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偉
1997年4月,王小波離開了世界,距今已23年了。二十多年間,中國發(fā)生了巨大變化,王小波卻在傳播過程中,漸漸成為“當代文壇經(jīng)典”。王小波的經(jīng)典化過程,也反映在中國文壇對他的接受心理的變化。張豐的《紀念寫作個體戶王小波》認為,假如王小波活著,會成為玩轉新媒體的“老網(wǎng)紅”?!度?lián)生活周刊》指出,王小波是自媒體時代“金句小王子”和“撩妹高手”。媒體總能敏感地看到王小波與當下文化現(xiàn)實的互動問題?!皩刮膲钡耐跣〔?,“中產(chǎn)趣味”的王小波,開始轉變?yōu)椤熬W(wǎng)紅段子手”王小波,這暗示了時代審美的變遷,也有著諸多無奈調侃。然而,問題依然存在,如果說,王小波的經(jīng)典化塑造存在問題,那么,對抗性思維,為什么一直受到喝彩?王小波和當代文壇的關系到底如何?理解王小波經(jīng)典化的“怪現(xiàn)狀”,必須從1990年代文化語境下王小波、傳統(tǒng)文學期刊、當代中國報業(yè)的關系,1990年代南北文學期刊不同策略等角度,來理解這個問題。
王小波與大陸文壇發(fā)生關系,主要在1990年代。王小波是一個“出口轉內銷”作家,由《聯(lián)合報》獲獎而推出。一個臺灣作家,如果連續(xù)在其副刊發(fā)稿,乃至獲獎,絕對是一舉成名。這種成名路徑,現(xiàn)在看也沒什么,如作家薛憶溈、雙雪濤都由《聯(lián)合報》獲獎,受到大陸關注,但考慮到1980年代末緊張氛圍,王小波在臺灣獲獎,所謂“文壇外高手”,細究之下,也頗多復雜意味。王小波在文壇一亮相,就是“異端”。1991年,《黃金時代》獲臺灣第13屆《聯(lián)合報》中篇小說獎,提供了王小波走上文學道路的直接經(jīng)濟基礎和創(chuàng)作動因。多年后,同榜獲獎者已籍籍無名,《黃金時代》則廣為傳誦,并入選《亞洲周刊》評比的世紀中文百強。1990年代,大陸文壇無法接受王小波的原因在于,王小波對文壇的異端性,他的超時代性。有文章譴責:“即使是在現(xiàn)在大學中文系通用的教材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 2007年第2版)和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1999年版)都對于王小波只字未提?!保ń缑嫖幕骸渡凹拍砗竺?,王小波是“文壇外的高手”嗎?》)這個說法太武斷。洪子誠和陳思和都對王小波做出過較高評價。如《中國當代文學史》(1999年版),洪子誠說:“對當代歷史,包括反右、‘文革等事件的反思性主題,在90年代也有所延續(xù),如李銳的《無風之樹》《萬里無云》,王朔的《動物兇猛》,王小波的《黃金時代》?!薄吨袊敶膶W史》(2007年修訂版),更有幾千字篇幅介紹王小波,并聲稱“他的創(chuàng)造借鑒的文化資源,更多不是來自20世紀中國作家影響巨大的感傷、煽情的一脈,而是有著飛揚想象,游戲精神和充沛幽默感的作家?!标愃己鸵舱J為,“諸如王安憶的《叔叔的故事》,史鐵生的《我與地壇》,張承志的《心靈史》,張煒的《九月寓言》,余華的《許三觀賣血記》,王小波的《黃金時代》都堪稱當代文壇最美的收獲。(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1999年版)有的文學史還有專章論述,如陳曉明的《中國當代文學主潮》(2009年版)。
