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國山水畫一直是以“以形寫神”“氣韻生動”的審美習慣呈現(xiàn)，意境是中國畫的靈魂所在，“虛實”是中國畫意境營造的重要手段，虛實體現(xiàn)的不僅僅是山水畫語言的創(chuàng)造，它與道家哲學思想虛實觀之間的聯(lián)系是中國傳統(tǒng)山水畫體現(xiàn)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美學表象，深入研究傳統(tǒng)山水畫的虛實關系，道家哲學思想的虛實觀是無法回避的重要內容。傳統(tǒng)山水畫的虛實之變、意境生成是道家思想老莊哲學藝術傳承的體現(xiàn)。虛實觀是中國畫獨特藝術體系中具有根本意義的哲學觀點體現(xiàn)，是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創(chuàng)作核心。

關鍵詞： 道家虛實觀 山水畫 虛實關系

一、道家虛實觀的精神要旨

道家是我國先秦時期以老子、莊子為主要代表的一個思想流派，道家的思想崇尚自然，主張清靜無為，有辯證法的因素和無神論的傾向。處于審美對立統(tǒng)一中 的“虛實”觀點，遵循辯證法則，“虛實觀”最早出現(xiàn)在《老子》：“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有室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比棗l匯集到一根轂中的孔洞當中，車轂有中空的地方帶動車輪，車才有作用，器具中空，器皿才有作用，開鑿門窗建造房屋，房屋四壁內空，房子才有作用，所以，“有”給人便利，“無”發(fā)揮了它的作用。這是老子論述“有”“無”的辯證觀點，既對立又統(tǒng)一，互為條件，沒有“有”無從談“無”，沒有“無”，“有”也無法發(fā)揮作用。老子曰：“知白守黑?！边@是道家的消極處世態(tài)度，意思是對是非黑白雖然明白，還當保持曖昧，如無所見。這也是處事原則中的是與非相互對立統(tǒng)一的觀點，引申到美學領域，就是“虛”和“實”、“有”和“無”概念。正是由于動靜結合，虛實相生，天地萬物得以生生不息。

老子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保ā兜赖陆?jīng)·第四十二章》）老子把“道”和“氣”結合起來，如果把道看作“實”的物質而存在，“氣”則為虛，進一步充實了虛和實的互生互融的關系，萬物皆在對立而又統(tǒng)一的虛實中產(chǎn)生。莊子又在老子哲學思想的基礎上提出了自己的觀點：“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莊子·人間世》）說明了凝寂虛無的心境才是虛弱柔順而能應待宇宙萬物的，只有大道才能匯集于凝寂虛無的心境。虛無空明的心境就叫作“心齋”。

虛實是道家思想的一個重要范疇，只有把握“虛”和“ 實”的哲學關系，深刻領悟道家思想的虛實觀，以虛實觀觀照事物的辯證發(fā)展 ，具有深刻的思辨性和完整性，對美學的發(fā)展及其現(xiàn)代社會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二、傳統(tǒng)山水畫虛實觀點與道家哲學虛實觀美學思想的契合

（一） 虛實相生

老子《道德經(jīng)》開篇明義：“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保ā兜赖陆?jīng)·第一章》）也就是說宇宙的本體“道”既有“無”的屬性，又具有“有”的屬性?！盁o”，是天地形成的本始；“有”，是創(chuàng)生萬物的根源。在中國傳統(tǒng)山水畫中“虛實相生”的境界構成依據(jù)，幾乎遵循和體現(xiàn)的是老莊的“道”論。由于深受道家哲學思想的影響，傳統(tǒng)中國山水畫作品表達體現(xiàn)的愿望是“天人合一”，達到一種“萬物與我為一”的精神境界。人類的主觀情感通過山水畫的寄情抒懷，來慰藉內心深處的情感寄托。

在中國山水畫家看來，面對一張素白的宣紙，山水畫的哲學思想是道，畫即是道，體現(xiàn)著道的本質，這是山水畫形式美的內在依據(jù)。老子又說：“天下萬物無生于有，有生于無?！钡兰宜枷胩搶嵱^體現(xiàn)在山水畫中最為清晰，山水畫中虛實相生，相生相融，體現(xiàn)的是道家哲學思想的一條重要法則，潘天壽先生說：“無虛不易顯實，無實不能存虛。無疏不能成密，無密不能見疏，是以虛實相生，疏密相用，繪事乃成?！鄙剿嫷奶搶嵪嗌⑾嗌嗳?，實不離虛、虛不離實，無中生有、有中顯無，體現(xiàn)的正是道家哲學思想的虛實觀。

