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榮幸參加曉蘇首部散文集《桂子山上的樹》的新書分享會。關于這本書,我想說三點感受,或者說它給我們的三點啟示。
曉蘇這本散文集,首先給我們的啟示是,要本色,不要人設。大家都知道,現(xiàn)在人設這個詞很流行。明星、網(wǎng)紅、公眾人物需要人設,就是我們這些普通百姓,要想獲得一些更多的認同,也需要人設啊。朋友圈就是打造人設的好方式。那些流行的網(wǎng)絡小說、青春文學、影視劇人物塑造,都要講人設。霸道總裁大概就是很受歡迎的人設吧。一表現(xiàn)大學男生的魅力就必打籃球。動漫也是講人設的。還有那些無限深情地拔高古代思想家、拔高民國大師,其實都是人設的結果。人設的問題在哪里?我們學文學的同學們想過沒有。人設最大的問題就是缺乏對人的豐富性的呈現(xiàn),將人偶像化、理想化,而背棄了真實!難道現(xiàn)代人膽子都變得那么小,不敢要真實了嗎?
那么我們來看看曉蘇這本散文集的開篇,寫父親的,題為《讀父》。這篇文章用了很多篇幅講述了父親對自己的生活的關心、品格的磨礪和道德的教誨。要是于丹來寫,最后絕對是要超級拔高一下的。但是這篇文章特別出乎我意料的是,曉蘇后來筆鋒一轉,講了三件父親做的讓他傷心的事情,一件是父親為了自己打撲克,冷落了因想念父親而搭運貨卡車遠道去看他的兒子,父親當時顯得很冷淡,只顧著繼續(xù)玩牌,那輛卡車剛卸完貨,就讓兒子回去了。還有一次,家里的半包煙不翼而飛,父親以為是曉蘇和他的大弟弟當中的一個人拿走的,一時又不能確定,就讓他們互相棍打。當然后來才知道拿走煙的是更小的那個弟弟。硬要弄一個人設,總是免不了人設崩塌的危險。而曉蘇筆下的父親,本來并沒有什么人設,所以自然也不存在人設的崩塌。正如他所說,父親也是個凡人,也有自己的興趣,也有自己的個性,也有自己的脾氣。這樣的父親才是真實的父親,他的可親可敬是真實的,他的疏忽與暴躁也是可以理解和原諒的?,F(xiàn)在不是有一句流行的話嗎,叫批評無自由,則贊美無意義。那么同樣,讀父,而不是無條件的崇拜敬仰父親,正是這樣一種平視,這樣一種冷靜地審視,回歸人的本色,回歸情感的本色,生活中的情感沒有那么純粹,它有溫柔細膩的時候,可是也會有粗糙的時候,正是這樣的本色,才讓曉蘇對父親的情感更加真實、更加厚重,才使得結尾的一番議論更加令人信服。
包括寫母親的《小說中的母親》那篇,其中有一個細節(jié),就是母親帶著我去做衣服,本來是一塊灰色的布,裁縫說白色的,小伙子穿上才更帥,可是母親卻有所顧慮,其實核心還是白色的布更貴。這一段商量的過程也是非常真實的。其實在那樣一個生活普遍艱難的年代,因為可能多花錢而有一些猶豫是很正常的。這也是真實的生活。不徹底,不純粹是生活的真實,但是如果你只看那缺失的一分,因此懷疑九分的情感和愛,我覺得那是一種神經衰弱的體現(xiàn)。正確的態(tài)度應該是正視一分的不完美,珍惜九分的美好,只有這樣才是真正的愛,真正的包容,才是真正的勇氣,也才是真實的人性和自我。
當然,回歸本色,并不是單純意味著一定要在正面的人物和事物中刻意找出一些不那么純粹的東西,它還包括了對人與生活的豐富性的呈現(xiàn),包括了許多看似偏離主題的所謂閑筆。比如《我的老師程家箴》這一篇,主題是老師的敬業(yè),是老師對我的文學興趣的啟迪和培養(yǎng),但是其中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卻不止于有關的事例。程老師在課堂上夾腰提褲的標志性動作,吃土豆片時的那種滿足、陶醉的神態(tài),讓我看著不禁笑了出來。只有回歸了本色,才能有生活和人物的豐富、豐滿,才能有張愛玲所說的參差的對照,在呈現(xiàn)真實的同時,呈現(xiàn)生活的不同色彩,呈現(xiàn)生活的戲劇性和趣味性。這其實也是曉蘇創(chuàng)作之有意思的一個重要源泉。