文壇對王小波的隔閡,主要是不知道如何處理他。即使文學史對王小波做出肯定,也是基于巨大的影響力,但對他的認識,還存在著諸多誤讀。王小波更像一個80年代作家。《黃金時代》解決的是革命傷痕的問題。他的小說閃爍著“后革命”氣息,和1990年代新自由主義有契合的地方,也有著相當距離。王小波被認為是未進入“文學場”的作家,并非只是媒體看法,如趙勇談到“我們也看到許多作家沒有刻意去進‘文學場,但他們也獲得了某種聲名,這是因為文學市場化進程打破了原來那種僵硬的文學體制——王小波在世時,還沒有趕上像現(xiàn)在這樣的好時候。否則他與他的作品或許就是另一番樣子了。”筆者認為,相比1990年代中前期,文學界多元共生的場景,當今的文學規(guī)約性,不是弱化了,而是更強了。是什么因素導致王小波生前沒有被文壇充分認可?簡單譴責文學界對王小波的排斥和疏離,缺乏學理性。原《花城》編輯文能,曾大力推出王小波,但和筆者交流,也表現(xiàn)出相當?shù)睦Щ螅骸拔覐?994年到1998年一直堅持‘推王小波,以當時《花城》的影響力(或許還包括我),能持續(xù)發(fā)表兩到三個中篇,”基本上就能獲得文壇的認可,但王小波卻是個意外,“這一意外亦是意味深長的。”
有心種花花不成,無心栽柳柳成蔭。王小波辭職后,本想當小說家,卻成了“自由撰稿人”。王小波生前,最先肯定他才華的,是《三聯(lián)生活周刊》《南方周末》等報刊業(yè)。王小波的雜文,也作為中產(chǎn)階層理性代言人,成為流行至今很多語匯的發(fā)明者。王小波的機智俏皮,幽默辛辣,海歸知識分子身份,作家兼學者的形象,特立獨行的自由人派頭,無不符合現(xiàn)代媒體個性化代言人形象。細究起來,臺灣報業(yè)集團龍頭老大《聯(lián)合報》授獎給王小波,除了文學成績、名人推薦、意識形態(tài)等因素,未嘗沒有傳播方面的考慮。90年代報業(yè)發(fā)展,給了王小波一個非正規(guī)的文學發(fā)展機遇。兩者的遇合是現(xiàn)代報業(yè)自由理性的政治企圖,與王小波的內在氣質發(fā)生了共鳴。90年代中國個人主義發(fā)育,市場經(jīng)濟的新倫理,需要文學的參與——無論雜文,還是小說。1990年代純文學,總體趨勢是解構性,去政治化與去歷史性的,適應全球化資本主義的地域景觀想象,卻缺乏反映1990年代中國現(xiàn)實的主體性訴求。報紙傳媒對王小波的認可不遺余力。4月11日,王小波去世每個周年忌日,連續(xù)20年,《南方周末》《三聯(lián)生活周刊》等大報都連續(xù)跟進。中國當代作家,很少能獲此殊榮。同時,發(fā)行量巨大的“非文學雜志”,非純文學性質的出版社,如《人之初》《讀者》等,也參與了對王小波經(jīng)典形象的塑造。這個過程,還包括海量非正宗文學愛好者,小資知識分子的推崇,學者孫郁提及,他90年代末在《北京日報》當編輯,曾編發(fā)曠新年批評王小波的文章《王小波的悲劇》。下午下班,孫郁被一群憤怒的青年讀者堵在了報社門口。這份思想影響力,當下中國作家也少有人可比。
