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培文，諶 堯

(廣西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4)

資本、資本家與資本主義謂之家族相似的概念。緣起蘇聯(lián)的學術誤讀，混淆了資本主義資本與貨幣轉換形態(tài)之資本的關系，資本之作用被全盤否定，徹底批判。全球一體化中之“趨同論”則不同，卻誤將資本與資本主義等同，把社會主義作為“生產要素”之資本與資本主義之資本混為一談。《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大綱》((1857-1858年)，簡稱《大綱》)是《資本論》第一個真正意義的大綱。《大綱》與《資本論》論述了“資本的偉大文明作用”，并深刻批判了資本主義資本。資本這種正反作用并存之二難悖謬，成為了引發(fā)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種種誤讀的難以逾越之淵藪。是以，如何厘清資本主義資本與作為貨幣轉換形態(tài)之資本的關系，如何正確認識馬克思論述的資本的張力與限制思想，“讓一切勞動、知識、技術、管理、資本等要素的活力競相迸發(fā)”[1]90，是新時代中國如何完善和發(fā)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改革開放一個重大理論與實踐問題。

一、資本文明批判的方法論

法國著名歷史學家布羅代爾認為,文明(civilisation)是一個新詞,在歐洲出現(xiàn)得較晚。在18世紀的法國還不太引人注目。[2]3“文明”正式見諸出版物是1756年的一部名為《人口論》的著作。而先于歐洲的中國，在先秦就出現(xiàn)了文明概念。如《周易·乾·文言》：“見龍在田，天下文明。”文明有開化、溫、良、恭、儉、讓、好交際，舉止文雅、高貴、有教養(yǎng)等意，與文明相對立的是粗俗、不開化、封閉、卑劣、野蠻。文明是文化，但又不等于文化。文明是物質積極成果與精神積極成果的總和，而文化一般指精神成果，如藝術、宗教、哲學、政治學、倫理學、文學、科學技術知識等。會讀書寫字叫有文化，斗大的字不認得幾籮筐，是沒文化。一般而言，文化出現(xiàn)在文明之前，文明出現(xiàn)在文化之后。布羅代爾引用人類學的觀點，認為：“一個文化帶就是一組文化特征占優(yōu)勢地位的一個地區(qū)?！盵2]14如中華文明、印度文明、埃及文明、巴比倫和亞述文明等。文明是與野蠻、封閉、落后相對立的社會進步狀態(tài)。文明與進步不能抽象地理解，文明與進步只是相對而言。一種文明相對另一種落后的文明是進步的，如資本主義文明相對于封建主義文明,資本主義文明無疑具有進步意義。文明的積極作用表現(xiàn)為張力，其消極作用即為局限性。

《大綱》與《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簡稱“手稿”)不同。由于《手稿》的哲學基礎是費爾巴哈的人本唯物主義，其方法論只是“經(jīng)驗的”“實證的”，《手稿》只是經(jīng)濟學的哲學研究。在《大綱》里，歷史唯物主義已經(jīng)不再是假設，而是一種科學世界觀?！洞缶V》是哲學方法的經(jīng)濟學研究?！洞缶V》從商品、貨幣、資本、勞動、地租、利潤、工資等經(jīng)濟事實出發(fā)，但不局限于經(jīng)驗具體的研究。因為經(jīng)驗的方法僅僅是重商主義、重農主義的方法，并已為亞當·斯密的抽象方法所超越。不過,斯密在方法論上，雖然走完了具體-抽象的第一步，但他缺乏抽象-具體的方法，是以，其經(jīng)濟學無法從人類文明進步高度對資本文明的張力與限制實現(xiàn)總體的把握。馬克思認為,研究經(jīng)濟學只有堅持從具體-抽象-具體的方法出發(fā)，方能立足于人類文明進步高度,對資本的張力與限制實現(xiàn)總體的把握。如資本的前身是貨幣,貨幣是具體，資本是抽象，社會關系是資本具體的多樣性統(tǒng)一；資本既然是一種社會關系，那么，古代的人對人的依賴關系是具體，資本造成了人對物的依賴關系是抽象，而擺脫并揚棄了前兩種關系的人的自由個性全面發(fā)展的社會是社會關系具體的多樣性統(tǒng)一；資本既然擺脫古代的人對人的依賴關系，造就了一種人對物的依賴關系的文明，那么，根據(jù)社會發(fā)展辯證法，古代文明是具體，資本文明是抽象，而共產主義文明是人類文明多樣性統(tǒng)一的具體。是以，具體之所以為具體，它從人類文明多維度實現(xiàn)了對資本張力與限制之總體把握。