（二）以實顯虛

傳統(tǒng)山水畫之意境體現(xiàn)，在虛實相生的前提之下，“虛”和“實”不是孤立存在的，黃賓虹先生說“ 虛處非先從實處極力不可”，沒有“實”無從談“虛”，沒有“虛”哪來的“實”？畫面的虛境通過實境的襯托來體現(xiàn)，畫面的實境也要有虛境的渲染烘托才能體現(xiàn)出“實”，以實顯虛，以虛顯實，都是山水畫畫面構成所遵循的美學法則，莊子曰：“唯道集虛”“虛室生白”。中國人對“道”的體驗，是“于空寂處見流行，于流行處見空寂”，唯道集虛，體用不二，這構成中國人的生命情調和藝術意境的實相。以虛顯實在作為視覺藝術的山水畫的意境構造中更加直觀明了。老子云：“散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保ā兜赖陆?jīng)·第十一章》）意思就是說，“有”所給人的便利，只有當它與“無”配合時，才能發(fā)揮出它應起的作用。在令人產(chǎn)生遐想的虛無的空白處完成實的藝術構建，虛實相互襯托，使虛實更加分明，山水畫作品自然能空靈飄逸而又幽深神秘，只有使虛實產(chǎn)生相互作用，才能突出主體。

（三）虛實相融

在道家哲學思想“天下萬物無生于有，有生于無”的觀照下，傳統(tǒng)山水畫的畫理，簡而言之就是虛實布道，通篇畫幅構成、布局、筆墨皆脫離不了虛實關系的相互依存，正如莊子所言：“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莊子·齊物論》）也就是說事物的那一面出自事物的這一面，事物的這一面亦起因于事物的那一面。事物對立的兩個方面是相互并存、相互依賴的。虛實相融，體現(xiàn)在用筆用墨上猶為突出，中國畫墨分五色，足以體現(xiàn)山水畫線條、墨色的虛實和變化，在畫面形質構成中，筆勢的力度、速度、節(jié)奏依據(jù)個人的精神面貌和感受而出現(xiàn)實和虛的變化因素，運筆則必須有實有虛、虛中寓實、實中有虛、時而變實、時而變虛、相生相融；而墨色的變化對比越大，虛實感體會就越強，墨色的濃、淡、干、濕、焦的運用，畫面即出現(xiàn)時虛時實、虛實相融的意象，“疏密”和“濃淡”的相互交錯變化就是虛實相融的結合過程。另外傳統(tǒng)山水畫目光所及的實境和內心感受的虛空所蘊含的畫外之境，用聯(lián)想去補充“虛”，使心目所及之“實”和想象之“虛”相互融合，使虛實相融發(fā)揮到了極致。

（四）虛實對比

虛實對比，乃畫面黑白、疏密的對比。傳統(tǒng)山水畫的實，是指那些看得見筆墨形質，形質之外的留空稱之為虛，山水畫通過聚散、疏密的矛盾對比打破平均，產(chǎn)生節(jié)奏。古人云：“疏可跑馬，密不透風?！睆漠嬅嫣搶?、主次來看，密與聚是畫之實處，疏和散處是虛。突出疏密、聚散的對比，可以增強畫面的虛實關系。因此，作畫時要制作聚散、疏密、濃淡的矛盾，運用加法去增加實處，用減法去強化虛處。老子云：“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道德經(jīng)·第十六章》）意即內心虛化到極點，持守安靜到純一。我就能在萬物的篷蓬勃勃中，看出其來龍去脈。山水畫創(chuàng)作，講究疏密、虛實對比的運用，往往讓實處更實，虛處更虛，一虛一實的對比充溢著樂感般的節(jié)奏變化，造成“虛起實結，實起虛結”的變化規(guī)律。