然而,這樣一個管理學科出身、留學海外、思想異端的前中國人民大學會計系中年怪咖講師,要被當代文壇接納談何容易。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作家成長路徑,作家無論大學什么專業(yè),都以“純文學”或“先鋒文學”自居,像王小波這種兼雜文理的“野狐禪”,讓人感到怪異。比如,作家張潔也出身人大會計系,但張潔的寫作何時有管理學科的影子?出身自動化專業(yè)的朱文,不會在小說叨叨理工科知識?!扒把泪t(yī)”余華也不會在小說中講述拔牙。如果說,專業(yè)對作家有影響,基本是潛在層面的。這些作家感覺是大學入錯了行,像王小波這樣,癡迷于文學,也癡迷于計算機,曾發(fā)明國內第一套四聲漢字輸入法,自己設計書寫軟件的作家,中國絕無僅有。而且,王小波也不是“策劃作家”,他從不參與文學圈策劃,也不比照策劃規(guī)劃創(chuàng)作,如新狀態(tài)、新現(xiàn)實、新體驗、新市民、新都市……王小波也就很難被歸納到1990年代策劃—發(fā)表—出版—獲獎—成名的文學圈生產(chǎn)機制。
進而言之,王小波和1990年代文壇推出的王朔、林白、朱文、潘軍等作家的不同之處在于,他沒有經(jīng)過現(xiàn)代文學傳統(tǒng)與當代文學傳統(tǒng)的“雙向擠壓塑形”。不是文學圈中人,還可以補救,但文學氣質“異端性”,更增加了王小波被文壇認可的難度。這種文學傳統(tǒng),一方面,要將作家納入中國現(xiàn)代文學概念規(guī)訓(包括左翼傳統(tǒng)和啟蒙傳統(tǒng)),如現(xiàn)實主義、浪漫主義、批判現(xiàn)實等。同時,這個文學傳統(tǒng),又包括新時期文學形成的當代文學規(guī)范,諸如向內轉、先鋒性、主體性、新啟蒙、純文學、民間性等。90年代文壇對市場經(jīng)濟的反應是應激性的,但基本在文學圈內發(fā)生。它喪失了80年代強大的媒介資源整合度及大眾關注度。即便《廢都》《白鹿原》這樣轟動的作品,也無法做到80年代文學媒介的“共識性”。任何想在90年代成名作家,進入正規(guī)文學期刊界,必須經(jīng)過這兩個文學傳統(tǒng)檢驗。當然,90年代受全球化新自由主義影響,一些新文學規(guī)范也在形成,如歷史終結、反宏大敘事、私人寫作等,但這些規(guī)范,都和上面提到的現(xiàn)代文學傳統(tǒng)與當代文學傳統(tǒng)之間,有極為深刻的內在聯(lián)系,也受制于一大一小兩個傳統(tǒng)。王小波與上述文學規(guī)范存在不少疏離之處。王小波注重文學形式創(chuàng)新,卻不是先鋒小說和純文學創(chuàng)作,又有強烈思想批判性。王小波注重個人寫作,解構宏大敘事,卻拒絕簡單的歷史虛無和語言游走。他深入中國文化,進行大膽諷刺與暢快想象,試圖建構自由主義新倫理觀。王小波的小說語言幽默俏皮,但不是莫言、劉震云式的民間狂歡寫作,處處閃爍知識的智慧。王小波的小說品相,恰屬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育之中,最不發(fā)達的兩個品類,即諷刺小說與學者小說。如果說,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發(fā)展中,作家氣質上接近王小波的,那就是寫《圍城》的錢鐘書。再往上推,是寫《故事新編》的魯迅。有學者認為,將魯迅和王小波聯(lián)系起來很荒唐,但如果從理性精神,對悖論語境的反諷,諷刺藝術,深厚的學養(yǎng),非文科出身的背景,及狂放的歷史趣味想象等角度出發(fā),我們都能看到,這兩位同時操持雜文和小說的中國作家的內在相似性。
