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嘉瑛
(天津財經(jīng)大學 研究生院,天津300222)
從愛德華·薩義德(Edward Said)開創(chuàng)性的東方主義開始,當代后殖民和文化研究揭示了主導現(xiàn)代地理學的意識形態(tài)基礎[1](97-95)。對東方主義的研究能夠使學者們突出大陸、文明和國家之間邊界的想象建構背后的陳規(guī)定型。本文將從東方主義的角度,分析莎士比亞悲劇《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中對克莉奧佩特拉這位東方女性的描寫,體現(xiàn)莎士比亞戲劇對東方,特別是東方女性的一些陳規(guī)認知。這里的東方指的多是相對西方發(fā)達社會的欠發(fā)達地區(qū),包括非洲。如果從東西方文化交流史看,那么西方十八世紀之前的“東方”基本是一個地理或文化地理概念,指地中海以東、中東中亞、南亞或東亞[2](81-89)。
美籍巴勒斯坦裔學者愛德華·薩義德(Edward Said,1935—2003)于1978年出版的《東方學》(Orientalism)一書認為西方作家和學者一直以西方主導東方為目的歪曲對東方世界的描述,封皮上赤裸的男孩與裹在身上的蛇把書的主題思想形象地表達了出來:在西方世界東方即代表異域和性誘惑[3](3-15)。引起了許多學者的分歧,但《東方學》卻被翻譯成幾十種語言,隨著它的廣泛傳播,本身的意義更加豐富。
在《東方學》中,薩義德提出了“東方主義”“他者”和“殖民語篇分析”等概念和方法,這些概念和方法一直激發(fā)學者們的興趣。東方主義揭示了西方世界對落后的東方的長期權威,東方在西方世界并不是話題參與者,而是沉默的“他者”[4](89-107),被不斷描述與討論。東方批評試圖推翻西方制度中的歐洲中心主義,否定將另一個制度(即所謂的“他者”)視為歷史。據(jù)薩義德所述,東方主義包含三重含義,最易被接受的解釋是學術解釋,事實上,這個名稱仍然在一些學術機構中使用。與此學術含義相關的是一個更寬泛的含義:東方主義是一種基于“東方”和“西方”之間的本體論和認識論區(qū)別的思維方式。東方主義的第三個含義更多的從歷史和物質的角度界定,是把十八世紀末作為對其粗略界定的起點,將東方主義視為一種西方對東方的控制、重建和君臨的方式[5]。東方主義對東方理論的限制與界定導致了西方學者對東方的誤解。東方似乎是一個依附于歐洲的戲劇舞臺。在這個東方舞臺的深處矗立著一個巨大的文化劇目,每個作品都能使人聯(lián)想到寓言一樣的豐富世界:獅身人面像、克莉奧佩特拉、伊甸園、特洛伊、巴比倫、穆罕默德,等等;代表著怪物,魔鬼,英雄;恐懼,快感,欲望[5]。因此,當人們談論東方時,它與神秘、肉欲、愚昧等密切相關。東方是建立在西方經(jīng)濟、文化和軍事力量基礎上的“他者”,西方則以君臨的姿態(tài)俯視東方,西方以傲慢的姿態(tài)無視和鄙視東方,它以狩獵心理學關注東方的陌生和神秘[6](28-34)。在這種觀念的影響下,許多西方作品只迎合了西方的價值觀,東方作家不得不承受更多的壓力和不平等的待遇。
莎士比亞并不屬于后殖民時代,然而,本文關注的不是歷史,而是文學。換言之,本文希望分析的不是莎士比亞及其作品是什么,而是代表什么,特別體現(xiàn)在對《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悲劇中種族、意識形態(tài)和性別方面的分析。
莎士比亞(Shakespeare,1564—1616),用本·瓊森的話來說,不屬于一個時代而屬于所有世紀。他的作品從各個角度影響了很多人,他很偉大,但在他的思想中仍然存在一些時代的限制。在查閱大量權威文獻后,筆者認為莎士比亞悲劇《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中對克莉奧佩特拉的描寫主要受到三個方面的影響。首先,在那個年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定的東方主義思想,莎士比亞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它的影響。莎士比亞時代是一個偉大的地理發(fā)現(xiàn)和文藝復興時期,他所生活的英國是一個復雜的社會,在這個社會里,他目睹了兩個截然不同的王朝和兩股力量的激烈斗爭,即新興的資產(chǎn)階級和揮之不去的封建主義[7]。