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婷
(浙江大學 外國語言文化與國際交流學院,浙江 杭州 310058)
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1931—2019)被公認為當代美國少數族裔文學領域的代表性作家,她對于黑人的主體性、生存價值和族群意識有著深刻的思考,始終主張作家應該“書寫具體、個性化的黑人”[1],相信美國黑人“要找回自己的尊嚴和獨立的自我,必須堅守自己的價值觀念,才能擁有真正的生活”[2]。因此,莫里森在其作品中不僅關注奴隸制給黑人民族造成的創(chuàng)傷,也始終關注黑人個體的主體意識覺醒,以及黑人作為族群共同體來組織、建設新生活的能力[3]。《寵兒》是莫里森的第五部作品,講述了黑人女性逃奴塞絲殺死襁褓中的女兒“寵兒”后始終被舊日亡魂所困的故事,強調了黑奴女性個體意識的覺醒,贊美個體的尊嚴,尊重她們追求生存的本真與自由的選擇。不僅如此,莫里森筆下的女性個體意識與族群命運息息相關,她常?!鞍褌€人身世放到種族命運的高度來考察”,認為個體的命運“不僅提出并回答了關于種族的人性和人格的問題,而且也‘毫不含糊地’表現了種族的集體力量”[4]。由此可見,莫里森筆下的黑人族群非常符合雷蒙德·威廉斯對于共同體的定義,即呈現了一種比社會有更多親近感的共同生活方式[5]。她繼承了威廉斯等人的共同體沖動,希望在文學表征中創(chuàng)造一種“未來的美好社會,一種超越親緣和地域的、有機生成的、具有活力和凝聚力的共同體形式”[6]78。具體來說,《寵兒》中共同體敘事的爭議焦點在于共同體的共同性如何協調個體的差異性。希利斯·米勒認為小說角色在諸如做出抉擇的時刻往往具有不為人知的獨特性,主張塞絲弒嬰的動機和行為表現了德里達所說的自免疫的雙重邏輯[7]399。南?!そ苌J為《寵兒》是對于20世紀80年代美國反女權運動的回應,體現了“家園”“共同體”概念的虛幻性質,不足以解決社會積詬[8]。上述分析都認為莫里森暗藏解構共同體的沖動,相信《寵兒》佐證了威廉斯式共同體幻想僅僅是一種憧憬,認為共同體其實都是毫無共同之處的“獨體”。然而,此類研究范式也因解構有余建構不足而陷入了“獨體”怪圈,忽視了莫里森描繪黑人個體和族群未來發(fā)展藍圖的努力。
實際上,分析《寵兒》中血緣、地緣、深度共同體與主體意識的互動可以幫助厘清其個體與共同體的超二元聯系,避免現存范式將主體與共同體導向對立的傾向。在創(chuàng)作中,莫里森不僅強調異質性個體的自由意志與主體性,更提倡一種存在深度溝通,以肯定主體性為基礎的共同體的建立。
什么是共同體?在《共同體與社會》中,滕尼斯將“共同體”定義為“現實的和有機的生命”的一種結合關系,一種“持久的和真正的共同生活”。在此基礎上,滕尼斯將血緣關系界定為最有發(fā)展為共同體潛力的關系,將家庭生活視作共同體生活方式的普遍基礎[9]52-53,336。這一方面是由于血緣親情的心理親近,另一方面是基于家庭成員的長期共同生活經歷,個體之間通過彼此關心而形成了強勁的心靈紐帶。在各類血緣關系中,母子關系是滕尼斯筆下“與生俱有的無意識的生命的相互關系”的典型,最強有力地展現了其發(fā)展為一種共同體的傾向和力量[9]58-59。然而,《寵兒》的主人公塞絲以及其他多位曾經為奴的黑人角色身上都展現出了代際關系中情感與主體性的缺失,因此缺乏發(fā)展成血緣共同體的基礎條件。雖然自然狀態(tài)下的母親角色天然具有養(yǎng)育、保護和引導孩子的職責,奴隸制下作為白人財產而被客體化的黑人卻被剝奪了這種養(yǎng)育與相處的權利。通過展現塞絲分崩離析的家庭悲劇,莫里森意在強調不平等社會關系下發(fā)展血緣共同體首先需要以個體的主體意識為基礎,但主體身份的構建過程也會反過來對血緣共同體的維系帶來傷害。