南北文學期刊的地域差異性,也是王小波在90年代接受障礙的重要因素。王小波出身北京高知家庭,王小波的妻子李銀河,也出身北京高級知識分子世家。王小波的人脈關系、性格稟賦、精神面貌,有太多北方想象。甚至外形上講,王小波也是典型北方大漢。然而,怪異的是,王小波作品的接受,卻是南方大于北方。這并非厚此薄彼,貶北崇南,而是以此考察90年代語境,文學環(huán)境的內在差異性與選擇機制。王小波雖是北京人,但他的文學理想,更適合南方文化氛圍,而與90年代北方有不少抵牾之處?;蛘哒f,在北京文化圈,王小波的接受形象,主要是自由撰稿人、思想型海歸學者,甚至是電影編劇,而不是小說家。比如,《南方周末》《南方都市報》等南方系,對王的推介和關注力度,基本與《三聯(lián)生活周刊》《北京青年報》《中華讀書報》等北方報刊相當?!蹲x書》等北京權威知識分子刊物,對王小波的雜文推薦力度很大。王小波在南方報系發(fā)表的雜文,數(shù)量也基本與北方持平。然而,從小說發(fā)表來講,王小波生前共發(fā)表19篇中短篇小說,卻有12篇發(fā)表于南方文學雜志,包括《花城》《收獲》《廣州文藝》《小說界》等,還包括《人之初》這樣分6期連載《黃金時代》的南方非文學雜志。出版上講,王小波第一本小說集《唐人秘傳故事》,由山東文藝出版社出版,但經(jīng)筆者考證,應為王小波姐夫衣秀東,當年在書商手中買違規(guī)書號所出版,純系自費,也在山東文藝出版社沒有任何備案。第二本小說集《黃金時代》,在編輯趙潔平全力支持下,由華夏出版社出版,出版過程困難重重,受到內部審查,只能經(jīng)由二渠道銷售,出版后受到批評。相比而言,花城出版社在1997年王小波活著時,就打造精裝本《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黑鐵時代》三部曲。就文學評論而言,南方系中山大學教授艾曉明出力最多、態(tài)度最堅決。她不遺余力地介紹王小波的文學成就,熱情推廣他的作品,并與李銀河合編《浪漫騎士》一書,產(chǎn)生了極大反響。筆者在臺灣查找資料,還曾看到艾曉明教授發(fā)表于香港、臺灣的關于王小波的評論文章。
具體而言,以《花城》與《北京文學》為例,看90年代語境下,王小波和南北文壇的微妙關聯(lián)。《花城》老主編田瑛,談到90年代文學環(huán)境說:“九十年代開始,文學期刊的訂數(shù)急劇下滑,全國所有的文學期刊都在面臨著生存的考驗,屋漏偏逢連夜雨,我們花城出版社這幾年因經(jīng)營不善而連連虧損,短短幾年負債累累,權宜之計只好出租辦公室?!泵鎸κ袌龌魬?zhàn),很多老牌著名刊物,如《當代》《十月》等,堅守辦刊傳統(tǒng)風格,終于殺出一條路,保持了刊物品質與影響。 《花城》的選擇卻是“先鋒性”:“九十年代初,《花城》開始轉型,注重對小說形式的探索,追求一種自覺的文本意識。我一直認為中國作家的通病是缺少文本意識,如何為中國文學提供一個嶄新的文本,一直是我做雜志的理想?!保ㄌ镧?、申霞艷:《花城史話:九十年代:轉型與尷尬》)北村、李馮、韓東、東西、陳染等等一大批具先鋒意識的作家,通過《花城》走向文壇。對王小波的推廣,《花城》功不可沒,王小波生前發(fā)表19篇中短篇小說,《花城》占據(jù)了5篇(1994年《革命時期的愛情》,1995年《未來世界》,1996年《2015》,1997年《白銀時代》,1998年《綠毛水怪》。1997年第5期,發(fā)表艾曉明紀念文章《永別之約》),均由文能編發(fā)。花城出版社率先推出王小波“三部曲”,取得非常好的營銷成績?;ǔ前妗皶r代三部曲”到2002年為止最少銷售十五萬套(五十八元一套)。(夏辰:《王小波出版史:生前的冷落與死后的哀榮》)田瑛說:“我們在發(fā)他的小說的同時建議出版社出版他三卷本集子,當時出版社有不同意見,因為王小波不夠出名,他的小說有些異類,市場認同度并不高,很多人對他那種感受世界和表達世界的方式還不能理解??梢哉f他就是《花城》推出來的,也是我們看好的作家。我對肖建國社長力薦王小波,說此人不可忽視?!保ㄌ镧?、申霞艷:《花城史話:九十年代:轉型與尷尬》)