尤其是在英國殖民初期的詹姆斯一世時期,莎士比亞的作品中出現(xiàn)了東方主義的跡象,但莎士比亞的戲劇是否參與了殖民計劃,如何參與殖民話語,無疑成為后殖民研究關注的話題[8](16-25)。莎士比亞的作品中有許多東方種族,除了克莉奧佩特拉這位黑皮膚的埃及女王外,還有《暴風雨》中的土著凱列班。莎士比亞的凱列班是一個化身,代表了西方殖民主義渴望或確實成為的最簡單、最容易辨認、最不復雜的例子[9](273-285)。因此,在莎士比亞的作品中出現(xiàn)了一些評論傾向,即東方人物在一個故事中總是扮演著消極的角色。其次,莎士比亞所處的歐洲文藝復興時期對人文主義的追求有弊端,人們追求自由、民主和人格解放,然而,“上至王公大臣,下至黎民百姓,整個社會彌漫著淫佚之風,就連一向被視為社會良心的詩人、哲學家(即人文主義者)也競相鉆營、賣主求榮,導致世風日下”[10](32-39)。悲劇《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作于文藝復興弊端開始出現(xiàn)的時期,莎士比亞想通過對東方神秘世界及沉迷于東方世界的敘述揭露當時社會的不正風氣,該劇以悲情收場也是在警示人們長期頹廢只會導致滅亡。第三,莎士比亞的作品受到當時女性地位的影響,這一點有利弊。莎士比亞作品中的女人可以分為兩類:天真善良的女人及精明且想盡各種手段達到目的的女人??死驃W佩特拉很明顯屬于后者,關于其描述不是很光彩,這一點會在后文中作詳細闡述。綜上,莎士比亞的作品受到時代的局限,不過大多數(shù)時候莎士比亞都是借用這些描寫揭露那個時代的不公正,揭露那個社會透露出的不正之風,嘗試用此類描寫呼吁人們做出改變。
在莎士比亞時代,英國和其他國家之間經(jīng)常發(fā)生戰(zhàn)爭,來自英國的士兵征服了許多地方,國外的一切在他們的心目中都是全新的。他們對那些新事物感興趣,同時害怕外國人、婦女和軍事征服。這種態(tài)度肯定會影響一個人對情節(jié)的看法,以及他們對戲劇呈現(xiàn)的價值觀的態(tài)度??死驃W佩特拉這種集兩種身份(外邦人,婦女)于一體的形象,讓人們更加相信她會導致禍端。這一部分主要從性別角度探討《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的東方主義觀念。
性別問題一直是幾乎所有領域的熱門話題,除了對女性的積極評價外,還有許多評論和作品譴責女性的消極影響。中國有成語“紅顏禍水”,用來形容婦女對各種事物的負面影響,西方也一樣。弗洛伊德對女性性本質的著名定義是陰莖嫉妒,這種嫉妒是不完整的,是對女性的蔑視[11]。談到東方,人們對東方女性的惡意似乎更大,最典型的代表是毛姆,他創(chuàng)作的小說《面紗》(The Painted Veil)充分體現(xiàn)了西方對東方世界及東方女性的固有負面思維[12](47-53+157-158)。 此外,還有福樓拜,他在參觀了東方之后認為東方正是他想象中的樣子。他認為,東方的每個女人都是一樣的,她們代表性、休閑和放縱,充滿誘惑和魅力。在1800年以后在書寫東方或游歷東方的歐洲作家沒有誰心中未存此念:福樓拜、內瓦爾、伯頓和雷恩只不過是最突出的代表而已。二十世紀,人們會想到紀德、康拉德、毛姆等很多人。最終,“東方的性”像大眾文化中其他類型的產(chǎn)品一樣被標準化了,結果是讀者和作家們不必前往東方就可以得到它,如果他們想得到它的話[5]。由此可看出東方女性在西方世界一直處于被動和消極的狀態(tài)。在《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中,幾乎所有人都安東尼和克利奧帕特拉的關系持否定態(tài)度,人們對克利奧帕特拉充滿了侮辱性的口頭攻擊。對《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中克莉奧佩特拉的一些侮辱性評論和批評,將從三個方面進行論述:劇中其他人對她的外貌、生活方式和行為的描述和評判。
莎士比亞在劇本中并沒有對克莉奧佩特拉的形象做直觀的描述,而是通過劇中他人之口體現(xiàn)形象。菲羅把克莉奧佩特拉稱作“娼婦”,而把安東尼稱作是“娼婦的玩物”[13]。愷撒對安東尼的評價也反映了他對克莉奧佩特拉的蔑視:“從亞歷山大傳來消息:他垂釣,縱飲,享樂,徹夜不休。一點不比克莉奧佩特拉多一些男子氣;也不比他更有女人味?!保↖.4.5-9)“假如因為閑散,就用酒和女人來打發(fā)時光,那么即使過度的淫樂掏空了他的骨髓,也是他自作自受?!保↖.4.29-31)此外,來自西西里墨西拿的龐培用“媚勁兒”“巫術”和“嫵媚”描述克莉奧佩特拉的風韻與誘惑,稱其用“妖術和嫵媚聯(lián)姻,再加上淫欲”,把安東尼“圍困在酒色筵席中:讓他的頭腦終日昏沉迷糊”(II.1.28-31)。
