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立
照道理來說,說書先生在收徒弟的時候,是會給徒弟起個藝名的,或者在拜師前藝名就已經(jīng)起好了,比方蔣月泉先生,這個藝名就是張云亭先生給他取的。當時還有個有趣的小故事,據(jù)說蔣月泉在拜師點香的時候,三根香一燃而盡,滿堂煙氣,張云亭當即說蔣月泉被祖師看中,今后有“大飯”吃了。取藝名這個規(guī)矩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太注重了,當然也還是有先生會給徒弟取,只不過不多了而已。
☉ 蔣月泉與江文蘭演出《玉蜻蜓·看龍船》
本來我也沒有藝名的,評校畢業(yè)過后跑了三年碼頭,演出海報上從來寫的都是自己名字。聽眾們很客氣,一般不會直呼你姓名,比方我吧,基本上是叫我小先生。開始我有些不好意思,覺得自己怎么能被叫先生呢?久而久之習慣了過后,反而喜歡上了這個叫法。不是說自己本事好,而是聽老聽客叫著小先生,就像長輩默默陪伴著小輩的成長,這是種多么親切的感覺啊。
后來我的藝名是江文蘭先生起的,大約在我離開評彈團的前半年吧,在蘇州雜志社里與江文蘭先生遇見了,當時是陶老師約好,張建珍老師陪著過來的。張老師說,趁今天江先生在,你唱兩句讓她聽聽,好指點指點你。老實說那時候我不太想唱,江文蘭先生和我?guī)煿Y月泉拼過檔的,在她面前唱蔣調(diào),總感覺在間接唱給我?guī)煿?,而且我知道自己本事不好,唱起來到底有些害怕的?/p>
江先生人很好,我曉得自己最多唱得馬馬虎虎,但她聽完了也不說哪里有錯誤,先講我的優(yōu)點,再提醒我要注意行腔運氣,隨即便把話題岔開了,我知道這是江先生在照顧我的面子,其實就是提醒我要注意基本功。邊上的張老師也沒說什么,畢竟是自己團里的小青年,我的水平她是知道的,只是關(guān)照我多練練三弦,聽上去太“窮”了?!案F”是行話,指三弦彈得不好,彈來彈去沒什么變化。
而陶老師畢竟不是評彈的資深票友,最多也就平時隨便哼兩句,所以專業(yè)問題是不懂的,不過陶老師心直口快,直截了當?shù)貙ξ覀冋f,我也不太懂,我聽完了感覺還可以,江老師你多給他提提意見。我說三弦用起來不太順手,陶老師馬上接話,說對的對的,估計是三弦不好的緣故吧,陶老師這算給我找了個臺階下了。
正常來講,搞藝術(shù)的或者搞演出的,是曉得自己有幾斤幾兩的,不過我記得剛開始學評彈的時候,是沒有這種感覺的。評彈有句老話,叫“開頭三年走天下,再有三年不開口”,意思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認為自己本事不錯了,等到時間久了,慢慢有了積累,才明白自己還差得遠呢。就像張鑒庭先生嘴里的一段故事,叫《顏大照鏡》,故事三言兩語可以講完的。有一個叫顏大的人,家里人從小就不讓他照鏡子,所以他總以為自己是個瀟灑的美男子,后來趁傭人不注意的時候,他偷偷照了鏡子,結(jié)果被自己的長相嚇到了,原來自己這么難看啊。
☉ 江文蘭與張建珍
說回取藝名的事吧,江先生問我有沒有藝名,我說沒有,她說你名字是兩個字,而兩個字有點叫不響,三個字比較容易讓人記住,干脆我來給你取一個,就在你名字后面加個仁字,叫陶立仁吧。這名字取得真好呀,我是這樣理解的,君子當立仁立德,書臺三尺,亦是如此。
江先生說的是對的,兩個字和三個字之間差別很大,我仔細想了一下,評彈界里有名的大師都是三個字的,就拿流派創(chuàng)始人來舉例吧,蔣月泉、張鑒庭、薛小飛、尤慧秋、徐麗仙、朱雪琴等等,好像一個雙字名都沒有。連陶老師都說了,可能是由于名字的原因才耽誤了你在評彈上的發(fā)展,現(xiàn)在有藝名就好了。成為評彈宗師的日子就在眼前。
☉ 江文蘭師門合照
不過這個藝名沒有派上用場,每次出碼頭的時候把地方定下來了,卻沒想到要通知場方改稱呼,等到自己想起來了,海報已經(jīng)貼出去了,所以海報上從來也沒出現(xiàn)過?,F(xiàn)在我沒什么機會再出去跑碼頭了,但是好不容易讓江先生給我取了個藝名,總不好這樣浪費掉,就寫在文章里吧,假使以后隨手一翻,看見了這個名字,也還能夠記得。
不算可惜了吧?
除了給我取藝名之外,江先生還有許多令我印象深刻的地方,比方她總是戴著一副深褐色的墨鏡,幾近于黑吧,我心里不免有些疑惑,難道是因為戴了墨鏡比較“派頭”嗎?可江先生不是這種人呀。問了江先生過后才曉得,是她年紀大了,眼睛不太好見強光,所以就一直戴著了。再比如江先生年紀大了,走起路來有些不方便,但是我去攙扶的話她卻不要的,有人攙她反倒走起路來不方便,最好一個人慢慢悠悠地走。那時候江先生和陶老師走在前面,我就跟在后面,就這么走著走著,突然我沒來由地想到個問題,有誰會知道這個普普通通的年邁老人,是當年評彈界出名的“超級下手”呢?
江先生被稱作“超級下手”是因為她好像什么角色都能駕馭,大部分人說書說得好,在于把特定的書目給吃透了,聽客一聽一看,早就忘記書里的人物,離開時也只記得臺上的先生了。到了這種境界,不是演員在演角色,而是角色被演員演繹了。江先生以前長期和蘇似蔭先生拼檔說《玉蜻蜓》的,但她說起別的書、演起另外的角色來也如魚得水的樣子,要風便風,想雨便開始積云,琵琶端到手上,一切都順理成章得像是理應如此。
我記得《蘇州雜志》是做過江文蘭先生人物專訪的,當時我很認真地看了一遍,但內(nèi)容太多了,一時回想起來竟然有些記不清楚。我準備再看一遍。里面的故事和人物雖然我都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但我心里一直存著向往和憧憬的。可惜的是,往事的意義在于只能是往事,我又不好回去,就通過江先生的口述來追溯吧。紙上文字,章回攤開,我仿佛看見大師們就站在那,站在那段雨打風吹的風流歲月里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