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賓
煙灰色的蒼穹
一
青磚墻,灰瓦房。從村口望過去,蒼天的綠樹,掩映著層層疊疊的煙灰色的瓦。這是鼎盛時期的牌樓,人丁喧騰,六畜興旺。瓦,分陰陽,凸的為陽,凹的為陰。陽瓦朝地,陰瓦朝天。瓦楞凹凸相扣,在屋脊兩側,扣出一個“人”字形。層次分明的瓦楞,梯田一樣紛披下來,遠望如魚鱗。這是哲學和審美在窮鄉(xiāng)僻壤的一次生動投影。不過在農家的屋頂,密如魚鱗的瓦凹凸相扣,只為了遮雨走水的便利,既無關哲學,也無關審美。連綿起伏的瓦,構成了村落和人間的煙火景象。天地如巢穴。瓦,薄而脆,籠著我們的生命之巢。這是一小片倒懸的煙灰色的蒼穹,我們在瓦下,穿衣、吃飯、睡覺、縫縫補補、生兒育女……瓦,讓我們的生活有了安全感與溫暖感。
農家的老屋大多上了年紀,尤其是屋頂上那根高突的橫梁,長年累月,早已不堪風吹雨打。要是大雪連天連夜,橫梁會猝不及防地爆出一聲聲脆響,被猛然驚醒的人,無不提心吊膽。然而,雪一停,擔心就去了爪哇國,瓦還是那些瓦,梁還是那根梁。但老屋要是已經漏雨,情況就很糟糕了。多年的老屋,最怕的就是連陰雨。因此,每到梅雨季節(jié),老屋的主人都要去請朱莊的朱瓦匠。和其他的手藝人一樣,瓦匠也要稱“師傅”,而且,在鄉(xiāng)下,瓦匠師傅的尊崇地位,不可小覷。
鄉(xiāng)下的瓦匠不少,但真正會修瓦、撿瓦的瓦匠師傅卻不多。物以稀為貴。朱師傅知道自己的手藝,于是坐地起價,坐地起價還不算,他還有一套雷打不動的儀式:上屋之前,他要先祭拜姜子牙。為什么要祭拜姜子牙呢?民間傳說,姜子牙封神,最后忘了給自己留一個神位,沒地方了,于是委曲求全,將自己的神位放到了屋頂上。上房修瓦,要先祭姜子牙,否則會驚動他老人家。在姜子牙默默地享了香燭、得了紙錢之后,朱師傅才一絲不茍地穿好雨衣,扶著高梯,上屋撿瓦。朱師傅身量短小,雙臂卻很長,屋頂上的他像一只猿猴,在雨中跳躍騰挪,靈活自如。主人在雨地里仰著臉,悉聽朱師傅吩咐,朱師傅讓遞瓦他就遞瓦,朱師傅讓換梁他就換梁。沒有猶豫,不惜代價。雨中的老屋,殘缺的薄瓦,或許已經枯朽的橫梁,一般人身重手笨,不是踩碎了瓦,就是立足不穩(wěn),哪里還能撿瓦分陰陽、修瓦不漏雨呢?能在屋頂上自如滑行的瓦匠,都是一言九鼎的人,吃香的,喝辣的,主家一絲一毫也不敢怠慢。
鄉(xiāng)下人,敬畏瓦匠。某一年,小跑家的老屋漏雨,堂屋漏,灶臺漏,床上也漏,小跑的母親只好在床上撐著一把油紙傘,自己則頂著斗笠,在灶臺邊淘米、炒菜、做飯。小跑的父親是個遠近聞名的“酒鬼”,又好吃懶做,村里村外,誰家只要有紅白喜事,他總會不請自來,討酒喝。那一年的雨季特別長,小跑的母親無計可施,最后好說歹說,總算請來了一個瓦匠師傅。瓦匠師傅是個老光棍,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平時靠給鄉(xiāng)鄰打零工維持生計。打零工的,要價都不高,酒要喝足,飯要吃飽。然而,當老光棍喝過酒,吃過飯,頂著斗笠,在屋頂上撿瓦時,小跑的父親突然醉醺醺地踹倒了梯子。老光棍探頭一看,雨地里,小跑的父親正指著他仰天長罵:“你個狗日的,黑了心啵!今天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左鄰右舍從雨檐下探出頭來,見是小跑的父親,搖了搖頭,又趕緊縮了回去。
老光棍暴跳如雷。屋頂上的瓦,一片接一片,從屋頂上飛了起來。
小跑的母親當時正在灶臺邊洗碗,她一下子慌了神,沖到雨檐下,朝自己的酒鬼丈夫揮舞著鍋鏟,大聲罵。罵完了,又向屋頂上的老光棍低聲下氣地哀求,“師傅,你大人不計小人過。他不喝酒還算個人,喝了酒就是個鬼啊……”
“他不喝酒還算個人,喝了酒就是個鬼啊……”這話,已經成了小跑母親的口頭禪。每次酒鬼闖禍,小跑的母親都要出面賠禮,做低伏小。禍事要是闖大了,母親還會牽上小跑??吹角由囊谎圆话l(fā)的小跑,鄉(xiāng)親們不禁止住了怒火。這母子倆,不容易??!終于不忍再和酒鬼計較。哎!算了,算了。你們回去吧……每一次,見母親在人前做低伏小,小跑都想躲得遠遠的,他想罵人,又不敢開口。每一次,小跑都眼含淚水,看亂下蛋的母雞,咯咯咯,興奮地鉆出草堆……
