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照進
1
雨霧中的寬闊水像無邊的大海。
我們在它的水域里穿行,山路起伏的波濤一路推送著我們兜兜轉轉,突地一下,跳出一匹懸崖,仿佛海浪沖起的巨柱,突地一下,又跳出一個卡口,像鱷魚張開的嘴巴。前方總是這樣來路不明。就這樣一直走下去,似乎也是明智之舉。漸漸地就忘記了時間。時間仿佛變成了失蹤者。
遇不見一個人影,除了我們的說笑聲,寬闊水寂靜得空空蕩蕩?;ㄗ苑曳妓砸鳎瑢掗熕恼Z言就是這無邊的寂靜。對于這樣的秘境,我們不過是硬塞進去的一群入侵者,不合時宜,也不合地宜。我們像一把生銹的鑰匙,渾身充滿窺探和打開秘密的欲望。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的腦子有些走神,有一絲絲恍惚,仿佛在甲板上站立時被海浪輕微搖晃產生的傾斜感,總是出現這樣的錯覺,也許在下一刻,再下一刻,山路邊就會忽然跳出一匹小獸,或者一只可愛的樹鼠,卷曲著長尾,身體坐直,圓眼睛對著你靜靜地瞄上幾秒,然后箭一般飛逝而去……事實上,記憶在那個雨天的下午的確向后傾斜了三十度。我總是無法忘記小時候林子里那些迷人的細節(jié)。
風在吹。不知道風是從哪個方向吹來的,感覺在這么密實的林子里行走,風也會失去道路。事實上風一直在吹。或許是被雨糾纏的緣故,風不想把動靜弄得太大,只有在那些細小葉子的側面,才能聽到風在竊竊私語。風言風語。風聲鶴唳。風兵草甲。無風不起浪。風馬牛不相及。仿若謠傳,仿若真實。
資料上說,寬闊水因山得名、因水知名、因林著名。山名太陽山,“去響水洞三十里,其山最高,居民茅屋終年住云霧中”。又言,寬闊水河、干河溝河,兩河交匯為羊巖河,注入烏江一級支流芙蓉江。在寬闊水,角口河、油筒溪、塘村河、漫沿溝、白田溪,都是它的脈管。
水無處不在。水在林子下,在懸崖上,在草甸子里,在溝渠邊,在牛蹄窩子里,在淺水潭子中,在墨綠地衣的褶皺里……水被山洗得透明,連奔跑也透明,連躲藏也透明,像某種原生態(tài)的品貌。在山中的兩天,寬闊水一直被雨霧籠罩,空氣中蠕動著大團大團的粘稠氣息,感覺那水就一直在臉上居住。
紅山果在成片的方竹林和亮葉水青岡之間穿著紅棉襖,熱烈而真實,像耀眼的愛情信物?!澳阌终獊砑t山果,一顆一顆送給我;日出日落都快樂,一百年也要陪著我?!边@是屬于“安與騎兵”的紅山果。那一年,熱愛唱歌的騎兵從北京回到東北故鄉(xiāng),在鄉(xiāng)下一間圍有籬笆柵欄的房子旁邊的槐樹下,他彈奏吉他,優(yōu)美的琴聲吸引了屋子里同樣喜歡唱歌的女孩安靜?!拔壹椅萸暗哪菞l路,我悄悄地看著你,你悄悄地望著我。”愛在那一刻驟然相遇,從此生根發(fā)芽,天涯為家。
2
保護區(qū)管理中心是浮在寬闊水的一座島嶼。暮色四合,青瓦的樓舍下,風吹動著玻璃窗子發(fā)出“啵啵、啵、?!钡穆曇簦宽斏洗稛熒n老,一只黃狗在院壩追趕著什么(也許是一片被風卷動的落葉,也許是恍惚間的一個幻覺??傊芳せ盍税淼膶庫o,讓死氣沉沉的黃昏有了些許人間的氣息)。下午,我獨自走向一片寥廓的曠野,像一位身懷疑問的探秘者,渴望找到那隱藏暗處的蛛絲馬跡。
在一千多米海拔的深山密林中,公路短暫穿過平整的壩子,道路兩邊突然出現栽植整齊的法國梧桐,高大光溜的枝干,枝椏挑著寬大的金黃葉片,與周邊自然野生的雜木灌叢格格不入,顯得另類而又高貴。
壩子四周道路交叉,蘆葦遍布,草綠色的矮叢植物與泛黃的葦桿交雜,廢棄的舊磚樓房散落在草叢中,苔蘚遍布,外墻斑駁,地上到處是生活的丟棄物,廢磚爛鐵,斷瓦殘罐。養(yǎng)蜂人荒疏的菜園地,有清泉從地底引出,汩汩流淌在斑駁古舊的石井沿口。