一是社會關系維度。社會關系“是指許多個人的共同活動”[3]532。分工即存在活動的交換。自古以降，貨幣就是交換的媒介。馬克思說：貨幣存在各種不同的文明形式——金屬貨幣、紙幣、信用貨幣、勞動貨幣(后者作為社會主義的形式)。[4]69資本是貨幣的轉換形態(tài)，資本主義的資本來自“信用貨幣”；社會主義的資本只是“勞動貨幣”的轉換形態(tài)。在資本主義，資本體現(xiàn)了資本家對勞動者的剝削關系；在社會主義，資本體現(xiàn)的是勞動者與勞動者共同活動的合作關系。

二是人的存在實踐維度。社會關系的具體把握，離不開每一個個人的現(xiàn)實存在。從人的存在實踐維度來看，經(jīng)過人對人的依賴關系—人對物的依賴關系—擺脫并揚棄了前兩種關系的人的自由個性全面發(fā)展的社會三個階段。資本主義資本文明就是人對物的依賴關系為基礎的文明。這種文明相對于擺脫并揚棄了前兩種依賴關系的未來社會文明是落后的。但是，“毫無疑問，這種物的聯(lián)系比單個人之間沒有聯(lián)系要好，或者比只是以自然血緣關系和統(tǒng)治從屬關系為基礎的地方性聯(lián)系要好”[4]107。資本文明的積極張力在于通過物的聯(lián)系，突破了自然的、血緣的、地方性的人的狹隘關系，為個人的普遍交往、人的個性與能力的全面發(fā)展提供了歷史條件。

三是社會發(fā)展辯證法維度。任何一種文明存在都有其歷史合理性，資本文明的產生不是無緣無故的，它有其前提和根據(jù)。文明進步是一個歷史過程。資本雖然在資本主義社會起支配作用，但在古代世界中的商業(yè)民族，如腓尼基人、迦太基人經(jīng)營農業(yè)，已表現(xiàn)出了資本單純的抽象規(guī)定性。馬克思說：“作為商業(yè)資本和貨幣資本的資本，在資本還沒有成為社會的支配因素的地方，正是在這種抽象中表現(xiàn)出來，倫巴第人和猶太人對于經(jīng)營農業(yè)的中世紀社會，也是處于這種地位?！盵4]49資本文明是工業(yè)文明的產物，但古代農耕經(jīng)營的金屬貨幣文明是資本文明發(fā)展的前提與根據(jù)。它對于金屬貨幣文明，是進步的。但是，相對于社會主義“勞動貨幣”文明，它具有明顯的局限性。根據(jù)社會發(fā)展辯證法，資本主義資本文明必然為社會主義勞動貨幣文明所代替。馬克思說：“在以交換價值為基礎的資產階級社會內部，產生出一些交往關系和生產關系，它們同時又是炸毀這個社會的地雷?！盵2]109

二、資本主義資本文明的張力與局限

《大綱》與《資本論》之研究主題是現(xiàn)代資本主義。資本是貨幣的轉化形態(tài)。資本不等于資本主義，但資本主義的核心概念是資本。資本主義文明的主要支柱是資本文明。那么，究竟如何看待資本文明？馬克思不是形而上學地只有對資本文明的批判，也非歷史地對資本文明做出無根據(jù)的肯定判斷。馬克思堅持社會發(fā)展辯證法，從文明進步的歷史高度肯定了資本文明的張力，也具體揭露了資本文明的局限。