這本散文集給我們的第二個啟示,就是用眼睛,不用濾鏡。大家都知道,現(xiàn)在拍照修圖盛行。特別是許多女同學,不用美顏和濾鏡,就不愿意出鏡。拍攝大自然也是無濾鏡不風景,據(jù)說咱們卓刀泉東湖邊上那片城中村都能拍出希臘知名旅游勝地小島圣托里尼的效果。這當然也算是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但是從文學和藝術來講,它卻意味著對差異性的消滅。用了濾鏡,用了美顏,美則美矣,但是人物與景色的個性都沒有了。為什么要去做山寨的圣托里尼,而不去做堂堂正正的卓刀泉湖光村?,我覺得這也是神經衰弱的體現(xiàn)。
曉蘇在一篇寫景的散文《萬山石頭記》中談到,許多地方為了招徠游客,煞費苦心地給石頭命名為望夫石、羅漢石等等,作者隨后寫道“說實話,我不喜歡這些蹩腳的名字,這都是些騙人的把戲,它們像這像那,唯獨不像石頭?!睍蕴K寫萬山群島的石頭,是這樣寫的:“萬山群島的石頭,是真正的石頭,它們不作秀,不扭捏,不變態(tài),它們什么都不像,只像石頭。事實上,它們也不愿意像別的什么東西,只愿意像石頭自己。它們很真實,很淳樸,也很自信。”這樣的文字,正是用自己的眼睛看出來的,而不是用了別人的濾鏡看的。我們常有一句話叫眼睛長在自己身上,自己去看去發(fā)現(xiàn)啊??墒乾F(xiàn)在,該有多少人的眼睛其實是長在別人身上,長在濾鏡美顏身上。看著這一段文字,看得我真是笑了起來。因為這里還有不露聲色的諷刺啊。在這篇散文的結尾,曉蘇談到了看萬山群島的石頭的方法:“如果你真要去萬山群島看石頭,我想給你一個建議??词^……的時候,你一定要懷著一顆平常心,眼光一定要是平常人的,……如果你把萬山群島的石頭看成是其他什么,那你肯定是看走眼了。”
正是因為曉蘇是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所以他的散文,在描寫的時候,就有了自己獨特的語言風格,更寫出了描寫對象的獨特魅力。只有自己的眼睛,才能發(fā)現(xiàn)真正的獨特魅力,濾鏡是發(fā)現(xiàn)不了的。它只能讓你看走眼。寫風景是如此,寫人也是如此。集子中有一篇散文,寫的是省作協(xié)去荊州桃花村體驗生活的事兒。其中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寫村子里的腰鼓隊的表演:“走著走著,我們看見了一個腰鼓隊,幾十個花花綠綠的嫂子,正如狼似虎地打著腰鼓歡迎我們。我發(fā)現(xiàn),嫂子們一個個都是高胸脯,大屁股,他們一邊打著腰鼓,一邊盡情地聳著,扭著,看得我目瞪口呆,心跳過速,涎水暗吞?!蓖瑢W們想想,要是換上文縐縐,帶濾鏡的寫法,這個場面會怎么寫,你們又會怎么寫。你們肯定不敢這么寫,雖然你們會感覺到一種沖擊,感覺到嫂子們夸張的表演,甚至是夸張的體型帶來的沖擊,但是你們不會這么寫,因為好像不夠優(yōu)雅,有點說不出口。但是這正是最真實的生命力的沖擊啊。你們去看看古埃及的壁畫,去看看畢加索和梵高筆下的女性形象,這種夸張不是人為描述的夸張,而是對象自身的夸張,生命力的勃發(fā)。我們就是這樣習慣帶濾鏡,在不該夸張的時候用濾鏡去夸張,而真的碰到了本來的夸張,卻又如葉公好龍般不敢直視,不敢直寫了,反而要用P圖軟件把這些特別之處P掉。曉蘇應該也是體會到了這個問題。所以在這一段的結尾,他寫道:“而桃花村的嫂子們,她們身上的東西都是真的,原生態(tài),所以才那么好看,那么迷人,給人一種真正的豐滿之美的享受。”包括曉蘇的比喻,完全是脫口而出的感覺,特實在,但是又特有味道。比方說這篇散文里寫一位老先生擅長唱情歌,“每一首歌都唱得情意綿綿,仿佛他本人正涉足了一場黃昏戀。”還有一篇序言里提到一位朋友,“潘老師是個典型的南方小個子,頭小脖子細,遠看像一支筷子頂著一顆土豆?!鳖愃七@樣的比喻在曉蘇的小說里那就更多了。這樣的比喻堪稱獨一無二,無法也無需模仿,就因為那是來自于自己的眼睛而不是美顏和濾鏡??!曉蘇這樣的比喻多得很,就是日常談話聊天也時不時冒出來,你們可以從曉蘇的小說里看到許多這樣好玩的比喻。