仿佛這里也曾人煙密稠,鬧聚如市,充滿著人間煙火,如今雖然人去島荒,但依舊能夠尋覓到昔日的蹤跡。
附近林子邊的茶園,依坡借勢,青茂的茶壟沿著山體畫著一道一道弧線,像纏繞的線團。這個時候早過了采茶季節(jié),山上空寂無人,一壟一壟的茶株兀自在那里青著、綠著,守候著歲月和青山。
山坳邊一間矮房,壩子里十幾只土雞一直在活蹦亂跳。臉上掛著樸素笑容的女主人,像歡迎久別重逢的朋友一樣興奮異常,大方地將野生獼猴桃往人的手掌里送?!靶〗蹮簟闭f她是管理區(qū)的職工家屬,這里只是他們的臨時住所,他們在山下的縣城里還有房子。
“小桔燈”是李繼祥的微信昵稱,這個憨實的漢子,矮墩、厚樸、有著山里農民的熱忱與木訥。一問,果然是本地人。其實他是西南林學院畢業(yè)的大學生,在保護區(qū)工作了二十多年。妻子黃小娟以前是農場的小學老師,現在保護區(qū)管理站工作。她的父母親都是農場職工,父親是發(fā)電工人,母親采茶(沒有編制),她算是標準的“場二代”。
“小桔燈”說,這里上世紀六十年代是一個大型農場,由遵義地區(qū)民政局管理,專門收容那些身份不明無家可歸的人,人口最多時有五百多人,分成兩個生產單位。一位姓劉的四川人,六十年代末期在甘肅讀中專,學校解散后準備到貴陽找同學,在遵義走失,后來到寬闊水農場當老師,搞建設,農場的第一批磚房就是他們設計修建的。
農場后來改為茶場,1974年,茶場工人達到一千八百多人?,F在茶場只有在場職工八人,退休員工都搬遷到了山外。那時候山里特別閉塞,只有一條簡易公路通往山外,場里的中巴車,每個月出山兩趟,從縣城帶回來生活日用品。
場部就建在這個山窩子里,還建有醫(yī)院、學校、供銷店,也興集市,就把山貨擺在公路兩邊,也有附近的村民來趕集,豬娃狗仔也牽來買賣。
日子里混雜些天南海北面孔、五湖四海腔調,儒雅氣質與山野粗鄙渾然一體,也有吹拉彈唱,也有罵街撒潑,也有雪月風花,也有俠肝義膽。就像馬爾克斯筆下的馬孔多小鎮(zhèn),演繹著另一種百年孤獨。
想起老家后山的茶場。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鄰近的公社組織群眾在老家后山開掘茶園,成百上千人在山上砍樹挖根,壘土成壟,大片的青岡林被連根拔起,樹根樹枝遍地皆是。沉寂的后山整日人歡馬叫,紅旗招展,高音喇叭播放的革命歌曲響徹云霄。天氣好的時候,還要加班夜戰(zhàn),松明火把的照耀在山上像流星閃爍,歡聲不斷,直至深夜方止。
隊伍中有一位梳著長辮名叫羅胡蘭(音同)的女青年,聽說是位高中生,性格活潑,開朗大方,特別喜歡唱歌。她的革命理想被時代的激情點燃,山歌一直從坡頭唱到坡尾。有一段時間,她還被公社抽調去排練樣板戲,成了“當紅明星”,紅五星牛皮帶綠軍裝,英姿颯爽。
后來,茶場建成了,同時建了養(yǎng)豬場,數十間亂石砌就的廠房和宿舍靜臥在山野里,女歌手也留下來當了工人。不久,又傳出新的消息,公社決定在此創(chuàng)辦農中,用今天的說法,就是實現種、養(yǎng)、教一體化,石頭房子又砌了若干間,辦學的事卻沒有下文,最終不了了之。沒過多久,養(yǎng)豬場和茶場相繼倒閉,工人解散,女歌手也去向不明。石頭房子經不住日曬雨淋,垮塌變形,茶園漸漸被野草覆蓋,后山又陷入往日的荒寂。
3
我被夢境纏繞。夢中的我仿佛掉進一處冰窖,四周漆黑,我的眼睛被貼上了封條,我被某種不可捉摸的聲音包圍、捆扎,恐怖而又憂傷。醒來后,我想起中考前夕一次黑夜里的奔走,在布滿亂石墳堆的山溝里,星光消逝,殘月隱匿,我踉蹌著腳步趕路,噗噗的心跳仿佛鼓點。
此時一聲鳥叫,也能安慰孤獨的靈魂。
