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智慧

每次人類遭受病毒的大規(guī)模侵害，蝙蝠總是頭號嫌疑犯。歷史往往也證明，它們沒有被“冤枉”，很多病毒確實“來自”蝙蝠。蝙蝠身上攜帶4000多種病毒，其中數(shù)十種可以傳染人類、造成傷亡，但蝙蝠自己卻完全不會因為攜帶這些病毒而生病。

同樣是哺乳動物，為什么小小的蝙蝠可以與上百種病毒和平相處？關(guān)鍵是，在中外文化中，人們是不是有意識地忽略它們的“神奇”，或者無意識地放大它們的“恐怖”？

外號“毒王”

好萊塢很喜歡拍“世界末日”，這一類型的電影里，世界的毀滅常以一場傳染病開始。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暴發(fā)后，一部已經(jīng)快10年的老片子《全境擴散》再度占據(jù)了人們的視線。

電影一開始，某地蝙蝠漫天，一只蝙蝠飽嘗樹上芭蕉之后，飛進豬舍，倒掛在屋梁上，排泄物掉進了飼料槽，豬群照常進食。

準(zhǔn)備做烤乳豬的大廚進了豬舍，仔仔細細地選了只小豬。在大廚給豬剝皮放血、剔骨剁肉的當(dāng)口，服務(wù)生進后廚通知，從美國到中國香港出差的“貴客”希望向大廚致意。大廚用圍裙擦了擦手，到餐廳和客人握手、拍照留念。沿著客人前往香港、澳門的洽商和娛樂路線，蝙蝠身上的病毒開始向全球擴散。

這部影片明顯地指涉了2003年SARS肆虐的情形。SARS-CoV引發(fā)2002年11月開始在中國廣東省出現(xiàn)的急性肺炎流行病，于2003年傳播至29個國家。研究者長期追蹤，發(fā)現(xiàn)蝙蝠是SARS-CoV的宿主，小型食肉動物果子貍可能是蝙蝠與人類最早病例之間的中間宿主。

而新型冠狀病毒的基因組分析報告，也將病毒的“源頭”指向蝙蝠。

中國科學(xué)院武漢病毒研究所等機構(gòu)研究人員2月曾在英國《自然》雜志發(fā)表論文說，他們發(fā)現(xiàn)新冠病毒與蝙蝠身上的TG13冠狀病毒毒株基因序列一致性高達96%。TG13是迄今已知的與新冠病毒基因最相近的毒株，表明蝙蝠很可能是新冠病毒的自然界宿主。

埃博拉、MERS、SARS、尼帕、狂犬病病毒……都是世界上最危險的病毒。埃博拉病毒引發(fā)的流行病，也叫出血熱，會導(dǎo)致90%的受感染者死亡。而攜帶這些致命病毒的物種，正是蝙蝠。

這些病毒與其蝙蝠宿主和人畜共患疾病之間的傳播鏈條，并不像電影中描述得那么清晰。比如某些甲型冠狀病毒—黃病毒和布尼亞病毒，可能通過節(jié)肢動物感染蝙蝠，再由蝙蝠傳播給不同的中間宿主，又傳染人類。

蝙蝠這一物種相當(dāng)特殊，它身上攜帶極具威脅性的病毒種類和數(shù)量，遠超其他哺乳動物，自己卻安然無恙，人送外號“毒王”。

這或許能幫助我們理解動物傳染病的傳播機制—蝙蝠如何能夠在病毒寄宿于體內(nèi)的情況下不患病，并將病毒傳播給人類？

“飛行”外掛

20世紀(jì)90年代，在馬來西亞暴發(fā)的尼帕病毒殺死了上千頭豬，研究人員順藤摸瓜，追溯到了蝙蝠。從那時起，研究者對蝙蝠與病毒的聯(lián)系便產(chǎn)生了興趣。

蝙蝠是脊索動物門、哺乳綱下數(shù)量最多、種類最多且地理分布最分散的動物，也是哺乳動物中唯一能夠真正飛翔的獸類。

它們的翼展范圍在130毫米到2米之間，大多數(shù)以昆蟲、魚類、血液、水果和花粉為食，利用回聲定位導(dǎo)航來尋找獵物。在南極洲之外的所有大洲都發(fā)現(xiàn)了蝙蝠的存在。它們是陸地生物群落的關(guān)鍵一環(huán)：捕食昆蟲，播撒種子，在自然的循環(huán)里發(fā)揮著看似微不足道、實則不可或缺的作用。

蝙蝠這一物種相當(dāng)特殊，它身上攜帶極具威脅性的病毒種類和數(shù)量，遠超其他哺乳動物，自己卻安然無恙，人送外號“毒王”。

蝙蝠的進化很早，與其他類群的哺乳動物相比，變化很小。盡管化石記錄不完整，但它的起源已經(jīng)確認追溯到始新世時期（距今3400萬年至5000萬年前），與全球氣溫顯著升高的階段相吻合。蝙蝠身上攜帶的某些人畜共患病毒，也有相應(yīng)的“遠古起源”，例如肝炎病毒和狂犬病病毒。蝙蝠身上的病毒可能較早開始“演化”，并在后來的漫長時光里傳播出去。

