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鵬
陽光高得不能再高了,毫無遮攔地照得我家院子通亮。母親并沒有看太陽,沖出院子,就在院壩揪出一把草來,它長得星星點點的,有點小黃花,不起眼,就頑強地長在水泥縫隙里。
它長在水泥縫隙里有好一陣子了。
我不知道母親為何拔草,也不問她。因為,我母親像一個鄉(xiāng)野醫(yī)生,她常常拔回一些草來,熬制成水,要我們喝,說是清涼解毒。
我母親的脾氣,她做任何事,不得有人過問。所以,我沒有問,看著她握著那一把草,去水池邊了。
臨到中午時,餐桌上有一盤像螞蟻一樣縱橫不一的菜。我猶豫了一下,母親則伸出筷子,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我試著夾了一筷子,忐忑著,一股被石頭搗香的大蒜味,進入了我的鼻孔。從井水里浸涼的野菜,清涼酥脆,細(xì)軟可口。
六月,菜蔬荒季。我的母親站在院壩里,自言自語,這個季節(jié)吃什么嘛。
我們從此開啟了挖野菜的行動。
母親站在茅廁旁的荒地里,她并沒有看太陽,也沒有戴草帽,她在荒地里不知道尋找什么。
我以為她又是尋找她的兩個雞子,抓回來生蛋?;牡乩锘牟莺苌睿策^了母親的膝蓋。
母親的的確良襯衫抖了抖,只見她東抓一把,西抓一把,一頓豐盛的晚餐就有了。大米粥,兩盤味道不一的野菜,還加我最愛的泡菜,用她最鄉(xiāng)土的廚藝烹制出來。
讓我吃得杯盤狼藉,一掃而光。
面對生活的幸福和苦楚,母親吃完晚飯,坐在沙發(fā)上,對著我說,你幺姨打電話來,要我們?nèi)錾腺I點菜回來。母親眼神特別堅定,她站了起來,望了望門外,頗有生活底氣地說,這滿山滿坡到處都是野菜,隨手一抓,就有菜吃。
我從菜園里割回來一把又一把韭菜,母親看也不看一眼。我則小心翼翼地摸出雞窩的蛋,避過母親的視線,把它炒了一大盤,黃黃綠綠的。
上桌時,母親不伸筷子,只聽她說,這野菜不好吃。
我很詫異,在城市,我最喜歡的一道韭菜,如今在鄉(xiāng)村已成了野菜,難怪,它在菜園被棄之在地坎,越不理會,越長得茂密。
還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新大陸,在別人家荒廢了的菜園里,一大篷又一大篷的胡蘿卜,迎著夕陽。
我把它的胡須拔掉了,在河邊洗去了泥土,干凈了,胡蘿卜煞是好看,像一個個紅姑娘似的。
母親回來了,她看見盆中的胡蘿卜,對我說,你把它拽回來做什么。
我在深圳,有制作泡菜的習(xí)慣,常常把胡蘿卜購買回來,腌制了,泡來吃,那種入口咬上去一聲脆響的,是美味。
我見母親不高興,馬上說,胡蘿卜營養(yǎng)價值高。
母親聽了并沒喜悅,只說這是一道傷心菜,吃傷心了,在饑荒年代,頓頓吃。如今,沒有人種了,成了野菜。
我不理解母親的感受,也沒經(jīng)歷過饑荒年代。我怕母親的性格上來了,會把我鐘愛的胡蘿卜扔掉了。
我立馬說,程旭喜歡吃胡蘿卜。
母親聽說孫子喜歡吃,就在樓梯間的那間房子里拖出一個小泡菜壇,碼上鹽,把胡蘿卜泡了進去。
母親愛孫真切,我這一次的勞動成果才得到尊重。
母親曾把我挖回來的野菜,不明就里地拋在別人家的巷子里。
因為是夏天,六月的天氣,傍晚空氣悶熱,母親從泡菜壇里抬起頭來,皺紋里滿是汗水,她無比幸福地說,他喜歡吃,泡到年底就香了,他過年回來吃吧。
因為母親的一次挖野菜,激發(fā)了我對挖野菜的興趣。
我去后山拾蘑菇,提著一個籃子,看到一條扁擔(dān)大的蟒蛇,從嶺上帶著聲響地爬過,我嚇得屁滾尿流地回到家中,籃子里的蘑菇也少了一半,我對母親半天才說出看到了蟒蛇。
母親則說,前段時間有野豬出沒,現(xiàn)在蟒蛇爬行,我們村里要出獵人了。
母親罵我膽小,她可能不知道,這么多年的打工生活,使我不再是一個鄉(xiāng)野孩子。記得,我有次回鄉(xiāng),在自家菜園看到一頭老黃牛跑到地里啃吃我家的蔬菜。
我跑回來,對我母親喊,媽,有頭牛在啃吃我家的菜了,怎么辦?
