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華誠
3月25日,杭州梅家塢村的茶農(nóng)在采摘西湖龍井“明前茶”(徐昱/ 攝)
杭州的春天,一定要有一杯茶。
今年春天的杭州茶事,也應(yīng)當在其中寫上一筆——因為疫情影響,采茶工都是特意安排車輛去外地接來的。譬如龍井村就安排了64輛大巴,從各地接來1593名采茶工。為讓采茶工有地方住宿,村民除家中辟出專門房間,龍井村還搭建近二十個集裝箱住宅,作為他們的休息場所。
在龍井茶園里,采茶工們一排排戴著口罩,雙手翻飛采茶,也是百年來沒有過的風(fēng)景。
90年前的清明時節(jié)。山嵐縈繞,雨意空濛,穿長袍馬褂的茶葉商人方冠三,行走在龍井村泥濘的山路上?;镉嫾缟?,是剛從當?shù)夭柁r(nóng)那兒收來的明前新茶。
沉沉籮筐里的新茶,不消幾日,就會寄到千里之外的北平去了。
杭州的龍井村、梅家塢村、雙峰村等地,采茶的、炒茶的、喝茶的、買茶賣茶的,年年這個時節(jié)都熱熱鬧鬧,茶事紛紛,茶香飄蕩。
方冠三是城里“方正大茶莊”的老板。安徽人,茶葉生意做得好。明前龍井,量少價高,方老板怎肯錯過?
收茶持續(xù)了半個月,方老板收獲不小。4月4 日至18 日,共收購龍井村“戚龍章”茶行的“獅”字茶葉4408 兩(合約137.75 公斤),“本山”茶6181 兩(約193.15公斤), 共計大洋2281元6角4分5厘。這些錢,于5月12日全額付清。
幾年前,筆者在杭州的收藏家章勝賢的家里采訪時,見到“方正大”茶莊75冊舊賬本。方正大茶莊,是民國時期杭州最大的三家茶號之一,開在羊壩頭。另外兩家,分別是“汪裕泰”和“翁隆盛”。這些舊賬本,從1929年記到1936 年,正好是方正大茶莊的鼎盛時期。
作家王旭烽在她的小說“茶人三部曲”之《南方有嘉木》中提到方冠三的名字。她說,“從徽州窮鄉(xiāng)僻壤出來的小學(xué)徒,到腰纏萬貫的大老板,這部發(fā)家史,說起來,也不知有多少故事呢?!?/p>
確實如此。隨著多年經(jīng)營的積累,以及徽商自古以來克勤克儉的品質(zhì),“方正大”于1930年在當時杭州最繁華地段羊壩頭大街的拐角,造起了一座中西合璧的五層洋房,與高義泰綢緞莊遙遙相對?!胺秸蟆币渤闪撕汲乔缚蓴?shù)的著名茶莊之一。
“方正大”不僅做龍井茶的門市銷售,還做郵售、廠商批發(fā)等業(yè)務(wù),在廣東、香港都設(shè)有辦事處。生意往來客戶遍及各省、市及港、澳、海外各地,每年吞吐的茶葉數(shù)以萬斤計。茶莊信譽好,經(jīng)濟實力雄厚,茶莊發(fā)行的“莊洋”還能夠在較大范圍流通。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茶葉生意一落千丈。1937年12月,杭州淪陷,方冠三攜家眷帶著細軟財物,從水路逃難,回皖南老家。途中遭搶劫,裝有多年積蓄的皮箱細軟下落不明。遭此重創(chuàng),方冠三一病不起,不久去世。
賞西湖、坐茶室、飲龍井、吃藕粉,被生活美學(xué)家梁實秋總結(jié)為“四美”。他在《喝茶》一文中說:“……近處平湖秋月就有上好的龍井茶,開水現(xiàn)沖,風(fēng)味絕佳。茶后進藕粉一碗,四美具矣?!?/p>
平湖秋月,現(xiàn)在依然是賞湖景佳處,一杯龍井,茶煙裊裊之中,遠山黛影,水波淼淼,使人榮辱皆忘。平湖秋月正對的一處小樓,也是喝茶的好地方。