蝙蝠的壽命特別長。許多小型溫帶蝙蝠的壽命超過25年，最長壽命為35年。小型棕色蝙蝠重約7克，相比之下，重約10千克的寵物犬，壽命也才15年左右。在小型哺乳動物中，這種極長的壽命使蝙蝠遠遠超出了哺乳動物的預(yù)期壽命、代謝率、體重之比的平均線。

更重要的是，蝙蝠的飛行能力在哺乳動物中獨一無二。由飛行帶來種種基因特性，或者說“外掛”， 使蝙蝠成為攜帶病毒而不致被病毒感染的哺乳動物。

蝙蝠每天都要覓食，還要在季節(jié)性遷徙期間長距離飛行。例如，北方長耳蝠可以遷徙200～400英里；無尾蝙蝠在得克薩斯州的夏季洞穴和新墨西哥州的越冬地點之間至少遷移800英里。在法國，狂犬病病毒傳播與納特休斯蝠的遷徙路線有關(guān)。

它們?nèi)粘６荚陲w行，能量消耗與體溫維持是個很大的挑戰(zhàn)，需要更強的新陳代謝速率，飛行時的蝙蝠心率可高達1000次/分鐘。這種“極限操作”得益于大約在500萬年前的一次基因突變，蝙蝠一族獲得了修復(fù)基因的本領(lǐng)，所以它們的體細胞能以遠超一般動物極限的次數(shù)分裂。蝙蝠中最長壽的鼠耳蝠可能已經(jīng)演化出修復(fù)細胞損傷但不誘發(fā)癌癥的獨特染色體機制，和其他按定律生老病死的動物不同，鼠耳蝠最后通常死于饑荒、脫水或意外事故，很少死于老年病變。

蝙蝠還能自動調(diào)節(jié)體溫。自然界有4000多種真菌，但是絕大部分的活動溫度在4℃～30℃之間，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真菌能在37℃以上的環(huán)境中存活。蝙蝠在飛行時體溫可達40℃，基本上沒有什么病原體奈何得了這樣的高溫。

同時，蝙蝠免疫系統(tǒng)還存在“軟保護”機制。研究人員驚訝地發(fā)現(xiàn)，蝙蝠體內(nèi)的激活和抑制作用比在其他大多數(shù)有機生命體復(fù)雜得多。蝙蝠有可能在短期內(nèi)緩解病毒感染，并試圖阻止病毒生長和對身體的全面攻擊。當(dāng)然，這是因為蝙蝠免疫系統(tǒng)的“強力鎮(zhèn)壓”，病原體才不能讓蝙蝠生病，但病原體本身也學(xué)會“適者生存”，變得更加“強大”，蝙蝠的身體也就成了超級病原體的“倉庫”。

蝙蝠棲居地的密度很高，例如墨西哥的無尾蝙蝠，在美國的卡爾斯巴德洞穴和弗里奧洞穴中，密度約為每平方英尺300只。蝙蝠的一個“群”常常包括數(shù)百萬只個體。在某些極端條件下，就有過狂犬病病毒通過蝙蝠排泄物發(fā)生空氣傳播的案例。再加上蝙蝠壽命很長，成群棲居的蝙蝠間持續(xù)存在病毒感染，大大增加病毒在種內(nèi)和種間傳播的可能性。

一些和人類密切接觸的野生動物經(jīng)常充當(dāng)著人和蝙蝠之間的病毒“中介”，比如SARS病毒通過果子貍將病毒從蝙蝠體內(nèi)傳向人類；埃博拉病毒通過靈長類動物的血液傳遞給人；MERS（中東呼吸綜合征）病毒先傳給駱駝，再由駱駝傳給人類。

是敵是友？

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蝙蝠更多是個吉祥的符號。

蝙蝠簡稱“蝠”，“蝠”與“福”諧音，人們常用形象化的“蝙蝠”表示福氣。比如民間繪畫中畫五只蝙蝠，意為“五福臨門”。

絲綢錦緞常以蝙蝠圖形為花紋。參與婚嫁、壽誕等喜事，婦女的頭飾、服飾、器物上也常用蝙蝠造型。

清代和珅是個不折不扣的蝙蝠迷，他主要是癡迷諧音背后的寓意。蝙蝠飛臨代表“進?！保笳餍腋＜?。和珅在和宅（現(xiàn)恭王府景區(qū)內(nèi)）中設(shè)計了9999個蝙蝠元素，意為“萬福之地”；園中水池也修成蝙蝠的形狀，得名“蝠池”。