母親訓(xùn)責(zé)了我一下,帶著我,很輕易地把老黃牛牽走了。
原來這么簡單的一件事,我卻束手無策,鄰居家的春碧聽說了,哈哈大笑起來,就像聽到新聞一樣的。
我在匡家溝等著一只大螃蟹。
我閑了時,扳起螃蟹來了,這是一道美味,母親把它煎炸了一番,金黃黃的,下稀飯最為上乘。煎炸黃了,母親端上桌,正要動筷子,母親說,等一等。
她從鹽罐用兩指捏出一絲鹽來,在螃蟹上一灑,像下了雪。我不知道,鹽從母親的手指一灑,為什么就變得香起來了。
這只大螃蟹我等了若干天了,就等著它出洞。我在抓獲它的時候,它揮動著兩只大鉗,從我的手中跑了,進了一個水洞,我伸進手去,洞幽深,夠不著。
春碧見我傻傻坐在石頭上,她扛著一把鋤頭,拽著她一對兒女,她笑著問我,坐在石頭上做什么。
我當(dāng)然不能告訴她我在等螃蟹,免得她當(dāng)新聞一樣笑話。
我問他們干什么,還扛著一把鋤頭,她說,挖折耳根。
我一聽說挖折耳根,就來了興趣,這一道野菜,多好吃。
我說,我也去。
我跟著春碧爬到一個田下頭,那里有浸水,折耳根剛剛冒出頭了,小心翼翼地探出頭。折耳根喜歡在有浸水的地方,長得兒肥母壯。
春碧說,這個季節(jié)的折耳根是最嫩的。
我揮動著鋤頭,她和她孩子在后面撿,我們挖了很多折耳根。我要了一把。
春碧家明天要招待客人,想必是一道最受歡迎的野菜了。
我在朋友圈里發(fā)了一條微信,拍上折耳根的圖片,紛紛引來網(wǎng)友的點贊。春碧告訴我,那里折耳根最多,想吃就去挖。
她打工回來,就一直留守在鄉(xiāng)村,對村頭村尾的事摸得一清二楚。
我接到一個電話,是隔壁家二嫂子打來的,她問我在哪里挖折耳根。
我沒有回答她,就掛了電話。
我對挖折耳根來了濃厚的興趣,扛著鋤頭就按春碧指定的地名去挖,那里折耳根真多,斜斜的長滿了一坡。
你別挖完了。一個女人的聲音。我一看是給我打電話的宗芳,我說,你跑得快,從鎮(zhèn)上就跑來了。
她說,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我本來就在老家。
她說,你還不說實話呢?你以為我不知道哪里有折耳根嗎。
我揮動著鋤頭,對宗芳說,你也愛吃折耳根嗎?