從根源上看,主體性的匱乏阻斷了不同代際的黑人奴隸之間發(fā)展出血緣共同體的可能。白人奴隸主,即使是加納先生這種較開明的農場主,都從來沒有承認過黑奴作為人的主體性,而是將他們看作低等于人類的牲畜,或者干脆是沒有自我意識的財產。黑奴被視為非人化的生產工具,“僅僅是奴隸主占有的財產,是物化的客體,算不上是人,更談不上是具有能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主體。”[10]91盡管由于“甜蜜之家”上任主人加納先生的仁慈,塞絲被賦予了部分自主權能夠挑選伴侶,但加納先生并沒有認真對待他們締結的家庭關系,認為只要說一聲他們“可以做夫妻,就完事了”[11]70。黑奴的親密關系始終是脆弱的,其命運始終被掌握在白人奴隸主的一念之間。在加納先生過世、“學校老師”在法律上擁有“甜蜜之家”的黑奴后,塞絲與丈夫黑爾虛幻的血緣共同體立即便化為泡影。血緣本身僅僅只是共同生活的基礎,共同的日常生活經驗才是個體從血緣共同體成員獲得認同、進而得以建構堅實共同體的穩(wěn)定路徑,而這一點是缺乏獨立性和主體性的黑奴親屬之間所無法維系的。
具體來說,奴隸制下血緣鏈接的脆弱性在母女母子的關系上體現得最為突出。正如莫里森在小說前言里指出,奴隸制下黑奴生孩子是義務,但擁有孩子,對孩子負責,做真正意義上的父母則像獲得自由一樣絕無可能。在奴隸制的內在邏輯下,肯定和堅持父母身份都是一種僭越[11]xvi—xvii。塞絲的婆婆貝比·薩格斯生過八個孩子,除了小兒子之外每一位都早在幼年就離開了她,她只擁有第一個女兒愛吃糊面包底兒的模糊記憶[11]6。而塞絲甚至不記得自己母親的臉,與母親惟一記憶鮮明的交集是她肋骨下有一個圓圈和一個十字的奴隸標記,這個奴隸主用來標記貨物的恥辱印記成為了母女之間相認的惟一渠道[11]72。這一行為呼應了主體意識覺醒中的悖論——奴隸標記一方面體現了奴隸制度對于黑人主體性的摧殘,訓誡黑人奴隸讓他們自我貶低為他人的所有物,依靠烙鐵的傷痕才能在血親面前揭示自我;但另一方面,通過將奴隸主強加給自己的非人化標志轉變?yōu)樽晕业谋碚鳎谌伺`的主體性也得到了彰顯。通過將烙印所指代的主仆紐帶轉變?yōu)槟概~帶,塞絲的母親對自身的非人化傾向做出了抵抗。但在主體自由缺失的前提下,這種抵抗和連接的嘗試往往都只能帶來殘暴的結局,通常是骨肉分離甚至死亡。因此,大多數黑奴都只能盡量忽視自己的主體性對自由和尊嚴的需求,盡力無視孩子的存在,以此作為應對創(chuàng)傷的方式。
塞絲也曾是這個自我矮化的黑奴群體的一員,但上述主體性缺失造成的血緣共同體構建困境最終促使她逃離了幸福之家,讓孩子們有機會過上和她不一樣的生活,不再任由白人談論她們的“動物屬性”,公然被當作牲畜看待[11]230-233。塞絲最難以釋懷的創(chuàng)傷,同樣也是黑爾崩潰的直接原因,是塞絲被“學校老師”的兩個侄子奪去奶水的性虐待。奶水,這個母親與孩子的鏈接、母親撫養(yǎng)孩子能力的象征在故事中被反復提及,體現出維護個體尊嚴與家庭關系穩(wěn)固之間的統(tǒng)一性——身為奴隸意味著喪失自我,進而放棄自己的血緣共同體。而只有追尋自由獨立才能保住她足夠養(yǎng)育所有孩子的奶水,黑人的血緣共同體才能擁有存在的堅實基礎。塞絲于是得以打破茍且偷生的幻想,覺醒了自我意識,頓悟身為奴隸的黑人將永遠不能彰顯主體性,永遠不能建構堅實的血緣共同體。