不過，也有一些人認為蝙蝠陰險狡猾。更有意思的是，這些認識里也包含了古代人對蝙蝠“生物學(xué)分類”的困惑。

馮夢龍的《笑府·蝙蝠騎墻》里寫：“鳳凰壽，百鳥朝賀，惟蝙蝠不至?！彬鹫f自己不是鳥類，是一種四足動物，不用參加鳳凰的生日宴會。后來麒麟過生日，百獸都來朝賀，蝙蝠又沒來。這次它說自己有翅膀能飛，是鳥不是獸。這個笑話諷刺蝙蝠是一個滑頭的騎墻派。

同樣的故事在云南景頗族中也存在。他們認為蝙蝠是陰險狡猾的象征。相傳古時太陽的溫度很高，地上的動物被烤得難以忍受，紛紛詛咒太陽。太陽不悅，從此遠離人間，大地一片黑暗。眾動物無法，商定籌些金銀去請?zhí)柍鰜?。?dāng)鳥類向蝙蝠籌款時，蝙蝠收起自己的翅膀，說自己不屬鳥類而屬鼠類。當(dāng)老鼠找到它時，它又拍拍自己的翅膀，說自己屬鳥類不屬鼠類。就這樣，蝙蝠分文未捐。因此，景頗族人稱那些口是心非、隨機應(yīng)變的人為“蝙蝠人”。

它們具有自己的特性和稟賦，絕非專門跟人類“作對”。相反，正因為人類大肆破壞環(huán)境，才致使蝙蝠離中間宿主越來越近，傳染人類的概率也越來越大。

西方通俗文化里最有名的也是“蝙蝠人”，卻是個超級英雄—“蝙蝠俠”。這一角色首次登場于1939年5月第27期《偵探漫畫》，最初也叫“蝙蝠人”，后來還有“黑暗騎士”的稱號。同為DC漫畫臺柱，超人性格陽光開朗，做事嚴守道德準(zhǔn)則，而蝙蝠俠開創(chuàng)了一個具有心理疾病的英雄形象，亦正亦邪，性格陰暗，行事作風(fēng)往往令哥譚居民不寒而栗。

即使是在小約翰·斯特勞斯的輕歌劇《蝙蝠》里，“蝙蝠”也是一個嘲弄人的符號，寓意不佳。埃森斯坦伯爵裝成蝙蝠模樣戲弄法爾克博士， 法爾克博士報復(fù)心切，引出一串輕松幽默的故事。

從文化傳統(tǒng)上看，人們對蝙蝠的普遍印象不算太好。在中國也只是占了“諧音”的“便宜”，蝙蝠并不像龍、鳳、鹿、鶴等動物那樣，本身具有豐富的歷史內(nèi)涵和表意結(jié)構(gòu)；在國外也往往和“丑角”或“黑暗面”掛鉤。等到近20年大流行病多發(fā)，無論中外，看待蝙蝠都有“避之唯恐不及”的態(tài)度了。

恐懼令人忽略了蝙蝠的科學(xué)意義。一方面，人人希望把蝙蝠趕盡殺絕，以杜絕可能存在的病毒傳染；另一方面，人人又因反感其形象而不愿意多加討論。科學(xué)界對蝙蝠的研究相當(dāng)有限，這也限制了人們理解蝙蝠的作用和意義，還會因流行病的層出不窮而放大厭惡感和恐懼感。

雖然蝙蝠是適應(yīng)性最強的哺乳動物之一，但在人類經(jīng)濟活動的影響下，自然環(huán)境已經(jīng)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原有的生態(tài)平衡遭到破壞。許多環(huán)境已不適于蝙蝠的生存，特別是山洞的旅游開發(fā)，使它們的分布范圍和數(shù)量大大減少。一些用于消滅昆蟲的毒劑和木材保護藥劑，使大量冬眠的蝙蝠死亡；人類也出于錯誤的“衛(wèi)生”觀念而大批捕殺蝙蝠。

1996年世界自然保護聯(lián)盟物種生存委員會出版的《1996年受脅動物紅色名錄》中公布了蝙蝠（翼手目）動物受脅狀況，指出處于極危險的種類有26種，瀕危的有32種，易危的有173種，總計231種，僅次于嚙齒類（330種）。中國已有記錄的蝙蝠（翼手目）中，受威脅較大的蝙蝠有8種。

蝙蝠和其他動物一樣，同人類一起組成地球生命鏈條中的一環(huán)，它們具有自己的特性和稟賦，絕非專門跟人類“作對”。相反，正因為人類大肆破壞環(huán)境，才致使蝙蝠離中間宿主越來越近，傳染人類的概率也越來越大。

目前已經(jīng)被識別、分類的蝙蝠有900多種，然而，900多種蝙蝠中藏有多少種無法識別的病毒？它們身上是否存在一些足以毀滅人類、牲畜和其他野生動物的病毒？

實際上，說它們是敵是友都太過“遙遠”。由于研究的缺乏，人類甚至沒有預(yù)測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