小跑家的老屋其實很矮,老光棍甩動雙手,縱身一躍,兩坨泥漿隨之濺了開來。當老光棍氣呼呼地摘下斗笠,準備上前質問小跑的父親時,小跑的父親已經醉倒在雨地里,成了一攤爛泥。
小跑的噩夢,始于這個漫長的雨季。他的酒鬼父親像中了邪一樣,一到雨天就在村子里裸奔,天氣一放晴,又恢復成了常人。這奇怪的病癥讓破罡街上的唐醫(yī)生束手無策,發(fā)展到后來,只要天一下雨,唐醫(yī)生就關上診所,去縣城買藥。
小跑的母親拜了巢山的土地廟,也拜了掃帚溝的桃花庵,最后,她牽著小跑,找到了立春媽。立春媽是個“過陰的”。“過陰的”,通靈的人,俗稱巫婆,尊稱仙姑。在牌樓,立春媽的名氣超過大隊和公社兩級干部,她穿行于陰陽兩界之間,以自己之口,發(fā)亡魂之音。能去往陰間,讓亡魂附身的立春媽成了救苦救難的觀世音的化身,她一年忙到頭,根本歇不下來,十里八鄉(xiāng),到處都有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人。然而,當小跑的母親揣著二十顆雞蛋,同時也揣著最后一絲希望找到她時,卻被她委婉地回絕了,她說,“這是魔怔啊!仙姑管不了的……”小跑的母親軟磨硬泡,好說歹說,直把自己說得熱淚滂沱。那時候,小跑已經念四年級了,他突然朝立春媽跪了下來,哭著說,“我求你了,求你救救我大大(方言,意為父親)……”
小跑的跪求,讓立春媽嚇了一大跳。她一面心肝兒肉地拉起小跑,一面對小跑的母親說,“你去問問那個撿瓦的,我是懷疑哦……”
小跑的母親如夢方醒。鄉(xiāng)下有一個流傳甚廣的說法,瓦匠會畫符(符上寫滿了各種咒語),若是誰家慢待了,瓦匠便會在瓦下畫一道符,被詛咒的人家,輕的,幾年內不得安生,重的,家人或有血光之災。雖然此說并無真憑實據,但鄉(xiāng)下人寧可信其有,不敢信其無,只要是請瓦匠上房,就敬若菩薩,好吃好喝地招待著。
小跑的母親如釋重負。她千恩萬謝,向一個常年擱在房門口,專門收禮的菜籃子里放雞蛋。立春媽很寶貝這個菜籃子,藤條編的,提手上飽綻著溫潤如玉、光可鑒人的包漿。當小跑的母親尋尋覓覓,費盡千辛萬苦,終于找到那個撿瓦的老光棍時,老光棍正虛掩著破舊的木門,瘦骨伶仃地躺在床上。收音機里,是牌樓人耳熟能詳的黃梅戲選段,《天仙配》。
小跑的母親有些猶疑,她一只腳已經跨進了門里,一只腳還擱在門外,進退兩難間,老光棍一骨碌坐了起來。小跑說,他兩眼放光,像一匹被猛然驚醒了的狼。
在小跑母親的再三哀求下,老光棍又去小跑家里撿了幾次瓦。老光棍一來,小跑的父親總會借故出門,牌樓的田野上,時常出現(xiàn)這樣的場景:一道瘦削的遠影,無所事事地扛著一把鋤,像個飄忽的幽靈……那時候,大家已經習慣了他的魔怔,也已經習慣了老光棍來他家撿瓦。事實上,他的病態(tài),已經奇跡般地消失了,甚至主動戒了酒,從里到外,仿佛換了一個人。不過,最大的變化還是他的自閉,碰到鄉(xiāng)親,他既不招呼,也不搭腔,一張枯臉,被刀劈斧砍過一樣。擦肩而過的鄉(xiāng)親詫異地回頭,他已兀自走遠,一頭白發(fā)。
二
和木匠一樣,瓦匠的祖師爺也是魯班。傳說趙州橋是魯班所造,但在揚州,又有“張班造橋魯班修”之說,因此,揚州瓦匠尊崇的祖師,是張班和魯班兩個人,俗稱“張、魯二班”(張班,傳說是魯班的師兄)。無論張班還是魯班,都足見瓦匠這門技藝,在我國已有相當悠久的歷史傳承。最早見于史書的瓦匠,應該是商朝的傅說(音yuè)。傅說原本是個做瓦匠的奴隸,一次偶然的機會,商王武丁發(fā)現(xiàn)了他的才華,不僅廢除了他的奴隸身份,還破格提拔,最終讓他做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作為一代明君,武丁沒有看錯傅說。史載,傅說才華出群,品德高尚,他輔佐商王開疆拓土,改善民生,商朝在他的推動下達到了巔峰。
魯班和傅說,其實是瓦工,而不是上面寫到的那種“撿瓦分陰陽、修瓦不漏雨”的瓦匠。隨著時代的發(fā)展,那種薄而脆的瓦,煙灰色的瓦,已經從屋頂上消失了,隨之消失的,還有撿瓦、修瓦這門技藝,以及專門上房撿瓦、修瓦的瓦匠師傅們。不過現(xiàn)在的“瓦工”也叫“瓦匠”,約定俗成了,沒有人刻意區(qū)分?!肮ぁ焙汀敖场彪m是同義字,但若具體到“人”,“工”就是“工”,“匠”就是“匠”,兩者并不完全相同。“東家墻壁恰涂交,西舍廳堂初窀了,南鄰屋宇重修造。弄泥漿直到老,數十年用盡勤勞。金張第游麇鹿。王謝宅長野蒿,都不如手鏝堅牢?!保ā端勺印ね呓场罚┟魅岁愯I的這首小令,寫的就是瓦工而非瓦匠,專門蓋房子的手藝人。