(一)馬克思從歷史高度肯定了資本文明的張力

歷史是歷史性的歷史。所謂歷史性的歷史是指符合一定時代的歷史存在總有其存在的價值，但是，隨著時代發(fā)展，一定時代的歷史存在就必然失去其存在的合理性。相對封建農耕文明，資本創(chuàng)新了一種替代封建社會的新文明。馬克思說：“只有資本才創(chuàng)造出資產階級社會，并創(chuàng)造出社會成員對自然界和社會聯(lián)系本身的普遍占有，由此產生了資本的偉大文明作用”[4]390。換言之，資本創(chuàng)造出一個資產階級社會，資本文明的張力是偉大的。資本文明的張力主要表現(xiàn)為四個方面：

其一， 資本變革了封建的生產關系，創(chuàng)造了人類文明發(fā)展的一個新的社會階段。從原始社會進入人類文明社會，經(jīng)過了數(shù)千年艱難發(fā)展的漫長過程。這個過程至目前為止，我們只能區(qū)分為奴隸制社會文明、封建制社會文明、資本主義社會文明、社會主義社會文明。在一千多年、甚至多達兩千年(如中國)的封建社會階段，雖然多次經(jīng)歷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朝代更替，但每個朝代的統(tǒng)治都不算一個新的社會階段。資本顛覆了封建社會人對人的統(tǒng)治，建立了一個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新的社會階段，創(chuàng)造了人類文明發(fā)展過程中一個資本主義社會新形態(tài)，推進了人類文明的歷史進程。

其二，資本改變了人的地方性發(fā)展和顛覆了人對自然的崇拜，創(chuàng)新了人類物質文明新領域。資本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尤其是生產方式,改變了古代農耕社會各個人在一定狹隘的生產關系內的自發(fā)聯(lián)系。資本是貨幣的轉換形態(tài)，資本使貨幣從屬于資本的交換價值、交換關系，它使一切產品、活動、關系可以同第三者、同物的東西相交換。由于存在這種交換價值(以及貨幣關系的發(fā)展)，從而形成普遍的效用關系和適用關系，使不同的東西等同起來。 馬克思說：它“表現(xiàn)為人的素質、能力、才能、活動的社會性質發(fā)展的一個必然階段?！盵4]113這就是說，人的發(fā)展，在最初的古代社會，只是地方性的束縛于自然的狹隘性發(fā)展。在那里，自然的統(tǒng)治是如此強大，最初的圖騰崇拜，典型地突顯了人們對自然的崇拜。資本的交換價值交換，使一切產品、活動、關系擺脫了局限于自然的、地方性的狹隘性發(fā)展，建立了全面的普遍聯(lián)系。物質文明不僅只是體現(xiàn)了科學技術的進步與物質財富從實物形態(tài)向貨幣形態(tài)的變化，體現(xiàn)在人們應對自然方式的變革，還表現(xiàn)在人們需要的全面發(fā)展，如生活樣式的時尚、生活品質的提升、活動方式的流動性等。

其三，資本克服了神化自然等舊的意識形態(tài)，創(chuàng)新人類精神積極成果的新內涵。按照滕尼斯的說法，文明不只是實用性技術知識，“相反，文明則是一套規(guī)范性原則、價值和理想，也就是精神”[2]6。古代希臘是舊的自然神化的時代。而“任何神話都是用想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因而，隨著這些自然力實際被支配，神話也就消失了”[4]52。資本斬斷了把人們束縛于天然尊長的封建羈絆，“它把宗教虔誠、騎士熱忱、小市民傷感這些情感的神圣發(fā)作淹沒在利己主義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嚴變成了交換價值，用一種沒有良心的貿易自由代替了無數(shù)特許的和自力爭得的自由”[5]34。它用一套新的價值原則、價值規(guī)范、價值理想替代了古代農耕時代的意識形態(tài)觀念。它通過哲學、文學、政治法律等將資本的價值理想塑造為永恒的東西，從而豐富了資本文明精神積極成果的新內涵。

其四，資本摧毀了一切阻礙生產力發(fā)展的限制,創(chuàng)新了新的生產力。資本追求利潤最大化的趨勢,奔走于世界各地,使一切國家的消費與需求成為世界性的了。它迅速改進了生產工具，挖掉了工業(yè)腳下的民族基礎，新工業(yè)的建立成為了一切文明民族生命攸關的問題。它克服了在一定范圍內閉關自守、滿足于現(xiàn)有需要和重復的舊的生活狀況，摧毀了一切阻礙生產力發(fā)展和利用交換的自然力量和精神力量的限制，創(chuàng)新了新的生產力。