1916年8月,孫中山從上海到杭州,到江干區(qū)的一家茶葉店飲了龍井茶,后又登上六和塔,俯視錢塘江。接著,再去虎跑掬泉品龍井茶。龍井茶的清香與甘醇,讓孫中山留下深刻印象,說龍井茶“味真甘美,天之待浙何其厚也”。
郁達夫平生也嗜茶,最鐘情者也是龍井?!坝拷痖T外臨湖的頤園三雅園的幾家茶館,生意興隆,坐客常常擠滿。而三雅園的陳設(shè),實在也精雅絕倫,四時有鮮花的擺設(shè),墻上門上,各有詠西湖的詩詞屏幅聯(lián)語等貼的貼掛的掛在那里。而且還有小吃,如煮空的豆腐干、白蓮藕粉等,又是價廉物美的消閑食品?!?blockquote>
杭州產(chǎn)茶,初見于南北朝時期,相傳是詩人謝靈運在杭州下天竺翻譯佛經(jīng)之時,從天臺山引種而來。
郁達夫一生酷愛西湖山水,寫下諸多贊美西湖的詩文,其中有一首詩,《登杭州南高峰》有句:“病肺年來慣出家,老龍井上煮桑芽?!?/p>
1932年秋天,郁達夫又到杭州養(yǎng)病,住在湖濱滄州旅館,他在《滄州日記》中寫道:“上翁家山,在老龍井旁喝茶三碗,買龍井茶葉,桑芽等兩元,只一小包而已。又上南高峰走了一圈,下來出四眼井,坐黃包車回旅館,人疲乏極了,但余興尚未衰也?!?/p>
翁家山是龍井茶的核心產(chǎn)區(qū)。此地種茶制茶的歷史,可上溯到明朝正德年間。西湖龍井又以獅峰為上品,且以“明前茶”為上乘珍品。翁家山村的整片茶園出的就是獅峰龍井。
再往前說。清朝的袁枚,杭州人,一生嘗盡好茶,很推崇龍井茶。他追求喝茶的境界是,“七碗生風(fēng),一杯忘世。”又說龍井,“杭州山茶,處處皆清,不過以龍井為最耳。每還鄉(xiāng)上冢,見管墳人家送一杯茶,水清茶綠,富貴人所不能吃者也?!?/p>
龍井茶的清鮮,引得乾隆爺也聞香下馬。傳說他騎馬到獅子峰下胡公廟前的石橋邊,勒韁下馬,在溪邊的一塊茶地上采擷茶葉。后來大家就把乾隆采過的茶地圈起來,稱為“御茶”,共有一十八棵,人稱“十八棵御茶”,到現(xiàn)在都有,年年人爭睹之。
其實那十八棵御茶,并不見得有何可觀之處;倒是乾隆到此采風(fēng)之后,留下兩首詩。他寫的詩數(shù)量太多了,作為資料來檢索倒無不可,姑且讀一讀這首《坐龍井上烹茶偶成》:
龍井新茶龍井泉,一家風(fēng)味稱烹煎。
寸芽生自爛石上,時節(jié)焙成谷雨前。
何必團鳳夸御茗,聊因雀舌潤心蓮。
呼之欲出辯才在,笑我依然文字禪。
乾隆六下江南,四次都去看采茶做茶,也品飲龍井,每次都留下了茶詩。
西湖龍井之名始于宋,聞于元,揚于明,盛于清。杭州產(chǎn)茶,初見于南北朝時期,相傳是詩人謝靈運在杭州下天竺翻譯佛經(jīng)之時,從天臺山引種而來。
龍井茶的歷史,可追溯至唐代,茶圣陸羽在他撰寫的《茶經(jīng)》中提到:“錢塘生天竺、靈隱二寺?!碑敃r,西湖產(chǎn)茶基本集中在天竺、靈隱一帶,僧人在寺旁開山種茶,自種自采、自制自用,也用來招待香客。
不過唐代的人喝茶,跟今人不同,那時都是采用“煎茶”之法,即在水二沸時,下茶末,三沸時煎成,這樣煎煮時間較短,煎出來的茶湯色香味俱佳,然后連茶帶湯,一并飲用。
到了宋代,人們創(chuàng)造了“點茶”的喝法,把茶餅?zāi)氤赡?,用茶盞飲茶。明朝,煩瑣的煮茶、點茶被撮泡法取代。于是,茶與水的品質(zhì)就更加講究了。明代文人高濂就指出,龍井茶配虎跑水,乃西湖雙絕。今日仍有不少杭州人在清晨開汽車、騎小電驢、騎自行車、步行挑擔,以種種方式前往虎跑泉取水,蔚為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