在牌樓村,瓦工既不叫瓦工,也不叫瓦匠,叫“磚匠”。磚匠,準確而形象,蓋房子離不開瓦(牌樓的房頂上,現(xiàn)在已經找不到幾片瓦了),更離不開磚。牌樓的少年,要是念了初中考不上高中,或是念了高中考不上大學,最后一條“光明大道”就是去學磚匠。雖然蓋房子的磚匠比不上專門撿瓦、修瓦的瓦匠那樣受人尊敬,但磚匠收入高,只要出了師,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基本上就能夠應付了。更重要的原因還在于,磚匠是一門不會淘汰的手藝,一技在身,將來討媳婦,就有了討價還價的資本。鄉(xiāng)下人的價值觀是“實用主義”,掌握一門過硬的手藝,就等于溫飽了一生。
凡事有一利,大多有一弊。做磚匠的弊端是顯而易見的,磚匠苦,比木匠、篾匠、修鎖匠、鐵匠、彈棉花匠、剃頭匠……都苦。磚匠,起早貪黑,一年四季都在外面站著,冬天北風呼呼地吹,夏天日頭火辣辣地曬……春秋兩季氣候好,但春種秋收,這兩季蓋房子的農家少之又少。做磚匠的,其實自己并沒有選擇的余地,只能任北風吹,任日頭曬。幾年做下來,人就被風吹老了,被日頭曬干了。更苦的是腰,出門的時候還是直的,回來的時候已經彎了。彎了還不算最苦,最苦的,是漸漸突出的腰椎。白天,拉扯著,鉆心的痛;夜里,躺不下來,只能和衣而“睡”。那已經不是睡了,是靠——拿厚厚的枕頭抵著腰,靠著睡覺。想想吧,那還能叫睡覺嗎?那只能叫受罪??!
吃苦和受罪還在其次,磚匠還是一個危險系數極高的行業(yè)。那些年,雇傭雙方的安全意識都很淡薄,唯一的安全設施,就是一個臨時搭起來的松松垮垮的腳手架。年輕一些的磚匠更加麻痹大意,他們甚至不戴頭盔,赤手空拳地行走在腳手架上。常在河邊走,遲早要濕鞋。那些年,飄搖的腳手架上,濕滑的屋脊上,總要摔死一兩個起早貪黑的牌樓的磚匠。自然也有人幸運地逃過一劫,或者摔斷了胳膊,或者摔斷了大腿,于是吵架,群毆,打官司。官司也不是真打,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最終,還是中間人出面協(xié)商,賠錢了事。
死的死,殘的殘,牌樓人的生活還在繼續(xù)。幾十年了,就算再苦,再累,再危險,依舊有一撥又一撥的牌樓的少年,義無反顧地奔向高高的腳手架。十七歲的小跑,也在高考來臨之前,成為其中的一員。
當父親在一個暴雨傾盆的夏夜大口咳血,溘然長逝后,小跑的漫長雨季終于結束了。下葬那天,小跑捧著父親的畫像(鄉(xiāng)村畫師的手藝,類似于素描),走在隊伍的最前面。雪白的招魂幡連天蔽日,在小跑的身后迎風招展,呼啦啦的,像一記又一記破空而來的耳光。小跑的母親在慟哭。小跑的祖母在慟哭。長長的隊伍里,嗚咽聲此起彼伏。小跑知道,他應該像母親和祖母一樣哭,他也很想哭,但他就是哭不出來。
做完了“頭七”,又做完了“二七”“三七”“四七”……一直到“七七”,四十九天,小跑如釋重負,他身上的重孝,終于結束了。那是嶄新而自由的一天,空氣清新,陽光熱烈。十七歲的小跑毫不猶豫地扔掉了書包,他興沖沖地,幾乎有些興高采烈地,求二伯帶他學磚匠。
小跑的二伯是老師傅了,名聲在外,牌樓年輕一批的磚匠,十有八九是他帶出來的。但小跑的請求讓二伯非常為難。小跑個子小,文文弱弱的,像個白面書生,二伯怕他吃不了這份苦。然而,小跑的父親尸骨未寒,那一份重托,他又不忍辜負。他記得,小跑的父親,臨終前,曾握著他的手,久久地,無力地晃著。那張刀劈斧砍的臉毫無血色,胸口劇烈起伏,山呼海嘯,一句話也沒有說……那冰涼而虛弱的一握,還留在他的手心里,蓄滿了不甘與不舍,歷歷如在眼前。他太為難了!一時競不知如何決斷。一番思想斗爭后,他鄭重其事地登門,勸小跑用功讀書,將來考一所理想的大學。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勸得苦口婆心,但小跑卻不置一詞,像是在聽一件和自己無關的事情……小跑的母親熱淚橫流,她一面幽怨地盯著兒子,一面感激地瞟著二伯。從小跑扔掉書包那一刻起,她的心里,就盛滿了大把的自責與愧疚。