即便是安東尼本人,對克莉奧佩特拉也會有一定的批評和埋怨。在一切風調雨順時,他會沉迷于這個誘人的女王,認為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雙”(I.1.49)。但當安東尼發(fā)現(xiàn)他必須回到羅馬重新開始政治生涯時,他認為克利奧帕特拉是紅顏禍水,認為“她的狡獪,男人永遠捉摸不透。”(I.1.156)在克莉奧佩特拉阻止他返回羅馬的時候,安東尼對她說:“若非陛下將閑談?chuàng)榧河?,我倒看你是閑談的范兒?!保↖.3.114-116)戰(zhàn)事的落敗導致他對克莉奧佩特拉的憤怒,當他在與愷撒的戰(zhàn)斗中被擊敗時,他認為克利奧帕特拉背叛了他:
一切都完了:這不要臉的埃及女人背叛我啦;我的艦隊已經(jīng)向敵人投降,他們在那邊把帽子高高拋起,像久別重逢的老友般在一起暢飲。這三翻四覆的淫婦!是你把我出賣給了那個年輕的小兒,我的心現(xiàn)在只跟你一個人作戰(zhàn)......啊,這可惡的埃及女人!這可怕的妖精,她僅憑一個眼神就能指揮我奔赴戰(zhàn)場,還能讓我的軍隊退還家園;她的愛是我的冠冕,我的人生歸宿;可她卻像一個地道的吉卜賽人,玩弄騙人的把戲,把我騙得一敗涂地。(IV.12.14-35)
安東尼用了“不要臉的埃及女人”“三翻四覆的淫婦”“出賣”“可惡的埃及女人”“可怕的妖精”“吉卜賽人”“騙人的把戲”表達對克莉奧佩特拉的埋怨和憤怒,體現(xiàn)了克莉奧佩特拉的水性楊花(三翻四覆的淫婦)。
總而言之,克莉奧佩特拉在這部戲劇里總是被別人談論,而且評價都很輕蔑,很少有自我評價,只在這部戲劇結尾臨死之時的一句話里有過自白:“我雖不能陳列因由為自己洗脫罪名,但我承認,我跟所有女人一樣,滿身都是那些一向都常讓我們蒙受恥辱的弱點?!保╒.2.161-164)由此可以看出,即便是克莉奧佩特拉的自我評價也充滿了貶義。
在這部戲中談到克莉奧佩特拉的生活方式時,只有一段關于克莉奧佩特拉在錫德納斯河上奢華旅行的詳細描述:
她乘坐的那艘畫舫就像一尊發(fā)光的寶座,映在水面上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艉樓是用黃金鑄造的,船帆是紫色的,熏染的香氛,逗引得風兒也害起了相思;船槳是銀色的,和著笛聲的節(jié)奏在水面拍打,似乎感染了癡心的水波,加快速度,緊追不舍。至于她本人,美得簡直無法形容:她斜臥在用金線織成的錦綢幔帳之內,比畫家筆下栩栩如生的維納斯女神還要嬌艷;在她兩旁站著臉蛋兒上帶酒窩的小童,就像一群微笑的丘比特……她的侍女們,就像海中神女,一群海上的仙子。她的每一個眼神都讓她們如眾星捧月般盡心服侍;她們那窈窕俯身之姿讓眼前的景象美輪美奐。(II.2.231-251)
這是一個對克莉奧佩特拉的宏偉觀光相當長的描述,上到克莉奧佩特拉昂貴的船舫,妖嬈的身姿,下到侍女們貼心的服務,它完美地顯示了西方人眼中神秘又奢侈的東方景觀及東方女性處處可見的魅惑。如此放蕩而奢靡的生活,既體現(xiàn)了對東方景觀的固定思維,又飽含著莎士比亞對當時社會不良風氣的否定。
最后一個方面是克莉奧佩特拉在這部戲劇中的行為。莎士比亞筆下的克莉奧佩特拉是一個精明的女人,她不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女,而是一個有著一定目的的成熟女王,可以從幾個方面體現(xiàn)出來。為了她的國家埃及,克莉奧佩特拉奔走于三個英雄之間:一開始是前一個愷撒的情人,在其死后,她來到了安東尼身邊,當安東尼失去了力量、地位甚至生命之后,她又想到把自己交給愷撒。只是當她意識到愷撒是為了奴役她、羞辱她時,才放棄這樣的意圖并最終自殺。
在與安東尼相處的過程中,克莉奧佩特拉運用了一些花招讓安東尼全身心投入地愛慕她。下面是一個例子:
克莉奧佩特拉:瞧瞧他在哪兒,跟誰在一起,干些什么事。[艾勒克薩斯下]可不要說是聽了我的使喚:要是看見他不高興,就說我在跳舞;要是他很愉快,就稟報說我突然病了??烊タ旎?。[艾勒克薩斯下]
查米恩:娘娘,我想,您要是真心愛他,使這一招是不能贏得他的好感的。
克莉奧佩特拉:我還有什么招數(shù)沒用上呢?