美國作家約翰·巴勒斯在《醒來的森林》中記述:“深夜醒來,正巧聽到一只金冠鶇在附近的樹上歌唱,此時他的歌聲就像正午的歌聲一樣洪亮歡快。于是我自忖,畢竟我還是很幸運的。我曾在夜間聽到過毛鳥、食蜂鶲的啼鳴以及披肩雞敲打出的頻繁的鼓點?!?/p>
寬闊水被稱作鳥的王國。在管理站旁邊,豎著一塊中英文對照的木牌:鳥類天堂,觀鳥圣地?,F在是冬天,鳥聲稀寥。我們在林子里轉了半天,居然沒有聽到鳥的叫聲。朋友開玩笑說,要是你夏天的時候到來,各種鳥叫聲會把你淹死。
鳥聲以另一個方式醒來?!傍B王”在手機上給我播放錄音?!凹蛹?、加急”,聲音清脆。“鳥王”說這是翠金鵑飛翔時的叫聲。“噓、噓、噓”,停下來時叫聲又變成這樣,音調略高。
“鳥王”像一只鳥一樣輕靈,在穿越林子的時候,他總是比別人敏捷。他的家在實驗區(qū)邊沿的坡地邊,房屋周圍幾丈距離就是林子,是鳥雀的天堂。他和鳥是互不打擾的鄰居,直到他把自己變成“鳥王”。他說,好多鳥兒都認識他,只要他在后山投食,鳥群就遠遠地飛來,停留在樹枝上,見了他也不躲。他認識的鳥兒有幾百種,只要聽它們鳴叫,他就能叫出它們的名字。他能背著說出它們的體態(tài)和顏色,翠金鵑、金色雅雀、金胸雀眉……
金色雅雀是他最先喂熟的鳥兒,它們成群成群地超低空飛行,以竹葉上的小青蟲為食,有時整天就在竹林子里鉆,嘰、嘰、嘰,飛一群過來,嘰、嘰、嘰,飛一群過去,過著俗世無爭的生活。橢圓形的鳥巢吊在竹枝上,做工精巧,那是它們的婚床,一春的愛需要在這里安營扎寨,來自生活的輕輕搖晃,也會讓它們心驚肉跳。
“鳥王”說起鳥來就滔滔不絕:
我在竹葉上投放面包蟲,它們不理睬,放小蟲子,也不吃。我就不厭其煩地投,一邊投食,一邊用手勢打招呼。后來它們就不害怕了。
我還給它們錄音,有時候放錄音,鳥兒聽見了也會飛來。
每年夏天,那些攝鳥愛好者就會來寬闊水,長槍短炮的一大堆,吃住在我家里,要我給他們當向導,喊鳥。就是我學鳥叫,或者放錄音,把鳥兒喊來。
時間久了,我也知道了各種鳥兒的脾性,哪些鳥兒溫順,哪些鳥兒暴躁,哪些鳥兒懶惰,哪些鳥兒勤勞。比如翠金鵑,就是個投機取巧分子。它不做窩,把蛋下在強腳樹鶯的巢里,讓別人給它孵化,喂養(yǎng)幼鳥。雨天不出來覓食,躲在林子里,雨一停,就到地面上來,嘰嘰嚓嚓,到處搬弄是非。
約翰·巴勒斯的朋友給他講了一個鷦鷯的故事。鷦鷯在知更鳥離開的時候飛落到她的鳥巢邊,把蟲子放進幼鳥的喉嚨,然后飛到十來米處,近乎是夸夸其談、滔滔不絕了一番后飛走了。就在知更鳥回來喂完幼鳥飛走以后,鷦鷯又帶來一只蟲子。有一次它們同時到達,鷦鷯就顯得特別焦慮沮喪,在不遠處停下來不耐煩地等待,直到知更鳥喂完食物飛走,它又一如既往地造訪知更鳥巢。
“我爬上樹進行更細密的視察,結果只發(fā)現了一個井然有序的知更鳥家庭,而沒有鷦鷯鳥巢。我繞樹走了一圈,發(fā)現一個樹洞,只見滿巢未長羽毛的鷦鷯雛鳥在熟睡……”
約翰·巴勒斯說,在所有的鳥類中,鷦鷯鳥最富生機,最具活力。它把自己的幼鳥喂得足飽,而正當這時間,它自己活力四射,惠及鄰居街坊。
鳥的王國,也是人的俗世。
我最終見到的一只鳥,它在高空飛翔。那天中午我因有事提前離開,站在院壩里互相道別的時候,我感覺到了來自頭頂的警示。當我抬起頭,那只鳥正努力抖開雙翅,在遼闊的天空布展自己。
那是一只鷹。
它飛翔在莽莽林子之上。
4
寬。
闊。
水。
自由的國度:鳥兒收藏傲慢,野花展示芳艷,果子交出內心,巖石表達硬度。春來就來,秋去就去,樹林子大片大片,紅就紅著,綠就綠了。東一塊橙黃,西一塊紫藍,連連綴綴,插科打諢,五花百色。人說,最美不過寬闊水。也是。
〔特約責任編輯 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