她的自責與愧疚,并不完全是因為小跑。小跑的父親過世之后,牌樓人看她的眼光就變了。死亡,彌合了一個人所有的污點。牌樓人都在私下里嘆息,小跑的父親縱有千般不是,但他的壯年早逝依舊讓鄉(xiāng)親們扼腕。男的之所以壯年早逝,是因為女的做了“雷打的事”——這是牌樓人一貫的思維邏輯,毫無道理,卻毋庸置疑。
隨后的那段日子,每天天剛蒙蒙亮,早起的牌樓人都能看到小跑,抱著肩膀,蹲在二伯家的大門口。二伯到哪,小跑就跟到哪,風雨無阻。二伯這才知道,自己不僅小覷了小跑的決心,也低估了小跑的意志,他想學磚匠并非心血來潮,而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了。
二伯拗不過小跑,再次出工時,便遞給小跑一把嶄新的磚刀。小跑感激地看著二伯,幸福地撫摸著磚刀,呵呵呵,一臉傻笑。
木匠的斧子,磚匠的刀。這是祖師爺傳下來的規(guī)矩。每一個磚匠,都有一把隨身攜帶的磚刀。學徒也不例外。磚刀,既是一個古老行業(yè)的標志性工具,也是從業(yè)者的一個指向性符號。
二伯教小跑摻水泥砂漿。一開始,二伯自己摻,小跑悶聲不響地站在旁邊,低著頭,看。兩天之后,二伯就讓小跑直接上手了,他自己坐在磚頭上抽煙,看著小跑摻。小跑在二伯的注視里耳熱心跳,額頭上滾出一層又一層豆粒大的汗。二伯看出了小跑的緊張,就說,你摻你的!又說,要憑自己的手感。手感,什么手感?小跑有些懵懂,問二伯,二伯噴出嘴里的煙蒂,一時竟答不上來。答不上來卻又不好明說,只好佯裝沒有聽見。
摻水泥砂漿,是學磚匠的第一課,而且是必修課。水泥砂漿的比例,直接關系著墻體的結構與質量,因此,只有摻好了水泥砂漿,師傅才會讓徒弟接著往下學。先是打屋基,然后才是砌墻。房子要打多深的屋基?老實說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屋基的下面都墊著長條形的青石,夯實了之后,再在青石上面砌墻。后來村里有了樓房,樓房的屋基更講究一些,在青石上澆灌鋼筋水泥,然后再砌墻。砌墻是個細活,我曾在小跑身邊仔細觀察過,大致步驟如下:
1.放樣。先將地面清理干凈,找出要砌墻的位置,彈出墨線,要確保線條垂直。2.澆水。砌墻之前,磚要放在水里過一遍,過過水的磚,對水泥砂漿的附著力會強一些。3.吊線。在墻體的頭尾兩側,分別放垂直線和水平線,確保墻體不發(fā)生偏移。4.砌磚。砌磚時,磚與磚之間的縫隙一厘米左右,中間用水泥砂漿填充。砌磚的方式也有講究,磚塊要以“交丁”的方式進行堆疊,交丁又分為“三順一丁”“一順一丁”“梅花丁”三種形式。
“三順一丁”“一順一丁”“梅花丁”,這些都是小跑的說法,當時,小跑把磚頭擺在地上,向我耐心地打比方。小跑一擺磚頭我就看懂了,但現(xiàn)如今,許多年過去,記憶里一片漫漶,印象極為模糊。2013年,我裝修新房,裝修公司派來的瓦工是個姓劉的年輕人,話多,精明,妻子也在公司里干活,油漆工。有一次閑聊,我問小劉什么是“交丁”,小劉先是一愣,接著便滿嘴跑火車,顧左右而言他。云山霧罩的小劉讓我疑心,這些專門按圖紙施工的瓦工,其實已經不會蓋房子了,他們的手藝,來自各種批量生產的速成班。當然,也有跟在師傅后面學出來的,但在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學徒們的心態(tài)已經變了,他們的終極目標,就是快速脫貧?,F(xiàn)如今,裝修公司多如牛毛,雖魚龍混雜,利潤卻不菲,手藝好的瓦工,收入早已超過普通的工薪階層。就連那些蹲在街頭,守株待兔的瓦工都已經按天收費了,他們在路邊擱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歪歪斜斜的兩個毛筆字:“瓦工”。一天兩百八。一趟問下來,差不多都是這個數,不還價。
這個狂飆突進的時代,需要大量的瓦工。是瓦工們的批量生產,讓一座座飛速擴張的城市日新月異,欣欣向榮。遺憾的是,小跑沒能趕上這樣的時代,在這樣的時代到來之前,他就成了一個“廢人”。
三
