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娟
田沁鑫生于北京,中國國家話劇院副院長。1995年畢業(yè)于中央戲劇學院導(dǎo)演系,1996年編劇、導(dǎo)演話劇處女作《斷腕》,后因自編自導(dǎo)《生死場》成名。代表作有《趙氏孤兒》《紅玫瑰與白玫瑰》《青蛇》《北京法源寺》等。近日,由其擔任戲劇總導(dǎo)演的大型文化節(jié)目《故事里的中國》在央視熱播
坐在眼前的田沁鑫和想象中的田沁鑫很不一樣。她留起了頭發(fā),發(fā)梢向外微卷,左側(cè)用發(fā)卡向后夾住,發(fā)卡上的珍珠溫潤滑亮。剛坐下來,她便邊喝茶邊聊天,一口京腔綿軟。這與微博頭像上的她判如兩人,那張照片上她留中分短發(fā),眼鏡背后眼神犀利,直直地看著這個世界。
田沁鑫留頭發(fā)源于兩年前的一場大病。因為患胰腺炎,她住進重癥監(jiān)護室。在醫(yī)院的44天里,她親眼看到監(jiān)護室里4個年輕的患者離世,被迫感知生命的無常,被迫考慮生死一世。住院期間,田沁鑫覺得自己的女性意識被強烈喚醒了,“住院前,我的整體氣質(zhì)很中性,連發(fā)型都是板寸,挺像一個干凈單純的小和尚。出院后,感覺我的命運守護神換掉了,就突然特別想燙頭發(fā)”。
兩年后,田沁鑫以卷發(fā)的形象出現(xiàn)在央視的屏幕上,很多人都覺得她“像是變了一個人”。這是中央廣播電視總臺的一檔大型文化節(jié)目《故事里的中國》,她的身份是戲劇總導(dǎo)演。在節(jié)目中,她帶著演員圍讀劇本,跟演員說戲,將《永不消逝的電波》《平凡的世界》等一部部經(jīng)典在舞臺上重新演繹?!靶轮袊呤?,這么多優(yōu)秀的文藝作品擺在眼前,我們不能讓它們像蒙塵的珍珠。作為一個戲劇工作者,我們要勇敢地拿出對中國戲劇的認識,去傳承、去演繹那些經(jīng)典?!?h3>永不消逝的經(jīng)典
“同志們,永別了!我想念你們!”1958年,新中國第一部諜戰(zhàn)片《永不消逝的電波》上演。在影片的結(jié)尾,地下工作者李俠在敵人沖向秘密電臺的最后一秒,一口吞咽了電文,發(fā)送出最后一份情報,并向千里之外的戰(zhàn)友敲下這一句話。這一幕不僅讓幾億觀眾哭成淚人,更成為新中國電影史上一個經(jīng)典畫面。
61年后,胡歌、劉濤等一眾演員被召集到國家話劇院,圍坐在一張長桌兩旁。田沁鑫坐在桌子的一頭發(fā)號施令,大家開始你一句我一句圍讀劇本《永不消逝的電波》。胡歌飾演李俠,這位情報英雄曾經(jīng)參加過秋收起義,走過二萬五千里長征,1937年接受組織安排前往上海擔任秘密電臺的聯(lián)絡(luò)工作。劉濤演的是何蘭芬,起初與李俠假扮夫妻,之后兩人互生情愫,結(jié)為革命夫妻。
