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曉睿
以托妮·莫里森、湯婷婷等作家為代表的美籍非裔和華裔女性作家敘寫了少數(shù)族裔在屈辱和壓迫下的身份認同問題,極大地改變了少數(shù)族裔文學的邊緣化處境。而在《無聲告白》這部作品中打破了第三世界婦女在理論話語中的一個盲區(qū)和誤區(qū)。在很長的時間里,西方女性主義者關注的重點是白人女性,而后殖民主義者和民族主義者關注的重點是第三世界男性,第三世界婦女的獨特身份和特征則被忽略了。華裔女性受到男權社會的擠壓,又因族裔特質(zhì)而難以融入主流,卻很少受到關注?!稛o聲告白》反映了華裔女性受到的雙重壓迫——性別歧視以及種族和文化沖突,將身份認同、種族歧視、性別歧視等問題放在一個跨族裔家庭中呈現(xiàn)。相較于白人女性瑪麗琳遭受的性別歧視、華裔男性詹姆斯的身份認同危機,路易莎和莉迪亞作為華裔女性處在更復雜的性別與種族的雙重困境之中——中心與邊緣的二元對立及男權社會與女性權利的二元對立。從路易莎到莉迪亞,白人至上思想下生存和成長的華裔女性一直受到白人中心主義和男權主義的雙重影響和壓迫,成了男權主義和種族主義下的“臣服者”和“犧牲者”。
雙重壓迫的“臣服者”路易莎
在以男性為中心的父權制社會,華裔女性完全依附于白人主流文化和男權社會,習慣性認為男性所施加的壓迫理所當然。面對詹姆斯的情感傾訴,路易莎不斷迎合,期盼著他對她敞開心扉,“他會離開她——他會和我結婚——我會讓他快樂——就不會有其他女人了”。華裔女性具有女性和少數(shù)族裔的雙重弱勢身份,因此,她們比白人女性和華裔男性遭受了更多的壓迫和剝削。少數(shù)族裔女性“既受主流社會以男性為中心的價值體系的壓制又受到族群內(nèi)部傳統(tǒng)對女性的束縛,同時她們又與族群中的男性一起共同受到外部殖民主義和種族主義的壓迫”。具體來說,在白人社會中,男性掌握著絕對的話語權,女性往往受到來自男權社會的擠壓,華裔女性也不例外。一方面,華人族群中有傳統(tǒng)的男尊女卑的文化,另一方面,華裔男性為了在白人主流社會中生存,不得不與白人男性爭奪話語權,但難免因自身無法剝離的族裔特質(zhì)受到主流社會的傷害和壓迫,在“白人至上”理念的長期灌輸下,華裔男性自認為無法與白人男性競爭,面對白人女性也會產(chǎn)生自卑感,進而將所受的歧視轉(zhuǎn)移到華裔女性身上。
華裔女性受到的傷害不僅來源于女性本身,而且來源于在白人社會中缺少自尊和他人認可的華裔男性。詹姆斯將妻子瑪麗琳為女性權利抗爭選擇離家求學、莉迪亞跳湖自盡迫使瑪麗琳脫口而出“要是她是個白人女孩就好了”全部歸因于瑪麗琳對白人與華裔結合這一錯誤的覺醒,轉(zhuǎn)而在與他“長得很像”的路易莎身上尋求安慰。在路易莎身上,詹姆斯找到了來自同種族的安全感,雖然已有四十年沒講過中文了,但是他可以毫無顧慮地大聲說出叉燒包的名字?,旣惲盏却斡陕芬咨療┰瓴话病?,這不僅是作為秘密情人的窘迫,更是華裔女性在白人女性面前自認為低人一等的臣服心理。然而,詹姆斯的“醒悟”不過是白人至上理念的催生產(chǎn)物,最終他還是選擇離開路易莎,聽從自己內(nèi)心的追求,回歸家庭。
雙重期許的“犧牲者”莉迪亞
“第三代華裔不但背負著來自華裔家長那一方融入群體的期望,也背負著來自白人女性家長‘跳出舊女性群體的期望”。作為跨族裔家庭的后代,莉迪亞雖然生在美國,白人外貌讓她擺脫了文化背景和族裔特質(zhì),然而她的死亡直接宣告了第三代華裔去邊緣化的失敗。在莉迪亞身上,父親對華裔“融入”白人群體的要求與母親對女性“出類拔萃”的要求并存,“因為她的母親最希望與眾不同,她父親卻最想要融入人群,而這兩件事都是不可能的”。詹姆斯和瑪麗琳試圖通過莉迪亞證明自己選擇的正確性,而莉迪亞則在“平凡”與“不凡”兩種矛盾的極端中間苦苦掙扎,嘗試自我救贖卻最終溺死湖中。
詹姆斯不斷迎合“白人至上”的白人中心主義思想,長期主動接受白人主流文化的灌輸后,他將華裔的身份主動他者化——只重視莉迪亞,而嚴重忽視東方長相的內(nèi)斯和漢娜,跨族裔家庭悲劇體現(xiàn)在這個家的每個孩子身上。作為家庭的核心,莉迪亞因而承載了詹姆斯融入白人社會的期許,因為“她長得太像她媽媽了”。詹姆斯送給女兒的圣誕禮物是《如何贏得朋友和影響他人》,“我覺得你可能需要它,它能——呃,幫你贏得朋友,變得受歡迎”,“她父親最擔心的是她遭人排擠,無法適應環(huán)境”,“不要忘記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合群。受歡迎。適應環(huán)境。你不想微笑?怎么辦?逼自己笑。避免批評、譴責或者抱怨”。第三代華裔受到的歧視并沒有因為相貌的“同”而有所改變,反而因種族的差異而持續(xù)存在,因種族受到的不公在莉迪亞死后仍然延續(xù),無論如何催問,“菲斯克警官的回答一概是‘我們還在調(diào)查”。
