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兆云
福建省作家協(xié)會
甲午海戰(zhàn)既發(fā),張之洞急電辜鴻銘從上海返鄂。在督署見面后,稍作寒暄,張之洞就直入主題:“黃海戰(zhàn)役后,外面洋人有什么議論?”
辜鴻銘著重談及時任中國海關(guān)總稅務(wù)司的英國人赫德。赫德認為日本在這場戰(zhàn)爭中,料將勇猛進攻,極有成功的可能;中國方面不免又用老戰(zhàn)術(shù)應(yīng)付,但只要能經(jīng)得住失敗,就可以慢慢地利用持久的力量和人數(shù)上的優(yōu)勢轉(zhuǎn)移局面,在三四年內(nèi)取得最后的勝利。一句話,中國只能以持久戰(zhàn)取勝。
張之洞沉吟著點頭:“赫德所見極是,日軍氣焰狂悍,又恃武器精良,利速戰(zhàn)不利持久。我軍只要能據(jù)險堅持兩月,北方天氣寒冷,日軍便不能支持?!?/p>
“不過,赫德有擔(dān)憂?!惫鉴欍懺掝}一轉(zhuǎn)。
張之洞急問:“擔(dān)憂什么?”
辜鴻銘道:“赫德預(yù)料我大清朝廷會經(jīng)不住日軍速戰(zhàn)的打擊而很快屈服,稍受挫折便接受日本的條件,賠款了事。”
張之洞沉默不語,良久才悵然一嘆:“我所擔(dān)憂的,也正是這點!”
將近一年未見,張之洞的語氣和作風(fēng)一點也不見生疏,雖然他沒有解釋當(dāng)初為何輕慢那份辜鴻銘提供的日本《征討清國策》,但此時辜鴻銘已覺得不重要了,他關(guān)心的是張之洞的對策,一聽卻嚇了一跳。張之洞的口氣比中法戰(zhàn)爭時要大多了,他先是打算向智利、巴西購快船抗擊日寇,后來竟致電出使大臣,打算向美洲購一個艦隊,募一萬洋兵,抄日本后路,襲其東京,扭轉(zhuǎn)整個戰(zhàn)局。
張之洞
人言張之洞好為大言,從這件事上可見一斑。辜鴻銘不禁又想起他在晉撫上謝恩折時的大言:“身為疆吏,固猶是瞻戀九重之心;職限方隅,不敢忘經(jīng)營八表之略?!闭圩铀屯?發(fā)于邸抄,“經(jīng)營八表”一語,播揚于王公大臣耳目之中,立為政敵嘲諷并加陷害:“八表者,乃天下也,經(jīng)營八表,不是要經(jīng)營天下嗎,你張之洞想做皇帝了?”就連張之洞在朝中位居中樞的族兄張之萬也起勁地挖苦,一天,他把兩只表擺在一起,問者說:“表只要準,一只也就夠了,何要兩只?”張之萬回答:“兩只表何多,舍弟不是有‘八表’之多嗎?”不過,要說張之洞的“經(jīng)營八表”,是自己要去經(jīng)營天下,這無論如何是冤枉了他,八表既可作四面八方講,也可作全面規(guī)劃講,山西一省之地,也有八表之極,也要有通盤的治理規(guī)劃。
張之洞不光好為大言,也干大事、干實事。張之洞的應(yīng)敵之策聽起來雖然十分天真,倒也表達了他抗敵的決心和氣魄,總比那些畏洋如虎、侍洋若父的王公大臣們強多了。
張之洞催辜鴻銘返鄂,主要是讓他擔(dān)負一位特殊的辯護人。這期間,日本和英國等報刊對中日戰(zhàn)爭爆發(fā)之因歪曲事實真相,他認為切不可漠然置之,不為辨正。而欲作有力的辨正,非辜鴻銘不能擔(dān)負此任,就像他當(dāng)年怒斥“黃禍論”一樣。
辜鴻銘和幕中故舊見過面后,立即閉門造車,以筆作槍,以紙作盾,滿腔的熱血像決堤的黃河水一樣傾情洶涌……
轉(zhuǎn)眼就是11月,中日戰(zhàn)事日趨緊張,朝廷急命兩湖總督劉坤一率軍北上馳援,而令張之洞即赴江寧(南京),署理兩湖。
張之洞等進了總督大堂,辜鴻銘卻還拉著梁敦彥在衙門口,邊看邊道:“當(dāng)年在廣州時,我曾和毅若兄談起曾文正的自嘆淺陋。如今到了江寧,我才算真正品味了其日記‘古人有得名望如予者,未有如予之陋也’之嘆?”
