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中元
我們尊敬的徐麗云老師, 2019年夏,病情漸重。九、十月間,住進安慶市海軍116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十月上旬的一天,我突然接到素珍大姐電話,徐之子“大弟弟”說到老師的病情,還說起老師想著我們這些學生。我立將此訊傳到同學群及58級師兄師姐那邊,并于9日上午約60班在安慶的同學前往探視。
病室嚴格把關(guān),每次只能進入一人,且身著防護服,足登塑鞋套,每人不超過兩分鐘。同學們絡(luò)繹走近她的病榻前,面對的是略有感覺卻由呼吸機支撐著的恩師——她在等待我們師生最后的晤見。一個個提心吊膽而進,涓涓細語在她耳邊傾訴祝福,徐老師僅憑心靈感應(yīng),眨動著眼皮,滿腹的話是一個字說不出。我們心情沉重而潸然淚下。連著數(shù)日,58級、78級等同學陸續(xù)相約而至,遠在外地的學友也紛紛捎來誠摯的問候。
10月17日,徐老師走完了她九十高齡的人生歷程。18日上午,黃梅戲藝術(shù)職業(yè)學院有關(guān)領(lǐng)導,以及58級、60級、78級的部分安慶同學,在殯儀館向徐老師作最后的告別。我代表60班同學,撰挽聯(lián)如下:
琢刻藝精 京劇舞臺譽皖市
敬崇師范 黃梅戲校培新人
徐老師1930年出生于上海一戶郵電局小職員之家。因家境困難,1942年父親托關(guān)系,拜京劇程派名坤新艷秋為師。師父身為“坤伶主席”,授徒甚嚴。12歲的徐麗云(原名徐麗仙)永遠銘記父親的囑托:“囡囡,要唱成角兒,一定要登上大世界(舞臺)。”
從此,上海弄堂里少了一個鄰家小妹,梨園的舞臺多了一個職業(yè)坤旦徐麗云。學藝之途艱難曲折,徐麗云猶如從心底唱出《鎖麟囊·朱樓》一折的“二黃慢板”:
一霎時把七情俱已味盡,
參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
自帶天資,又有名師開路,徐麗云不負眾望,“四功五法”樣樣精通,深得師父喜愛。幸運的種子由汗水澆灌,不過三年已拿下數(shù)出大戲,趁著跑鬼子反,在杭、嘉、湖一帶略顯名氣。1945年日本投降,徐麗云隨之返滬。
1946年,程硯秋率“秋聲社”赴滬演出,16歲的徐麗云如海綿吸水,每天全身心撲在劇場里看戲。一個臺上大伽,一個臺下小角,心靈奇妙溝通。程派聲腔獨樹一幟,風格含蓄,可謂“柔里有剛,剛?cè)嵯酀?,形成“藕斷絲連,若斷若續(xù)”的韻味。氣托腔,腔托音,音帶氣。表演時水袖從不露手,裙子像一片荷葉鋪展,亦從不露腳,走起“圓場”裙底飛飄如盤,輕盈翩翩,“青衣”的雍容端莊達到極致。
程派的藝術(shù)精華,使得徐麗云突然頓悟,仿佛得到神靈點化,幾年學戲的心得驟然連成體系,由此開啟了她全新的藝術(shù)時代。她不僅站穩(wěn)上海灘,并如愿登上“大世界”,她主演的劇目《鎖麟囊》《荒山淚》《紅娘》《四郎探母》《穆桂英》《宇宙鋒》等等,紅極一時。
上海伶界聯(lián)合會(解放后改為“上海京劇公會”)評選出上海灘“十大名旦”,徐麗云大名列入其中。雖名氣日臻震響,她依然刻苦訓練,四處求學,并跟隨昆曲名家朱傳茗研習昆曲表演藝術(shù)。
解放后,民國名旦一下子成了新中國文藝工作者。她創(chuàng)建了“徐麗云劇團”,走向各地,唱紅全國。1951年,她和其他名角參與了梅蘭芳發(fā)起的義演,為抗美援朝募捐購買飛機大炮,可以想象,在新中國的陽光沐浴下,徐麗云是何等的意氣風發(fā),蓬勃向上。
(第一節(jié)部分摘錄于郭明輝文章《徐麗云:“民國民旦”淡隱安慶》,刊載《合肥晚報·合肥在線》——作者注)
1955年春,徐麗云應(yīng)邀率團到安慶市演出。作為長江重埠的安慶,史上曾為安徽省府,魚米之鄉(xiāng),文化重鎮(zhèn),留下了徽班進京的轟動效應(yīng),又有京劇鼻祖程長庚的創(chuàng)造性開拓,天下伶人無不傳誦“無石不成班”。徐麗云可謂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她的系列拿手好戲的演出,征服了安慶的老戲迷。尤其是她高亢而渾厚的嗓音,在人民劇院演出,竟讓吳樾街的聽眾不覺止步傾聽,交口稱贊。時任安徽省文化部門領(lǐng)導楊杰看戲后不禁叫絕,散戲時專程去后臺與徐老師暢談藝經(jīng)。
1956年底,“安慶市黃梅戲劇團演員訓練班”招生入學,楊杰部長立即想到思路開闊、很有想法的徐麗云,力邀徐麗云來宜執(zhí)教。1958年8月,安慶市藝術(shù)學校正式成立,徐麗云成為第一批骨干教師。此時56、57的訓練班學生已然畢業(yè)。58級(即此后的市“黃梅戲劇團青年隊”)便是徐老師轉(zhuǎn)行教學的首批學生。提起“青年隊”,可謂安徽戲校值得驕傲的一面旗幟,此后校領(lǐng)導陸續(xù)聘請了一大批京昆名流教授該班,奠定了黃梅戲表演形態(tài)的教學模式。