莉迪亞扔掉烹飪書的舉動讓她眼前一亮,在瑪麗琳看來,她扔掉的不只是烹飪書,更是擺脫男權社會對女性束縛的征兆?!八m然趕不上了,但莉迪亞還來得及?,旣惲詹粫c她的母親一樣,把女兒限制在丈夫和家庭的禁錮之內(nèi),過一輩子平淡麻木的生活……她將傾盡余生指引莉迪亞,庇護她,像培育觀賞玫瑰一樣,幫助它成長,用木棍支撐它,把它的莖稈塑造成完美的形狀”。面對母親的殷切期待,莉迪亞全然接受的態(tài)度源于兒童時期的創(chuàng)傷。母親拋棄家庭嚴重損壞了母女之間的依戀關系,而“依戀關系直接影響個體成長過程中的人格完善”?,旣惲盏碾x開不僅是對詹姆斯的打擊,也成了莉迪亞揮之不去的童年陰影:“莉迪亞卻沒有任何消遣來幫助自己忽視她的世界中的那個‘母親形狀的黑洞……她注意到了一些事,這個沒有母親的家,發(fā)出了異樣的味道。一旦發(fā)覺到這一點,就再也無法忽視。莉迪亞開始做噩夢,夢見她和蜘蛛一起爬行,她和蛇綁在一起,她淹死在茶杯里”。莉迪亞將母親的出走歸結于自己沒有滿足她的期待,并許諾“母親說什么,她就做什么。她要實現(xiàn)母親的每一個意愿”。兒時母親出走的恐懼一直支配著莉迪亞,因而學生時期的她從不也從不能拒絕母親越發(fā)嚴苛的要求和期許?!懊慨斈赣H吩咐下來,她只會答應是的,是的是的”?,旣惲沼媒疱X為莉迪亞編織了醫(yī)生的美麗夢想,要求她學習代數(shù)、報名旁聽大學的生物課。在追求女性權利的道路上,瑪麗琳充滿熱血,“她看到了希望之光:耶魯大學收女學生了,然后,哈佛大學也收了。美國人逐漸學到了幾個新詞:反歧視行動;平權修正案;女士”。莉迪亞成了母親擺脫白人女性就群體的唯一途徑。“它們代表著她對莉迪亞的每一個期望,莉迪亞并不想要,但是卻接受了它們……也許,最后正是它們把莉迪亞拖到了湖底”。哥哥內(nèi)斯是在“融合”與“獨特”中掙扎的莉迪亞的唯一安慰,當內(nèi)斯收到哈佛的錄取離開后,莉迪亞徹底失去了支撐的“浮木”。好友杰克成了莉迪亞進行自我救贖的觸發(fā)。面對朋友杰克的性別取向的坦露,莉迪亞決定不再繼續(xù)假裝成別人,“既然他能如此勇敢,清楚地明白自己是誰、想要什么,那么,也許她也能”,她不愿一直活在別人的眼光中,毅然放棄在扭曲的家庭期待中掙扎,任由自己下沉,希望能夠開啟全新的人生。
結語
從第二代到第三代華裔女性,性別和種族的雙重壓力在她們身上延續(xù)。伍綺詩曾說,“我的父母從小教育我‘你需要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你的種族,我覺得他們十分清楚我們屬于異類這個事實”。除了來自白人男性的異樣眼光,華裔女性還成了華裔男性尋找歸屬感和自尊心的工具,成了白人女性渴望打破男權社會規(guī)則的寄托。男權與女權、少數(shù)族裔與白人主流,這兩種二元對立首先體現(xiàn)在白人女性瑪麗琳身上,為成為女性醫(yī)生努力扭轉(zhuǎn)自己的家庭角色,最終以失敗告終;而華裔女性路易莎雖然作為助教看似在白人主流社會有一席之地,但仍是認同于社會認為女性最適合的職業(yè)選擇,在助教生涯中受到來自男性的壓迫。其次則體現(xiàn)在華裔男性詹姆斯身上,第二代華裔的身份認同危機進而延續(xù)到了第三代華裔莉迪亞、內(nèi)斯等人身上,其中最典型的代表即是出生于跨族裔家庭卻是白人長相的女孩莉迪亞,承載著母親瑪麗琳突破男權社會枷鎖的夢想以及父親詹姆斯融入白人社會的期許,苦不堪言。
在華裔女性身上,歧視從不是只針對于女性本身的。“性別歧視并非女性問題的唯一根源,必須將種族壓迫、殖民結構及帝國主義等政治問題納入抗爭范圍,才能使廣大婦女獲得真正的解放”。作品中的華裔女性兩大悲劇表明,只有突破種族和性別的雙重枷鎖,華裔女性才能發(fā)出屬于自己的女性之聲。
作者系山東省聊城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專業(yè)2017級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