三、道家哲學虛實觀對傳統(tǒng)山水畫創(chuàng)作的影響

徐復觀說：“山水畫是莊子思想的獨生子?！钡兰艺軐W的精神內涵對山水畫創(chuàng)作的重要影響不言而喻。道家主張的“無為而治”“道法自然”“虛實相生”“知白守黑”則是從根本上解決了人的主體精神的自由，道家思想在山水畫中的切入點表現(xiàn)出一種“游心物外”體道、悟道的觀點，崇尚虛無，其“滌除玄鑒”“致虛極”“守靜篤”等虛實構成觀念成為中國文學藝術美學的重要精神基礎，乃至于傳統(tǒng)山水畫創(chuàng)作都以“虛靜”“空靈”“氣韻生動”等理想作為藝術創(chuàng)作所追求的最高精神境界。以崇尚老莊思潮為主的魏晉玄學的產(chǎn)生，催生了山水文學及山水畫的萌芽，中國傳統(tǒng)繪畫受道家思想影響最深的就是山水畫。

受道家清靜無為、淡然質樸人生觀的影響，畫家清虛淡薄的心境，在繪畫中得以體現(xiàn)，文人畫的清虛簡淡的繪畫思想就源于此。元代山水畫家倪瓚和王蒙同是“元四家”的代表畫家，生活在文人畫發(fā)展的鼎盛時期，身處郁郁不得志的蒙元時代，社會矛盾激化，政治上和其他漢族士人一樣，遭受蒙元統(tǒng)治階級的壓迫，元代特殊的社會背景造就了倪瓚、王蒙的山水畫藝術，師承董巨以及各自對諸家畫風畫法的揣摩和研究，最終使得兩人畫風風格迥異，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繪畫面貌和筆墨語言。

倪瓚畫風以“簡”為主，超凡脫俗，道家思想占據(jù)了非常重要的位置，這與其身世有關，倪瓚的兄長倪文光是當時道教全真教的上層人物，享有政治上的特權，這使得倪瓚衣食無憂，生性孤傲清高，更為重要的是，濃厚的宗教氛圍使倪瓚深受熏陶，其兄倪文光還專門請了道教真人為其傳道授業(yè)，使其繪畫創(chuàng)作與道家早早就結下了不解之緣。倪瓚品性高潔，但隨著其兄長及母親的病故，家道盛極而衰，個人理想和社會環(huán)境產(chǎn)生沖突，最后棄家索隱，思想上由于深受道家思想影響，道家的無為、虛無之境成為其人生理想之境。老子云：“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道德經(jīng)·第三十九章》）老子認為去除雜念，簡化一切，才能凈化悟道。倪瓚的思想躍然紙上，如他的作品《容膝齋圖》和《秋亭嘉樹圖》 畫面都采用其經(jīng)典平遠式的“一河兩岸”式的構圖，畫面結構構成簡之又簡，在虛實安排上，畫面上下安排遠景和樹木、坡丘，中間大片留白，寓為江河湖泊，用上下的實襯托水面的虛，平遠式的構圖使虛空的水面顯得寧靜幽遠，在一片虛空水面的左邊或右邊上，再添加一小塊淺渚平灘或礁石，使水面有回旋的空間，虛中有實，氣貫上下。而上下的遠景、坡丘在一大片疏空清朗的水面襯托下，只需稍稍著墨，以虛顯實，筆墨形質立現(xiàn)。坡石之間也是虛實相間、相融，坡石腳側鋒用筆用墨皴顯密，坡石面皴少顯虛，幾株蕭疏的高樹，高低錯落，樹干用筆枯潤蓬松，虛中寓實，枝干、樹葉濃淡有序，虛實相間，再在疏朗的空地上空置茅亭一間，更顯寂寥荒寒，俗慮盡空。再看倪瓚另外的作品《竹石圖》《霜林湍石圖》和《古木幽篁圖》，都把主要物象放置在畫幅下半部分，畫面左上角或右上角題款與畫面相呼應，背景全部虛空，以虛顯實，突出主體，虛空的背景任由觀賞者去放飛想象的思緒。潘天壽先生曾說：“筆不用煩，要取煩中之簡；墨須用淡，要取淡中之濃?！?倪瓚的作品，以清虛的筆墨，簡潔的構圖，直接體現(xiàn)了其內心深處對道家虛無觀點的理解，從布局到描繪景物都是其心靈境界的真實再現(xiàn)，這與其個人的命運遭遇、道家思想情懷、對道家思想的修煉息息相關。