磚匠其實并不難學,悟性好的學徒,半年就能出師了。小跑學得專心,二伯教得用心,因此還不到半年,小跑就能單獨干活了。按老規(guī)矩,學徒只要出了師,就應該另起爐灶,也只有另起爐灶,才能名正言順地領一份工資(剛出師的學徒,工資只有師傅的一半)。但小跑的年紀實在太小了,二伯不放心,只要有活干,依舊帶著小跑。然而,二伯的善意并沒能贏得牌樓人的理解,大家在背后竊竊私語,并將風言風語,有意無意地,遞給小跑的母親。
小跑的母親,本是一個通情達理的農村婦女,但長久的寡居、小跑的叛逆,以及大家對她的冷遇,將她的心性慢慢扭曲了。一個傍晚,她從風言風語里沖了出來,雙手叉腰,大聲詛咒,污穢不堪,像個惡毒的潑婦。
雖然她在指桑罵槐,但大家都知道她在罵誰,也知道她為什么要罵。不過,小跑的二伯始終大門緊閉,自始至終,沒有一個人出門應戰(zhàn)。
就在那場叫罵后不久,小跑就離開了牌樓,漂泊于他鄉(xiāng),成為牌樓第一批在工地上干活的磚匠。一開始,小跑做不了磚匠,只能做小工,他看上去太小了,身板又弱,沒有一個老板敢讓他上腳手架。因此,小跑在工地上拎了四年的泥桶,直到碰上一個好心的老師傅。在老師傅的一再推薦下,小跑終于拿起久違的磚刀,在工地上砌墻。
世事難料。如果小跑不學磚匠,如果學了磚匠而不離開牌樓,如果離開牌樓而沒有遇到那個好心的老師傅,或許,小跑的人生將是另一番景象。然而,人生沒有如果,今天過去就成了昨天,每一天都是現(xiàn)場直播。
小跑是從三層樓高的腳手架上摔下來的,命保住了,腰部以下失去了知覺。當小跑坐著老師傅送的輪椅,回到闊別多年的牌樓時,他半瞎的母親先是喜極而泣,接著便暈倒了。鄉(xiāng)親們從四面八方圍了過來,連臥病在床的立春媽也下了地(年邁的立春媽體力不支,已經不幫人“過陰”了),老人一只手顫巍巍地拄著拐棍,一只手抓著小跑,“我的伢啦,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那一刻,小跑的淚水突然像泉水一樣噴了出來,他一直哭,一直哭……他原本以為,自己已經不會哭了。
就在那年春節(jié),我去看小跑。他們母子倆還住那棟老屋,陳舊而低矮,在一棟又一棟樓房的陰影里,像一座隨時要倒塌的草堆。一條黑狗臥在草堆前,汪汪汪,老遠就沖我叫。在黑狗的叫聲里,小跑的母親遲疑地探出頭來。她差不多全瞎了,一只手搭在門環(huán)上,呵斥著黑狗。黑狗終于收了聲,我急忙說,小跑在吧?我來看看小跑。小跑的母親抹起了眼淚,朝屋里努努嘴,說,在,躺著呢。
進門就是堂屋,光線陰暗,地面潮濕,充盈著一股刺鼻的尿臊味。堂屋正中擺著一張餐桌,堂屋的左邊擠著一張床。我一進門,床上昂起一個灰白的腦袋,見到我,先是愣了愣,接著凄然地一笑,你坐!又嘆了一口氣,說,我是一個廢人了……他的手,彎在被窩外面,蒼白,皺巴巴的一層皮,包著纖細的骨頭。我一時語塞,想安慰他,又不知道如何開口。更讓我黯然的,是他的臉,和手一樣皺巴巴的,看上去,仿佛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而小跑,其實只長我兩歲,還沒有結婚。我知道,當年的小跑,已經在殘酷的歲月里走失了,躺在床上的這個人,只是一個心灰意冷的從前的磚匠。
進門之后,小跑的母親就貼在我的身邊,不說話,雙手顫抖,不時用衣角抹一抹深陷的眼窩。這個飽經滄桑、命運多舛的老人,已經被沉甸甸的歲月慢慢壓垮了。老,是一座深淵,她在其間急速下墜,內心呼嘯著蒼涼的風暴。
小跑坐回來的輪椅正對著床頭,上面擺著一只搪瓷茶缸,一支牙刷,半管牙膏;一口藍花碗,上面擱著一雙筷子,幾根臟兮兮的塑料吸管;一疊散開的衛(wèi)生紙;一面只剩半邊的鏡子;一臺棗紅色的收音機,支棱著細長的天線……輪椅上的這些物件,維系著小跑的日常生活,被禁錮的余生,甚至他的全部。
臨走時,我在小跑的床頭放了一些錢,他臉色突變,掙扎著,試圖坐起來,說,你來坐坐就好……我不敢看他,轉身欲走,卻被老人叫住了。老人搖晃著我的手,熱切地說,“伢啦,你哪天再來家吃飯,可好?”我應了一聲,黑狗又汪汪汪地叫了起來。老人卻不肯放手,她湊近我的耳朵,細聲細語地說:“真作孽哦!下身都爛了……”我頓住了,心里鼓蕩著難言的痛楚。我正欲接話,猛然間,一抬頭,便見對面的墻上,掛著小跑父親的畫像。相框上灰塵密布,小跑的父親面目模糊。
