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為新
聽語文老師上研究課,內(nèi)容是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這當然是名篇,“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短短二十八個字,描繪出一幅凄涼秋照圖,旅人孤苦迷茫的情緒躍然紙上。教師的講解也到位——作者年輕時熱衷功名,但因元統(tǒng)治者的民族歧視,一生漂泊,困窘潦倒。此作品既是羈旅途中的場景,也是作者心境的寫照。
這堂課的亮點之一是沒有單一地就作品講作品,而是用當下流行的“群文閱讀”的方式,呈現(xiàn)幾首類似的作品,還重點和白樸的《天凈沙·秋》作對比,通過一節(jié)課,讓學生對這一類作品有大致的了解,教學效率較高。臨近結(jié)束,還播放了流行歌曲,歌名就叫《天凈沙·秋思》,作詞是古代的馬致遠和當代的董貞,“離鄉(xiāng)路/腳步染塵土/青衣顧/留一抹楚楚/山河暮/眼模糊/可曾依稀記來路/老樹枯/只剩鴉聲話如故……”筆者孤陋寡聞,不知道現(xiàn)在有這么首歌,但從課堂的熱鬧度和學生的響應度看,這一做法營造出了比較好的教學氛圍,因此可以說這是一堂有價值的課。
但既然是“研究課”,那么仍然有可商榷之處。首先,教師的“群文閱讀”只是簡單羅列類似的作品,講解上蜻蜓點水,稍顯空泛,比如把馬致遠的小令和白樸的小令放在一起兩相對比時,可以再具體深入一些。再來看白樸的《天凈沙·秋》:“孤村落日殘霞,輕煙老樹寒鴉,一點飛鴻影下。青山綠水,白草紅葉黃花?!眱烧叩谋磉_句式、語法結(jié)構(gòu)類似,都用意象疊加法,意象數(shù)量也剛好十二個。但此小令寫的是“秋”,而且是深秋(“寒鴉”),末句的“青山綠水,白草紅葉黃花”無論是自然季節(jié)特征還是感情色彩,都讓人覺得有違和之感。這里的“空鏡頭”也太多1,少了“小橋”“人家”“斷腸人”等等人文元素,故而和馬致遠悲涼、厚重的家園意識不可同日而語。
其次,教師的教學有點像走程序,生成性不足——華東師范大學葉瀾教授曾有“一堂好課的五個標準”之說,其中之一就是“生成性”。一堂課,教師不能完全地按照教案預設(shè),按部就班地完成教學任務(wù),而是應該既有預設(shè),又能夠根據(jù)教學過程中出現(xiàn)的問題,進行臨時的調(diào)整,甚至完全改變教學節(jié)奏和方向。這樣的課,就體現(xiàn)了教師眼中有學生,而不是只有教材。這節(jié)課中,有學生問,這個作品到底寫的是哪里?“小橋流水人家”一句看上去是寫江南,但“古道西風瘦馬”等其余的內(nèi)容,似乎寫的又是西北大漠風光。對此教師沒有敏銳地回應——或是沒有聽到,或是聽到了,但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不理睬。其實這是個真問題,只是理答難度大——元朝盛如梓在其《庶齋老學叢談》中有記載曰:“北方士友傳沙漠小詞三闋,頗能狀其景……其辭曰:瘦藤老樹昏鴉,遠山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斜陽西下,斷腸人去天涯……”作者為無名氏。而從時間上看,這一記載是遠遠早于馬致遠的。
原來,《天凈沙·秋思》不是馬致遠的原創(chuàng)——比較寬容的理解是,馬是結(jié)合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和當下心情,對前人作品進行了加工。他的“二度創(chuàng)作”也見功底:原作中“瘦藤”“瘦馬”重復,“枯藤”改得好;“小橋”有人的元素,比原作中的“遠山”與后面的“人家”“斷腸人”有更緊密的呼應;“去天涯”不如“在天涯”富有在場感和痛苦的積淀,所以其中仍然有創(chuàng)意。進一步挖掘,可讓學生感受到該作品藝術(shù)的張力和豐富性:馬致遠“借鑒”了西北無名氏的作品,作品整體上體現(xiàn)了塞北落日、秋風冽冽的壯美。他雖然祖籍為河北省東光縣,但青壯年時期擔任過江浙行省地方文官,“小橋流水人家”應是常見的“眼中景”,所以《天凈沙·秋思》的風景圖應該既有實景,也有虛景,既有借鑒他人的元素,也有自己的真情投入。