然而,在奴隸制壓迫下覺醒的個體為血緣共同體的建立打下基礎的同時,也為其坍塌做了悲劇性的注腳。塞絲的弒嬰悲劇背后除父權社會和美國南部奴隸制之外的真兇,正是“揮舞不同兇器但處境同樣悲慘的女性背后的不斷成長的女性主體意識”[12]。塞絲以“弒嬰”這樣殘酷的自毀行為來維護自尊,“表現和證實了她們作為主體人的不可侵犯性。這種主體活動不僅具有為我性,也具有我為性,這兩者的辯證統(tǒng)一充分顯示了黑人女性主體性的提升。”[10]94一方面,塞絲的自尊讓她覺醒主體意識,帶著孩子們離開了“甜蜜之家”追尋自由人的社會和家庭,為其血緣共同體的建立提供了物質和精神基礎。但另一方面,塞絲只有通過“弒嬰”的暴力行為才真正完成了其主體身份的構建,“弒嬰”是她作為自由人與奴隸制、父權價值觀決裂的宣告,是她對于自己血緣共同體的維護和“厚愛”(thick love)。這一充滿悲劇精神的悖論使塞絲的血緣共同體成員對她愛恨交加,最終導致了塞絲所珍視的家庭結構的崩塌:塞絲的女兒丹芙和兩個兒子巴格勒和霍華德在幼時對塞絲充滿恐懼,把她想象為專殺小孩的巫婆[11]23;長大后,丹芙一度失聰,從不敢走出房子,而兩個兒子相繼離開再無音訊,很可能在內戰(zhàn)中喪生。“弒嬰”作為主體性和血緣共同體構建完成的宣判,卻也同時讓塞絲的血緣共同體受到了不可彌合的傷害。
根據滕尼斯的定義,地緣共同體由作為行為統(tǒng)一體的血緣共同體發(fā)展和分離而成,其直接表現是同一地理空間的集聚生活[9]65。由此可見,地緣共同體是血緣共同體的一種地域化擴展,且其共同體組成不僅包含家庭成員,更牽涉了鄰里和社群關系?!秾檭骸分兄饕霈F的以地緣為基礎的共同體包括以“124號”為單位的家族共同體和以群居城鎮(zhèn)為單位的黑人社群共同體,兩者都有家、城鎮(zhèn)作為它們的場所和軀體。沒有“124號”這座房子,塞絲一家在逃離奴隸制主宰下的莊園后只能成為流浪的奴隸,缺乏家庭生活的物質基礎,無法發(fā)展為共同體。同樣的,如果沒有這個城鎮(zhèn)來聚集自由黑人,他們便無法以主體性為前提建立屬于自己的生活秩序。因此,以個體主體性為前提而奮斗來的自由聚集空間是這兩個共同體形成的前提,但后者同時在形成過程中反過來試圖對于內部的異質個體進行標準化壓制,使其精神共同體建構進入僵局。
首先,在“124號”這個家庭成員組成的地緣共同體中,塞絲對于家園共同體的理解表現為對于地緣的物理實在性的注重,這體現在她對于被抓回“甜蜜之家”的極度抗拒,堅持自己和共同體成員即使是死去也要留在這個代表自由和尊嚴的家園空間內。然而,在塞絲要求共同體成員固守地域與場所的同時,共同體內部處于她保護下的個體即進入了一種失語狀態(tài)。在丈夫黑爾失蹤之后,塞絲獨自一人擔任起了守護子女的重責,將所有的孩子送離了“甜蜜之家”。從此以后,不再是被物化客體的塞絲終于收回了為奴時被剝奪的愛自己、愛孩子、愛人的權利。通過誕下女嬰,塞絲創(chuàng)造了物質意義上的新的生命;通過為子女創(chuàng)造人生新的可能性,塞絲創(chuàng)造了精神意義上的新的生活。這種雙重意義上的新生所帶來的成就感進一步彰顯發(fā)展了塞絲的主體性,卻也同時導致了塞絲的偏執(zhí)。塞絲在構建自我主體性的過程中將身為母親的權利、孩子的存在本身都視為這個嶄新自我的組成部分,她就是這些孩子,這些孩子就是她。因此,塞絲忽視了孩子基本的生存權利,壓制他們的人生選擇,替他們做出了寧可死亡也不回去做奴隸的抉擇。被母親的人生信條所壓制的幾個孩子要么選擇逃離,脫離這個共同體去建立新的人際鏈接,像是兩個男孩那樣;要么選擇與整個世界隔絕,接受母親的標準化壓制,同樣留守在地緣空間內部不敢踏出一步,像是丹芙那樣。