她一邊挖,一邊撿,她說,老二愛吃。老二是她老公,家中排行老二,大家就叫他老二了。
我挖了一背簍的折耳根,背回家,母親已經(jīng)把先前挖的折耳根泡好了,她是從老壇子里挖的浸菜水泡的,格外有一股鄉(xiāng)野味。
母親見我挖了一背簍折耳根回來,問我怎么挖這么多。我并沒有告知母親真正的用意,只說曬干后泡茶喝,母親說那倒是好事一樁。
我吃完晚飯,就去水池邊把折耳根清洗干凈,一把一把晾曬干水。
第二天跑到快遞公司,打了真空給我的表姐寄到北京去了。
有很多年沒有回老家的表姐收到折耳根,欣喜地打來電話,激動地說,我是真舍不得扔掉葉子啊。真空后的折耳根葉子融了,根還新鮮如初的。
表姐在電話里欣喜若狂的樣子,她還說,野蒜呢。
我才想起長在田間地角的它來,明天我又要挖野蒜了。
我從鎮(zhèn)上回來,母親正背對著夕陽,勾著身子在摘菜葉。六月的黃昏,霞光滿天,照得我家的院子通紅,連屋頂都紅了。
灰灰菜,母親手里正在擺弄的是灰灰菜,類型像萵苣,葉子灰色,比萵苣的葉子要堅硬,看著像一把把長匕首。
媽,你怎么把它拽回來了,是喂雞嗎?在我的記憶里,小時去扯豬草,灰灰菜都被我們列入喂豬的草了。
不,我們今晚吃它。我詫異,站著不動,母親抬起頭來,對我笑著說,你就等著吃吧。
我還是站著不動,滿天的夕照,照得母親的皺紋更深。
母親去水池邊把灰灰菜洗干凈了,用柴火把灰灰菜燎到半生半熟,拌上大蔥大蒜,用臘豬油重新回鍋,就端上了桌。
灰灰菜有點粗糙,帶著一點點苦味,下到我們的腸胃里。它某一刻像極了我們的生活,像六月的悶熱的天氣,像明亮的民謠那樣在唱。
拾荒記
那條公路,我走了很久。盡管是大夏天,太陽炙熱,照得公路上的石子滾燙,汽車一過,灰塵揚起,我就消失在灰塵里。
灰塵散盡的公路,突然向遠(yuǎn)方敞開,我赤著腳,背著書包,上學(xué)去。
兩旁的槐樹長在公路的懸崖上,有無限的粗,偶爾有幾棵榆樹,直直地長向天空,像要奪下天空的顏色來。
灰塵散去,我赤腳踩在發(fā)燙的公路上,公路到處都是石子。那時,赤腳的孩子也并不覺得貧窮,只覺得打赤腳是一種率性。也并非不是沒有鞋穿,在鄉(xiāng)野長大的孩子,就是赤裸裸的。
我不知從何時開始,就有東張西望的表情,一雙眼睛左右相顧,像在尋找什么。這時,一個形銷骨立的東西吸引住了我。
我停了下來,看著坐在灰塵中的東西,它像一個嬰兒,如此地有了滄桑和悲觀絕望的臉。我無限憐憫地把它攥在手中,替它抹掉灰塵,它對我露出了嬰兒般的笑。
它是一顆果核,一個被風(fēng)吹日曬后的果核。我把它揣在書包里,那天晚上,月亮高上了中天,我因為這顆果核而醒來。我點亮煤油燈,掏出鉛筆來,畫了一幅又一幅畫。
我拾過糖紙,把它用練習(xí)本夾起來。我不知道糖紙集中在一起,就是色彩繽紛的畫來,小小的心靈被顏色征服了,它就像雨后的田野,有七彩的彩虹。因此,我有了畫筆。
我有一個小木箱,里面全是我拾來的東西,有彈珠、香煙盒、紐扣,甚至是石頭。我不知道石頭為什么那么好玩。我能在石頭里看到我沒看到的世界,比如大海、鯨魚、湖泊……它遠(yuǎn)遠(yuǎn)超過我在鄉(xiāng)野里的見識。
我在河流里整日整日尋找石頭,它們小如卵石,大如星斗。有一天,我從河流的上游尋到下流,我發(fā)現(xiàn)了一塊巨大的石頭,它像一條大白魚。而我卻無法帶著它,我急得哭了。
然而,天空下起雨來,洪水來了……