這本散文集給我的第三個啟示,就是有溫度,無需熱度。一個作家的小說是他的公眾號,帶有專業(yè)色彩;而一個作家的散文往往是他的朋友圈,是真實生活的呈現(xiàn)。
如果要是按照現(xiàn)在流行的那種加人設的方式給曉蘇一個人設,你們猜是什么?我告訴你們,首先就是鳳凰男。因為曉蘇是從農村出來的,而且家里五個男孩,他是老大,老大意味著什么,你們想想看,真是鳳凰男中的鳳凰男啊?,F(xiàn)在一提到鳳凰男,女孩子都是要避而遠之的。負擔重啊,麻煩多啊。所以有的鳳凰男一旦跳出農門,改換了環(huán)境,就仿佛變了一個人,毅然隔斷了自己和過去的聯(lián)系。而有的人呢,卻是背負著過去的重擔,負重前行。但是這兩類鳳凰男都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都是將過去的成長環(huán)境視為負擔。
這本散文集,雖然叫《桂子山上的樹》,但是這些樹是有樹根的。它們的樹根未必就只在桂子山上的土里,那樣的樹根基太淺,也長不了多高。這些樹的根扎得很深,伸向遠方,伸向自己作為一顆種子飛向這里之前所在的故鄉(xiāng)。在這本散文集里,給我突出印象的就是曉蘇對故鄉(xiāng)的深厚感情。故鄉(xiāng)家族里的親戚故去了,曉蘇寫悼詞,故鄉(xiāng)親人的農產品作坊開張了,曉蘇寫賀詞。從寫家鄉(xiāng)的散文中,我們還可以看到,曉蘇熱心參與了有助于家鄉(xiāng)發(fā)展的許多活動,和家鄉(xiāng)的父母官,縣里的鎮(zhèn)上的領導都有非常密切的聯(lián)系。其實,曉蘇認識這些領導顯然并不是為了讓他們能幫自己什么忙,而是因為自己想為故鄉(xiāng)多做一點事。
農村問題是我們社會的熱點問題之一,時不時就會爆出一個熱點新聞,時不時微信公眾號就會推出一篇有關爆款文,特別是在快到過年的時候。作為從農村成長走出來的作家和學者,作為以故鄉(xiāng)農村為自己主要寫作題材之一的曉蘇,在涉及故鄉(xiāng)農村的時候,最大的寫作特點就是,從來不是以一個外在的上帝視角對故鄉(xiāng)做冷峻的審視,或是獵奇的利用,或是煽情地贊美卻對故鄉(xiāng)需要解決的問題和弊端視而不見,而是始終以一個故鄉(xiāng)游子的家里人的視角自然地表現(xiàn)故鄉(xiāng)、描寫故鄉(xiāng),敘說著自己和故鄉(xiāng)的故事。正是這樣一種“家里人”寫“家里事”的視角和態(tài)度,讓曉蘇筆下對故鄉(xiāng)的敘說有了一種自然而然的溫度。這就好像是親人之間的溫度,無需刻意營造而自然流露??墒窃鞜岫鹊膶懛▍s不是這樣的。它追求驚奇的、震驚的效果,將一些事情的意義無限放大,既有正面的無限放大,將故鄉(xiāng)夸張為精神桃花源,掩蓋了問題,掩蓋了故鄉(xiāng)農村對現(xiàn)代文明之光的需要,也有負面的放大,以追求關注的熱度和流量,其實都是對故鄉(xiāng)農村的利用和糟蹋。而在曉蘇有關故鄉(xiāng)的文字中,你可以感到的是家里人的熱心和關心,是家里人為了家里人的每一點進步,每一點變化而由衷地喜悅、鼓勵和贊揚。這些文字讀來都是非常親切的。這就是我說的有溫度,無需熱度。
而溫度,或許正是你讀完這部散文集的總體感受,這是一位來到桂子山已然四十年的男人,所散發(fā)出來的溫度,這是曉蘇對他熱愛的文學寫作與文學教育事業(yè)的溫度,是他對家人、親人的溫度,是他對故鄉(xiāng)農村的溫度,對師長、同事、朋友的溫度。正是這樣的溫度,正是曉蘇,正是我們尊敬的王先霈老師,還有在座的各位老師們,正是許許多多這樣有溫度的師長,讓我們的學校,讓我們的桂子山成為有溫度的校園。也愿同學們成為有溫度的人,讓我們的校園永葆自己的溫度,讓我們的社會永葆自己的溫度!謝謝!
金立群,文學評論家,現(xiàn)供職于湖北經濟學院,出版專著多部,發(fā)表論文近百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