塞絲始終堅持自己弒嬰行為的正當性,拒絕忍受任何讓自己孩子重新回歸非人生活的可能性,認為自己試圖殺死他們的選擇是出于真摯的愛。然而,這種個體在非常時期所做出的個體選擇中的自由化傾向有悖于共同體的標準化要求。具體來說,這種驕傲不僅使得她的家庭共同體發(fā)生崩壞,還讓塞絲為代表的“124號”居民作為異質性個體在黑人社群這個更大的地緣共同體中陷入了失語狀態(tài)。塞絲對于主體性的誤讀使她不愿示弱,最終導致她被群體排斥。盡管塞絲弒嬰那個“粗暴的時刻”是黑人群體與她決裂的標志性事件,但在塞絲入獄后仍有許多人關心她,有黑人平權團體為她脫罪。因此,與其說導致塞絲被孤立的是她的弒嬰行為,不如說是她在弒嬰后的反應。社群的新任女性中心人物艾拉在解釋她對待塞絲的態(tài)度時提到塞絲如何在出獄之后不向任何人打招呼,旁若無人地生活,“于是艾拉不再理會她了,就連鐘點也不會告訴她。”[11]306
這種個體與共同體之間的排異反應是相互作用、不斷激化的:塞絲不愿意率先懺悔,不愿意要求諒解,共同體也不愿直接提供寬恕,不愿看到塞絲不受懲罰。給予與索?。╝sk and offer)在故事中是一組被多個共同體成員所強調的互動行為,也是概括了塞絲與共同體關系的核心詞匯。塞絲不愿暴露自身脆弱的性格特點由來已久,早在塞絲試圖穿過劃分蓄奴州和自由州的俄亥俄河爭取自由之時,最早就是黑人社群中的斯坦普·沛德主動向她伸出了橄欖枝,在她沉默不語時詢問她是否需要幫助。在黑人社群退卻之后,塞絲從未主動接近其他共同體成員,她甚至從沒有順路搭上過別人的馬車,因為再也沒有人開口幫忙,而她在16年間也從未主動求助。礙于親手弒嬰的創(chuàng)傷,塞絲始終不愿質疑自己轉瞬間做出的抉擇,用沉默的驕傲來應對黑人社群的不贊同。為了不接受黑人社群的議論和憐憫,塞絲寧可偷餐廳的東西也不愿意和其他黑人一起在百貨公司窗口排隊[11]228。最早幫助塞絲的斯坦普·沛德是一個明白主動給予重要性的人,他批評艾拉沒有主動幫助保羅·D這個來到社群的陌生人,認為應該要主動向黑人同胞們伸出援手。但是就連沛德也沒能主動走進“124號”,去打破塞絲與黑人社群之間的僵滯狀態(tài),還最終被社群的惡意所影響,刺激保羅·D與塞絲疏遠,讓塞絲再次陷入孤立。
黑人社群共同體崩潰的另一誘因,也是造成塞絲弒嬰悲劇的間接原因,是共同體內其他社群成員對于以貝比為中心的一家人的妒忌。貝比在教育孫女丹芙的時候告訴她要始終為自己感到驕傲,永遠認為自己值得美好的東西,樂觀寬容,而不要在乎別人的看法。在這場弒嬰的悲劇打垮她之前,貝比一直做到了這一點:即使被當作配種工具生了八個孩子也堅持自愛,即使做了60多年的奴隸也能擁有熱情去關愛他人。塞絲獨自一人救出了自己的四個孩子在社群成員看來更是讓人簡直不敢相信的奇跡,其他同樣命運坎坷的社群成員都在默默羨慕,甚至于記恨她們一家的好運氣。而這種嫉妒最終導向了對于貝比和塞絲傲慢的指責,認為她們生活得不像是被害者。這種負面情感在共同體成員對于塞絲的惡意揣測中得到了集中體現,他們甚至懷疑塞絲孩子的父親不是黑爾,揣測她是做了什么骯臟的交易才得以獲得自由[11]223。小說還暗示了社群對于奴隸主找到塞絲負有責任,因為其他共同體成員沒有承擔起提醒和警示逃脫的同伴義務,反而坐視塞絲被奴隸主找到。這種憤恨和冷淡代表了奴隸制社會結構下的受害者標準化同質化的社會取向,體現了黑人奴隸們精神上的自我矮化,通過排異的標準化壓制劃定了社群與塞絲一家的交流邊界,限制了精神共同體的建立。