那一刻,我競有些恍惚。相框里那張模糊的畫像,神情像極了床上的小跑,而床上的小跑,竟然日夜面對父親的畫像——他是在懺悔,還是在祈禱?我不知道。
夕陽西下,日暮蒼山。人家的炊煙,繚繞在霞光萬丈的樹枝上。春節(jié)前后的牌樓總是喧鬧異常,那些拖家?guī)Э诔D暝谕鈩展さ娜?,候鳥一樣,飛回來了。
流徙的信使
在南宋,宮廷畫家李嵩可能并非一位大畫家,但他留下的一組《貨郎圖》聲名顯赫。美術史上,《貨郎圖》一直被視為南宋商業(yè)經濟的直觀反映,是南宋社會生活的一面鏡子。宋代以前,無論圖畫、雕塑,還是文字,很少有對貨郎的具體呈現(xiàn)。宋代的城市功能發(fā)生轉變,市鎮(zhèn)廣泛興起,市場交易頻繁,貨郎成為商業(yè)活動及社會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角色。在北宋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中,挑著擔子,行走于街頭巷尾的貨郎隨處可見。錢塘人李嵩年輕時做過木匠,善畫風俗,《貨郎圖》現(xiàn)存四件,除北京故宮一件小橫卷外,臺北故宮、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美國克利夫蘭藝術博物館所藏均為團扇,其中以北京故宮藏卷為最佳。故宮藏卷著重描繪了一位裝扮滑稽的貨郎,肩著兩筐貨物,被孩童和婦女團團圍住的熱鬧場面。畫卷中,堆積如山的至少數百件物品纖毫畢現(xiàn),宛若從《清明上河圖》中裁下來的街市一隅,有一種“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繁復美,讓人忍不住湊上前,想仔細分辨那些品種繁多而又井然有序的物品到底有哪些。孩童是畫面的另一個重心,有的牽著母親的衣襟,似乎在催促母親快點走,生怕去晚了,自己想要的玩具被同伴搶空了;還有的孩子迫不及待地撲在貨郎的筐子上,一派喜悅天真,栩栩如生的神情躍然紙上,仿佛能聽見歡呼雀躍的聲音。再看那些大人,恬靜的笑容似有還無,仿佛是在迎候一位久未謀面的客人。
舊時的貨郎,既是一座移動的雜貨鋪,也是一位風塵滿面的信使。
“撥浪鼓,貨郎來,貨郎貨郎賣火柴……”小時候,只要撥浪鼓一響,我們就飛一般奔向門外,便見毛師傅一路走一路搖著撥浪鼓,一步一頓地,從石拱橋上顛下來?;卧谒珙^的兩只大筐子足有半人高,一條青扁擔,兩頭沉甸甸的,拉成了一張弓,仿佛要把他射進天空。奔向門外的不光是孩子,還有那些早已在心里惦念著的老人和婦女。他的筐子里既有孩子們盼望的糖果和玩具,也有老人們不可或缺的香煙和火柴,更少不了主婦們需要的胭脂水粉、針頭線腦、毛巾手帕、發(fā)夾皮筋。毛師傅原先是個石匠,有一次采石,遇到一枚啞炮,正準備進洞看看呢,“轟隆”一聲,又炸了。也算他命大,居然只受了一點皮外傷,從此刀槍入庫、馬放南山,轉了貨郎這一行。他個子不高,壯實,皮膚黝黑,胳膊、大腿、胸口上蓬著濃密的黑毛,牌樓人當面叫他“毛師傅”,私底下都叫他“毛栗子”(即野生的板栗),天長日久的,竟叫成了口頭禪,至于他原本叫什么姓什么,反倒沒人在意了。還有些家長甚至拿他嚇唬頑劣的孩子,“喲!毛栗子又要來了,看看誰不聽話……”孩子們都知道毛栗子就是毛師傅,原來他的兩個大筐子不光裝著吃的和用的,還要裝走那些不聽話的孩子?。∮谑嵌己芘滤?。
怕歸怕,毛師傅一來,孩子們依舊喜出望外,一只手牽著母親的衣角,一只手抓著他的筐子,久久不放。母親早已經備好了雞毛、鴨毛、牙膏皮、舊布頭,揣在衣兜里,一面翻揀著筐子里的貨物,一面和他討價還價。那是一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幾根雞毛就能和毛師傅換一顆“寶塔糖”。毛師傅的“寶塔糖”就是“蛔蟲糖”,不是很多人小時候都吃過的“蛔蟲糖”?!皩毸恰笔且蛔讣咨w大小的糖寶塔,糖衣有紅綠兩種顏色,紅色的一口就碎了,慢慢地化在口腔里,甘甜,綿軟,像臘月里牌樓人做的糖稀;綠色的要硬一些,甜中含著一縷草葉的氣息,余味清冽。七歲那年,我被鍋里濺出來的開水燙傷了肚皮,胸口下面滾滿了黃豆大的水泡,那個痛啊,鉆心。母親流著淚,卻又束手無策,只好任我赤著腳,一邊號啕大哭,一邊在門前的稻場上瘋子一樣亂跑。跑著,哭著,就見毛師傅戴著一頂舊草帽,叼著一根煙,搖著撥浪鼓,朝我慢悠悠地走了過來。兩三個孩子頂著大太陽,依依不舍地跟在他后面。
