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20世紀20年代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凌叔華以獨特的書寫姿態(tài),占據(jù)了一席之地。她對女性形象的描寫, 尤其是對新式女性和舊式閨秀群像的描寫,成為她文學作品中的閃光點,除了活躍于家庭空間的新舊式女性之外,留學生也成為她書寫的對象。短篇小說《異國》從中國留學生與日本人互相的想象差異出發(fā),作為留學生的蕙在封建文化與現(xiàn)代性體驗下遭遇生存困境,在逃離與復歸中游走的同時也反映出凌叔華自身的文化身份困境,《異國》表面寫的是“娜拉走后怎樣”,實則讓人去思考的是“娜拉回來后又會怎樣”,呈現(xiàn)出留學生“孤獨”的情感體驗與夾縫中人物“夢醒后無路可走”的狀態(tài)。
關鍵詞:異國 創(chuàng)傷 困境
凌叔華短篇小說《異國》原載1935年3月8日,《武漢日報》副刊《現(xiàn)代文藝》第4期,小說女主人公蕙是一名留日學生,因流行性感冒而住院治療,和三個日本看護友好相處,戰(zhàn)事號外突然傳來,蕙作為中國人,與日本人的友好關系也隨之改變。
在現(xiàn)代中國,由于部分女性獲得了教育權,一批家境優(yōu)越的女性到國外去生活學習,她們與異國女性有了近距離接觸,甚至走進了她們的生活,凌叔華就是這樣的女性。她在童年時期和結婚后都有過日本的生活體驗,書寫日本的所見所聞也就成為她小說的一個組成部分。與中國差異較大的日本的飲食文化,在凌叔華心里與傳統(tǒng)中國文化發(fā)生碰撞,擅長反應新舊文化差異的她,開始對留學生的異國遭遇展開書寫。凌叔華短篇小說《吃茶》與《茶會之后》都表現(xiàn)了由傳統(tǒng)跨入現(xiàn)代的女性的悲劇性命運,在《異國》中,書寫的對象依然是女性,然而筆觸重心是作為留學生的新式女性在走出國門之后,面臨的新與舊、中與西、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文化沖突,在不同文化沖沖突之中人物的身份選擇思考。
一.異國想象:“看與被看”主題延續(xù)
凌叔華先對留學生蕙眼中心中的日本的景色進行詩意的繪畫,同時蕙作為一個中國病人,與日本看護們互相作為風景而存在,可以說是延續(xù)了魯迅“看與被看”書寫主題,不同國族立場的人開始對對方展開的想象。
首先是蕙對日本女人以及日本的認知,蕙從窗臺的一瓶花展開她對日本朋友的印象:“可親的容顏”“討人歡喜的笑聲”“十足的女性美”“服從謙卑與態(tài)度的柔和”。1主人公蕙盡管是作為新式留日的女子,然而她對“美女人”的認知依然是“女德齊備”,新式的教育依然沒有改變舊式的思想。凌叔華在處理“美女人”形象時,運用她常用的反諷筆墨,與后文看護們“難看與憎惡的眼色”形成對比反差;在飲食上,玻璃杯牛奶、烤黃的面包、牛油果醬……精致的吃食帶給病中的蕙無限的溫暖。在藝術上,蕙更加體會到日本人對生活小事的細致考究,在蕙心里日本是作為先進文化代表的“他者”存在,具有無可比擬的優(yōu)越性。
與此同時,“被看”的日本看護們于嬉戲打鬧中也在對中國進行想象:“上海小姐”“嫁一個中國老爺”“念漢文詩”“寒山寺”“聽說現(xiàn)在中國許多好地方都給戰(zhàn)爭與土匪毀壞了,我母親昨晚祈禱時還替中國祈禱和平呢”。日本看護們將中國想象成一個落后的、封建的、沒有經歷現(xiàn)代化洗禮的國家,北京風景是明信片上的“金黃色的屋頂,橘紅色的圍墻,白玉石雕刻的欄桿,簡直就像古畫上仙人住的地方”,與蕙經歷的政治與社會一樣腐敗的中國可以說完全不一樣,形成巨大反差。