通過描繪《寵兒》中家庭結構的坍塌與社群標準的壓制,莫里森闡明了血緣共同體和地緣共同體發(fā)展至精神共同體的機制困境,揭露了血緣和地緣共同體固有的價值邊界,但并沒有因此拒絕深度共同體的建構可能。在寵兒到來前的16年間,雖然塞絲與家人有共同的血緣關系,與社群之間共享同樣的城鎮(zhèn)空間,但兩種共同體成員的個體認知都尚未達到精神層面的契合,因此沒有發(fā)展出那種真正的人的、最高形式的共同體。從表面上看,這一點貌似迎合了法國哲學家讓·呂克·南希對共同體有機內在屬性的質疑和解構,將共同體成員之間的關系解構為“揭示關系”(exposition)。德里達也進一步指出每個共同體中都存在一種他稱之為“自動免疫”的自殺傾向,是一種毀滅自我保護原則的原則[13]。米勒在評論《寵兒》時就深深受到了上述南希和德里達的思想的影響,他在其專著《共同體的焚毀》中不斷提及共同體內部的自我破壞系統(tǒng),堅持小說中辛辛那提黑人社群這樣的黑人共同體其實也遵循著德里達的自免疫邏輯,認為社群為了保持自身安全、純潔,免遭危險和損傷必須排斥塞絲,當然也就失去了共同體的母性中心貝比·薩格斯,通過排外導向了自毀,通過排異只是暫時確保了自身安全[7]344-399。然而,米勒的分析其實是走入了“獨體”思想的怪圈,由于偷換概念、以偏概全的推演過程而將個體與共同體的關系陷入了對立,而事實上《寵兒》中個人和共同體這兩個概念是無法截然分開的。
暗合威廉斯的構想,莫里森筆下的共同體和個人是一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共生共長的過程,與“情感結構”(Structure of Feelings)這個威廉斯基于文化唯物主義信條提出的概念暗中契合[14]。這個概念起初是為了描述“某一特定時代人們對現實生活的普遍感受,這種感受飽含著人們共享的價值觀和社會心理,意在強調文化……始終都是一種處于溶解狀態(tài)的社會經驗,是一種在特殊地點和時間之中對生活特質的感受,是一種特殊的思考和生活的方式”[15]。由此,殷企平認為威廉斯其實是提出了一種“深度共同體”(the deep community),并強調這樣的共同體十分關注溝通的深度[16]。深度共同體的概念為《寵兒》中最終建立的共同體提供了某種可行的解釋,體現出了莫里森關于共同體內部的深度溝通問題所進行的思考。莫里森跳出了血緣和地緣共同體中同質性的漩渦,意在瓦解個人主義與共同體之間的二元對立,提倡一種以彰顯主體性為前提的深度共同體。
為了確保上述交流的深度,莫里森強調了共同體中個體溝通的基石,即主體性的真正實現。前文所論述的塞絲在追求自我時的驕傲表現并不是她建構自我主體性的終點,因為困于過去的主體性是沒有意義的,人的主體性應該體現在能動性,體現在對未來的展望。在弒嬰那個殘酷的時刻,塞絲所犯下的最大僭越其實是對上帝的背離,表現出對善和愛的不信,這也是宗教意義上七宗罪之首的傲慢罪的內涵,是塞絲對于神圣的拙劣模仿。在弒嬰之前,她曾相信世界上有惡就會有善,“每有個‘學校老師’,就會有個愛彌;每有個學生,就有個加納。”