(二)馬克思對資本文明局限性的批判

衡量文明的標準歷來是一個難題，其根本分歧在于究竟是社會經(jīng)濟物質標準，還是道德倫理等精神標準。按照德國哲學家的看法，資本既然是關系，資本的統(tǒng)治就是一種“觀念的統(tǒng)治”。這是錯誤的。馬克思認為，關系雖然表現(xiàn)在觀念中，但是，這種關系本身在自己的范圍內，在一定階段上具有物的性質，具有為自然決定的性質，因而表現(xiàn)為人的關系。他說：“在現(xiàn)代世界中，人的關系則表現(xiàn)為生產關系和交換關系的純粹產物?！盵4]52馬克思主義堅持歷史標準，即從社會關系、人的存在實踐、社會發(fā)展辯證法來分析文明的張力和局限。這是十分正確的。歷史是人民群眾創(chuàng)造的，文明實質標志的是人民群眾的物質積極成果和精神積極成果，而不是個別或少數(shù)統(tǒng)治者的成果；有利于人民群眾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的積極成果，是文明進步，否則就是野蠻、不開化或不文明。資本文明的張力盡管如斯，但其局限性愈益明顯。

其一，資本主義的資本文明是物的統(tǒng)治的文明。

文明是一種變革、開放、進步。資本主義的資本具有一種追求普遍性和自由無限發(fā)展的趨勢。資本到處開發(fā)，不斷地開拓市場。資本消除了狹隘的民族封閉排外心理，用不分差別的交換價值交換摧毀了古代人的等級特權。但是,前門拒虎，后門進狼，它用一種私有制代替了另一種私有制，以物的統(tǒng)治替代了人的統(tǒng)治。古代人們屈從于人的統(tǒng)治，現(xiàn)在，金錢成為了上帝，其結果是物的價值增殖與人的價值貶值成正比。布羅代爾認為，歐洲資本文明的首要特征，是“空間與自由”[2]333。資本文明的擴張是空間的擴張，在15—20世紀，所謂資本空間的擴張，是以自由貿易為幌子，通過戰(zhàn)爭、暴力敲開所謂野蠻落后民族國家的國門，通過殖民，販賣奴隸，掠奪資源，如長期在非洲大陸從事奴隸貿易、對中國發(fā)動鴉片戰(zhàn)爭和八國聯(lián)軍攻打北京等。根據(jù)布羅代爾的文明史資料，在冶金工業(yè)發(fā)展領域，直到19世紀，英國的生產完全依靠戰(zhàn)爭。他說：“一個英國人在1831年寫道：‘在18世紀，鑄鐵就意味著鑄炮?！盵2]40220世紀由資本主義列強爭奪“空間與自由”而挑起的兩次世界大戰(zhàn)，就傷亡了上億人。尤其是希特勒對猶太人的種族滅絕、日本軍國主義731部隊用中國人的活體進行細菌武器試驗，是前所未有的反人類、反文明行徑。