“圍讀會,在我們話劇界稱為‘坐排,就是演員拿到劇本先讀上一個星期,然后再慢慢下地走調(diào)度。這對熟悉劇本、梳理故事脈絡(luò)、了解人物關(guān)系、明確人物行動,有很大幫助?!碧锴喏握f,在圍讀會之前,作為導(dǎo)演的她會去讀大量與作品相關(guān)的資料,包括去看那些經(jīng)典的影像作品。演員則會走訪所演角色的故居、紀念館等,在圍讀會上說出自己對人物的理解。
胡歌和劉濤在表演《永不消逝的電波》
郭濤和王一楠演繹《平凡的世界》。
在導(dǎo)演《平凡的世界》時,田沁鑫與飾演孫少安的演員郭濤講戲。
“第一個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田導(dǎo)深邃的眼神,感覺她能夠看到你的內(nèi)心,所以和她交流時沒有辦法掩飾,都特別直接?!焙枵f。《永不消逝的電波》中有一幕戲,接受任務(wù)的李俠知曉自己將遭遇危險,與懷有身孕的何蘭芬告別。何蘭芬激動地讓他對著肚中的孩子發(fā)誓“會回來找我們”,原劇本是胡歌望著劉濤的眼睛說“我答應(yīng)你”。讀著讀著,胡歌覺得不對,直接跟田沁鑫提出來,他覺得不能對肚子里的孩子食言。
聽了胡歌的意見,田沁鑫點了點頭。她喜歡在圍讀劇本時產(chǎn)生的這種化學反應(yīng),“這種瞬間的碰撞和靈感,是導(dǎo)戲過程中最吸引人的地方”。等到真正演出時,那場戲就變成李俠回避何蘭芬的眼神,低下頭輕輕地將妻子擁入懷中,略帶哽咽地說:“放心,我一定會去找你的?!?/p>
讀完劇本后便是排演,田沁鑫一點一點地說戲、排戲、走調(diào)度。在話劇界,田導(dǎo)摳戲是出了名的。當年她排《趙氏孤兒》,倪大紅演程嬰,起初怎么也演不出。她就每天帶一張紙到排練場,紙上寫著關(guān)于人物的新設(shè)想,倪大紅好多次都演不下去了。最后,她想了一個辦法,兩人關(guān)起門來排,不讓任何人看。直到有一天,倪大紅戴著的頭套掉了下來,他抓著頭套演完那場,一下子找到感覺了。
對演員來說,田沁鑫的這種摳法有時很折磨人,但有用,總能抓住演員最有魅力的瞬間。排練第二個故事《平凡的世界》時,有一場戲是孫少安的媳婦何秀蓮咳嗽咳出血,從咳嗽到出血到看到出血,一連串的動作怎么演,田沁鑫都親身示范,從人物表情到看的動作,一直摳到戲?qū)α藶橹埂?/p>
就這樣,《永不消逝的電波》《平凡的世界》《渴望》等一部部經(jīng)典被濃縮成二三十分鐘,再次搬上舞臺。為更好地講故事,舞臺被設(shè)計成三大部分,一個主舞臺和兩個副舞臺,每個副舞臺還可分化為四個,相當于整個舞臺可分隔成九個表演場所?!跋袷窃凇队啦幌诺碾姴ā分?,觀眾可以看到胡歌在閣樓里發(fā)電報、西柏坡在接電報,同時隔壁的監(jiān)聽間里國民黨特務(wù)在一步步地接近他、追捕他。這在話劇舞臺上是極為創(chuàng)新的方式?!?/p>
節(jié)目播出后,有人質(zhì)疑“電視破壞了戲劇”,田沁鑫并不認同?!拔矣X得這種想法太小眾或者太小我了。我們演出的方式依然是傳統(tǒng)的,只不過傳播的載體變成了電視,讓更多的人看到經(jīng)典的戲劇,然后受到感召走進劇院看戲,最終的目的還是為了戲劇,這不正是一個戲劇人的初心嗎?”