[11]225但弒嬰事件發(fā)生后,塞絲開始放棄過去那個軟弱輕信的自己。塞絲選擇弒嬰的極端行為來避免自己和孩子被抓回莊園的這種做法可以被視為對未來可能性的拒絕:她不愿忍耐和兒女們一起活下去從而等待希望,不再相信人性的善意,而是選擇和孩子們一起死在此時此刻。從根本上說,正是這種自我滿足和對他人的失望離間了黑人社群和塞絲,讓塞絲顯得傲慢。塞絲堅持自己弒嬰的正當性,這不止是在堅持為了自由犧牲生命權這個選擇的正當性,還存在對于愛、善和希望的徹底背離,這些都必然導致塞絲和他人溝通的徹底斷裂。
對未來感到絕望、活在過去陰影中的塞絲,拒絕與社群中的其他個體分享自己的傷痛,任由創(chuàng)傷封閉了內心。這看起來似乎契合了南希所強調的人類“秘密”的“不可言說”性,認為溝通與交流只能鎖定在外在層面,通過否定深度溝通進而否定了深度共同體的可能性。然而正如殷企平對此類以偏概全論述所作出的回應,每個人的心底的秘密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不會影響人們在構成“心緣”的信念、理想、志趣、情感和觀念等領域達成一致。莫里森也曾表達過類似的理念,認為當帶有沉痛創(chuàng)傷的黑人分享他們的過去,聆聽別人的過去,直視分享他們共同的過去的時候,他們就不再是一個個被隔絕的個體,而會相互連結。這種溝通不但治愈了個人,也治愈了集體[17]。盡管社群中的其他成員并不理解塞絲對于主體性的決絕追求,但這種不理解本身沒有導向對于罪惡的審判,這是因為莫里森認為黑人對于罪惡的態(tài)度與西方有顯著差異,并不會對受壓迫而犯錯者趕盡殺絕[18]。因塞絲的自我隔離和傲慢而疏遠她的社群成員在得知寵兒的存在之后還是決定幫助塞絲,這是因為實體化的鬼魂重現了其他共同體成員的創(chuàng)傷,激起了他們維護主體性的沖動。共同體中黑人女性領袖艾拉看到寵兒,想到的是自己生下卻故意餓死的孩子,那個自己被強奸的產物[11]308-309。對艾拉而言,拒絕喂養(yǎng)這樣的孩子同樣是對于奴隸主的反抗,是自我意識的宣言,她同樣陷入了塞絲那種只有依靠獻祭所愛才能贏得自我的悖論中。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艾拉,以及其他每個奴隸制下摸索著學會如何成為自己的黑人,都會在追求主體性的道路上經歷殘暴的、踐踏倫理規(guī)則的瞬間。這一認識使得共同體成員們得以面對寵兒時和塞絲進行跨時空的深度溝通,主動給予塞絲幫助,讓塞絲走出了舊日的陰影。黑人社區(qū)與塞絲重建的情感連接基于對個體主體性的肯定,這恰恰說明了莫里森的思想暗合了追求自我和建構深度共同體并非矛盾這一論斷。
如果說文學中的共同體書寫是對于理想社會的想象,是優(yōu)秀作家所共享的沖動[6]78,那么,莫里森在《寵兒》中揭示了奴隸制下追求個人主體與維護血緣共同體的矛盾困境,展現了地緣共同體固有的價值邊界,但與此同時也承認個人和共同體是兩個相互作用而非簡單對立的概念,呼吁以自我發(fā)現、堅持主體性為前提的深度共同體的構建,則彰顯出作家對人與家庭、社群、種群關系所作的哲思。小說《寵兒》呈現了黑人個體與共同體之間的矛盾困境,也反映出兩者共同發(fā)展的可能性,突顯莫里森這位黑人女性文壇領袖的社會責任和擔當精神,充分展現出她對于黑人族群未來的構想:只有每個人都擁有自我,共同體才能有深度,個人和族群才能擁有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