其二，資本主義的資本文明是貧富兩極分化的文明。

完全的文明自由只有通過物質財富的繁榮才能取得。而物質財富的繁榮帶來的結果應該是人們生活的共同富裕。相反，物質財富的短缺，生活貧困，人們不得不為爭奪生存必需品而斗爭，則是原始落后的象征。在資本主義時代，資本促進大工業(yè)的發(fā)展和技術的進步,帶來了物質財富的豐富繁榮。 馬克思說：資本主義這些進步，“都不會使工人致富，而只會使資本致富；也就是只會使支配勞動力的權力更加增大；只會使資本的生產力增長。因為資本是工人的對立面，所以文明的進步只會增大支配勞動的客觀的權力”[4]267。這就是說，資本無限發(fā)展的生產力，其終極目標不是為社會增加財富，而是為了獲得支配勞動的客觀的權力。因為支配勞動的客觀的權力越大，資本家獲得的剩余價值就越多。是以，一方面是生產過剩替代物質財富的豐富繁榮，另一方面由于工人消費不足，工人走向了赤貧。福山把資本主義制度說成是“歷史的終結及最后的人”，但是，他不得不承認，“資本主義即使創(chuàng)造了巨大的財富，也仍然無法滿足人對獲得平等認可的欲望，即‘平等的意識’”。但是，他根據(jù)托克維爾的說話，認為這是“不可避免的也是無法消除的”[6]331。按福山的說法，資本主義文明之所以是人類文明的最后高峰，是因為獲得人們普遍的“認可”，唯獨不能認可是“平等”欲望的意識。平等與自由是不可分割的，它們互為前提，即沒有平等，也就沒有自由；沒有自由何論平等？而博愛是平等的普遍要求。如果說不平等是不可避免的，那就等于說，無自由、無博愛也是必然的。在文藝復興時代，資本用自由、平等、博愛摧毀了古代人對人的野蠻統(tǒng)治與奴役，資本主義資本文明通過不平等的剝削，將平等、自由、博愛這個標榜人類文明的外衣，徹底地扔到了人類文明的垃圾箱里。資本主義資本不平等的文明，斯為文明之最大悖論。

其三，資本主義的資本文明是以壟斷為特征的文明。

文明是開放，是一種“普照之光”，不文明是黑暗的封閉，野蠻的統(tǒng)治和強制。由于資本主義的資本無限度地追求超額勞動、超額生產率、超額剩余價值，在競爭中，資本的這種內在趨勢表現(xiàn)為一種由他人的資本對它的強制。馬克思說：“自由競爭只是被否定地理解，即被理解為對壟斷、行會、法律調節(jié)等等的否定，被理解為對封建生產的否定。”[4]394這就是說，資本的內在本性就是壟斷，而不是自由競爭。列寧針對19世紀末以后的資本主義發(fā)展特征 ，曾將資本主義劃分為兩個階段：即19世紀以前，資本主義雖然一開始就暴露出壟斷的本性，但總體上還處于自由競爭階段。而進入20世紀以后，壟斷成了全部經(jīng)濟生活的基礎，資本主義蛻變?yōu)閴艛嗟牡蹏髁x[7]112。壟斷是資本主義資本文明的突出特征，這是現(xiàn)代資本主義反市場的本質概括。布羅代爾說：市場是“交換、流通、分配的同義詞”。市場還往往指相當廣泛的交換形式，即所謂的市場經(jīng)濟，也就是說，一種體系。[8]252市場經(jīng)濟從古至今，處處都有，中國同歐洲一樣。是以，“在日常物質生活的廣闊基地之上，市場經(jīng)濟鋪開了和保持了形形色色的交易網(wǎng)。資本主義一般就在市場經(jīng)濟基礎上繁榮起來”[9] xvii。布羅代爾將物質文明、市場經(jīng)濟和資本主義看作三個領域，物質文明中存在一個非經(jīng)濟底層，如不同地區(qū)、不同民族的衣食住行、風俗、習慣等。在這個底層上面“是典型的市場經(jīng)濟區(qū)域，成倍地增加市場之間的橫向聯(lián)系。供給、需求和價格之間通常有一種自動調節(jié)機制。最后，在這個平面的邊緣或上面，是盛行巧取豪奪的所謂‘反市場’區(qū)域。資本主義的領域不折不扣就在這里，今猶昔比，產業(yè)革命前或產業(yè)革命后都是這種情形”[8]260。市場經(jīng)濟是中層“自由競爭”，是供給、需求和價格之間的自動調節(jié)機制。而資本主義，尤其是20世紀以來的資本主義資本文明，已經(jīng)發(fā)展為帝國主義的霸權壟斷。霸權壟斷必然帶來一個與幾個帝國主義的霸權爭奪。霸權爭奪必然導致戰(zhàn)爭。戰(zhàn)爭最后又摧毀了文明。因此，由文明到壟斷，由壟斷到暴力戰(zhàn)爭，最后用戰(zhàn)爭暴力摧毀文明，這就是資本主義的資本文明周期律。