晚上,我做夢了,滔天洪水也無法淹埋大白魚,我夢見,它馱著我……
我在夢里哭醒,像屋脊那么大的石頭我無法把它帶回來,裝進我的木箱里,所以從夢里哭醒了。
母親被我的哭聲驚醒了。她問我哭什么,我才告訴她我撿石頭的事,遇到一塊大石頭無法把它撿回來而傷心欲絕。
母親對我的怪異行為不解,她總覺得我是她最傻的孩子,也是最愛流淚的孩子。她對著我的屁股打了一巴掌,她說,睡吧,那是一塊風(fēng)水石,叫鯉魚石,再大的洪水都沒法把它淹沒。
不準(zhǔn)犯傻了。母親說。
我真的拾起荒來了,跟著村里的小伙伴,我們?nèi)艘黄鹗盎模≤?、夢軍,還有我。我們背著一個背簍,拿著一根鐵絲鉤,出現(xiàn)在小鎮(zhèn)上的垃圾堆里,把牙膏皮、紙皮、鐵釘、玻璃碎片……
統(tǒng)統(tǒng)拾起來,去廢品收購站變賣成一張張一元的紙幣。那時,鄉(xiāng)村的孩子,口袋里有一元,那是相當(dāng)有錢了。
我們?nèi)俗兂闪擞绣X人。一天黃昏,我們坐在鎮(zhèn)上的大街上,望著穿著高跟涼鞋的腳,我們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貧窮。那悠閑的人群里,我們就是流浪的孩子。
我們嘆了嘆氣。小軍說,我?guī)銈內(nèi)ヒ粋€發(fā)財?shù)牡胤健?/p>
我們?nèi)藖淼揭粋€地方,原來是一座小學(xué)校,我和夢軍不明就里。從小,小軍的主意特別多。他帶著我們繞到學(xué)校的后面,穿過兩棵大榕樹。小軍說,就這里了,他小心揭開幾塊石頭,把頭伸進去試了試。他說,頭能進去,身子就能進去。
他命令夢軍先進去,我立馬說,是偷東西?。课以敢膺M去,夢軍說。他就像天生做強盜的,一下子鉆了進去,我不肯進,就在外面把風(fēng)。誰知道,我膽小,在外面把風(fēng),見他們很久不出來,我害怕了起來,我也伸進頭去,屋子里一片漆黑。
等我適應(yīng)了光線,小軍一聲大叫,來人了。被小軍一嚇,我們什么也沒偷到,也就是根本沒有什么可偷的。我只是在光線下看到書桌上有一本書,我就順手抄走了。
一本線裝本的小說《七俠五義》。我很慶幸偷到一本書,因為里面有很多英雄人物的插畫,我把作業(yè)本蒙在插畫上臨摹起來。
我發(fā)覺我的聲音開始變化,還黑乎乎地黑了嘴角毛。而我們也搬出了那個家,去到另一個地方安了家,我那個小木箱也丟失了,童年不再來。
我開始喜歡讀書,在語文老師那里讀到一本《聚散兩依依》,一個下午就把它讀完了。它跟之前讀的《七俠五義》是不一樣的,有詩有畫,有情有調(diào)。而我的語文老師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她第二天穿著一件旗袍,驚艷了全班同學(xué),她對我們講了瓊瑤。
我總是沒有書讀,除了課本。而我也總能發(fā)現(xiàn)書,鎮(zhèn)上有一家蘭登書屋,就在中學(xué)校旁,里面有很多圖書。開書屋的是一對兄弟,哥哥叫陳楠,弟弟叫什么名字,我忘記了。哥哥像一個知識分子,戴著一個白光眼鏡,我試圖接近他。弟弟像一個花花公子,長得風(fēng)流瀟灑,他已在報紙上發(fā)表詩了。
那時,我還不知道什么是詩,我把我寫的一本又一本故事交給陳楠看,他看著。我對他說,我沒有書看,他就從書架上取出書來交給我。
這么多年,我都有回鄉(xiāng)去蘭登書屋,而那里早已時過境遷,只是那座學(xué)校還在。