梁敦彥道:“怎么,你又看出了曾國藩的一陋?”
“是啊,當(dāng)年曾文正以為只要有兵艦槍炮就可以抵御外侮了,根本不知以六經(jīng)大旨為立國之本,這是他的一陋。你再看看眼前,這就是他擔(dān)任兩江總督時建造的總督衙門,規(guī)模雖大,何以如此笨拙?工料雖好,何以如此粗率?可謂大而無當(dāng),這不就是他的另一‘陋’嘛。”
此時的兩江“陋”處更是隨處可見,不僅兵虧將乏,好槍好炮也盡為北上軍隊帶走,江南制造局盡是破銅爛鐵,根本沒有足夠的軍械來供應(yīng)軍需,此番局勢與十年前張之洞面對的廣東防務(wù)所差無幾。一周來,他馬不停蹄、風(fēng)塵仆仆地巡閱沿江海防,卻吃驚地發(fā)現(xiàn),僅限于江南的“南洋”海防經(jīng)過二十年建設(shè),不過是在海口和長江下游沿岸修筑了一些炮臺,另有六艘二千噸左右的巡洋艦和四艘被稱為蚊子船的三四百噸小炮艇。長江下游的防務(wù)尤為嚴重,鎮(zhèn)江、江陰等處炮臺大率疏謬無法,火炮多系舊式前膛,種類龐雜,炮手并無專人,系令各營勇輪充兼當(dāng)雜差,更換無恒,至于僅有的十艘艦艇,不僅量少質(zhì)差,難以自成一軍,而且炮勇、管輪甚至管帶等多不稱職。張之洞感到可愁可笑,嘆息道:“沒想到,我大清軍備的廢馳已到了如此嚴重的程度!”直聽得辜鴻銘、梁敦彥及大小官員面面相覷。
張之洞經(jīng)營湖廣數(shù)年,正有起色,忽然讓他署理兩湖,內(nèi)心雖有不愿,但圣命難違。偏偏他是個認理做事的人,既然受命,就要把兩湖的事情做好。但又深覺時局艱難,需才孔亟,于是把留在武昌的親信梁鼎芬、蔡錫勇等再行請來,共商大計,一個主持鐘山書院,一個辦理洋務(wù)。對同僚們的到來,辜鴻銘沒有理由不高興。只是張之洞保薦蔡錫勇的奏陳多少刺傷了他,讓他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張之洞云蔡錫勇“深通泰西語言文字,于格致測算、機器、商務(wù)、條約、外洋各國情形、政事,無不詳究精研”“才品兼優(yōu),事事著實”,是“通達時務(wù),體用兼賅”的“辦理洋務(wù)之員”,奏請送部引見,破格錄用。這些詞句用在自己身上也是多么貼切呀,可張之洞何時有過片言只語向朝廷奏陳保薦過自己?辜鴻銘直覺自己委屈。這還罷了,忽又得悉張之洞致電總理衙門,請求代奏,將候補道、現(xiàn)任新加坡總領(lǐng)事黃遵憲調(diào)回,速赴江南,交其差委。
辜鴻銘此番跟隨張之洞來寧,原盼著時局用人,自己即使還不能混上個一官半職,至少也能擔(dān)膺重任,可時過雙月,張之洞似乎并無什么表示。而黃遵憲要從國外回來,于他辜鴻銘來講,不啻又多了個對手。
黃遵憲可不是個簡單的人物。他在首任駐日參贊官時,廣交日本友人,采風(fēng)問俗,網(wǎng)羅舊聞,參考新政,查閱文獻,立志寫就一部介紹日本歷史和明治維新以來變化的《日本國志》,以幫助朝野上下了解日本、借鑒日本。后來在任英國使館二等參贊時,黃遵憲不僅幫助張之洞在英國購買機器設(shè)備,還請大臣薛福成函告張之洞自己對創(chuàng)設(shè)煉鐵局的見解,在隨后給蔡錫勇的信中,大力贊揚張之洞創(chuàng)設(shè)煉鐵局造端宏大,命意深遠。
中日交戰(zhàn)之際,張之洞奏調(diào)黃遵憲回國在自己麾下效命,辜鴻銘當(dāng)然知道個中情由。他心緒難寧,這天用過晚餐后,就來找梁敦彥閑聊消愁,忍不住問:“黃遵憲在新加坡好好地做著總領(lǐng)事,香帥卻要奏調(diào)他來寧,你說這是為何?”
