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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講的,是靈魂和現(xiàn)實的關系”

        2019-11-28 03:00:56木衛(wèi)二
        新民周刊 2019年45期
        關鍵詞:萬瑪才阿尼木衛(wèi)二

        如果有一份用來參考的場刊打分,那么,平遙國際電影展“影展之最”單元的《氣球》,應該會拿下最高分。

        《氣球》和另外一部好評如潮的《熱帶雨》,令不少影評人直接質(zhì)疑起歐洲大電影節(jié)的選片人口味。平心而論,它們完全具備進入主競賽單元、與其他國家影片一較高低的水準。尤其是《氣球》,許多人都表示,它是萬瑪才旦的大成之作。

        平遙電影宮門廳,每天晚上都有不同主題的沙龍酒會??赐暌惶斓碾娪?,人們說話交流的欲望,顯然要比喝的酒多得多——這正是電影節(jié)的樂趣與魅力所在。有天晚上,我在高腳桌旁目睹一位外國電影人跟朋友展示一本綠皮書——原來是萬瑪才旦的短篇小說集《烏金的牙齒》。書被翻到扉頁,上面有萬瑪才旦的藏文親筆簽名。

        萬瑪才旦。

        書是從電影宮的新浪潮書店購買的、書店加急從外地采購進貨的其中一本——《氣球》首映之后,它們被搶購一空。書店負責人Sally相當懊惱,“早知道應該多進幾批?!?/p>

        影迷容易在電影宮撞見喜愛的電影人。不過,面對溫文爾雅話不多的萬瑪才旦,他們大概很難套出什么電影秘密。他把想說的話,都藏在了那片遙遠的地方,同時又是近在咫尺的銀幕上。

        當時,我一出平遙的機場,工作人員安排我和一位女生同車。女生身形姣美,拉著一個很大的箱子,幾乎是我箱子的兩倍大。看起來應該是個演員。

        路上下起了雨,能見度不好。我坐副駕,她在后排,司機專注開車。大家看上去都有點累,并不說話。

        后來酒會上經(jīng)朋友介紹,我們才算正式認識了。她是《氣球》的女主角,索朗旺姆。

        索朗旺姆在《皮繩上的魂》和《撞死了一只羊》里都飾演了老板娘的角色。而《氣球》里的她,人物角色與《撞死了一只羊》中判若兩人。從煙霧繚繞的康巴酒館,走進了生火做飯的草原帳篷;在萬瑪才旦的指導下,索朗旺姆奉獻了精湛的演出,《氣球》同樣可以視為她的代表作。

        從作家轉(zhuǎn)行當導演

        讀《烏金的牙齒》,專門跳過《氣球》一篇。不為別的,想等等電影。

        這次平遙國際電影展看完片子,趕緊補上小說。成片在結構上,氣球的出現(xiàn),徘徊和結局,與小說的發(fā)展完全一致。電影多出來了兩個男性人物,是哪兩個,不妨猜猜。

        《氣球》海報。

        萬瑪才旦小說的一大特點,就是文字清淺凝練,充當了劇本的源頭活水。從小說到改編劇本,再到定剪成片,外人很難衡量這個過程的轉(zhuǎn)化效益,對于萬瑪才旦,從作家轉(zhuǎn)行當導演,小說的文學底子卻是必不可少的。也難怪有人說,電影學院這幾十年,除了培養(yǎng)出天才型的張藝謀和賈樟柯,接下來就是萬瑪才旦這種,他是帶著東西進來的。這里的東西,指豐富的社會歷練,特殊的藏地經(jīng)驗,具備自我觀點,也包括他的作家身份。

        他是帶著東西進來的。這里的東西,指豐富的社會歷練,特殊的藏地經(jīng)驗,具備自我觀點,也包括他的作家身份。

        從生之門,到死之海,《氣球》可能是用情最多的一部萬瑪才旦作品。它升騰在火中,潛藏在水下,甚至飛上了天。還有人說,萬瑪才旦只是在奔往伊朗電影的路上,日夜兼程,疾馳而行。

        這種情,有小孩子的氣球惡作劇。塔洛先生(演員西德尼瑪)的特別演出,更可以被認為,是對情欲和東方人隱私的玩笑,是人情逗趣。

        轉(zhuǎn)世輪回的反復討論,在萬瑪才旦多篇小說中不時出現(xiàn),它聯(lián)結了父子爺孫。異常有趣的是,看完《氣球》的觀眾,如果接著看陳哲藝的《熱帶雨》,不免會覺得,那只象征生育繁衍和下一代的紅色氣球,居然可以完成青藏高原到南洋雨林的旅行。

        開場交代完畢,萬瑪才旦讓電影鏡頭,迅速進入到一個家庭的內(nèi)部,描繪起藏地人家的世俗生活。此前的作品,萬瑪才旦更多把電影人物放置在寺廟、荒野和路上,與世俗生活和城市文明,保持距離。