筆者找到一些王小波生前和《花城》編輯文能的通信。王小波稱:“北京文學界的朋友,對四大刊物的排名順序是《花城》《收獲》《當代》《十月》,我很為您高興。正是因為有您這樣有膽有識的人,《花城》才越辦越好?!彪m有夸贊之意,但王小波對《花城》的感激與肯定也溢于言表。文能在王小波生前和去世后,介紹王小波的文字,主要有3篇。他在1999年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的《藝海雙槳——名作家與名編輯》(陳思和主編),評介了小波在《花城》發(fā)稿的經(jīng)歷。文能追述《革命時期的愛情》被《四川文學》編輯楊泥推薦給他時,他的最初閱讀感受:“他的路數(shù)和當時文壇上各路高手全然不同,連相近的旁支也找不到,看上去怪怪的。他寫革命,卻用一種戲謔的調侃,消解了革命的莊嚴和神圣,讓我們看到的,分明是一場目的不明的游戲。他寫愛情,情和愛卻褪去了迷人的外衣,剩下的只有性和欲?!保ㄎ哪埽骸堕喿x與傾聽》)對這樣“異端”的作品,又是來自完全陌生渠道的作者,從《花城》的編輯到主編,再到花城出版社的編輯鐘潔玲等,都進行了高度肯定和大力支持。
北京支持王小波的文化界人士也很多,如《三聯(lián)生活周刊》的朱偉、《北京文學》的李靜與興安、電影導演張元、學者丁東、編輯趙潔平、記者王童等,還有些青年朋友,如鏤克、張衛(wèi)民等。但大多不屬文學界,或不是主流文學位高權重之輩(如趙潔平本是專門編發(fā)社科學術類圖書編輯)。王小波作品發(fā)表史上,《北京文學》是僅次于《花城》的發(fā)表陣地,達到3篇(《夜里兩點鐘》,《北京文學》1997年1期;《萬壽寺》,《北京文學》1997年7期;《馬但丁》,《北京文學》1998年6期),但這和編輯李靜艱辛的努力有關。比較而言,王小波在《花城》的稿費,一直是刊物最高的。據(jù)文能回憶,“小波當年的稿費大概是千字/40-50元之間(這是當時我們刊物能給出的最高稿酬,每發(fā)稿酬時我都強調他‘失業(yè),靠稿酬維持生計為其力爭)?!北本┰u論家興安,曾推薦王小波參加北京青年創(chuàng)作筆會,但王小波只呆了半天,就跑了回來,還聲稱活動特別無聊。興安表示不理解與無奈。盡管劉心武很欣賞王小波,也試圖幫助他結識更多圈里人,但王小波始終難以打開局面。
比較而言,南方文壇靠近市場,北方文學圈更靠近意識形態(tài);南方強調文學形式創(chuàng)新與先鋒性,北方更看重作品思想厚重與現(xiàn)實批判性;南方文學的個人性更強,北方注重文學傳統(tǒng)和規(guī)范。這只是相對而言,無所謂好壞優(yōu)劣,不過因此形成了不同文學淘汰選擇機制。不能簡單歸結于私人恩怨、南北差異或刊物眼光,而是要看到王小波和當時主流文壇的復雜關系。王小波的小說風格和主題,顯然和1990年代公認的文學趣味相距甚遠。他的出現(xiàn),是對文學編輯的挑戰(zhàn),也是對文學圈對異質性創(chuàng)作容忍度的考驗。王小波生前聲稱,曾收到很多謾罵性退稿信。文學圈話語方式在表面多元化之下,依然存在強大規(guī)定性法則。這既是對文學的政治性而言,又是對文學本身的游戲規(guī)則而言。他的長篇小說《尋找無雙》《萬壽寺》《紅拂夜奔》均經(jīng)壓縮后,作為中篇小說發(fā)表。直到王小波去世,也未完整發(fā)表一部長篇小說。王小波的知青故事,缺乏我們熟悉的豪邁理想主義;他的日常生活書寫,也沒有曖昧瑣碎、物質至上,及王朔式低身段調侃;他的歷史傳奇,更像科學愛好者的無厘頭臆想,沒有微言大義;他也寫性,驚世駭俗,卻干凈坦白,沒有狡猾的方框和邊緣性游走。王小波,對90年代文壇而言,就是十足的“怪胎”。