梁敦彥用茶蓋輕撥了撥浮在水面的茶葉,呷了一口,道:“黃遵憲才識閎遠,熟悉日本情形,香帥奏調(diào)其回國,必于時局大有裨益?!?/p>
黃遵憲
連梁敦彥都這么說,辜鴻銘心里越發(fā)感到不是滋味,急忙掩飾道:“明天假日,想約崧生兄、毅若兄、星海兄一同出游?!?/p>
次日,一行人沿清涼古道,穿三步兩橋,過華嚴岡入歸云堂。單從清涼古道、三步兩橋等取名上,就可以感受到那種古樸雅致的文化氣息。慢慢走到清涼山下,抬望高處紅墻,斜照中“六朝古寺”四個大字,已經(jīng)顯現(xiàn)在叢林嫩葉中,古舊中充滿柔和的氛圍。上得山來,到了掃葉樓,舉目四望,梁鼎芬忽然向東一指,道:“瞧,在這可以望見我們的鐘山書院呢!”大家俯瞰之下,果然可以遙見鐘山,春日陽光淡淡罩著的古城,仿佛是幅中國山水畫。
正看著,蔡錫勇一旁又道:“你們往這看,那不是英商怡和公司的幾座別墅嗎?”
大家順著蔡錫勇的指向南望,果見遠處有幾幢紅瓦黃墻洋味十足的房子,和古寺相對著,在陽光下閃著金光。
“咳,魔鬼住宅有什么好看的,真是煞風(fēng)景!我要是項羽,不燒阿房宮,留著火種來燒了洋房?!惫鉴欍戇@一說,大家都笑了。于是揀個雅座坐了,品茗香茶,上下古今,高談闊論。辜鴻銘心想,在城中督署衙門時,一天到晚何等熱鬧,如今到得山來,可謂鬧中取靜,以絢爛為平淡,一杯清茗,反覺悠閑舒適,看來古人所說“臣門如市,臣心似水”,頗可于此借用。
稍稍品出點禪機的辜鴻銘在山上像個得道高僧,可下山后,回到督署,心里頭對黃遵憲被張之洞委以金陵洋務(wù)局總辦兼辦五省教案重任,還是波瀾不平。
黃遵憲來江寧征塵未洗,就被張之洞召來帳下,恭聽日本的強國之道。雖然此前他已聽蔡錫勇、辜鴻銘等人敘述,但總覺得黃遵憲駐日多年,算得上是真正的“日本通”,所知當(dāng)更詳細、準確些。
生于廣東的黃遵憲,早就熟知張之洞治理兩廣時的政績,以當(dāng)今中興大臣視之,今天遲來效命這位已卸下“父母官”大印轉(zhuǎn)而督鄂并署理兩湖的總督,見其一懷知己知彼以制夷的萬丈雄心,內(nèi)心欽佩之中,擇要侃侃而談:明治維新使日本開始走上了近代化的道路,數(shù)年之后就派軍艦入侵臺灣……
張之洞聽得半晌無語,良久才喃喃道:“不到二十年的時間,日本就構(gòu)成了對我國的軍事威脅,真是小看了它呀!”想當(dāng)初中俄伊犁交涉期間,張之洞主張聯(lián)日時,他眼里的日本不過是一“貧弱”之國,在商務(wù)上對其作些讓步不過是讓其“分西洋之馀瀝”,于中國“亦復(fù)何傷”?誰能料到日本正在資本主義化和軍國主義化的道路上大踏步前進,并伺機對外擴張。