        找種羊配種的男主,操持大小家務的女主,出家當尼姑的女主妹妹。念六字真言的老爺子,想要氣球禮物而不得的兩個小兒子,還有在縣城中學寄宿讀書的大兒子。圍坐吃飯,這一家子,有七口人。還有一大群羊。

        萬瑪才旦前作《撞死了一只羊》是一個抽象的,帶有挑逗觀眾意味的寓言故事?!端濉酚嘘P于活在文明化外,幾乎忘掉了自己名字的純真牧羊人?!稓馇颉穭t包含父子三代情,家庭成員的情感脈絡清晰可見。

        而萬瑪才旦沿用了《塔洛》(塔洛和發(fā)廊妹)和《撞羊》(司機和老板娘)的四位演員,也營造出不同電影作品之間的鏡像體驗——另外一種轉(zhuǎn)世輪回。

        從影14年的大成之作

        《氣球》最驚人的表現(xiàn)來自攝影的長鏡頭,用一氣呵成形容不為過。你會覺得,金巴撲入羊圈,抓起羊來就是那樣厲害。阿尼回學校、阿尼火中奪書,更勝過凡人愛的箴言萬千。尤其是燒書長鏡頭——那本關于我們不愿互訴衷曲的書就叫《氣球》,阿尼不假思考,直接探手,去火中取書的長鏡頭,直接擊穿了我的心理防線。這就是真實的力量,讓人毫無防備。片中的長鏡頭,還有阿尼入學校,老父親出殯,都會形成一段完整的真實時間,將你帶入人物的心理情境。

        第三屆平遙國際電影展。攝影/ 木衛(wèi)二

        這些長鏡頭是連續(xù),且有感情的。你不難通過抓羊的運動,去聯(lián)想高原之家的生存狀況。還有那避而不見,試圖忘卻的往日戀曲。阿尼一直壓低著頭,讓自己的臉,隱藏在紅色僧帽的陰影下,只露出輪廓與線條。如此,觀眾的好奇心倒是上來了。日光底下的這兩個人,過去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尼的過去發(fā)生了什么,《氣球》始終沒有明說。但火中取書一段,令她舊傷未平,又添新傷。圍繞那本書的幾場戲——送書、燒書、探望,也就是阿尼一生的故事。只是我們不曾,也沒有機會去翻開它。

        兩位女演員——索朗旺姆和楊秀措的肢體語言都豐富到位。她們不需要開口臺詞,不需要設置強調(diào)戲劇沖突,身形與影子,就仿佛在訴說她們的人生故事。她們的表現(xiàn),已經(jīng)在年度表演中屬于佼佼者。很抱歉地說,大多數(shù)中國電影里的女演員,就連“形象”這一關都沒有過。

        索朗旺姆在《撞羊》中,是以暗情涌動的臺詞和撩人的表情特寫取勝。這一次,她一直弓著身子,忙里忙外,又羞于開口說起避孕的事情。

        楊秀措在出場之后,一直沒有開口說臺詞?;叵肫饋?,依然不記得她模樣,就像撞見一幅紅色的印象派畫作。這是藏地電影中都罕見的角色,有紅塵未了又無可奈何的意思。

        《氣球》包含了導演過去作品的影子,也指向一些經(jīng)典名片。一眼可見的,是《紅氣球》和《蒙古精神》。對依然沉浸在《撞死了一只羊》靈魂出竅體驗中的影迷,《氣球》把“不在此時、不在此地”的超驗,再往前推上一步走。超現(xiàn)實鏡頭,交織了過去與幻想,奔喪與送行,于我個人都有強烈的觸動。

        生不生孩子,是個眼下話題,但在不同時代、不同地域又催生出荒誕悲喜劇。好比電影里,不能生育產(chǎn)崽的老母羊,變成了一個累贅。再到松太加的《拉姆與嘎貝》,婚姻與孩子引發(fā)的麻煩,堪比阿斯哈·法哈蒂的家庭風暴。

        金巴飾演的男主角色,有觀眾要問:他是一個好父親,還是一個壞丈夫。小兒子幾次追問他,還沒有從縣城買氣球回來么。他都敷衍而過,跟朋友喝著大酒。

        如同“氣球”,種羊也是一個引發(fā)生存壓力的事物。這一家人所在的境地,顯然到了要考慮多一張嘴就會有麻煩的地步。對于享受衣食伸手張口的獨生世界,似乎很難理解討要一個氣球怎么磨蹭那么久,還去強迫妻子這啊那的。

        無論如何,他在道歉和帶回紅氣球的那一刻,我都認為,眼前這個漢子是真實、矛盾且豐滿有血肉的。他是個盡職的父親,正如他訓話不想讀書的大兒子。他可以像種羊那樣能干,也愿意為了老父親做盡孝之事。同樣的事情,似乎也發(fā)生在妻子身上。她斬斷阿尼殘留在俗世的最后一絲念想,錯過化解誤會與道歉的決絕,與她無法控制自己的命運走向,不無關聯(lián)。