其四，資本主義的資本文明是文化政治貨幣化的文明

商品的拜物教是資本主義資本文明的特殊現(xiàn)象。商品拜物教不是產生于商品的使用價值，而是來源于商品交換價值的交換。交換價值的交換，雖然“形成普遍的物質變換、全面的關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體系”，但是，資本主義交換價值的交換實質是“人的社會關系轉化為物的社會關系;人的能力轉化為物的能力”[4]107。按《資本論》的說法，如果用一個比喻，這種“人與人的關系顛倒為物與物的關系”，皆可稱為商品拜物教、貨幣拜物教、金錢拜物教、資本拜物教。[10]90貨幣、金錢、資本成為了現(xiàn)代社會的宗教。文化的核心是一種價值觀。資本主義資本文明的景觀是，資本是一切價值的公分母。文化產品只是一個貨幣化符號，政治上的民主自由不過是貨幣化的產物。馬克思說：“平等和自由不僅在以交換價值為基礎的交換中受到尊重，而且交換價值的交換是一切平等和自由的生產的、現(xiàn)實的基礎。作為純粹觀念，平等和自由僅僅是交換價值的交換的一種理想化的表現(xiàn)，作為在法律的、政治的、社會的關系上發(fā)展了東西，平等和自由不過是另一次方上的這種基礎而已?！盵4]199交換價值的等價交換是平等自由產生的真正基礎。但是，資本主義資本、貨幣拜物教下的政治民主、自由、平等，變成了貨幣、資本的代名詞。它們除開一個空洞的純粹觀念外，剩下的只是一個虛幻的幌子。

三、新時代中國資本的文明張力與限制

在新時代中國，資本是作為社會主義的生產要素和分配要素，如何看待資本的問題，一直是學術界認為極為敏感而又極為復雜的問題?！洞缶V》對資本的社會發(fā)展歷史辯證法分析，為我們避免形而上學地分析資本提供了科學方法論。資本主義資本文明的張力與局限性的辯證關系說明，既不能一概肯定資本的積極作用，這可能導致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趨同論”，也不能一味地只是批判其消極意義，把資本主義與資本等同。是以，必須立足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基本國情，厘清資本主義資本與作為社會主義生產要素之資本的關系。堅持人類文明進步歷史辯證法 ，對其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即既要在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中激發(fā)資本的張力，同時又要通過制度、法律、政策規(guī)范與價值導向，限制其局限性。

(一)激發(fā)資本的文明張力，創(chuàng)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形態(tài)

根據(jù)《大綱》，激發(fā)資本的張力，對于創(chuàng)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形態(tài)，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如利用資本改變我國由封建社會遺留的舊的生產關系，創(chuàng)造人類文明社會發(fā)展新階段；利用資本改變人的地方性發(fā)展和顛覆人對自然的崇拜，利用資本創(chuàng)新人類物質文明新領域；利用資本克服神化自然等舊的意識形態(tài)，創(chuàng)新人類精神積極成果的新內涵等。它們對于促進社會主義文明發(fā)展，均有重要意義。尤其是利用資本克服在一定范圍內閉關自守、滿足于現(xiàn)有需要和重復的舊的生活狀況，摧毀一切阻礙生產力發(fā)展的利用交換的自然力量和精神力量的限制，創(chuàng)新生產力，這一點無疑對創(chuàng)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形態(tài)有重大意義。鄧小平說：“社會主義的本質，是解放生產力，發(fā)展生產力，消滅剝削，消除兩極分化，最終達到共同富裕?！盵11]373創(chuàng)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形態(tài)，第一本質要求就是“解放生產力，發(fā)展生產力”。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可以而且能夠激發(fā)資本的張力，解放和發(fā)展社會主義生產力，以及創(chuàng)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形態(tài)。問題在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資本與資本主義資本究竟有何新的不同？