初來乍到,黃遵憲一腔熱血欲行報國,談話中向張之洞進言道:“中日戰(zhàn)爭既發(fā),我海防空虛問題已暴露無遺,大帥既鎮(zhèn)東南,當(dāng)著手整頓東南海防?!?/p>
張之洞點頭道:“日軍武器精良,非快槍快炮不能制勝,我已致電使俄大臣,聯(lián)系購買槍炮事宜,以裝備各軍,相信不日就有消息。”
不幾日,張之洞接到使俄大臣回電,云奧國有新造快槍兩萬支,德國有新造快槍五千支、大炮百門可賣,只是他們要求款餉必須先到,而后才能發(fā)貨。
江寧的庫銀空虛,張之洞一時就為這筆大數(shù)目的款子發(fā)起了愁。梁敦彥來見張之洞,得知此番情況,道:“湯生曾道及他在滬上倍受洋行殊遇,不妨派他前往籌借?”直說得張之洞眼睛一亮。
說曹操,曹操到,辜鴻銘忽地氣沖沖地闖了進來,把手中的報紙重重地往桌上一拍,罵道:“日本人占了旅順,血洗全城呢!”
梁敦彥急忙拿過報紙,卻見是紐約出版的《世界報》,展開一看,上面果然有篇美國戰(zhàn)地記者從旅順發(fā)回的目擊報道《倭寇殘殺記》。他見張之洞一旁也要湊過來看,連忙譯讀起來:
……戰(zhàn)后第三日,天正黎明,我為槍彈聲驚醒,日人又肆屠戮。我出外看見一武弁帶兵一隊追逐三人。那女的手抱裸嬰急走,不慎將孩跌落,急回來撿,立遭一槍仆地,立時命絕。而其孩亦被日人踏死。第三人當(dāng)為孩之父,失足一蹶,一兵執(zhí)槍頭狠命攔腰砸去,并要將刺刀入身。我急走上前,示以手臂上所纏白布紅十字,欲救之,但日兵不睬,還是將刀連插伏地之人頸項三四下,見其面朝天痛苦呻吟,兩眼轉(zhuǎn)碌,日兵又脫其衣服,看其胸中流血,復(fù)又放槍彈擊之。其人痛極凄楚,形體瑟縮,兵不獨不垂其憐,而且嘲笑著唾其面,然后揚長而去,任其在地延喘待死。日兵素殘,前天我曾親眼見有軍官策馬從駁船上踩著中國苦力的脊背上岸……
“別念了!”張之洞低聲說,這血淋淋的大屠殺描寫直讓他聽得毛骨悚然。
辜鴻銘一旁少不了又是一番激憤言詞:“朝廷在旅順放了兩萬多人馬,都是豆腐軍呀?峴帥率兵去了北方,就沒有捷報來?”
張之洞沉默良久,這才說出請辜鴻銘赴上海向洋行商借軍餉的打算。
辜鴻銘趕忙推脫:“我天生就討厭跟錢打交道,又愛罵洋人,借不來錢,豈不誤了大事?”
張之洞上前拍拍辜鴻銘的肩,說:“督署衙門內(nèi)外,游說洋行,非你不能勝任。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借不來軍餉,買不來槍炮,我們只能等著挨日本人的打,你忍心袖手旁觀?!”見辜鴻銘一時不語,張之洞又道一句:“派別人去,我還信不過呢!”