這堂課中,學生提的另外一個問題也很有意思。在教師呈現(xiàn)了許多關(guān)于“秋”的古詩詞之后,有學生提問:“為什么古代詩人總喜歡在秋天作詩?”教師有解釋,但感覺比較蒼白——秋天萬物蕭瑟,影響人的情緒,因而中國詩人自古以來就有“悲秋情結(jié)”云云。
教師的這個說法,首先是不甚確切的,“悲秋情結(jié)”并非自古就有,《詩經(jīng)》中凡有寫秋景的,大部分和“悲”“哀”沒有關(guān)系,狀秋只是標明季節(jié)或者做寫作的輔助工具,例如我們熟知的《詩經(jīng)·王風·采葛》:“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薄对娊?jīng)·衛(wèi)風·氓》:“將子無怒,秋以為期。”悲秋的始作俑者,應該是《楚辭》,典型的就是宋玉的《九辯》。這時候的詩人,不僅有簡單的生理層面的“春困秋乏”,最主要的是自我意識逐漸濃烈并渴望抒發(fā)自我,對自然有了敏銳的審美甚至哲學層面的主觀感受,表現(xiàn)在季節(jié)上,就是“秋色”與“哀愁”并提,由秋風瑟瑟產(chǎn)生老之將至、壯志未酬的落寞感和挫敗感,這也成了這一類詩歌的濫觴,對后輩影響巨大。
其次,回答這個問題,可以從我們民族的文化心理和哲學觀層面解說——我們的先民身處內(nèi)陸,以農(nóng)耕經(jīng)濟為主,在看待人和自然的關(guān)系時,一般以整體的、關(guān)聯(lián)性思維為主,認為自然與人以“氣”相通,是異質(zhì)同構(gòu)的有機整體。儒家和墨家都有“天人感應”之說,以為自然天地是“大宇宙”,人是“小宇宙”,兩者同類相觸,相互感應(《尚書·洪范》)。四季有變幻,人類也像四季一樣春發(fā)夏茂,秋收冬藏。春夏奔放熱烈,但秋收冬藏不免有斂聲屏息、萬物蕭瑟的感覺。
有趣的是,“悲秋”還是個世界性的問題,西方美學也有相關(guān)論述,以為詩人的悲秋起因于“力的結(jié)構(gòu)”1。阿恩海姆認為,宇宙萬物包括人的情感都受某種“力”的控制,“秋預示著一種下降、凝縮、緊張、肅殺的壓力和勁力”2。也就是說,這種特性易引起人憂愁、凄涼、哀傷的心理。秋的蕭瑟,能讓人產(chǎn)生時空限制的悲感與力感。相比漫長的嚴冬,秋的短暫還讓人萌發(fā)人生憐惜與寂寥之感,因此,《天凈沙·秋思》之類的作品,與其說是悲秋,不如說是悲生命之匆匆,表達了對生命流逝的憂傷和無奈。
詩歌教學是閱讀教學中的老大難問題,除了詩歌特別靈動、特別言簡意賅之外,較之于一般的文本,它還更講究生活經(jīng)歷和審美經(jīng)驗。中國古代有“思與境偕”之說(唐·司空圖語),“思”指的是作者主觀的心意情思,“境”指客觀的自然和社會之境。意境的結(jié)構(gòu),是詩人的心意情思與客觀境象的結(jié)合,亦即主觀與客觀的統(tǒng)一、“心”與“物”的交融。3我們要理解詩人的作品,也必須“思與境偕”。對于學生來說,作者反映的客觀的自然和社會之境是容易理解的,但主觀的心意情思是缺乏的,他們簡單、幸福的人生經(jīng)歷,多的是“春發(fā)夏茂”,而“秋收冬藏”基本付之闕如,所以閱讀時和作者產(chǎn)生共鳴就比較困難。如果說有什么對策,一是可按照課標中的提示,中小學階段閱讀古詩,有基本的感受和了解即可,不一定作過多深究。二是如果要做探究,可挖掘?qū)W生生活中曾經(jīng)有的沮喪情緒、挫折經(jīng)歷,哪怕是一點點,或者是曾經(jīng)有過的類似的閱讀經(jīng)驗,發(fā)揮“代入感”的作用進行審美體驗,與作者產(chǎn)生共鳴——當然,這又是美學的另一個話題了。
(杭州師范大學? ?311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