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長期以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著一直流行“大而全”的敘述模式,由于魯迅及其作品的豐富性和復雜性,這種現(xiàn)象在魯迅章節(jié)書寫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但由此帶來的弊端,則是為求事無巨細面面俱到,對具體問題的論述只能浮光掠影點到為止。如此,在并不能真正做到一語中的的情況下,不僅常常不能切中問題的要害,而且對問題的其他方面也會構(gòu)成遮蔽。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與我們的學術(shù)理念、學術(shù)生態(tài)、撰史模式等都存在關(guān)聯(lián)。
關(guān)鍵詞:文學史 “大而全” 魯迅書寫
郜元寶在《沒有“文學故事”的文學史:怎樣講述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這篇文章中,批評了長期以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寫作的一種弊?。骸按蠖薄σ磺形膶W現(xiàn)象及現(xiàn)象的所有方面都要涉及到,“惟恐失落一角一隅”[1],結(jié)果,現(xiàn)代文學的歷史盡管只有短短三十幾年,但講述這段歷史的教材,卻要比《中國古代文學史》《外國文學史》還要厚重。而在教學實踐中,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盡管有一個學期甚至一個學年的課程,教師卻總是講不完,學生也總是學不完。實際上,“大而全”的撰史模式,已經(jīng)帶來了很多問題。
一
郜元寶的批評是有感而發(fā)的,他自己就參編過多部現(xiàn)代文學史。特別是與程光煒、劉勇、吳曉東、孔慶東四位學者合著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2],曾被教育部列為面向21世紀課程教材、十一五國家級規(guī)劃教材,不僅被多所學校采用為教科書,還被作為“大陸學者叢書”之一在臺灣出版。但郜元寶自我檢討說,這部文學史對“大而全”模式“不僅不加質(zhì)疑,反而推波助瀾,擴容升級”。在這部教材中,第三章魯迅專章是由郜元寶親自執(zhí)筆的。因此,不妨以這一章為例,看看“大而全”的敘述存在哪些弊端。——如此選擇,當然不意味這些弊端在這部文學史中的其他章節(jié)或其他文學史中就不存在,只是借助作者自己的反省來檢討其寫作實踐,更有利于看清問題的實質(zhì)。
這部史著的魯迅專章共四節(jié),分別論述了“魯迅出現(xiàn)的意義”,論述了《吶喊》《彷徨》和《故事新編》,論述了《野草》和《朝花夕拾》,還論述了魯迅雜文,幾乎魯迅的所有文體所有重要文集都一網(wǎng)打盡了。在論述小說時,涉及了29篇文本——魯迅總共才寫了34篇小說。在論述《野草》和《朝花夕拾》時,除《野草·題辭》,所有文本無一遺漏。至于涉及的雜文,數(shù)量就更多了,有時僅僅在一個自然段,就列舉了70多篇文章。這實在是“大而全”的典型。但“大而全”的篇幅,不僅無助于學生“大而全”地了解、認識、理解魯迅或了解、認識、理解魯迅的“大而全”,反而可能適得其反。
其所帶來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對魯迅及其作品的很多特質(zhì),在告訴了人們結(jié)論、論點之后,限于篇幅,無法再展示得出結(jié)論的過程或提出論點的證據(jù)。學生讀了這樣的教材,只能學會背結(jié)論、背觀點,卻不能學會自己提出觀點、得出結(jié)論。通俗說來,這種教材只給了學生“魚”而沒有給學生“漁”,只給學生“輸血”而沒讓學生“造血”。在教學實踐中,我們就經(jīng)常遇到這種現(xiàn)象:一旦面臨考試——無論是學期考試還是研究生考試,學生唯一的應(yīng)付手段就是背書。將文學教育變?yōu)楸硶逃@然是一種失敗。真正的文學教育,應(yīng)該是審美教育、精神教育、情懷教育以及“三觀”教育,也是最基本的學術(shù)教育,所有這些,當然都不是靠簡單的“背書”所能實現(xiàn)的。
舉兩個例子,這部史著是這樣論述《孔乙己》的:
《孔乙己》兩千多字,主人公形象已活脫豐滿了。作者將本來用于別處的文字全部移到人物身上,又將描寫人物的文字進一步集中于最具特征的語言動作,如畫家的專畫眼睛。(P60)
這段文字雖然很短,卻問題不少。姑且不論其對《孔乙己》的評價學術(shù)性如何,但主人公形象究竟是如何“活脫豐滿”的?“別處的文字”是哪些文字?魯迅是怎樣“全部移到人物身上”的?“描寫人物的文字”是如何“進一步集中”的?“最具特征的語言動作”是哪些語言和動作?“畫家的專畫眼睛”又是如何畫的?等等,都語焉不詳。學生即便將這段文字背得滾瓜爛熟,至多也只能在考試時鸚鵡學舌,對付“《孔乙己》的藝術(shù)特點”之類的問答題,但一旦真實地面對《孔乙己》和魯迅,他或她依舊無話可說,因為他們沒有看到論者是為何提出這些論點以及如何得出這些結(jié)論的,也就是說不能學會提出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的方法。而只要缺乏了這種方法,結(jié)果就只有一個:只能被動接受被灌輸?shù)恼擖c和結(jié)論,無法提出自己的見解。