張之洞當(dāng)眾說出這番見情見義的話,直聽得辜鴻銘內(nèi)心滾燙,渾身發(fā)熱,驀地又升起士為知己者死的情懷。
到達上海后,辜鴻銘不忙找洋行的人,卻第一個便來登葉澄衷的門,告以張之洞籌借軍餉事。葉澄衷看了看張之洞的名刺,道:“國家遭此危難,澄衷這段時間食不知味,寢不得安,哪能不全力襄助,只是香帥這筆軍餉過巨,而且我此前已派人向前線供應(yīng)煤、銅、鐵等軍火生產(chǎn)原料,并去歐洲訂購軍火,組織運輸,加上這些年幾筆投資都未收回,實在愛莫能助,抱歉至極?!背烈髌?又道,“不過,我也不能讓湯生兄無獲而返,這樣吧,我捐助十萬銀兩,如不棄,我即行讓人匯往兩湖?!?/p>
離開葉公館,辜鴻銘頗覺失望,步行來到黃浦灘頭,江風(fēng)濕濕地吹拂著他的頭發(fā),一抬頭便望見一長溜銀行大樓在陽光下閃耀著金光。這些都是洋人的銀行。來到英華銀行門口,那對石獅大張口,像要把人整個吞下去,看來自己今番真要向洋鬼子借錢了。在自己眼里,一鈔何足輕重,可在兩湖,卻事關(guān)重大,非到手不可。
查理和伍爾茲回國去了,留下夫人坐鎮(zhèn)。聽完辜鴻銘來意,查理夫人道:“這么一大筆借款,非要等查理回來不可?!?/p>
“那大銀行家何時才回呢?”
查理夫人想了想,道:“十天半月吧。辜先生,你就安心在上海呆下來。我呢,正在寫一本關(guān)于中國的東西,有的問題剛好向先生請教。”
辜鴻銘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水,咂咂嘴,道:“又是納妾吧?”
“不,是關(guān)于小腳,聽說你夫人就是典型的小腳女子”,查理夫人笑笑,她已開始著手發(fā)起一個中國婦女天足會運動,自封會正,并曾在《時報》和《萬國公報》上刊發(fā)啟事征文。她希望眼前這位愛蓮名人暴露他的陳腐觀念,以便她在報上公開抨擊。
辜鴻銘晃著腦袋問:“夫人,我非要回答你的問題嗎?”
查理夫人不容置疑地點點頭:“這關(guān)系到我動不動員查理借款?!?/p>
辜鴻銘笑笑,未置可否,徑自翻起茶幾上的《時報》來。查理夫人嫣然一笑,介紹說《時報》分中英文兩版,雖由天津海關(guān)稅務(wù)司德璀琳創(chuàng)辦,并在天津出版,卻也有查理的股份,報紙的主筆想來辜先生是知道的,就是李提摩太。辜鴻銘不經(jīng)意地“哦”了一聲,又去翻中文版,見其橫書報頭后,以海上日出為背景圖案,報名上方飾有“在明明德”四篆文,心想,此舉足見創(chuàng)辦者在爭取中國士大夫階層接納西方文化方面的良苦用心。讀了李提摩太的每日一論,卻是條陳新政,鼓吹中國仿照西方實行“新法”的東西,覺得無趣,放下報紙道:“與其看這樣的狗屁報紙,還不如和夫人聊天?!?/p>
租界街道車水馬龍,不同膚色的人流成為街頭一景。辜鴻銘和查理夫人置身于人流中,卻見一位骨瘦如柴的老人蜷縮在地上,臉色蠟黃。辜鴻銘油然就想到去年幫查理夫人翻譯文稿時就鴉片問題而起的爭執(zhí),他瞥一眼干瘦老頭,不無憐惜地對查理夫人說:“他癱軟無力的四肢,是對罪惡的鴉片貿(mào)易最直接的控訴,他是英國不正義貿(mào)易的犧牲品。”
查理夫人當(dāng)然聽出了辜鴻銘的話中話,不甘示弱道:“然而辜鴻銘先生,我還是要用我書中的話來回答你,即使我們英國人洗手不再把鴉片運進中國,中國人就能消滅鴉片這個惡魔?眼前這個人,只怕一生從未嘗過印度鴉片的滋味,他的身體和靈魂在逐漸毀滅,用的是中國鴉片?!?/p>
辜鴻銘道:“女強盜邏輯!”
