下閃閃發(fā)光。在阿城的記憶里,似乎每個夏天都會有那么多的離別和相遇。
兩個人一直走到公交站臺。娜娜說:“行吧。再見啦?!?/p>
阿城跳上328路公交車。
“對了,還有一件事?!蹦饶群?。
“怎么了?”阿城回頭問。
“算了,不說了?!?/p>
阿城握著欄桿,站在售票口投零錢。汽車發(fā)動的一瞬間,他望向窗外,大喊道:“我走啦!”
娜娜在外面點(diǎn)了點(diǎn)頭,汽車慢慢起步,身后的風(fēng)景一去不回。
這些熟悉的街道,熟悉的人和氣味,他害怕有一天會忘了這些。然而不會的。每當(dāng)聽到風(fēng)再次吹響樹梢,當(dāng)空氣中重新彌漫著梔子花香,他就又會想起,這布滿一切的盛夏。
阿城還有話沒有來得及和大飛說,可有些話是不適合在電話里說的,電話里總歸有些煽情,所以阿城趴在火車的窗邊給他們寫信。那封信從毛不易開始說起—
我直到現(xiàn)在都認(rèn)為毛不易得了冠軍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從一個平凡人變成大明星,他做了幾乎每個人都做過卻實現(xiàn)不了的夢。
我在想,如果因為一點(diǎn)兒差錯,或者是選錯了一首歌,一開始他可能就被淘汰了,無法再唱后面的那些歌,展現(xiàn)不了他的才華。
我想,其實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要去經(jīng)歷平凡。如果我們沒有毛不易的才華,也沒有他的運(yùn)氣,我們就更要認(rèn)認(rèn)真真過好自己的人生。
人生有太多的時間要去消磨,不是每段時光都是人生的閃光點(diǎn),有些時光,它們平淡、瑣碎,卻是完整生活的填充物。我們要尋找人生的閃光點(diǎn),也不要虛度中間這些平淡的生活。
我會想念你們的,我會懷念這里生活的一切。
這里的生活讓我感覺很踏實,外面的每一天都會發(fā)生很多事,我每天不知道會遇見什么樣的人,碰上什么樣的麻煩事。
對于告別,如果嚴(yán)肅一些未免太過沉重,若只是輕輕一句帶過,又顯得過于輕浮。
有時我們向過去告別,總喜歡用一些形式,比如唱一首歌、寫一封信、留一句話。對于告別而言,這樣并不能釋懷悲傷,但我們在以后回想時,能夠輕而易舉地把情感寄托到一首歌、一封信、一句話里。
那么,我就用毛不易的《盛夏》向你們告別吧:
那是日落時候輕輕發(fā)出的嘆息啊,
昨天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
明天該去哪啊?
相框里閃閃發(fā)光的我們啊,
在夏天發(fā)生的事,
你忘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