查米恩:事事都順著他:別跟他鬧別扭。
克莉奧佩特拉:傻瓜,你這是個餿主意,那才是要叫我失去他。(I.3.4-15)
艾諾巴勃斯的話完美地體現(xiàn)了克莉奧佩特拉的狡詐:“歲月不能催她衰老,習慣也不會讓她那無窮的變化趨于平淡;別的女人日久會讓人生厭,她不一樣,越是給人滿足,越是讓人心生貪婪。最丑陋的事物一沾上她也會變得美好;即使在放蕩淫亂之時,神圣的祭司也會為她送上別樣的祝福?!保↖I.2.279-284)
克莉奧佩特拉邪惡行為的另一個描述是,她與安東尼一同出征與愷撒的戰(zhàn)爭,結果她中途逃脫了,看到這一幕,安東尼也跟著她逃離了戰(zhàn)場。而且安東尼還因為克莉奧佩特拉為了逃脫罪責的裝死而命喪黃泉,更印證了旁人的評價:克莉奧佩特拉這個魅惑的埃及女王左右了偉大英雄安東尼的判斷,導致了安東尼的墮落。由于本文篇幅的限制,將不作詳細說明。
通過以上分析,讀者可以對莎劇《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中的東方主義思想有簡單的理解。東方在世界的地位似乎一直毫無意義,一直都是“他者”,沒有話語權,以被批判與討論的狀態(tài)存在著。盡管莎士比亞生活在后殖民時代之前,但劇中仍存在許多對克莉奧佩特拉的偏頗描述,以迎合當時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即東方是一個充滿魔力和放縱的地方,那里的女性可以受到誘惑也可以誘惑別人。不過莎士比亞的這部戲劇有一處升華:雖然劇中的克莉奧佩特拉似乎是一個對愛情不忠的女人,但在看到愷撒的真面目后,她決定追隨安東尼自殺。而且大多數(shù)女性主義批評家也承認,莎士比亞可以在一個不平等的社會中平等地對待男人和女人。他對女性人物的刻畫反映了現(xiàn)實生活中女性特征的多樣性和豐富性,超越了他所處時代文化中的父權思想[14]。盡管莎士比亞作品中不可避免地存在東方主義思想和對東方女性的貶義描述,其作品仍然突破了單純的東方批評,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
本文以賽義德東方主義為理論視角,從種族、意識形態(tài)和性別角度分析了莎士比亞悲劇《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中存在的東方主義思想。這部劇是一個悲劇,但正是這種東方虛無主義及生活方式(死亡方式可能更合適)使得讀者在落幕后回味無窮。安東尼和克莉奧佩特拉的生活有什么意義?他們曾經(jīng)或想傳遞的信息又是什么?都值得進一步思考與探討。
此外,盡管莎士比亞在劇中少不了迎合當時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東方主義思想,但其對東方及東方女性的一些消極描寫多是為了揭露當時文藝復興時期的一些社會弊端,警示人們不要沉迷于奢靡與肉欲,否則定會像《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的結局一樣走向滅亡。相對來說,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一個高峰,莎士比亞已經(jīng)很公正地對待男女、主權國家和殖民地之間的關系,他的作品無疑對人們的學習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