沒過多久,陳楠外出打工去了,給我來過一封信,說是在東莞一家電子廠,他嘆息打工是磨人心智、摧毀志向的世界工廠。
我當(dāng)然還不懂。
我沒有了書讀,我眼睛開始尋找,去上學(xué)的路上,我拾到一本小冊子,是一本手抄本,是《少女之心》。我那時不知是什么,見到文字我就讀了下去。
讀得我的心怦怦直跳,我讀完,照樣把它扔掉了,它就像現(xiàn)在的漂流書。
我也沒逃脫打工的命運,卷入了打工大潮。我很幸運,上午去我舅舅所在的工廠,下午就被招進了工廠。
南方的天氣燥熱,脫下裝滿汗水和灰塵的工衣后,那就是我們青春的主場。我養(yǎng)成的拾荒癖,怎么也改不了。我在一個垃圾場拾到幾塊木板,那木板有很好看的花紋,木刻版畫,也能看出故事來。我把它拾起來,工友不明就里,也不伸出手來幫我,他嫌臟。
我回到宿舍找來釘子和鋸子,把它釘成書櫥,立在我的床頭,這時不再畫畫了,寫起文章來。
從我撿到那顆果核后,到我臨摹《七俠五義》,母親發(fā)現(xiàn)了我的異常。因為我的作業(yè)本總是不夠用,都拿去畫畫了,母親覺得我不務(wù)正業(yè),就收了我的彩筆,燒毀了我的繪畫本。
她把那顆果核扔了出去,并告訴我那是一個梨子的果核。
她還拍了拍我的腦袋。
我們山上還沒有種梨子樹,所以我沒認(rèn)出果核是什么,聽我母親一說,我突然感到果核的丑陋,夢也冷了一半。
母親阻止了我畫畫,又來阻止我讀畫本,她不知聽誰說,我讀的是閑書,會影響我學(xué)習(xí),她沒收了我的畫本。
我沒其他夢可以發(fā)揮了,也沒有其他天才可以表露了。我又不甘于枯燥,就在做完作業(yè)的本子后面寫故事,寫得密密麻麻,母親見我低著頭寫故事,以為在做作業(yè),也就沒管我。
因為她不識字,遇到村中婦人,炫耀我讀書用功,連作業(yè)本背面都寫滿了。
好在我成績斐然。
工廠放假了,所有員工都出去了,我睡了一個懶覺,醒來,宿舍里的人都不見了。那天天色很灰,一個人上路的心情也灰,我想去海邊,夜夜聽到海聲,還從來沒見過海。
我去了海邊,沒看到文章里描寫的海水,沒有看到蔚藍(lán),只覺得渾濁。海水不斷地把泡沫朝我腳下卷來,帶著海上的漂移物。
從遠(yuǎn)處漂來一本筆記本,它不斷地向我漂來,像漂流信一樣,知道有一個人在岸上等它。
我拾了起來,是一本打工日記……
我開始寫反映打工生活的詩,我寫了很多首,像《致打工者》《打工詠嘆調(diào)》《打工之歌》《工廠,我在流水線下》……
我寫好后,趁著工廠放假,偷偷潛入車間,把它貼在工友喝茶水的地方。
但那時我不知道那叫“打工詩歌”,直到我?guī)е@本打工日記,走南闖北后,再回到深圳,才接觸了這一文學(xué)現(xiàn)象。而這本打工日記,在我搬來搬去的路上,也就丟失在風(fēng)中了。
海水把筆記本不斷地送到我面前來,我拾了起來,這是一本打工日記,里面寫滿了一個打工仔的打工生活,也是我第一次讀到關(guān)于打工的文字。
打工日記攤開在我的手掌里,變成了一張張蝴蝶,它們飛翔著,又向著大海,帶著漂流信,錯誤地送到每個人的手中。
賣橘記
天還沒亮,母親就起床了。我剛從深圳回來,還沒適應(yīng)天不亮就起床,朦朦朧朧中,母親從她的房間開門,向我的房間而來,也攪亂我的睡眠,潛意識埋怨母親怎么天不亮就起床。母親經(jīng)過我房間,也沒叫我起床,而是說了一句,趕集的人都下來了。她拉亮了我房間的燈,我才想起,今天是趕集。