盡管90年代文學期刊,面對市場經(jīng)濟大潮,不斷進行改革,但文學大環(huán)境的改變,加之體制的束縛,使90年代文學語境很難處理王小波這類具異端氣質,又有極大“市場潛力”的作家。這里的市場潛力,不是說王小波有通俗氣質,而恰在于,王小波的精英氣質,滿足了中國現(xiàn)代轉型過程對知識分子形象的期待視野,也滿足了普通小資大眾對現(xiàn)代理性精神的呼喚。90年代文學格局,權威作家大多成名于80年代,如莫言、張煒、王安憶、韓少功、賈平凹等。90年代崛起的作家,基本還是文學體制內部培養(yǎng)的。衛(wèi)慧、陳染、林白、韓東、朱文等作家,雖多受市場經(jīng)濟影響,但依然與主流文學體制有重要關聯(lián)。比如,衛(wèi)慧、棉棉與身體寫作的關系,林白、陳染與先鋒女性寫作的關系,韓東、朱文與新生代寫作的關系等。甚至90年代末成名的文學青年韓寒,也與“80后文學”有關。只有王小波,其定義、傳播,依賴于知識分子與大眾媒體來完成。王小波去世后,國內至今沒有一個作家能成功復制王小波式的文學操作模式。王小波屬于90年代,傳媒業(yè)與知識分子共同打造的,最后的“文化英雄”。報紙傳媒的黃金時代已過去,自媒體時代到來,又帶來了新的對王小波的認知態(tài)度。但當今中國文學格局,相比90年代,除了網(wǎng)絡文學崛起之外,變化其實不大。文壇和王小波的隔閡依然存在,并演變成了一種賭氣式“對抗游戲”。媒體越是宣傳,很多批評家和作家越是視而不見。
王小波生前與身后,文壇對他的質疑聲音也一直沒間斷。由于進入文壇時間短暫,且文風、思想和路數(shù)有很大差異,大部分傳統(tǒng)經(jīng)典作家對王小波并不熟悉,保持了一種疏遠淡然的態(tài)度。王小波去世五周年,批評家李靜在《南方周末》做的一組訪談,幾乎是逼著文壇大腕們表態(tài)——
我應約采訪文壇大腕對他和他的作品的看法。因為這一直是王小波評論中缺少的能“填補空白”的工作,我欣然答應,直到打了一圈電話以后才知道自己在自找麻煩??偨Y起來作家們的意見有如下二種:1.王小波的東西我沒怎么看過,就別在他的忌辰胡說了吧。劉慶邦、梁曉聲、劉震云、格非、畢飛宇等表示了這個意思。“出于對逝者的敬意,像‘我不喜歡他的東西這種話,現(xiàn)在也是不宜說的?!逼渲械囊晃恢斏鞯卣f道;2.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這么熱鬧了,我就不說了吧!這是王朔的原話。
成名作家中,公開為王小波叫好的也有一些,比如,60后著名作家李洱:
在經(jīng)歷了大腕們不約而同的沉默之后,《花腔》的作者河南青年作家李洱終于給了我一個認真的回答。他認為,王小波是一個天生的、典型的作家,他進入事物細部并把縫隙打開的能力令人贊嘆;他認為小波在文體上有建構性,“他的小說寫得比我好”;但是他同時認為小波的思想并沒有什么創(chuàng)見,小說比隨筆的成就更大。
很多人批評王小波推崇西方式思維,特別是有民族主義情緒的作家。比如,王小波剛去世不久的1997年7月,方舟子撰文《人之既死,其名也盛》,對王小波進行批評:
硬著頭皮讀完,發(fā)現(xiàn)王小波頗有點以青年導師自居的意思,或者竟是要當中國文化的導師的,跟他所深惡痛絕的軍代表并沒有太大的不同,只不過軍代表要灌輸?shù)氖敲珴蓶|思想,王導師所指引的卻是:中國文化乃是低能弱智的文化,只有西方文化才是充滿智慧的。
90年代初,由于王小波對民族主義風潮的批評,特別是對《中國可以說不》一書的批評,早就和一批“愛國熱血”的文人結下了梁子,即使他去世后,“王小波否定傳統(tǒng)、不愛國”的說法,依然很有市場。如網(wǎng)文《一個不為人所知的王小波:一種裝蒜的自由主義》,指責王小波是一個被仇恨淹沒的人,恨的根源在于一個字——“窮”;該文還說王小波是一個被海外生活扭曲了心靈的親美派。
而由于王小波明顯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趣味,左派學者對他也較冷淡,如曠新年的文章《王小波的悲劇》。文章開篇就聲稱,“有時在報刊看到他的名字,也不過把他當作一個專欄作家瀏覽過去了,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特別之處”。接著,該文對王小波力挺林白的文章《藝術與關懷弱勢群體》進行了批評。王小波在雜文中說,“筆者在北大教過書,知道該校有個傳統(tǒng):教室的門是敞開的,誰都可以聽。這是最美好的傳統(tǒng),體現(xiàn)了對弱勢群體的關懷。但不該是誰都可以提問?!睍缧履暾J為,王小波的這個說法,表明了他是“虛假的精英主義者”。雖然,曠也承認,王是一個有趣的人,但也指出,我不喜歡別人把他做成神話,因為“自由知識分子”把王小波的死當作一個慶典,并呼吁“贊美少一點,思考多一點”。
有很多學者喜歡王小波文章中的智慧幽默,但對其中的智力優(yōu)越感,由英美經(jīng)驗主義哲學所帶來的中產(chǎn)氣味、精英主義,對平等精神的過分抵觸等問題,有著很多批評。比如,王曉華撰文寫道:“王小波思想中的一個主要悖論是:他一方面認為‘參差多態(tài)乃幸福之源一方面又反對文化相對主義,認為文化之間存在高低貴賤之分。并主張用高級的文化(理性的文化)取代低級的文化(非理性的反科學文化)。他沒有意識到用科學理性統(tǒng)一所有的文化只能消滅文化層面上的“參整多態(tài),因而等于堵塞了文化層面的幸福之源?!保ㄍ鯐匀A:《王小波的另一面》)這種悖論性,既是王小波對后發(fā)現(xiàn)代中國的悖論性的體認,也表現(xiàn)了他思想之中的片面性與偏執(zhí)性。當然,任何思想立論都有其排他性,王小波式的自由主義在90年代被知識分子精英階層廣泛接受,也不能不說有著其隱秘的心理暗示和聯(lián)系。寬容和理性,反抗專制,可以讓王小波在很多普通人那里獲得共鳴和共識,而精英知識主義,又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全球化時代,國際資本對中國智力資本的期待視野,也適合90年代在上升的中產(chǎn)階層形成比較穩(wěn)固的階層意識和公共空間話語方式。