兩人把爭論的話題帶到了查理的私家庭院,伍爾茲夫人早在那里候著了,三人圍著一張精雕細琢的紅木茶幾坐下,傭人很快就端上了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的咖啡。春到庭院,鮮花盛開,綠草如茵,偶有小鳥啁啾,幾位中國傭人在細心地剪著雜草。
辜鴻銘深深地吸納了一口帶濕潤和花香的清新空氣,道:“春天多好呀!我見過倫敦、巴黎的春天,一樣挺美,只可惜那邊的人對春天的感情遠沒有中國人那么濃那么深。你們西洋人,對春天的離去似乎也并不怎么惋惜,不像中國人有著無限的留戀和惆悵。中國人不但欣賞春天,而且還對這一季節(jié)表達出濃烈的感情,從他們寫詩時愛用覓春、踏青、游春、問春、留春、惜春和護春等做標(biāo)題,即可感受得知?!?/p>
“誰說我們對春天的離去不惋惜?”查理夫人邊說邊站將起來,掠掠額際間被春風(fēng)吹拂的發(fā)梢,輕聲地吟誦起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來。聲情并茂剛吟罷,忽然進來一對卷發(fā)夫婦,查理夫人忙微笑著迎上前,熱情地介紹給辜鴻銘,原來就是李提摩太夫婦。一聽是張之洞的幕僚辜鴻銘,李提摩太便像是見到了久違的朋友一樣,搶先伸出了手。
集傳教士、學(xué)者、政客于一身的李提摩太,以改變中國為自己來華的最終目的。1870年他受英國浸道會派遣來山東煙臺時,年僅25歲,此后在漫長的二十多年里,他一直在魯晉兩省的廣大城鄉(xiāng)穿街走巷,賑災(zāi)布道,并十分賣力地散發(fā)《圣經(jīng)》小冊子。1890年,李提摩太宣布脫離原屬教會,在李鴻章的舉薦下?lián)翁旖颉稌r報》主筆,開始了所謂“文字傳教”的新聞生涯。無論是傳教、譯書、著文還是進行廣泛的政治活動,他都借助文字為利器,特別重視輿論對于變革的促進作用,一邊奔波于朝野上下四處游說,同時不斷在報上撰文,力圖引導(dǎo)清廷按照他的規(guī)劃大量開設(shè)報館,為改良鳴鑼開道。
“辜先生如有需要,我當(dāng)奉送鄙報?!崩钐崮μf。
“你是說《時報》嗎,我不看,除非給我酬銀百萬?!?/p>
李提摩太知道辜鴻銘在諷刺他不久前流產(chǎn)的那個妙法,卻不介意,笑道:“還有《萬國公報》呀,這可是外人所辦最為著名的中文報刊,我剛接辦這家報紙,想請先生為它撰稿呢,先生可能不知,丁韙良、曾紀澤、王韜等中外聞人,就不時給我們報紙賜稿呢?!?/p>
查理夫人一旁接口道:“這么說,李提摩太先生也把辜先生列為一萬七千余名中國著名人士了?”
李提摩太呵呵一笑:“是的,借此機會,我要正式向辜先生表示祝賀,你被《萬國公報》列為一萬七千余名中國著名人士?!?/p>
李提摩太
“著名人士?一萬七千名?”辜鴻銘有點好奇。
李提摩太解釋說,《萬國公報》出版后,首先送達一萬七千余名中國各階層人士手中,他們有道臺以上的高級文官、尉官以上的高級武官、重要學(xué)者及其他著名人士。
原來李提摩太要把自己所辦的報紙當(dāng)作一個課堂,來向中國各級官員和知識分子講授西學(xué)及變法之道,以達到宣揚基督教義,并在精神上改變中國的目的!辜鴻銘鼻子哼了一聲,嘴里淡然道:“我還以為是什么呢,真要感謝你啦李提摩太先生,你們英國商人給中國送來鴉片,你卻為中國各級官員和知識分子送來精神鴉片。我聽說抽大煙的人有三快——窮得快、瘦得快、死了抬著輕快,我可不想中毒呀!”