再如,這部史著是這樣論述魯迅的幾篇雜文的:
《我的第一個師傅》和《女吊》可以看做《朝花夕拾》的余緒,但力求做得更豐實。九篇《“題未定”草》(“之四”未發(fā)表)試圖探索新的文論樣式,既有一語道破的直剖明示,也不故意隱蔽理論骨骼?!傲⒋舜嬲铡背幸u早期為《新青年》所撰《什么話?》,但采用系列形式,表明已上升為自覺的文體意識。(P73)
同樣,語焉不詳處實在太多。既然是“《朝花夕拾》的余緒”,那么《朝花夕拾》的“緒”究竟是什么?不言明這一點,讀者又怎么知道是“余”呢?“更豐實”又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是細節(jié)、人物、描寫,還是議論?原來是如何不“豐實”的?既然是“新的文論樣式”,那舊的文論樣式是什么?新在何處?“不故意隱蔽理論骨骼”的理論骨骼是什么?是如何“不故意隱蔽”的?“自覺的文體意識”中文體是什么文體,又“自覺”在哪些方面?等等,都是一種大而無當?shù)摹安患拔铩钡挠^點和結(jié)論,讓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這種“大而全”的敘述模式帶來的第二個問題,同樣是限于篇幅,表面看來論述“全”了,實際上依舊沒有論述“全”。具體到這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指的是它只是在表面上論述的對象(文本)多,重要文本皆有涉及,但具體到某個文本,只能用簡短的語言進行概述,結(jié)果就往往只能概述出該文本的一個或幾個側(cè)面,無形中對魯迅文本的豐富性、復雜性、多質(zhì)性構(gòu)成了遮蔽?;蛘哒f,因為貪多導致了淺顯,因為面面俱到導致了蜻蜓點水。
也舉兩個例子,它這樣論述《野草》中的幾篇散文:
《狗的駁詰》、《立論》、《死后》、《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諷刺勢利貪戀與深入骨髓的奴性。(P68)
一句話,總結(jié)了四篇文章的主題,確實“大而全”。但問題是它們的主題是不是都是“勢利”和“奴性”所能概括的?或者說除了“勢利”和“奴性”,這四篇文章是不是還有其他主題?就以《立論》而言,它是以故事的形式“立論”的。大致內(nèi)容是“我”夢見在課堂上學習寫作,請教老師如何“立論”。老師講了一個故事:某戶人家新添了個嬰兒,慶賀滿月時,有個人恭維說“這孩子將來要發(fā)財?shù)摹?,另一個恭維說“這孩子將來要做官的”,于是兩個人都得到了感謝。而第三個人說“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結(jié)果被眾人合力痛打一頓。文章由此得出的第一個結(jié)論是,“說要死的必然,說富貴的許謊。但說謊的得好報,說必然的遭打?!比绻炔幌胝f謊又不想挨打,又該說什么呢?老師教育我,“你得說:‘啊呀!這孩子呵!您瞧!多么……。啊唷!哈哈!Hehe!he,hehehehe!”通過這簡短的內(nèi)容復述就可看出,《立論》最主要的批判對象很難說是“勢利”或“奴性”,而是中庸處世哲學,也“包含著對‘國民性的認識、對‘瞞和騙的批判,以及對文藝‘睜了眼看的呼吁”。[3]——至于其他三篇,主題也都非常復雜,此處似乎沒有必要一一贅述了。
再如,這部文學史這樣論述魯迅幾篇雜文:
《阿金》譴責底層婦女的糊涂跋扈,《上海的兒童》、《上海的少女》揭露都市兒童學習大人以自身弱點投機取巧出賣人格,《我談“墮民”》、《難行和不信》批評農(nóng)民甘愿為奴和一味懷疑。(P76)
這里對幾篇文章主題的概括,也都有不準確或不全面之處。像《阿金》,是魯迅后期雜文名篇,其意蘊比較復雜,例如研究者認為,其中有對“西崽相”的批判,有對“支持迎合當時的支配體制”的批判,有對“租界都市上海的社會結(jié)構(gòu)”的批判;[4]有“對阿Q形象的豐富、補充和發(fā)展”,有對“一種新的劣根性傳統(tǒng)”警惕;[5]有“對現(xiàn)代性的片面性之于女性異化的警覺”;[6]而且“可以將魯迅與阿金理解為一種顛倒的鏡像關(guān)系,魯迅從中既可看到部分的自我,同時又可以察覺到自己的弱點”;[7]等等,甚至形成了一部小小的《阿金》研究史。至于“譴責底層婦女的糊涂跋扈”,只是最表層的一面。如此概述,顯然將《阿金》的意蘊簡化了。對其他幾篇文章的概述,也都存在類似問題。這倒不是著者有意為之,而實在是迫不得已。畢竟,這部文學史希望在既定篇幅內(nèi)涉及盡量多的文本,如此,分配給每一篇文本的文字只能寥寥數(shù)言,這種追求一語中的精神雖然可貴,但在實踐中往往會顧此失彼。
二
如前所述,郜元寶參著的這部教材的問題不是個案,更可貴的是,郜元寶對這種“大而全”模式明確進行了反省。既然如此,他所參著的文學史為什么還要沿襲這種模式?或者說,“大而全”模式的原因何在?