關(guān)于戲劇的影視化,田沁鑫一點兒都不陌生。這些年在舞臺上,她的作品大都帶有電影的影子,進行著“舞臺與銀幕的對話”,這源自她青年時對電影的喜愛。
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田沁鑫在北京戲曲學院讀書,學的是刀馬旦。當時她留長發(fā)梳馬尾辮,夏天穿長長的碎花裙,內(nèi)向、安靜,“一讓我演戲就不行,上臺就哆嗦”。后來聽說戴錦華老師在北京電影學院電影文學系講電影理論,便每星期從東直門騎車到北三環(huán),不論刮風下雨,從未遲到。她聽得癡迷,記滿了筆記。
“當時我就對電影的敘事方式非常感興趣,后來就用電影結(jié)構(gòu)做戲。第一部戲《斷腕》就用了插敘、倒敘、平行蒙太奇等電影敘事方式?!碧锴喏握f。1995年,她從中央戲劇學院導(dǎo)演系畢業(yè),一段感情也無疾而終。于是,她便從北京逃到深圳,做了一年廣告。一年的遠離,讓她更加感受到戲劇對自己的重要性,“我有很多情感的郁積,需要用一種手段來傾訴”。
1997年,田沁鑫回到北京,一開始過著困頓的生活。有一天,開電腦公司的同學叫她去玩。她踏著一雙片兒鞋晃蕩過去。同學說:“你怎么混那么慘。我?guī)阗I雙鞋去吧?!碧锴喏螕u頭?!澳俏医o你兩千塊錢?!薄安恍?,太少?!薄澳悄阋嗌伲俊薄拔乙?0萬,我要做話劇?!?/p>
話劇的名字是《斷腕》,講一個女人的一生:述律平是遼太祖耶律阿保機的妻子。耶律阿保機死后,她主持遼國大政。戲一開場,黑暗的舞臺中央打出一束微光,下面坐著一個女人,用蒼老的聲音問:“天上飛來飛去的是鷹嗎?”一個渾厚的男聲回答:“太后,你的眼力真好?!焙髞恚皇忠皇鵁艄饬疗?,女人走出來,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姑娘,她開始回憶年輕時候的事情。
“我當時借用的就是在電影院看電影的感覺,讓觀眾跟著她的回憶慢慢走,走出她的一生?!碧锴喏握f,這樣做是為了拉近觀眾與舞臺上人物的距離,感受人物內(nèi)心的掙扎、成長和情感。這部戲演員只有5個人,卻是一場大劇場話劇。獨立戲劇制作人牟森看完后稱贊田沁鑫:你是國際藝術(shù)家的范兒。因為這部戲,田沁鑫被調(diào)入中央實驗話劇院,也就是后來的中國國家話劇院。
此后,全景式電影手法在戲劇舞臺上的展現(xiàn),成為田沁鑫戲劇的氣質(zhì)和標志。從讓她聲名鵲起的《生死場》到與林兆華打擂臺的《趙氏孤兒》,再到《青蛇》,“用現(xiàn)代的形式探討欲望和人性,觀眾也都看懂了”。 2017年,她復(fù)排《狂飆》,舞臺上更是實現(xiàn)了“半電影化”。
《狂飆》首演于2001年的五四青年節(jié),是一部建黨80周年獻禮劇,通過講述田漢四段凄婉的愛情故事,帶著人們進入那個熱血沸騰的年代。第一場演出在北京大學紀念講堂,當臨近結(jié)尾,《義勇軍進行曲》響起時,全場觀眾都一齊肅立高唱,繼而是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
16年后,田沁鑫復(fù)排時將演員換成上海戲劇學院的年輕學生,更大的變化是舞臺。“由六個方框構(gòu)成,做成六塊屏幕,用了八臺攝像機,即時拍攝,即時剪輯?!彼X得這種實驗讓人物更有張力,讓大家看到一個真實、熱情又容易沖動不被理解的田漢,也呼應(yīng)了田漢本人的戲劇精神——他曾將國外的話劇引入中國,寫出《白蛇傳》《關(guān)漢卿》等,在中國掀起一場文藝運動。