圍著辜鴻銘的一圈人發(fā)出一陣笑聲。李提摩太不覺尷尬起來。查理夫人一旁忙打圓場,講起李提摩太的新作《新政策》如何不錯,列舉的九項中國目下應(yīng)辦之事如何具體,對其中設(shè)“國家日報”一項,表示贊同由英美在華著名傳教士傅蘭雅、李佳白“總管報事”,并派“中國熟悉中西情勢之人為主筆”。說完這些,她看了看辜鴻銘,又望一眼李提摩太,道“:辜先生熟悉中西情勢,這主筆一職,李提摩太先生何不加以舉薦?或許你們合作后,李提摩太先生也會培養(yǎng)對小腳的愛好,而辜先生也能欣賞細腰了?!?/p>
李提摩太一句話里,竟擺出三位中國當(dāng)今權(quán)要,既帶自炫成份,又想借此恫嚇一下這位總督衙門的區(qū)區(qū)僚屬。誰料,辜鴻銘的語氣還是出奇地冷漠:“還是你去當(dāng)吧。我的話都講完了,走了?!睂@位混跡華土二十多年的英國人,他除了反感,便是憎惡。
半月后,查理從英國返回,辜鴻銘如約來到英華洋行大樓,見面后首先說的是大樓建得很有藝術(shù)性。查理道:“你不會也懂建筑吧?”辜鴻銘起身,望著窗外侃侃而談:“整棟建筑立面軸線對稱嚴格,底層至六層以上分割為三個不同風(fēng)格和樣式的建筑層次,這是歐洲文藝復(fù)興建筑的主要特征,造就一種穩(wěn)重、勻稱、協(xié)調(diào)、端莊之感,是銀行建筑所應(yīng)具備的??梢哉f,通過建筑來反映銀行的經(jīng)營思想,給儲戶和客戶以可靠保險之感……”
查理不覺吃驚起來:“辜先生今天不是專門來和我談建筑的吧?”
辜鴻銘大大方方地說:“不,不,主要是來借款的。這是總督張之洞大人的名刺。我平生自信不會和銀行家打交道,今天受張大人所托,才前來辦理借款事宜。中國有句話說‘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沒想到低頭一看,還果然被你們的建筑吸引住了,夠經(jīng)典!”
查理放下名刺,好奇地問:“辜先生怎么連建筑也懂呢?”
辜鴻銘一揚辮子,道:“不好意思,在下在萊比錫大學(xué)學(xué)過土木工程,略知皮毛?!?/p>
片刻之間,辜鴻銘便和查理談妥了借款三百萬銀兩事宜,約定年息七厘,分四年六期償還。諸事完畢,查理說:“辜先生,你相信嗎,即使張總督親自來,都不一定能借得到這三百萬兩銀,能有此低息?!?/p>
辜鴻銘輕聲一笑:“這首先要謝謝查理先生和夫人的好意,同時我愿意告訴你,傻瓜也可能賺得到錢,但花錢還需精明人,張總督便是精明人?!?/p>
“辜先生總是那么幽默?!辈槔碚f罷,給辜鴻銘遞上一杯香檳,道:“借款辦妥,讓我們喝上一杯以示慶賀?!?/p>
碰完杯,查理言及高薪聘他幫辦《時報》一事,辜鴻銘還是當(dāng)初回絕查理夫人的那句話:“除非有皇帝的詔命?!?/p>
查理苦笑了笑,而后遞給辜鴻銘一張支票:“辜先生幫銀行介紹了業(yè)務(wù),這是給你的回扣,應(yīng)得的?!惫鉴欍懡涌?不動聲色地說:“喲,甜頭還不少呢,對了,我倒是應(yīng)該給你留個字據(jù)?!?/p>
辜鴻銘將桌上張之洞的名刺拿過來,“唰唰”地立下中英文字據(jù),而后將名刺往查理面前一擺,道聲謝謝,就大步走出了經(jīng)理室。