我起來,還感覺沒睡好。匆匆忙忙洗了一把臉,背著橘子就上路了。
離集鎮(zhèn)還有十里路,因為交警管得嚴(yán),禁止電動三輪車上路,趕集的人只能靠步行。
我背著橘子在前,母親因為年邁,總是被我甩在后面很遠(yuǎn)。
我在前,由不得停下來等母親。一是,我若先趕到集市,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橘子;二是,母親年邁,心里總有點擔(dān)憂。
母親說,你背著橘子重,不用管我,先到場上。
我們這里稱集日為趕場,鄉(xiāng)下人趕場,梳洗得干干凈凈的,從集市里換糧食、鹽、油、肉回來。
半個小時后,我和母親都到了集市,天還沒完全亮開。
母親走了一遭,擺賣柑橘的紅紅黃黃地集中在一起。母親說,來晚了,都沒地了。
我以為是背著橘子上集市就有人收購,原來是擺攤。我看出去,半條街都是賣橘子的,紅紅黃黃的橘子,紅紅火火的半條街。
我埋怨著母親,因為我從來沒有上街賣過東西。
母親說,好了。你想得好,現(xiàn)在的橘子哪有人上門收購的。
母親說,蜜橘的品種都脫產(chǎn)了,賣橘子就像賣土一樣。
我們終于找了一個地方,把柑橘放下。旁邊有個賣橘子的老頭,他嘀咕了一下,也就沒說什么了。因為他賣的品種和我們的不同,是臍橙,有的還是青的。賣臍橙的老頭見我用懷疑的眼光看著青皮的臍橙,他趕忙說,熟了,都甜著呢。
他破開一個臍橙,是紅心的。我問,這是什么橙子,看品種是臍橙啊。
老人連忙說,是紅心臍橙。
我離開故鄉(xiāng)太久了,竟然不知道老家還有這個品種。
我們在老頭這里擠了一個位置,旁邊有一輛摩托車,還有一排垃圾箱。我去把一個垃圾箱拉到另一頭,再把摩托車挪了挪。
果然,我們的位置寬多了,賣臍橙的老頭也不咕噥了,他瘦瘦的,像麻稈一樣。
好不容易盼來一個女人問價,母親要兩塊二一斤,女人回價一塊八,母親說不賣。女人最后看了一眼走了。
她回頭再看了一眼,還是走了。
因為我也不會討價還價,幫不了母親什么忙,只好坐在一旁。木雞似的呆,看著別人來跟母親討價還價。
很多人都是來問問價,然后悻悻然走了。母親說,你買不買嘛,需要好多嗎?多一點就便宜一點嘛。
有兩三個來買的,挑走了幾個大的,色澤漂亮的,只購買兩三個。母親則賭氣說,我懶得給你過秤,算了,不賣你。
買橘子的大多是女人,見母親賭氣,也負(fù)氣地扔下橘子走了。
母親說,橘子出來一次沒賣過,都是挑選上集的,她還選,還只買兩三個。
母親說,都是挑選出來的,品相不好的橘子都不好意思拿出來。
一旁賣臍橙的老頭說,好吃不管用,還得好看。
我聽了無言以對,想想自己在深圳偶爾買水果吃,都是挑便宜的購買,不禁啞然。
母親說,看嘛,橘子還沒賣出去,收管理費的還來了。果然,有個人過來了,握著票據(jù)。我立馬對賣臍橙的老頭說,你就說是一家的,這樣管理費我們一人出一元。賣臍橙的老頭秒懂,果然,我們一家只給了一元。母親沒有一元找給老頭,問我有沒有。我說,我身上一分錢都沒有,我都不用錢的,都是用手機。
賣臍橙的老頭看了看我,轉(zhuǎn)過去看看母親,說,你拿五元整的,我找你四元。
母親給她五元,老頭找給她四元。
等到十點了,終于賣出去十斤,卻是一個熟人。她看見我母親,很快樂地打招呼,您也在賣橘子啊。
她極為尊重我母親,說話都是很親熱。
母親詫異,連忙問,你是哪個???