        只要帶著愧疚,只要愿意認錯,例如兩位男性人物:高大的父親與瘦削的小學老師。他們會因為犯了錯而感到痛苦,但他們也希望能從錯誤中站起來。會犯錯,能修正,帶著懺悔,去做彌補——這,才是人。

        電影最后,兩只氣球的命運,不一定會超乎觀眾的想象。然而,氣球身上,竟有同時成立的兩種象征。一種說法是,它們是爺爺與新生命,是明線。還有一種認為,它們是兩個女性角色,阿尼和遠走的母親。兩個女人身上的隱線故事,一個半開放的結局,我認為是《氣球》的高明之處,它說出了命運自由和為誰而活的道德兩難。這是萬瑪才旦從影14年的大成之作。

        人的靈魂是不會死的

        這次平遙影展,除了萬瑪才旦的《氣球》和松太加的《拉姆與嘎貝》?!鞍l(fā)展中電影計劃”單元還有德格才讓的《他與羅耶戴爾》。15年間,從萬瑪才旦在2004年拍攝短片處女作《草原》(他是電影學院第一位藏族學生,也是第一位藏族電影導演),到藏地電影全面開花,不斷有后來者和年輕人接力而上。2019年的平遙,它向所有人展示了開花期的全貌。觀影后,有機會和萬瑪才旦導演聊了聊他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

        木衛(wèi)二:《氣球》是在什么地方拍攝的,片中取景地有無特殊意義?

        萬瑪才旦:多數(shù)場景是在青海湖邊,部分場景是在我老家搭建的。除了故事氣氛情景的需要,也希望比較貼合電影中的風土人情。

        木衛(wèi)二:您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的初衷是什么?有哪些表達方面的訴求?

        萬瑪才旦:初衷其實很簡單。有一天我在街上行走,看到一個氣球在風中飄,這個意象給了我靈感,慢慢我有了一些創(chuàng)作的沖動,就有了這個故事的大概框架。我覺得是一個很好的電影題材,很快把劇本寫了下來。

        我其實想講的,就是靈魂和現(xiàn)實的關系。在藏地,藏人是很看重靈魂的,我們認為人的靈魂是不會死的,是生生不息的。在當下,當靈魂遇到現(xiàn)實的時候,就會有矛盾吧。我想講的是人的處境和困境。

        木衛(wèi)二:導演這次在創(chuàng)作《氣球》時有哪些新的藝術實踐或探索?

        萬瑪才旦:這次整體還是以寫實為主,在寫實的基礎上,加了一些夢境和幻想的意象。在表現(xiàn)方法上,與以往的創(chuàng)作不同吧。比如和《靜靜的嘛呢石》《尋找智美更登》《老狗》相比的話,《氣球》在意象層面更豐富了。

        萬瑪才旦沿用了《塔洛》(塔洛和發(fā)廊妹)和《撞羊》(司機和老板娘)的四位演員,也營造出不同電影作品之間的鏡像體驗——另外一種轉(zhuǎn)世輪回。

        木衛(wèi)二:寫作者的身份對您的電影創(chuàng)作有影響嗎?您對文字語言與視聽語言的不同有什么感受呢?

        萬瑪才旦:當然有影響。在很多方面對電影創(chuàng)作有很大的幫助,可以讓你的電影,在很多層面更加地豐富。文字語言和視聽語言是兩種不同的語言表述系統(tǒng),很不同,各有特點。

        木衛(wèi)二:影片中的現(xiàn)實,一方面是家庭的貧窮,另一方面是女性角色對傳統(tǒng)生育觀念萌生的反叛。您如何看待其中靈魂困境與女性困境的關系?

        萬瑪才旦:在當下藏區(qū),大部分女性一般都以一種很傳統(tǒng)的形象存在,她們堅守信仰,忍辱負重。當因為各種外在、內(nèi)在的因素,女性有所覺醒,有所反叛的時候,她們所面臨的困境可想而知。

        木衛(wèi)二:如何選定影片目前的開放式結尾?《氣球》結束于一直作為“喻體”的氣球轉(zhuǎn)化為“本體”,真實出現(xiàn)在所有人的生活中,這有透露您在觀察態(tài)度之外的立場或者期冀嗎?

        萬瑪才旦:根據(jù)故事發(fā)展的需要,自然而然就有了現(xiàn)在的這個結尾。不光是我個人,也是很多藏人希望超越那種現(xiàn)實困境的一種期冀吧。

        木衛(wèi)二:《氣球》入圍威尼斯,也是您個人第三次入圍威尼斯,有何感想?

        萬瑪才旦:也沒什么特別的感想,有這樣一個平臺還是不錯的,能把自己的最新作品帶到三大電影節(jié)上去,通過這樣的一個平臺,讓更多人看到電影,這是很不錯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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