此間,徐麗云還被派往上海戲劇學院導演系短期進修,為她教學上理論指導實踐打下了基礎(chǔ)。
1959年春,徐麗云與汪敏、馬繼揚(兩位為音樂老師)合作,主排了安慶民歌民舞《繡花舞》《鵲橋報豐收》,赴合肥參加匯演,皆獲嘉獎,徐老師的編導能力初露鋒芒。
1960年,青年隊以《楊門女將》這出新編文武大戲震撼省城,轟動大江南北,徐麗云為該劇組參與排演、訓練的老師。自59—64年(其間曾返校執(zhí)教60班),徐老師為58級排過的戲有《百花贈劍》《梁紅玉》《柜中緣》《思凡》《打金枝》《西樓會》《寶蓮燈》《馬蘭花》《草原小姐妹》《三姐下凡》《山鄉(xiāng)風云》《河神娶婦》《瓊花》《王杰》《南方來信》《英雄小八路》《長山火?!返?。(以上劇目部分與他人合作,由汪金才、朱學清老師提供——作者注)
1962年,徐老師中途調(diào)回戲校,專帶我們60班。我就在她手下排過兩出大戲《天仙配》《柳毅傳書》(均實習公演)?!短煜膳洹方?jīng)黃梅戲大師嚴鳳英、王少舫的詮釋而享譽國內(nèi)外,到了徐老師手上,她也不失自我創(chuàng)造,努力揉捏京黃為一體。《柳》劇是由江蘇南京越劇團著名演員竺水招、筱水招演出并拍成電影,徐麗云主排的《柳》劇,“龍宮”一場幕啟,即是眾水族嬉戲玩耍的場面。劇間還增加了小龍王的一段“開打”。由陳正國老師說的武戲小蕩子,既進一步交待了劇情,又為全劇增添了色彩,給主要演員趕場和休息留下了空間,真是一舉多得。她在藝術(shù)編導中,不拘泥于“樣板”,給人留下的印象十分深刻。此外我班的《金麟記》《天河配》《謝瑤環(huán)》乃至《紅燈記》《沙家浜》等都留下徐老師指導排練的痕跡。
由于她的名氣,在南方京劇界人緣頗廣。江蘇省京劇院一團60年代中前期來安慶演出,她曾率領(lǐng)我班一干人馬到皖江影劇院,請趙云鶴老師給我們教學排練小武戲《八仙飄?!?,該團小戲?qū)鰰r,加進了《八》劇演出,為了我們有一個直觀的認知機會。
“文革”后期,我在安慶市京劇團已任導演若干年,與徐老師由師生變成同事關(guān)系。在赴合肥學習時,她帶我去京劇老藝人家中,花一個多小時教授我《秋江》,我邊做記錄邊學套路,回宜后該劇還參加了二團的青年演員劇目比賽活動。
70年代末,徐老師和我先后調(diào)回戲校任教,巧合的是我們同在一個教研組,任正副教研組長,負責78級(二班)的教學工作。此刻我才進一步了解:這是個閑不住又愛動腦的老太太(也才50歲)。我們在排大戲的同時,徐老師調(diào)動其他教師積極性,讓那些跑“龍?zhí)住?、演配角的學生排了一出又一出功夫小戲,這就是她常常掛在嘴邊的“小秋收”。
她于80、90年代,先后將京劇《貴妃醉酒》(汪敏老師作曲)、《殺狗勸妻》(王文治老師作曲,與張傳宏老師合作排練)精心改編成黃梅戲教學劇目,兩劇實驗非常成功,最終成為我校的教學保留劇目教材。
上世紀,徐老師于60年代分別教授58、60級。時隔二十年,她又重歸教學崗位,執(zhí)教78級乃至此后若干班級,為78級排過《孝子冤》《天仙配·路遇》等。記得1985年,表演專業(yè)成立了《謝瑤環(huán)》劇組,由我任執(zhí)行導演,徐麗云、王曉東、朱學清、何曉華老師參加指導,各行各角均有分工。徐老師給我提了意見,認為黃梅戲要突出演唱,在第六場武則天面對百姓呈來的“血寫狀書”,要抒發(fā)情感。我誠意接受,將原來的幾句唱加長,并與作曲老師吳恕民、配器老師劉先康專研該段音樂,取得良好效果。
五十歲乃天命之年,徐老師五十余歲成為一個“年輕”的共產(chǎn)黨員,了卻人生的最后志愿。幾十年來,她待學生,猶如親生子女、孫子孫女,“以人為本”的教學理念,自覺地貫徹在她的教學實踐中。記得在《永恒的記憶》一書首發(fā)式上,時隔多年未見的58級師姐盧小菠,見到徐老師緊緊相擁,痛哭流涕,周圍師兄師姐無不為之動容。78級的同學魏蕤遠在合肥,對徐老師一直關(guān)心備至,贈房送車,以報師恩。
謹以此文悼念徐麗云老師!祈愿徐麗云老師在天堂安息!
《繡花舞》劇照之一托花繃子揚左手的開始:朱學清、高仲英、胡靜、潘家風、汪瑞珍、姚美美、丁兆星、林桂榮、江臘梅、趙秋云。(該舞蹈赴省匯演時,曾為蘇聯(lián)大使等外賓觀摩演出——作者注)
《繡花舞》劇照一從左起:丁兆星、胡靜、高忠英、汪瑞珍、姚美美、江臘梅、朱學清、趙秋云,前面兩個左邊林桂榮,右邊潘家鳳。(姚美美、胡靜供圖)
徐麗云課后輔導7 8級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