她說,我是郭廣義家的兒媳婦。母親愣了愣,她接著說,您都不認(rèn)得我了,我還去給您送過錢。
她說的是我大舅,在新疆的大舅,每年過年都給我母親帶回500元過年。因為他們一家人在新疆打工。
母親說,我認(rèn)得,我認(rèn)得郭廣義啊,你們年輕的我認(rèn)不得。你看,我都老糊涂了。
她說,您今年多少歲了???
母親說,八十了。
她說,都八十了,看不出來啊,看著您身體都挺好的,還出來賣橘子。
母親說,也不好,能自己動吧。
她看了看我,問母親,這是您孫子嗎?
母親說,是兒子,不是孫。我和母親在一起,年紀(jì)差距太大,我總被誤認(rèn)為是母親的孫子。
她哦了一聲,說,我也來買幾斤。母親說,你隨便拿,隨便選。
她滿滿稱了十斤,母親往她袋子里又多放,她又禮貌拿了出來,母親趁她立身起來走時,往她袋子里裝了兩個,她笑著說謝謝也接受了。
快到晌午了,我們才賣出去十斤橘子,還是賣給熟人。旁邊賣臍橙的老頭一斤都沒賣出去,問的人都少,有個女人來問,他急著說包甜,包甜。女人很不信任地又很認(rèn)真地要老頭破開一只臍橙,她嘗了嘗,搖了搖頭,說味道淡了,她很抱歉地走了。我說了一句,她剛好嘗到味道淡的了,老頭說,各的口味不同。他很有經(jīng)驗一樣的。
他說,你們家今天生意還好,問的人還很多。他的臍橙不知為什么少有人問,他的老伴過來了,把他連臍橙一起帶走了。他走時,還說了一句,一個都沒賣出去,還給了一元管理費。
母親見賣臍橙的老頭一走,她叫我照看著,她走了一遭,叫我搬到另外一個地方,因為我們沒帶秤,賣臍橙的老頭一走,我們沒秤了。那邊,有個賣辣椒的,是我們的熟人,他有秤。母親說,我們家的秤有點“大”,劃不來。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我對鄉(xiāng)里的很多事都不懂了。沒想到,我們搬到那邊,連問的人也沒有。賣辣椒的男人賣的是尖辣椒,青青的尖辣椒,他說,辣椒更不好賣,他只賣出去兩斤。他的尖辣椒一籃子,在籃子里張牙舞爪,他還賣編織的背系,他的背系比辣椒好賣。
我對母親說,媽,這里不是賣橘子的地方,都沒有人問。
母親笑笑,生意是等出來的。
總是沒有人來問,我們就又搬回賣橘子的地點,卻沒有位置,就選擇了一個賣水果店的門前,賣橘子的已經(jīng)擺到水果店的門前了。水果店的老板來趕人,趕不動,他親自跑出來,把我們的橘子挪出去很遠(yuǎn),可他一走,我們又?jǐn)[到他水果店門前,實在是沒位置了。他趕,我們不動,他就不趕了。
但是,還是沒有人來問,生意已經(jīng)過去了,橘子紅紅的,黃黃的,等著它的主人,紅紅火火擺了半條街。
來了一輛小車,車上下來兩個穿呢子大衣的夫妻,他們看也不看我們這邊一眼,直奔一家賣蜜橘的攤位上,選了一百元的橘子,本來是九十九元,穿呢子大衣的女人大方,給了一百元,并說不找了。
我們羨慕了一陣,母親說,怪不怪,她家是厚皮的蜜橘,明明不好吃,我們的是薄皮的。
我說,買橘子的當(dāng)然不懂,是那個女人的生意來了。
有個瘦高瘦高的年輕人過來了,他看了看我家的橘子,說,不錯。
說著,又走了一遭橘子市場,在另一處討價還價。
集市都快散場了,橘子還沒有人來買。
那個瘦高瘦高的年輕男子一直在跟別人討價還價,我覺得有機會了,我走過去和他搭訕,他說他要1500斤橘子,他是做橘子生意的。
他說,他想要一家人的橘子,奈何蜜橘是一種脫產(chǎn)的品種,沒有一家有那么多的蜜橘。
我和他搭訕,并要求他加微信,他說他要一車蜜橘,八毛錢一斤。集市都在散場了,我說,我們這點橘子賣給你,給多少錢一斤?
