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閻步克,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魏晉南北朝古代政治史方面的教學與科研,為我國古代史研究作出卓越貢獻。本文凝煉了閣步克先生對歷史學科的思考,其對學術研究的態(tài)度不僅僅適用于歷史學科,在其他領域也同樣受用,使人終身受益。
歷史這門學問,是關于理性與良知的訓練。“它顯示了人類最廣闊的境界,提供著生活所依據的傳統(tǒng),指點我們用什么標準來衡量現(xiàn)世,解除‘當代所施加的無意識的束縛,教導我們要從人的最崇高的潛力和不朽的創(chuàng)造力出發(fā)來看待人”。
在日新月異的現(xiàn)代社會,歷史這門學問渺茫而遙遠。在上個世紀初,曾有人對北京大學的洪業(yè)教授說,“歷史”這個詞聽起來有點像“立死”,是一種要死的學問。這看法在今天也算普遍吧,比如在大學生選擇專業(yè)時就看得出來。進了歷史專業(yè)的同學,大多沒把歷史當做第一志愿。
史學家總想為自己的職業(yè)辯護的,申說它如何“有用”。這方面說法很多了,不勞我來重復。我個人也以為“史學無用論”不怎么全面,不過卻樂于承認,由于社會變遷,歷史經驗不再像古代那樣,能長久地保持實用性了。所謂“用”往往意味著“實用”。在這一角度論證史學對現(xiàn)實有用,確實不太容易。在求職時你夸耀自己的史學素養(yǎng),對方信不信服可是沒準兒的事情。我想還是持誠實態(tài)度,承認史學跟實用技術不同,比如說,它不能夠當下就創(chuàng)造出經濟效益或社會效益。假如著眼于求職就業(yè),那真的不妨選擇或輔修其他學科。
若不是從“實用”,而是從“史學對人類生活是否有意義”這—角度提司,那么還有另—些回答?!皩嵱美硇浴笔侵袊颂赜械乃季S方式。對一門知識非得要問它是否“實用”或“有用沒用”,中國人是很容易提出這類問題的。
不過兩千多年前,古希臘的歐幾里得講授幾何學,有學生問他這學問能帶來什么好處?歐氏叫仆人給他一塊錢,還諷刺道:這位先生要從學問里找好處啊!哲學家維特根斯坦臨終時回顧了自己的一生思考,隨后告訴人們:我度過了美好的一生。
作家王小波在他的《我的精神家園》里面提到,他的大學數(shù)學老師對他們說,我所教的數(shù)學你們也許一生都用不到,但我還是要教,因為這些知識是好的。王小波為此而深深感動了,我也為此而感動。我也想說,歷史知識是好的。史學是許許多多學問中的一種,它也跟各種學問一樣,使我們聰明,給我們快樂。
靠歷史知識能不能掙來錢,或者能不能贏得什么領導的惠顧垂青,都不是史學自身的價值所在。就算有人能用歷史弄到很多別的東西,依然如此。史學僅僅是一門學術。它既有科學的精深嚴謹,又像藝術一樣美妙動人。古希臘神話的九位繆斯(文藝女神)中,居首的是克萊奧,她是一位司歷史的女神。史學的藝術魅力,在人類社會中確實是永恒的。這魅力并非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從根本上說,了解歷史,是人類精神生活的固有方面。
德國哲學家文德爾班說過,“人是有歷史的動物”;英國史學家卡來爾也曾談到,“有些原始部族在算術上甚至數(shù)不到五,但是也有其歷史?!奔词故呛茉嫉牟孔逯校餐袑iT講述歷史的人,盡管講述的內容充滿了神話傳奇。
史學的起源,幾乎和人類社會一樣古老。傳說中國在黃帝時就有了史官,包括發(fā)明文字的蒼頡。比較能確定的早期史官大概有兩種,一種是背誦史實和系譜的瞽隙,他們大概更古老一些;另一種是用文書記事的史官。
在古羅馬政治學家西塞羅看來:“一個人如果對自己出生以前的歷史毫無所知的話,這個人就等于沒有長大?!眲游锞蜎]必要知道自己的歷史,這對它們的生活沒有什么意義。但人類有精神生活、有自我認識的需要,而人性是由歷史和傳統(tǒng)所塑造的。人類自我認識的重要方式之一,就是訴諸歷史。
科林伍德有言:“嚴格說來,沒有人性這種東西,這一名詞所指稱的,確切地說,不是人類的本性而是人類的歷史。”雅斯貝斯的一段話也說得很好:“對于我們的自我認識來說,沒有任何現(xiàn)實比歷史更為重要了,它顯示了人類最廣闊的境界,提供著生活所依據的傳統(tǒng),指點我們用什么標準來衡量現(xiàn)世,解除‘當代所施加的無意識的束縛,教導我們要從人的最崇高的潛力和不朽的創(chuàng)造力出發(fā)來看待人”。
割斷了數(shù)千年的深厚文明,只有“當代”而無“歷史”,我們的世界就只是個單薄貧乏的平面。但人類不是這樣的,人類的生活有一個千萬年的縱深。人們要了解古往今來各種各樣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形態(tài),了解各時代、各民族對真善美、假惡丑的不同理解。
人類一代一代地積累著這些知識和看法,正是它們的總和塑造了人的特質、人類的形象,使我們得以突破“當代的束縛”,知道了我們正在做的是什么,我們應該做的是什么。
尤其是中國人,他們擁有強烈厚重的歷史感。
歷史有如一條奔流不息的長河,溝通了過去和未來。個體生命匯入這條長河才能獲得永恒,“名垂青史”幾乎是人生的最大成功,為了“留取丹心照汗青”,賢人們寧肯舍生取義。人們習慣于在歷史中尋找自我:君主效法堯舜,大臣自比諸葛,武將則追蹤岳飛。浩如煙海的史籍之中,潛藏著中華民族的文化氣質,凝聚著他們對宇宙、社會和人生的特有看法。
史學就是這樣一門學術,人類生活中有它的一席之地,會有一些人投身其中而以之為事業(yè),也會有人關注他們的思考和探索。從事學術不比其他行當更高貴,但也并不更低微;史學不比其他的學科更高明,但也并不更低微。
當然,學歷史多少需要一點兒“傻氣”,因為得付出“機會成本”、犧牲另一些誘惑,所以優(yōu)秀的歷史學者,較多出自淡泊執(zhí)著的人。然而他們?yōu)槭裁磮?zhí)著于此?追尋悠久漫長的文明歷程,洞察人群進化的內在奧秘,感受千百年的苦難和歡歌,審視千百年的坎坷和輝煌,以至從一片甲骨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古國的存在,由一塊碑文澄清了一場戰(zhàn)爭的過程……是這些吸引了他們,足以使他們執(zhí)著于此嗎?
而我們該由怎樣的態(tài)度,開始學歷史呢?我建議,別把歷史學習看成就業(yè)求職的培訓,在北大歷史系學習不該如此。史學提供一種特有的訓練,我們從一些看似枯燥艱澀的東西開始,逐漸去領會一種學術的境界,去掌握一種求真的技能,去積累一種貫通今古的智慧,去培養(yǎng)一種對人類命運的關懷。那理性和良知的訓練,才是使人終身受益的東西,也是我們的校園為什么會成為“精神家園”的東西。
摘自微信公眾號“明清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