王蒙出生于浙江吳興，曾歸隱于余杭黃鶴山，號黃鶴山樵，為書畫大家趙孟頫外孫，家學淵源。王蒙所在的時代，是社會動蕩不安的時代，其時江浙一帶作為道教的傳播地之一，人們渴望精神上的解脫，以得道成仙為終極目標的道教及道家思想的淡泊無為、虛空消極，無疑是進取無望的士人們的鎮(zhèn)痛劑和安魂藥。王蒙也和其他士人一樣隱居避世，但他不安于現(xiàn)狀，時出時隱，從王蒙數(shù)度出仕可以看出，他凡事考慮周密，善于審時度勢，反映在畫作上就是筆墨面貌多樣。王蒙的畫風以“密”見長，但密并不塞滯，畫面實多虛少，虛實相融，如他的傳世之作《青卞隱居圖》，從山頂?shù)缴侥_敷以密實的牛毛皴，山頂?shù)缴侥_一覽無余，以實為主，繁皴密點，蒼茫深秀，形成了其特有的審美特點，正因為畫面實中融合了虛，使畫面氣息流動，實而不堵，如一條白色的飛瀑自山頂而下，連貫山上和山下，時隱時現(xiàn)，實中顯虛；樹木蒼翠茂密，樹與樹之間黑白相扣，虛實相間；樹與山體之間，用山體的疏襯出叢樹的密；山體之間皴法以實襯出虛，表現(xiàn)空間層次；畫面上下留空突出山之主體，顯示出山的巍峨，把虛實相融發(fā)揮到極致，使畫面實而不堵，密而不滯。王蒙的另一幅作品《具區(qū)林屋圖》虛實對比更加強烈，畫面只有左下角留空，其余三面密不透風，畫中幾處茅亭貫穿其中成為整幅畫面“實”中的“虛”，氣息節(jié)奏萌動，屋內人跡活躍于繁密中見亮點，這種繁密的構圖章法，滿而不悶，毫無擁堵塞迫之感，虛與實在畫面中不時地變換著節(jié)奏，道家思想的虛實論、有無觀在其作品中得以充分體現(xiàn)，王蒙的作品于虛實布道中體現(xiàn)出道家文化“物我為一”的人與自然和諧相融的人生理想。

四、結語

產(chǎn)生于先秦時代的道家哲學思想，對中國的傳統(tǒng)山水畫創(chuàng)作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老莊“虛”的心齋在道家思想中起著核心的重要作用，而在傳統(tǒng)山水畫中引申為“虛境”的美學范疇。傳統(tǒng)山水畫中虛實關系的營造是對道家思想所蘊含的宇宙觀、人生觀的具象化再現(xiàn)，因此對道家虛實觀的靈活運用在山水畫創(chuàng)作中具有核心價值意義。虛實是繪畫產(chǎn)生意境的根本條件，古代山水畫家至極追求的意外之境、象外之旨是對道家虛實觀點的延伸和擴展，是道家哲學觀點在繪畫上的呈現(xiàn)。

傳統(tǒng)山水畫是中國文化的重要構成部分，與儒道釋思想緊密相連，其因“虛實”產(chǎn)生的“氣韻”“意境”說，處處體現(xiàn)著“道”學“虛無”辯證發(fā)展的軌跡。道家“虛無”的理論觀點能夠引導畫家確立正確的思維方法。因此，研究道家虛實觀在山水畫中的運用意義重大，它對認清山水畫的文脈，正本清源，對推動山水畫的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具有重要意義。山水畫家們一定要保持傳統(tǒng)文化的獨立性，善于吸收外來文化的精華，繼承和發(fā)揚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的內涵，使傳統(tǒng)文化的作用在山水畫創(chuàng)作中發(fā)揮到極致，讓中國傳統(tǒng)繪畫這塊藝術瑰寶大放異彩、魅力永存而流芳百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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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 2015廣西職業(yè)教育教改項目“以傳統(tǒng)文人意識提升高職院校中國畫教學質量的研究與實踐”（GXGZJG2015B076）

作 者： 徐作先，廣西科技師范學院美術與設計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山水畫教學與創(chuàng)作。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