他看了看,覺得橘子不錯,說一元一斤。我母親還不肯,我對母親說,集市都在散場了,你想又背回家嘛。
瘦高瘦高的年輕人收購了我們的橘子,并要我給他聯(lián)系橘子貨源。
我們走出市場,橘子還是紅紅的,黃黃的,火紅火紅的有半條街。
母親走過,還得意地笑了笑,她賣了四十元。我問母親,我們還需要購買點什么不?母親說,稱兩斤肉。集市在逐段散場,人也少了,賣肉的見我們前來,多遠(yuǎn)都堆著笑,熱情地打著招呼,買兩斤肉不?母親問,多少錢一斤?
二十八,賣肉的翻動著嘴皮,像剝豆角一樣,她見母親遲疑,顯得很誠懇地說,老娘子,早上都三十元一斤,這個時候才二十八喲。
我們選中了一塊肉,有三斤多,一百多元。母親要我看清秤,并對賣肉的說,秤要足,不足,我會來找你的。
母親一邊說著一邊從她懷里掏錢,我掃了二維碼,賣肉的堆著笑,把肉放到背簍里了。我拉母親走,母親很警覺地說,還沒給錢。我說我在手機上付了。
母親說,我有很久沒來稱肉了,貴得很,下不了手。
我說,我不是每個月都給你寄了錢嗎?夠你吃,夠你用了。我和母親一路走著,一路說話,她買了幾斤苞谷面,突然問我買不買醫(yī)保的事,她拿錢出來。我心里想著買,嘴里卻沒回答她。
母親問我餓了沒有,她不問還好,一問倒是餓了。我們?nèi)ヒ患颐骛^里,母親問價,母親說,太貴了。我叫她坐下,她執(zhí)意要去包子鋪吃,說便宜得多,一人吃兩個包子,送一碗米湯,就夠了。我叫她坐下來,我說我請你。我們要了兩碗面,十元一碗。母親從她懷里摸出二十元人民幣擺在桌子上。
吃完面出來,母親說,走路回家吧,坐摩托要十元。我們就一前一后回了家,回到家,姐姐卻來了,她開著她的車。
我們坐在沙發(fā)上,我發(fā)朋友圈,想通過朋友圈把蜜橘賣出去,一會就有一個朋友來買了。
由于今年雨水多,蜜橘的品相不好看,我也不敢在朋友圈多發(fā),因為來購買的卻是朋友。
我說,蜜橘品相不好,賣不出去,怎么辦?
母親說,賣不出去,就讓它爛在樹上,長得不好看,送給別人都沒有人吃的。
我要急著返回深圳,母親由不得擔(dān)憂她的血橙,還有一個月,血橙要豐收了。
我生氣地說,誰叫你種的?
姐姐也在一旁添油加醋,叫你不要種菜了,不要種柑橘了,偏是不聽。您都多大的年紀(jì)了,摔了,怎么辦,我種的菜,給你拿來都吃不完。姐姐由不得說快了,一不小心說跑了嘴,她說,我們給你柑橘樹砍了。
沒想到母親憤怒地站起來,大聲說,你們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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