現(xiàn)代中國的異國女性形象塑造“既呈現(xiàn)了中國社會不同時期對異國文化和異國女性的社會集體想象,又傳達了中國現(xiàn)代女性的性別經驗與個人體驗。她們是中國現(xiàn)代知識女性建構身份、確立自我認同的重要路徑?!?凌叔華的異國書寫,是中日人們對異國風景的互相想象,是“看與被看”主題延續(xù),也是主人公蕙甚至凌叔華的主體身份建構、文化認同的途徑。
二.創(chuàng)傷記憶:女性對自我的重審
《異國》主人公蕙作為故鄉(xiāng)的漂泊者,身上的現(xiàn)代因素不言而喻,她徹底突破傳統(tǒng)女性角色規(guī)范,勇敢地走出閨閣,遠赴重洋留學,與凌叔華筆下其他閨秀們相比,覺醒和反叛色彩相當濃厚。小說《異國》里病中的蕙想起母親十幾年忍辱負重,換來的是在舊式家庭生里的生不如死,變得十分感傷。母親的形象是忍辱順從的賢惠太太,可以說是繼《繡枕》《中秋晚》《女兒身世太凄涼》的后續(xù)。在其他作品中凌叔華盡管沒有直接去批判封建文化,可是在《異國》里批判色彩鮮明?!疤眰儽荒行灾鲗У哪行员疚晃幕@,這類女性打心底里認同自己應該依附于自己的丈夫,母親在封建舊式家庭里喪失了或者說主動放棄了家庭中話語權和獨立的可能性,凌叔華“塑造的母親形象,是悲劇中的被同情者,開啟了女性關注自我、尋找自我、認識自我及實現(xiàn)自我的一扇窗口”3。
“我是想開的的,或一百年也是一死。若不是不放心你們姊妹兩個,誰還坐這個牢!”從這段母親的話來看,母親反抗的力量盡管微弱,但也昭示著女性的覺醒。在此我們可以推論凌叔華對女性命運的思考:女子的離婚或遠走,并不能真正改變女性的命運,只能是解脫一切的死。
《異國》的母親作為順從屈服的舊式太太,她不像《送車》中白太太那樣內心對女子接受教育是極度地排斥,而是支持蕙出國留學。在五四女性書寫中,女性的自我覺醒與獨立的人格相伴,反抗與出走是常見的模式,她們看到了封建禮教的束縛,勇敢追尋自由、愛與生活的權力。然而夾縫中的娜拉該往哪里走呢?蕙在鄉(xiāng)愁記憶的同時發(fā)表她對讀書難以改變現(xiàn)狀的看法,據(jù)此可以看出凌叔華對人物命運的思考與擔憂,同時可以看出凌叔華對向西方學習表示懷疑:讀書能改變什么?讀了書,能改變像母親一樣的中國女子的命運嗎?
三.生存困境:在逃離與復歸中游走
蕙與日本看護的友好相處并不長久,因為一次嘈雜急促的“號外”而轉變:日本人立馬暴露出心底對中國人的鄙夷;常常笑得很可愛的小姑娘,向蕙“投出難看與憎惡的眼色”;飯點到了看護們也不給她送飯……不只是看護們對蕙,就是蕙對日本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極大轉變:“日本人做的飯食,本來都不好吃。今天的簡直使人不能下咽,一碟沖鼻腥的炸魚,一盤鐵硬的牛排,尤其難堪的是菜里都未調味,鹽碟子也未拿來。一個西米布丁卻像放了一把糖精,甜得令人頭暈作嘔!”。這并非凌叔華唯一一次書寫這種前后差異巨大的尷尬,《小劉》《轉變》里是小劉、宛珍的前后也是判若兩人的變化,與這兩部小說不同的是,《異國》態(tài)度逆轉的背后儼然存在不同的國族立場。
凌叔華通過書寫人性的丑惡之處,表達她敏感的民族自尊心,一碟吃食、一抹風景,除了承載國族立場沖突之外,還反應出蕙的困境。所謂困境,就是理想與現(xiàn)實的鴻溝;期望中產生失望。蕙和妹妹選擇出國留學,是對家園故國的失望與創(chuàng)傷性記憶的逃離。一方面蕙想要擺脫本土文化的束縛,逃離逃離故國的性別壓迫和烽火戰(zhàn)亂;另一方面處在異質文化中的中國留學生對于日本來說永遠都是落后的“他者”。