毛師傅抽煙有兩個特點,一是他從不散煙,也從不拒絕別人散的煙;二是煙不離嘴,香煙點上火之后,便一直含在嘴里,抽完了,腦袋一偏,直接吐掉。
毛師傅在我家門前的梧桐樹下停了下來,我一面哭一面倒騰他的筐子,筐子幾乎已經空了,沒有寶塔糖,只有一些零散的日用品?!翱删褪_@點東西了?”母親早早就迎出了門,臉上很快浮起失望的神色。毛師傅沒有接話,一雙大手穩(wěn)穩(wěn)地捧住我的臉腮,甕聲甕氣地說:“不哭了。我給你變一顆寶塔糖,好不好?”我不知羞恥地止住了哭聲,將信將疑地看著毛師傅。他的大手汗津津的,很粗糙,像一塊沒有擰干的舊抹布。
孫悟空七十二變?!白儭保悄莻€《西游記》熱播的年代大人哄孩子的慣用方式。
交易之余,毛師傅也會歇下來,陪大姑娘小媳婦們聊一些家長里短的閑話,“我跟你們講哦,”他經常這樣開場,一樁大事就要發(fā)生的樣子,“那號人,真是少有……”他是說大鼓書的好料子,注重故事情節(jié),擅長設置懸念,芝麻大的小事,也能娓娓道來,一波三折。說起男女關系之類的丑聞,他更是眉飛色舞,唾沫星子從嘴角一次次濺出來。沒有人厭惡他搬弄是非,他只是熱衷于傳播既成的事實,不傳謠,更不造謠。故事說完正趕上飯點,大姑娘小媳婦陸陸續(xù)續(xù)地離了場,老人年事已高,又喜歡熱鬧,便拽上他一起回家。哪里還要拽呢?他已經早早地收拾妥了,心安理得。走村串巷的貨郎經營小本生意,并沒有多大的賺頭,但在那個百廢待興、生機勃發(fā)的年代,誰家也不缺手藝人一雙筷子。在牌樓人眼里,貨郎也是手藝人,貨郎的筐子就是謀生的手段,是一個不怕風吹日曬的“鐵飯碗”。
毛師傅不喝酒,也很少上桌,蹲在廚厲一隅,一個勁地扒飯。他食量大,每餐都要吃兩大缽,掃蕩一樣,片刻工夫,飯缽就空了,一粒米不剩,“牌樓的米就是好吃,吃了還想吃。嗝——不能吃了,撐壞啦。嗝——”他一面打著響亮的飽嗝,一面摸著圓滾滾的肚子,笑瞇瞇的,心滿意足。他口味重,經常生吃辣椒、蒜瓣、大蔥、爛咸菜。牌樓人看他像個怪胎,他自己倒不以為意,呵呵呵,卑微的笑,近乎討好。長年累月的糊口生涯,他已經習慣了各種各樣的眼神和臉色。
能吃是福啊,鍋里還有呢。牌樓的母親都很喜歡毛師傅,每次總要特意囑咐一聲,好讓他在放下飯缽的同時,也能放寬心。母親的喜歡里掖著自己的小心思。毛師傅走村串巷,見慣了人情世故,臨走前,他總會喊來眼巴巴的孩子,孫悟空一樣朝手里吹一口“仙氣”,喊一聲“變”,而后一雙大手朝空中一輪,停下來,右手慢慢張開,一顆寶塔糖赫然在目!真是神奇。我將信將疑地看著毛師傅,卻見他不慌不忙地抽出撥浪鼓,嘭、嘭、嘭,示意我自己玩。他的撥浪鼓很小巧,鼓面已經舊了,上面還畫著一只鳥,毛色全褪了;鼓身是木的,四周雕著波浪一樣的細小紋路;鼓身兩邊各有一根長皮條,系著兩只核桃一樣的小皮錘。撥浪鼓的歷史很久遠了,最早的撥浪鼓產生于戰(zhàn)國時期,稱作“鼗”,這個生僻的漢字如今幾乎不用了,從“兆”從“鼓”,“兆”亦聲?!罢住币鉃檫h,“兆”與“鼓”的合體就是“遠鼓”,“遠方進貢來的鼓”。作為打擊樂,鼗依靠搖動時雙耳自擊發(fā)聲,節(jié)奏輕重、音律高低、聲音大小都不易控制,復雜的鼓點無法準確完成。一般認為,今天的拔浪鼓定型于宋代,民間貨郎開始依賴撥浪鼓招徠顧客,李嵩《貨郎圖》可見,拔浪鼓的造型頗為考究,鼓柄做成葫蘆把,鼓形如罐,雙耳特殊。作為兒童喜愛的玩具,拔浪鼓在南宋已經非常普遍了。南宋蘇漢臣所作的《五瑞圖》中,五童子或戴面具、或涂面,聚集行大儺舞,其中一人雙手各持一件拔浪鼓,上面的小鼓扁而圓,下面的鼓長類似腰鼓。鼓面彩繪花紋;長鼓的鼓身仿佛是銅的,鑲著碎花,精致美觀的程度前所未有。
我一面搖著撥浪鼓,一面瞅著毛師傅。撥浪鼓的魅力,自然不如寶塔糖。那一次,他沒有像孫悟空那樣喊一聲“變”,而是直接從口袋里摸出兩顆寶塔糖,一顆是紅的,一顆是綠的。我喜出望外,立即扔下?lián)芾斯?,奪過寶塔糖?!澳憧纯催@孩子,”母親難為情地笑著,“也不曉得承情,忒不懂事了!”