其一，資本的含義不同。

資本是貨幣的轉換形式。貨幣古已有之，馬克思認為貨幣有“金屬貨幣、紙幣、信用貨幣、勞動貨幣”[2]69等形式。貨幣是交換的媒介，貨幣是資本，但不等于資本。按馬克思的說法，貨幣作為各種不同的文明形式，社會主義貨幣的具體形式是“勞動貨幣”，既然資本是貨幣的轉換形式，資本就可以區(qū)分為金屬貨幣資本、紙幣貨幣資本、信用貨幣資本、勞動貨幣資本。社會主義資本的具體形式即是勞動貨幣資本。在資本主義私有制條件下，資本是通過交換價值的交換為私人資本家創(chuàng)造剩余價值的價值。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則不同，作為社會主義生產要素的資本，是通過交換價值交換作為市場資源配置要素的價值。

其二，資本的性質不同。

資本主義資本文明實質是，私人資本家通過資本剝削勞動者的剩余勞動價值。資本不是個人的產物，資本是社會的產物。資本是一種社會關系。在資本主義條件下，資本作為一種社會關系，體現(xiàn)了資本家對勞動者的剝削關系，而在社會主義公有制條件下，勞動貨幣資本是全體勞動者通過剩余勞動創(chuàng)造的歸全體勞動者所有的勞動價值，資本體現(xiàn)的是勞動者與勞動者之自由平等共享的合作關系。

其三，資本的作用范圍不同。

在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體制下，資本的作用是經(jīng)濟核算，即社會主義成本投入與產出的精確計算，以便于經(jīng)濟資源配置，尤其是勞動力成本資源配置。馬克斯·韋伯甚至認為，資本主義可稱為精于計算的理性的資本主義。米瑟斯認為，在資本主義社會，資本“只是被用于經(jīng)濟核算”，他說：“‘資本主義’一詞是指一種資本核算支配著生產的經(jīng)濟制度”[12]89。資本作為經(jīng)濟核算的管理經(jīng)驗，可資借鑒。不過，資本主義決不是一種資本核算制度，而是一種剝削制度。作為剝削的手段，資本主義資本剝削比以往的奴隸、封建制度的暴力強制剝削要文明。不過，資本剝削是實質的，而文明是彰顯的形式。資本是貨幣增殖的轉換形態(tài)，貨幣只能是貨幣，錢能生錢只是童話故事，貨幣只有通過與勞動力等價交換，在勞動力的使用過程中，貨幣才能轉化為閃閃發(fā)光增殖的金子，資本是這個轉化過程的產物。資本通過所謂的交換價值等價交換隱藏了不平等的交換中剝削了勞動力勞動的剩余價值。資本文明相對于暴力、搶劫，是文明，但是，這只是文明方式的偷盜。社會主義是以公有制為主體的經(jīng)濟，在公有制條件下的資本，不存在誰剝削誰的問題。

其四，資本的目標歸宿不同。

資本主義私人資本獲得剩余價值，是私人獨占的剩余價值，而工人變成了赤貧。資本的文明進步只會增大支配勞動的客觀權力。資本獨占的剩余價值的必然歸宿是剩余危機而引發(fā)周期性經(jīng)濟危機。社會主義資本是勞動貨幣資本。勞動貨幣資本的最終目標，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其目標歸宿是人民共享，改善民生，不會因為勞動者消費不足而出現(xiàn)剩余危機與經(jīng)濟危機。

(二)限制資本的消極作用

社會主義資本與資本主義資本,因其社會制度有別,其局限性不同。但是，既然社會主義資本與資本主義資本，同為資本，那就都具有資本的一般特征。資本在資本主義具有的消極作用，在社會主義也將或多或少地顯露出來。不同的是，資本主義從不承認資本的副作用，即便有，也認為它是必然的，如貧富懸殊、“不平等”問題。社會主義堅持徹底的唯物主義立場，我們不僅應該承認資本的缺陷，而且認為資本的消極作用必須限制。

其一，堅持以人為本，顛覆資本文明物對人的統(tǒng)治作用。

資本主義資本文明摧毀了古代建立的以血緣為臍帶的人對人的統(tǒng)治機制，但資本仍用一種物的統(tǒng)治替代了它，從而出現(xiàn)了商品拜物教、貨幣拜物教、金錢拜物教、資本拜物教等導致人的異化之不良后果。社會主義資本是對資本主義資本文明的揚棄，既不可用一種統(tǒng)治去替代另一種統(tǒng)治，更不可以讓私有制下的異化現(xiàn)象死灰復燃。社會主義資本必須堅持以人為本為核心理念，既要擺脫人對人的依賴關系，又要擺脫人對物的依賴關系。社會主義資本是人支配物，這就要求，每個人全面發(fā)展，成為一個具有自由個性、具有創(chuàng)造創(chuàng)新素質與能力的人。