對很多更年輕新銳作家而言,王小波更是一個應“被超越”的標志性人物。比如,新銳作家蔣一談認為,“王小波的文學缺乏善,缺乏發(fā)自內心的悲憫?!薄巴跣〔ǖ奈膶W同樣缺乏美。王小波的寫作方式是單調的,他樂于重復自己……”“王小波的文字遺留下什么寫作遺風?戲謔、陰郁、殘暴、血腥、玩世不恭……”蔣一談以精美短篇小說著稱,溫婉精致,又入世極深。他與王小波這樣擅長中長篇、卻在細節(jié)上經(jīng)營不夠的作家,自然不是同路人。與王小波同樣以“驚世駭俗的性趣味”和“智性寫作”聞名的作家馮唐,也毫不客氣地指出了他的缺點。馮唐的雜文《王小波到底有多偉大》承認“小波的好處顯而易見”,列舉出“有趣味”“說真話”和“純粹個人主義的邊緣態(tài)度”三條,隨后又指出,“王小波的不足顯而易見”,理由則是“文字寒磣”“結構臃腫”“流于趣味”和“(思想)缺少分量”。他最后總結說:“總之,小波的出現(xiàn)是個奇跡,他在文學史上完全可以備一品,但是還談不上偉大?!?0后作家李傻傻,曾經(jīng)的王小波的推崇者,也提出不同看法:“忘了看王小波作品的最初感受了,也很難提起再看的興致。年輕時候被他吸引、蠱惑,年輕時他用有趣吸引你寫作,用智力蠱惑你蔑視,估計過兩年會忘掉他。”李傻傻曾經(jīng)表示,王小波是其文學寫作上的引路人之一,他的長篇小說《紅X》能看出王小波的痕跡。
70后作家阿乙的《26歲之后不讀王小波》,也可以看作是試圖尋找新路徑、新思想和新的文學表現(xiàn)形式的青年作家們的野心和自我期待。他坦言“在26歲之前,我讀得最多的是王小波、柏楊和李敖的雜文。我將一本《沉默的大多數(shù)》翻爛。相比來說,王小波的小說倒沒給我留下太多印象,我大概記得有一篇《紅拂夜奔》?!卑⒁艺J為,王小波有一種“智慧的癮”,也是心靈的鴉片,以常識代替?zhèn)€人思考:“但在今天,我對王小波基本沒有感情。而且我覺得自己在26歲前的閱讀狀態(tài)基本是一種有毒狀態(tài)。我對王小波、柏楊、李敖的所謂智慧有癮。我取的是癮,而不是營養(yǎng)。他們所說的我基本都懂,我懂得這個道理,而繼續(xù)迷戀,只是為了附和到他們的嘲諷中去?!?/p>
阿乙無疑指出了王小波的雜文和小說的一個問題,即王小波有很強的精英主義思維,他在反庸俗、反道德主義和反虛偽的路徑上,很容易通過常識性,展現(xiàn)出對于普通人的智力和精神的優(yōu)越感,而對于小知識分子而言,王小波是解毒劑,也是制幻劑——他為制造新的憤世嫉俗的智力幻覺和精神幻覺,而一旦脫離了這種精英主義的思維,王小波本身的文學成就和素養(yǎng),就顯現(xiàn)出很多不足之處。
說起來,王小波的影響主要是在70后和80后這兩代人。很多青年作家和批評家,還是充分表達了對王小波的敬意。比如,80后代表作家王威廉認為,王小波是一個有獨特的生活世界的作家。他的立場是一種自由主義的務實態(tài)度,他希望每一步都有據(jù)可依、邏輯嚴密。他倡導一種漸進式的改良,既不高調,也不回避,直面問題。但王威廉也有困惑,在于王小波的影響這么大,為何那種獨特的敘事方式,機智繁復的話語,以及黑色幽默,在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中卻失傳了。
二十多年過去了,無論喜歡還是討厭,王小波正在變成一個“經(jīng)典”被超越,他身上負載了太多復雜社會信息,也負載了太多怨恨、憤怒、喜愛、沉靜與悲傷。然而,與王小波在公共空間不斷被抽象成為符號相反,對更年輕的90后青年、新世紀青年而言,在這個充斥網(wǎng)絡信息的喧囂時代,深刻的東西,似乎都在被簡化為更具快感的表達與更炫目、直接的娛樂。不管是否承認,“黃金時代”的故事已經(jīng)過去了,莊嚴宏大的東西依然存在,而那些激動人性的愛情、蓬勃無忌的欲望,都已在“似水流年”中化為無盡的懷念。在喧囂的2020年,我們還能為中國寫下未來的寓言嗎?
責任編輯:姚陌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