獨自享受兩顆寶塔糖,那是我孩童時代絕無僅有的優(yōu)厚待遇。然而,即便一次有了兩顆,我也舍不得一次性吃完。躲在梧桐樹后面,我激動得微微顫抖,好不容易才剝開糖衣,小心翼翼地咬下半顆。
母親站在屋檐下,一面心不在焉地系著圍裙,一面探頭眺望村外的田野。田野上空,天已經陰了,黑云翻墨,一場豪雨正從東面奔來。二哥和二姐還在搶著收割,人家屋頂上的炊煙已經升起。
毛師傅走了,跟著他的幾個小伙伴留了下來。我蹲在梧桐樹下佯裝“打寶”(“寶”,其實就是一種折得四四方方的紙片。兩張長方形的紙“十”字交叉摞在一起,將四個角風車一樣折起來,依次合到中間,將最后一個角塞進第一個角,壓結實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寶”就成了。“打寶”可以一個人玩,兩個人玩,也可以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玩。玩法很簡單:把“寶”放在地上,另一個人拿起自己的“寶”高高舉過頭頂,鉚足了勁,用力向下一拍,靠著“寶”落地時的那股彈勁把別人的“寶”拍翻,贏為已有。如果拍不翻,就輪換成別人。一局定輸贏,輪換著進行,很公平)。小伙伴很快加入了進來,笑聲,罵聲,吵鬧聲,沸反盈天。肚皮上的灼痛,已經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那還是一個缺醫(yī)少藥的年代,燙傷、摔傷的孩童比比皆是。傷了也就傷了,沒有人想到應該去診所。
走村串巷的貨郎一般都有相對固定的村落,但隔三岔五到牌樓來的,除了毛師傅,還有一個外號“爛黃瓜”的人。爛黃瓜并不姓黃,鰥夫,至多五十歲,花白的頭發(fā)一根根的,短而硬,圓滾滾的肚子里,裝著取之不盡的黃色笑話。毛師傅主要搞批發(fā),代銷,爛黃瓜完全是自銷。瓜果蔬菜成熟的時節(jié),爛黃瓜就扛著一只雞籠子,佝僂著腰背,仿佛是在探察高低不平的路面。“雞籠子”是爛黃瓜自己的創(chuàng)造,幾乎是個怪物,中間穿著幾根竹竿子,隔成上中下三層,爛黃瓜將瓜果蔬菜分門別類,嚴嚴實實地,碼滿了每一層?!懊厶遗叮厶遗?,水滴滴的蜜桃哦……”“韭菜哦,韭菜哦,香噴噴的韭菜哦……”爛黃瓜不收雞毛、鴨毛、牙膏皮,他喜歡兩樣東西,一是牌樓人自己做的掛面,二是咸鴨蛋。他常年用咸鴨蛋下酒,一只咸鴨蛋,能喝半斤酒。
走村串巷的爛黃瓜隨身帶著一個鋁制的小酒壺。他的嘴太壞了,眼里也邪,牌樓人很少請他吃飯,更沒有人愿意請他喝酒。但他總是踩著飯點來,抵不過去了,只好涼著臉,一面遞給他一只咸鴨蛋,一面做恍然大悟狀,滿世界找酒?!皠e找了,有咸鴨蛋就照了哎?!彼钦娴牟簧鷼?,自覺地坐在下首,掏出小酒壺,幾乎不吃菜,兀自喝酒。喝完了,也不吃飯,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稱謝,告辭。桌子上剩下一只咸鴨蛋空空的殼。
長年累月的嗜酒,饑一頓,飽一頓,爛黃瓜的胃已經壞了。我小學還沒畢業(yè)他就死了,臨死前,吐了兩碗血,體重還不到八十斤?!跋胂胨舱媸强蓱z,死喝酒,也是心里愁?!泵看翁岬剿?,牌樓的老人都要唏噓好半晌,“你別看毛栗子,一身都是毛,那個怪樣子,好歹有兒有女,好歹還有人捂被窩。他爛黃瓜有什么呢?他連一個后都沒有……”對于婚姻和愛情,牌樓人是實用主義者,少年夫妻老來伴。哪來什么愛情???無非就是生兒育女,無非就是給自己老來找一個伴。白天彼此說說話,晚上相互暖暖腳,是牌樓人對婚姻的簡單理解與現(xiàn)實需求?!八粋€人死在家里,連個摔臉盆的人都沒有。爛黃瓜,你想想他可作孽?!”作孽,既是受罪,也是可憐。
“摔臉盆”是牌樓人的喪葬習俗之一。入殮后,出殯前,孝子要摔爛亡人生前用過的一只洗臉盆。這既是一道約定俗成的程序,也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儀式。其他人是不能摔的。爛黃瓜沒有孝子,這道至關重要的儀式只好省略。平時也不能摔。兩口子吵架,有摔碗的,有摔水瓶的,有摔板凳的,從來沒有人摔過洗臉盆。有一年農忙,旺財喝醉了酒,躺在床上不干活,老妻數落了幾句,旺財從床上蹦起來,抄手就把洗臉盆扔出去了。老妻嚇得面無人色,癱在地上,差點直接死掉。
爛黃瓜過世之后,毛師傅也很少再來牌樓了。兩里之外,巴掌大的破罡街忽然熱鬧了起來,水靈靈的蔬菜、活蹦亂跳的魚蝦、熱氣騰騰的豬肉攤子……日雜百貨店一家挨著一家,各種小商品琳瑯滿目,一應俱全。老杜茶館里更是人擠人,褲管上還粘著泥巴呢,顧不上說話,大口咬著春卷,嘴角兩邊油光發(fā)亮,仿佛就要溢出來。牌樓的老人開始喜歡上街了,經常遇到毛師傅,頭發(fā)胡子全白了,拎著二兩肉,叼著一根煙,慢騰騰的,一路咳咳咳。老杜拉住他,遞上一根春卷,說,“你少抽點煙哦!”他擺著一雙干癟的大手,又指指自己的耳朵,枯葉一樣的笑容,在皺紋密布的臉上,浮著。
老人回來,免不了又是一番唏噓。鄉(xiāng)親們黯然地聽著,默默轉過身去。片刻之后,又重新活泛了起來。有什么呢?人世間,沒人躲得了生老病死。無常,是生命的根本規(guī)律。
破罡街熱鬧了,牌樓卻冷清了許多。大家都在忙。在家里忙。在地里忙。在外面忙。各忙各的。沒有民間藝人的村莊,就是一個行動遲緩的老人,飛逝的時光正在吞噬他的體溫、呼吸和心跳。
毛師傅和爛黃瓜,我已經忘了他們的姓名。事實上,離開牌樓之后,許多人的姓名我都忘了。劈面相逢,是一張熟臉,搜腸刮肚,不知是何人。讓我念念不忘的,是雞犬相聞的牌樓,鶯飛草長的巢山,水草豐沛的龍郭圩,魚蝦鮮美的白蕩湖……這一切,共同構成了皖江北岸一座古老的村莊,“珍惜黃昏的村莊,珍惜雨水的村莊/萬里無云如同我永恒的悲傷”。
責任編輯 楊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