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孫明君
《莊子·天下》評《莊子》一書的藝術(shù)特征曰:“其書雖瑰瑋而連犿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歷代多有文士對《莊子》的寫作手法擊節(jié)嘆賞。郭象《莊子序》評曰:“其言宏綽,其旨玄妙。”劉熙載《藝概·文概》評曰:“意出塵外,怪生筆端。”《逍遙游》作為《莊子》內(nèi)篇中的第一篇,受到了讀者更多的青睞。方人杰《莊子讀本》曰:“此一篇是一書大意,此一題是一篇大意,而莊子全身之綱領(lǐng)也。”宣穎《南華經(jīng)解·逍遙游》三次驚嘆:“真古今橫絕之文也?!薄跺羞b游》不僅是莊子哲學(xué)的總綱,表現(xiàn)了莊子哲學(xué)的最高精神境界,同時也體現(xiàn)了《莊子》文學(xué)的總體特色。
《莊子·寓言》篇首先提出“三言”之名:“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以和天倪?!薄肚f子·天下》接著說:“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睔v代讀者多關(guān)注到了“三言”之間的差異性,卻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三言”之間的相同性。王夫之《莊子解》曰:“寓言重言與非寓非重者,一也,皆卮言也,皆天倪也?!彼言⒀耘c重言皆看成卮言,似乎抹殺了“三言”之間的區(qū)別,其實此說有值得我們深思之處。劉熙載《藝概·文概》曰:“莊子文看似胡說亂說,骨里卻盡有分數(shù)?!睆南嗤慕嵌瓤?,莊子的“三言”都是在“胡說亂說”,三者皆屬于“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不同的是,寓言是用故事情節(jié)去胡說亂說,重言是借名人耆艾在胡說亂說,卮言是寓言重言之外的胡說亂說。當(dāng)然,這些胡說亂說并不是普通意義上的胡言亂語。它們在“骨里卻盡有分數(shù)”,這個“分數(shù)”就是莊子思想。莊子思想在《逍遙游》中表現(xiàn)為“無己”之“逍遙”。所謂“三言”就是在“以和天倪”的前提下,采用的三種語言表述形式。從這個角度看,王夫之的論述自有其理。
從文學(xué)的角度看,“三言”中影響最大的是寓言,許多重言是寓言中出現(xiàn)的歷史人物之言?!跺羞b游》中最有名的寓言是鯤鵬怒飛,莊子偏愛這個故事,把這個故事連續(xù)講了三遍。第一遍是他親自講的:“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鵀轼B,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钡诙橐谩吨C》之言曰:“《諧》之言曰: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第三遍借用商湯之口曰:“窮發(fā)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shù)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青天,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莊子的意思是,既然《齊諧》中有記載,商湯也說過,證明我不是在胡說亂說。其實,《齊諧》也是寓言,商湯之語是寓言中的重言,這一切都屬于“胡說亂說”的范圍。
我們再來看《逍遙游》的結(jié)構(gòu)藝術(shù)?!跺羞b游》曰:“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边@段話是用“莊語”表述的《逍遙游》之核心思想。通常情況下,一篇文章的核心思想,或者會放在開頭,或者會放在結(jié)尾。但《逍遙游》的核心思想被莊子安放在文章的中間,前面有若干篇寓言,后面也有若干篇寓言。
在此文中莊子首先寫鯤鵬等動物、大椿等植物,列子等人物,然后展示出逍遙之境,最后寫堯許對話、肩吾連叔對話、莊惠對話。逍遙之境是全文的重點,此前是一層一層向上攀登,采用了一輪又一輪的比喻,終于達到了“無己”這一頂點。后面兩段是對無功無名的回應(yīng),莊惠對話則是莊子對逍遙境界無所可用的回應(yīng)。
《逍遙游》中既有人物形象也有動物形象。最耀眼的人物是藐姑射之山的神人。肩吾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fēng)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厲而年谷熟。吾是以狂而不信也?!鄙裣墒侵袊幕械闹匾?,是莊子第一次對神仙世界進行了細致的描繪。道教徒以之為神仙實有的證據(jù),普通讀者則視之為虛幻的文學(xué)想象。無論山里面是不是住著神仙,莊子筆下的神仙的確冰清玉潔,光彩照人。“堯讓天下于許由”一段寫活了帝堯和許由兩個人物,帝堯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與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于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尸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痹S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痹谇f子的筆下,帝堯是一位禮賢下士的道家明君,他把隱士比喻為日月時雨,把自己貶為爝火浸灌,他視君位如敝履,隨時想要甩出去。許由是一位得道的高士,他用鷦鷯巢林、偃鼠飲河來說明自己的生活信念,視權(quán)勢如腥臭之物。莊子借堯許對話表現(xiàn)了自己面對功名富貴時的人生態(tài)度。
被莊子視為寶貝的逍遙理論,在惠子眼里沒有任何實用價值。惠子先后用“大瓠之種”“大樗之樹”進行諷刺,甚至直接說“今子之言,大而無用”。惠子對莊子不留情面,指斥莊子學(xué)說甚為無用,莊子為自己學(xué)說的辯護則不遺余力。莊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褡佑形迨尾粦]以為大樽,而浮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莊子又曰:“……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cè),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莊子指斥惠子有“蓬之心”,不懂無用之用的道理。通過這兩段真實的對話,可以看到莊惠二人的個性特征和思辨水平。
①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2013 年版,第3 頁。
③⑤方勇、陸永品:《莊子詮評》,巴蜀書社1998 年版,第30 頁,第29 頁。
⑦王夫之:《莊子解》,中華書局1964 年版,第248 頁。
⑨文中未注明出處者,皆引自《莊子·逍遙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