作為留學生的蕙在封建文化與現(xiàn)代性體驗下遭遇生存困境,在逃離與復歸中游走,和《圍城》一樣,《異國》也書寫出對盲目崇洋的警惕與諷刺,蕙帶有民族身份和文化屬性,象征了東方弱勢文化,而日本看護們則象征了西方強勢文化。在這個自傳性小說里,反映出凌叔華的民族身份認同:《異國》蕙在前后迥然不同的待遇中,想到的是怎樣出院回國,她的最終選擇正體現(xiàn)出凌叔華的國族(中國)立場和東方意識?!懂悋忿ミ@類人物將無法認同中國,也不認同日本,然而國之不國,政治與社會一樣腐敗,盡管她堅決選擇回國,我們不禁聯(lián)想娜拉回去之后怎么樣呢?這樣的“孤獨”的情感體驗與夾縫中人物“無出路”的狀態(tài),形成了20世紀留學生書寫的核心。
《異國》蕙在病中看到的是日本看護們無微不至的關懷,康復之際看到的是看護們丑惡的嘴臉,宮愛玲在博士論文《現(xiàn)代中國文學疾病敘事研究》中認為, “病”的敘事大都只是作為病態(tài)社會的隱喻和修辭而加以使用的4。凌叔華《異國》主人公蕙以病態(tài)的形象出現(xiàn),在另一篇小說《千代子》里也是如此,日本人認為中國就是一個病態(tài)的國家,不僅對中國女人有猥褻的想法,還將中國人看作是死駱駝、怪物、海蜇、馬。本文認為,《異國》可以看作是《千代子》的后續(xù),《千代子》中的民族矛盾最后被中國孩子天真的微笑所消解,凸顯的是對人性本善的信任,然而在《異國》“千代子”們矛盾的個性,在日本當局輿論的“瞞”和“騙”下,又會認同世俗的標準仇視中國人。凌叔華從性善出發(fā),卻借小說《異國》蕙之口看出她將民族仇恨歸于“野心的帝國主義及心窄的愛國主義者”,依然沒有對人性的否定。也許在凌叔華看來,人本來是如日本看護和千代子們一樣是友善和睦的,態(tài)度的轉變、民族的仇恨只是被別有用心的人操縱,善良才是人的天性。
四.結語
蕙作為留日學生,作為凌叔華女性形象塑造群體的一部分,她盡管走出國門,身上仍帶有半新舊的氣質。她的身上也體現(xiàn)出時代人物的尷尬生存境遇,明知道中國內憂外患的情況,但她依然選擇回去。凌叔華如魯迅評價的那樣,將小說留有一定的余地,適可而止地,不做過多的主觀評價,故事在蕙的歸國想法中戛然而止?!懂悋烦尸F(xiàn)出“夢醒后無路可走”的狀態(tài),表面寫的是娜拉出走以后怎樣,實則讓人去思考的是娜拉回來之后又會怎樣呢?或許凌叔華是在做出回答嘗試:一次逃離并不是終點,女性需要不斷地覺醒,不斷地試探,才可能在夾縫中尋求得到安身之處。
參考文獻
1.凌叔華.凌叔華文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8年版,210-218頁
2.石萬鵬、劉傳霞.中國現(xiàn)代女作家異國女性形象書寫與自我身份認同——以陳衡哲、冰心、張愛玲筆下的異國女性形象為例[J].名作欣賞,2017(10)
3.陳婧.從凌叔華到張愛玲小說中的母親分析[J].文學教育,2010(02)
4.宮愛玲.現(xiàn)代中國文學疾病敘事研究,山東師范大學2007年博士論文
5.楊松芳.異國形象研究中的文化透析[J].社會科學輯刊,2007(06)
注 釋
1.引用部分用楷體區(qū)分出,正文引用來自《凌叔華文集》,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8年版,210-218頁
2.石萬鵬、劉傳霞.中國現(xiàn)代女作家異國女性形象書寫與自我身份認同——以陳衡哲、冰心、張愛玲筆下的異國女性形象為例[J].名作欣賞,2017(10)
3.陳婧.從凌叔華到張愛玲小說中的母親分析[J].文學教育,2010(02)
4.宮愛玲.現(xiàn)代中國文學疾病敘事研究,山東師范大學2007年博士論文
(作者介紹:肖婷,西南交通大學人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