查理拿起名刺看一眼,道聲:“天啊,我遇見魔鬼了!”忙靠近窗口,俯瞰已走出大樓的辜鴻銘擺著小辮子,坐上黃包車,匯入川流不息的人流。
張之洞因辜鴻銘去滬后來過一電言“英華銀行已定,惟需時日”后便再沒音訊,人又多時不回,擔(dān)心借款不著,便電請定居上海的前幕僚趙鳳昌速往英華洋行探詢游說,如辜鴻銘尚未成功,則相機籌借款項。
趙鳳昌先來旅館找辜鴻銘,未遇,便來英華洋行,面見查理,說明來意。查理心想,這張之洞難道對辜鴻銘不信任,還要差人來監(jiān)督,他手下難道還有比辜鴻銘更有誠信的?心里一轉(zhuǎn)念,便賣了個關(guān)子,微笑著以試探的口氣問趙鳳昌:“張總督來借款,算是你幫我拉了業(yè)務(wù)吧,經(jīng)手費嗎,先生亦盡可放心?!?/p>
趙鳳昌正色道:“查理先生,我先聲明此事決無經(jīng)手費,債務(wù)條款盡可從實開示。”
怎么和辜鴻銘所說完全一樣,查理抬頭看了趙鳳昌一眼,心想張之洞意旨甚為一貫,署中人物代表他在外地辦事,所言皆無一毫之差,不禁感佩起來,哈哈大笑道:“督署剛剛遣辜鴻銘先生來過,已辦妥債務(wù)之約。”見趙鳳昌有些許驚訝,查理便告因自己外出遲回,所以延遲下午才辦好,辜鴻銘先生剛走還不到一個時辰呢。談話間,他大加贊賞辜鴻銘議事才識和品性,隨后拿出辜鴻銘留下的紙條,道:“你看,這是辜鴻銘先生的書面聲明?!?/p>
趙鳳昌接過名刺一看,果是張之洞的,而中英文手書和簽名都是辜鴻銘的,紙條上如此寫道:
吾今奉張之洞總督之命,前來英華洋行商議借款事,成不索回扣,以此刺為證,后有不信,持此控我。辜鴻銘。
趙鳳昌看畢,感慨良深,心里由衷地敬佩起辜鴻銘的清廉正直來。
告辭查理,趙鳳昌叫了個車,囑車夫快蹬,循著辜鴻銘回旅館的線路追尋過去??斓铰灭^時,卻見辜鴻銘剛行下車,付了車費正要進館。趙鳳昌高聲喊止了他,辜鴻銘見是趙鳳昌,轉(zhuǎn)身迎接,高興地說:“竹君兄要為我送行?”
趙鳳昌上氣不接下氣道:“湯生兄,洋經(jīng)理外出遲歸,你緣何連電報也不發(fā)個給香帥,讓他等得好著急。”
“我要是有錢,焉個不發(fā)?”見趙鳳昌吃驚之余似有不信,辜鴻銘便告自己住在這家旅館,如何天天被乞丐纏住。還道:“他們可憐兮兮的,你忍心不相幫?咳,如要再發(fā)電報,我都不要回武昌復(fù)命了?!?/p>
鐘兆云著《天生我材 辜鴻銘》
辜鴻銘這作派,卻是趙鳳昌深信的,他一拍辜鴻銘的肩膀:“既然短錢,為何不見錢眼開,向洋經(jīng)理索要回扣?”
“索要回扣?哈哈!”辜鴻銘縱聲笑畢,道:“竹君兄當(dāng)聽過明朝邵士廉的故事吧?他在作秀才時,見門前有鈔票一張,便私自往拾,觀之乃一片荷葉,遂棄之。后面的路人把它拾起,卻是一張鈔票。他便想:一鈔何足重輕,尚且不可妄得,何況是人民的脂膏呢。后來他從做官起,刻意清苦,常俸以外一毫不取,為人稱道。小時,先父常常訓(xùn)誡我們,桌子面上的錢,是嫌少不怕多的!桌子肚里的錢,是分文不可以要的。這就是教訓(xùn)我們不得妄取,所謂‘不以其道得之,不取也’。”
一則身體力行的故事,配上一番樸素?zé)o華的道理,直讓趙鳳昌半輩子難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