其二，堅持共同富裕，消除資本文明貧富兩極分化現(xiàn)象。

貧富兩極分化是資本主義資本文明的必然趨勢。米瑟斯說：“社會貧困的日益增長僅僅是指嫉妒心在日益增長?！盵12]351這只是一種心理學意義的猜想，不具有為資本主義資本文明辯護的實質意義。社會主義資本張力因制度的規(guī)范作用，貧富兩極分化在一定范圍內被控制，如土地、水資源、礦藏、交通等自然資源及大型基礎設施實行了國有化，資本在這些領域只具有經(jīng)濟核算作用，從而保障了資本發(fā)展成果的全民共建共享。但是，社會主義資本張力的收益差別，仍然可能導致貧富懸殊。這就要求堅持共同富裕為目標理想，通過具體的制度和政策設計，如科學堅持勞動成果兩次分配的制度、通過立法建立最低工資制度、社會的培訓教育制度和社會保障制度，通過政策支持區(qū)域地方平衡協(xié)調發(fā)展與扶貧等。

其三，堅持法制化市場原則，遏制資本的壟斷慣性。

資本的自由競爭必然走向壟斷，這是一種慣性。米瑟斯認為，把壟斷看成是消極的，這是一種誤解。壟斷在經(jīng)濟貿易中是必要的，尤其在初級經(jīng)濟中具有重要作用。[10]344米瑟斯將資本的自由競爭、集中與壟斷等同，這是錯誤的。壟斷是獨霸市場、獨占資源，人為地控制產業(yè)鏈、價值鏈，人為地壟斷價格之意。它與資本的自由競爭而走向集中是兩回事。在社會主義階段，資本的壟斷作用必須被遏制。這就要求，社會主義市場必須是一個法制化市場，如制定并按照自由貿易法、反壟斷法、價格法等保護市場自由競爭，遏制資本的壟斷慣性。

其四，堅持國家憲法與黨的政治紀律，防止文化價值、政治領域貨幣資本化趨勢。

文化價值貨幣資本化，是指用貨幣資本來衡量或標志文化文明積極成果的價值。其實，優(yōu)秀文化的價值是無法用貨幣來衡量的。是以，國家應根據(jù)《憲法》對承載了人類文明價值的一切文化成果予以甄別，并建立具體法律法規(guī)進行保護。

政治領域貨幣化突出表現(xiàn)為權力尋租、權錢交易、權力腐敗，政治程序貨幣化操作，如民主選舉中的賄選。此乃資本主義資本文明的本份，但它與社會主義制度水火不相容。國家最高的政治規(guī)范是憲法，為了防止國家工作人員政治權力貨幣資本化，必須根據(jù)《憲法》要求制定國家工作人員與黨員干部的政治紀律，建立監(jiān)察和巡視制度，嚴格監(jiān)督，依法依規(guī)反腐、防腐、懲腐，杜絕政治領域貨幣資本化現(xiàn)象的抬頭與蔓延。

總之，馬克思對資本文明的辯證批判，為我國如何正確對待資本的張力與限制提供了科學方法論。對待社會主義“生產要素”之資本與資本主義的資本，既要批判形而上學對立論，按“家族相似”全盤否定，又要徹底批判社會主義資本與資本主義資本“趨同論”，甚至向西方個別政治家學舌，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誤讀為“國家資本主義”。社會主義資本在實質上不同于資本主義資本，社會主義資本的主要作用是經(jīng)濟核算，有效地配置資源，提高經(jīng)濟效率。而資本主義資本的剝削性質，由于社會主義制度的約束規(guī)范而被逐漸消除。是以，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必須充分利用好資本的張力作用，限制資本的消極作用，激發(fā)資本與市場的活力，解放生產力，發(fā)展生產力，從而創(chuàng)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形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