首場演出時,田沁鑫就坐在臺下,自己也被震撼到,“沒想到那么多‘90后‘00后年輕人也會喜歡這部戲,證明這個戲是有價值的”。
田沁鑫喜歡在舞臺上進行各種嘗試和創(chuàng)新,“可能跟小時候喜歡看科幻有關(guān)”。當時,她一度癡迷于科幻小說,把學校圖書館里的科幻書都借遍了,“舞臺上的嘗試就像科學研究一樣有樂趣,我盡量去打破敘事結(jié)構(gòu),打破空間,讓觀眾對舞臺充滿好奇,然后跟著劇中的人物去觀看千秋大夢、家國情懷、愛恨恩怨、鄉(xiāng)土人情、家長里短,也去探索和想象未知的世界”。
正是在復(fù)排完《狂飆》后,田沁鑫病倒了。2017年5月26日晚,她突然覺得肚子疼,立馬被送進醫(yī)院,經(jīng)診斷確認是胰腺炎。剛住院時,她天天哭,覺得特委屈,把從記事開始所有的不易全想起來了,像過電影一樣。后來,靠著聽mp3里的郭德綱相聲,終于熬了過來。
經(jīng)歷一場死里逃生,田沁鑫變了。
一個改變是形象上的。她留起頭發(fā),此前,近20年的戲劇導(dǎo)演生涯中,她基本上放棄了對自己形象的追求——留著短發(fā),穿的衣服全是短打,相對中性的外形幾乎是她的標志。
另一個改變是心態(tài)平和,格局變大?!鞍焉揽创罅?,把名利看小了?!彼_始放慢腳步,推卻了很多找來合作的戲,進入到半調(diào)養(yǎng)、半工作的狀態(tài)。近兩年,除了復(fù)排的《狂飆》在2018年重演,她幾乎沒有推出新的作品。只是她有了新身份,被選為第十三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并出任中國國家話劇院副院長。今年,她接到兩個大項目——排演國慶文藝晚會上的音樂舞蹈史詩和導(dǎo)演《故事里的中國》中的戲劇部分,國慶晚會里既有錢學森、郭永懷等科學家的故事,也有抗洪救災(zāi)、汶川地震幸存者的故事,都是在講述中國故事。
2017年,田沁鑫復(fù)排《狂飆》,講述田漢的情感故事。
“在經(jīng)典故事面前,沒什么可躲閃的,應(yīng)該坦蕩相見。我?guī)缀跏前炎约?0多年的積累全部都拿出來了,和盤托出。以前我做的戲都是比較個人化的表達,滿足自我,現(xiàn)在放下了,也打開了?!碧锴喏握f。
戲劇之外,田沁鑫依然過著參禪、品茶的生活,淡然自如。平日里她不喜喧鬧,交際也不多。她說,在俗世里自己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戲劇。
至今讓田沁鑫念念不忘的一部戲是《北京法源寺》,講述戊戌變法失敗前10天的故事。排戲前,她有一次到法源寺,夕陽西下,地上落了一地丁香花,寺廟里很安靜沒什么人,法師好友給她沏了一杯茶。她站在院子里,“當時莫名地很感動,有一種夢回唐朝的感覺”。回去后,她就決定將寺廟搬上舞臺。舞臺上,當晚清處于危局時,變法的名士、寺廟里的僧人、執(zhí)政者光緒和慈禧……一眾人等實行著一場愛國主義的集體突圍。
她常常會想起寺廟里那個寧靜的下午,恍如隔世。作為導(dǎo)演,田沁鑫排了20多年戲,一出一出上演,舞臺上的人來了走,走了又來??粗藖砣送?,難免傷感,但她為此而著迷。這正是戲劇和戲劇世界的魅力所在,就像她說的那樣:“戲是一種寄情手段,是夢。鈴兒響了,場燈黑了,那個極處的舞臺亮了……睜著眼,夢了……極致,破滅,都在那兒了……”那個舞臺,上面有邏輯、有道德、有假象、有人際關(guān)系、有家國大夢、有俗世俚語,有情感和整個社會,在方寸舞臺間,有無限的可能。