說來并不復雜,其中最重要的是與我們的學術(shù)理念有關(guān)。主要從1980年代起,由于種種原因,我們的學術(shù)開始追求“大而全”模式,似乎只有論述“大問題”,而且只有論述出“大問題”的方方面面,才是“高大上”的學術(shù),才是精神、思維和視野宏大的學術(shù),也才是有價值的學術(shù)。如果只是傳統(tǒng)的作家作品論,不僅無緣各種基金、課題、項目的資助,而且即便在學術(shù)期刊發(fā)表論文也存在困難,而這兩點,對學術(shù)生態(tài)的影響幾乎是決定性的。這種學術(shù)理念也就決定了文學教育理念和文學史寫作理念,因為文學教育和文學史寫作畢竟是由學院中人主導的。于是,一本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甚至能夠提到上百位作家、幾百部(篇)甚至上千部(篇)作品,但對每位作家或作品只能點到為止。
具體到魯迅章節(jié)的“大而全”現(xiàn)象,也與魯迅自身的特殊性有關(guān)。人們普遍同意文學史上有“大作家”和“小作家”之分,而在撰史時,敘述“小作家”要比敘述“大作家”更為容易。例如林徽因,目前只留下了6篇小說,其中公認的經(jīng)典作和代表作是《九十九度中》,任何一個撰史者敘述林徽因時都會重點論述這一篇作品。相反,像魯迅這樣公認的“大作家”,其生平、思想、選擇等問題的很多方面,可能都具有時代的癥候性。其經(jīng)典作品或代表性作品也有很多,而且在文學史意義和審美意義上都有價值。如此,敘述魯迅的哪些方面以及敘述魯迅的哪些作品,就構(gòu)成了對文學史寫作者的挑戰(zhàn)和考驗,需要自己基于既定的敘史理念做出鑒別、認定和選擇,也就是說“作家作品怎么選、選什么的嚴峻問題就擺在我們面前”[8],否則就只能眉毛胡子一把抓。
此外,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也與文學史的撰述方式有關(guān)。迄今為止,流行的文學史著還都是“大兵團作戰(zhàn)”的集體撰寫,但不同著者往往并不是基于相同的文學史理念才結(jié)合在一起的。像郜元寶參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盡管他自己是魯迅研究專家且不滿于“大而全”的敘述模式,但他在執(zhí)筆魯迅章節(jié)時,也必須與全書的體例、風格、范式保持一致。作為“學術(shù)規(guī)范”中人,對這種“學術(shù)規(guī)范”不滿卻又必須向其屈服,這才是最無奈的事。
當然,也有很多文學史對“大而全”模式進行了反撥。像吳福輝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史》,在論述“五四”時期魯迅的創(chuàng)作時,只選擇了《阿Q正傳》這一篇小說,而且只深度論述“《阿Q正傳》的傳播接受史”,包括評價史、改編史以及在評價和改編中的“誤讀”。特別是種種“誤讀”,更能顯示出《阿Q正傳》的超前性、先鋒性和深刻性,也更能顯示出魯迅的不可超越性和不可替代性。這種敘述模式顯然就比“大而全”模式更獨特更有啟發(fā)。而像陳思和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雖然論述的是“當代”文學,但對現(xiàn)代文學史的撰述也有示范意義。《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是一部以作家作品為中心的文學史,每一章論述一種文學現(xiàn)象,但并不全面涉及,而是選擇三篇(部)典型作品——都是代表作家的代表作,通過以點帶面的方式,展示這種現(xiàn)象的某一個側(cè)面。盡管在究竟誰是“代表作家”以及哪一作品才是該作家的“代表作”方面存在很大爭議,但陳思和的嘗試無疑刷新了陳陳相因的文學史寫作套路。另外,丁帆主編的《中國新文學史》,也在一定程度上采用了這種模式,該著同樣以重點作家作品帶動文學現(xiàn)象,求“精”求“深”而不求“大而全”。
最后,有必要參照一下魯迅自己的文學史思想。簡言之,魯迅在撰述文學史時,“極為注意選取最能代表某一時代的作品來加以論述,既不面面俱到地做史料堆砌與排列,又能充分顯示某一時代的文學總體特征,提綱挈領(lǐng),要言不煩,不為史料與史實的豐繁所困?!盵9]既然如此,我們的文學史在書寫魯迅以及其他文學現(xiàn)象時,也應(yīng)該告別“大而全”的模式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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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張潔宇.獨醒者與他的燈[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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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朱崇科.女阿Q或錯版異形?[J].山東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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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丁帆.寫在《中國新文學史》的前面[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3(5).
[9]溫潘亞.魯迅文學史思想綜論[J].學術(shù)交流,2004(1).
基金項目:河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1980年代以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著中的魯迅書寫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2016CWX033
(作者介紹:劉迎,鄭州大學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